那时的庄小勤是个傻姑娘,一看这信就乐颠颠地跑到了北京,18岁,高中刚毕业,没有一技之长只有美丽外表的我,以为每一个有爱情的女孩都是公主。

刚开始的时候,确实是的。甜蜜的日子持续了好几个月。张力那时在广告公司上班,他经常带着同事回家吃我做得一塌糊涂的水煮鱼,炫耀地说:“这是我老婆!”陈昊便是那些羡慕的同事中的一个。我只是没看清,其实大多数人眼睛里有不以为然,他们都是高学历、高收入,而我高中才毕业,晃荡了一年没有工作…但是幸福会蒙住一个人的眼睛,我那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只是一个灰姑娘。

后来的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张力说他要去欧洲念传媒。因为传媒专业很少给留学生提供奖学金,所以我就问他:“钱呢?”

忽然张力就发火了。我从来没有想到,他会对自己那么凶地发火。他大声吼:“钱呢?你还好意思和我提钱?你来北京一年,从来没想过出去工作,你知道房租多少钱?水电费多少钱?给你买衣服多少钱?”

我当时就傻了。很久很久,我只是小声申辩:“并不是我自己要来的…”可是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这么说没有用,当爱情消失了,它就是消失了。你哭天抢地、怨天尤人,都是没有用的。

后来张力就真的走了,半个月以后。临走的时候留下纸条:小勤,房租还有两个月。银行卡在你包里,密码你应该知道,还有八千块,可以用到你找着工作。

两个月,真是漫长。我揣着那张卡就去了国贸,一条Versace的印花雪纺礼服裙4000块,再加一双3000的Ferragamo羊皮高跟鞋。还剩下一千块,我取出来,到圣地亚餐厅吃牛排,打车回家。

那天的我非常美丽。白色雪纺长裙穿上身,银色的高跟鞋闪闪发光,只要一枚钻冠,我就是真正的公主。

小刀切向手腕的那一刻,请相信,对于生活,我其实无比留恋。

醒来的时候在医院,左腕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右手打着吊针。我努力回忆了半天,非常困惑,不知道哪一个环节出了错,难不成我会像玛丽莲?梦露,吃下安眠药然后打电话求救?

我侧一侧身,就听到一个欣喜若狂的声音:“庄小勤,你醒了!”

是陈昊。他说他对不起我,当晚去找我忏悔,我不开门,他觉得不对,撞门进去,发现了奄奄一息的我。

“你怎么对不起我?”我有气无力地问。

他说:“一个月以前公司有个派对,我介绍了我一个女朋友给张力认识。”

然后呢?

“然后,那个女孩看上了张力,她家很有钱,已经全家移民瑞士,她出钱供张力去德国斯图加特念传媒,他们的婚礼…会在维也纳举行。”

那一刻我觉得很轻松,是真的轻松,发自肺腑。

原来他离开我,并不是我的错,只是,他找到了更好的生活。

陈昊衣不解带地在医院伺候了我半个月。我说,我要出院,我已经没钱交医药费。他说我给你垫着。我说谢谢你,他说不用,我欠你的。

陈昊离开广告公司去了一家二流出版社,所有的人都说他脑子进水了。他的理由冠冕堂皇,说广告公司那样的地方让人只能过浮躁的生活。而且,他也老了,不再愿意接受无休止的加班,而真正的原因,我知道,或许,只有我。

他看过我无聊时写的博客,认定是我有前途。

“庄小勤,欠我的医药费,你想不想还?”

“想。”我说。

“给个导演写本书,当然署他的名字——你干不干?”

“为什么找我?”我问他。“我从来没写过什么东西。”

“因为你够便宜。”陈昊说。“而且,我欠你的。”

那是我作为枪手的第一笔活,我记得很清楚,我埋着头写了十几万字,赚了5000块。陈昊把钱交到我手上的时候,我哭了。奇怪,张力离开的时候我没有哭,决定自杀的那一刻,我也没有一滴眼泪,但是当那几张红红的票子接触到我的皮肤,我简直哭得像火山爆发一样,气咽喉干。

十一

“原来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里,我最爱的还是钱。”一边哭,我一边和陈昊贫嘴。

“想哭就哭,”他沉声说,“一切都会过去。”

一切都会过去。这真是至理名言。伤心,爱情,笑和眼泪,都将被时间打败,终成回忆。

可是现在,他回来了,这天杀的回来了。

我积蓄过全身的力量,想要报复。现在机会来了,我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去做。或者我应该主动出现在他面前,扇他一耳光,告诉他,我已不再是往日的庄小勤。

天真,就算是同在一个城市,或许我们也再没有见面的机会。

也好,谁也不必看见谁的得意,谁也不必体会谁的伤心。

我怕什么呢?

5

我潜下心干活。

林嘉惠的自传进展缓慢。她提供的资料证据不足,错漏百出。其实谁也不是傻子,从林志安那天无意透露出来的细节我已经猜到部分真相,我只是好奇,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兄妹?姐弟?或者,恋人?对于林嘉惠想要编造一个高贵身世的努力,我更是百分之百地不理解,齐秦还进过少管所,多少天皇巨星都曾经是不良少年,艰难的过去,只会加倍在观众心中激起狂热——她这是何苦?

幸好林志安的确是帅哥中的帅哥。虽然他还是不明白什么是“看杀卫玠”,但他至少从善如流。我说,这里不能这么写,我上网查过,那家教会女中1979年就关了,他说好好好;我说,那里也要改动,因为章小惠六岁以前也在连卡佛买童装,看上去像抄袭,他说,没问题。

他实在是好脾气的男人。

有空的时候他来看我,来的时候总是带一大束的虞美人,艳丽的大红花,很像罂粟,他说是小惠最喜欢的。我叹气,这个男人开口闭口都是小惠。大概也是因为跟我可以肆无忌惮多谈谈“小惠”,才经常来我这里。我做水煮鱼给他吃,此时我的手艺已经大有长进,这个庄小勤已经不是四年前为某人自杀的傻姑娘,她做着一份最不诚实的工作,只要价钱合适,她的世界里,容得下所有的欺骗和背叛。

我和林志安相处得相当愉快。有时候我借口写稿太累懒得做饭,带他去楼下的小餐厅,那真的是一件非常有面子的事,所有的女客都用嫉妒得要喷火的眼光看我。林志安不知道我这点小小的私心,在他心里,我是非常单纯的女孩子,单纯得——像以前的“小惠”。

“多久以前?”我故意问他。

他认真地考虑了十秒钟。“十七岁以前。”他说,“后来,很多事情都变了,你知道。”

“我知道什么?我只知道她17岁被送到纽约深造艺术史——什么是艺术史?”我装傻地问。

林志安敲敲我的头,一副欲盖弥彰的心虚样子。我哈哈大笑,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看帅哥发窘,也是件赏心乐事。

他居然盯着我发呆。

我转开眼光。

内心不是没有波澜,可我不允许自己再心动。

十二

我已经在爱情里死过一回,不想再尝试第二次的滋味,宁愿在暧昧里受尽委屈或享受心醉。

只是从没想过我会再见到张力。我本以为,在我的世界里,他已经转身,彻底死亡。

看见他,是在林嘉惠新电影的新闻发布会,他作为某家传媒集团的副总,年富力强的海归,媒体界炙手可热的名流,出现在贵宾席。他像四年前一样帅,西装革履,风度翩翩。

我想假装没看见他,但是他看见了我。他的表情很惊讶,大概他以为没学历没能力的庄小勤正在某家工厂的流水线上腐烂,他万万没想到我会出现在这样的“高尚场合”。

我只好对他微笑,身上穿着那条4000块的Versace长裙。这条裙子的裙摆上还是有一点洗不掉的血渍,但是我也只有这一条可以穿来正式场合的裙子。

发布会本身,是四海升平,一团和气,所以乏善可陈。我比较感兴趣的是接下来的自助餐,林志安带我来也就是为了这个。他说大热天的我辛苦工作也该有些额外奖励,特意给我指点了哪几样菜式最昂贵,在餐厅的哪个角落,然后他就消失了——林小姐的跟班,不是好做的。

我也就老实不客气地端着盘子在餐厅里扫荡,在场的名媛淑女们都吃得很少很少,便宜了我,我吃了两只澳洲龙虾,裙子已经绷得非常非常紧。

张力就在这时候跟我打招呼。“小勤!”他风度翩翩地喊,“别来无恙?”

我真想抽他一记耳光,无恙?你差点害死了一个人,现在好意思让她无恙?

但我还是笑眯眯地,一边吃东西,一边含糊不清地回答:“托您的洪福,过得不赖。”

他呵呵呵,假装没听出我话里的讽刺。一个穿白色低胸装的平胸老女人出现在他身边,他微笑着介绍:“Vivian,我太太。Vivian,这是庄小勤,我在国内时候的好朋友。”

他这样介绍的时候居然没有一丝的踌躇,流畅得仿佛在背诵事实。我在心里已经咒过他一千遍,但是为了维持礼貌,我转向他名字年轻的太太,寻找话题说:“陈昊也是我的朋友。”

她惊讶地看我一眼,那种茫然的神情绝对不是假装的。“陈昊?”她问。

张力和她解释:“陈昊是我出国之前的一个朋友。”又转向我,“我很少和Vivian提到国内的朋友,她不认识陈昊。”

不认识?我愣了一下,真不认识假不认识?

“你最近在忙些什么?”张力转开话题,看来他对我的现状较感兴趣。

“小勤!”正说着,林志安过来拖我,“我到处找你,原来你在这里。”

我挽住林志安,满足地笑。

张力的脸上有灰败的表情。

他不要的女人,自有人要。而是是帅男,多金。这场戏他至少输了一半。

只是我没想到的是,半路杀出程咬金,有人走过来,轻轻拉走了林志安,对他说:“你过来一下。”我用了足足三秒钟才反应过来,那个人是林嘉惠。真奇怪,尽管我一直在撰写着她的自传,虚拟着她的生平,尽管我在网上看过她无数的照片,也看过她的演唱会,我还是无法把面前这个女孩和上述的一切形象联系起来。唯一没有疑问的是,林嘉惠真的非常漂亮。她穿着一条镶满水钻的黑色长裙,一双大眼睛波光流转,昂着下巴,把林志安藏在身后,骄傲地问我:“你就是庄小勤?”

“嗯。”我说。

“听说你和他,这段时间走得很近?”

“嘉惠…”林志安试图打断她。

“我没问你,我要她答。”她口气咄咄逼人,看着我。

十三

“呵呵。”我笑,“你是何人,凭什么吩咐我答这答那?”

我听见她冷哼一声。然后,在我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生了我最不能想象的一件事!

林嘉惠抬起胳膊,狠狠地给了我一耳光。

我条件反射地捧住脸的一刹,居然感到自己在微笑,迷迷糊糊地想:这么重,她一定用了全身力气。

然后我一个趔趄跌倒了,那双Ferragamo的鞋子底非常非常薄,本来就只适合走红地毯。我在倒地的一刹,惊恐地听见“嗤啦”一声,我4000块的长裙,它的腰线开裂了,什么狗屁世界名牌,我在心里大骂。

林嘉惠站在我的面前,我只看得见她穿高跟凉鞋的脚,形状美丽,涂着宝蓝色的指甲油。她冷冷地甩下一句话:“婊子!”拨开人群扬长而去。

闪光灯亮成一片。

接下来,是我努力从地上爬起,把两只鞋子提在手里,慢慢向出口走。我本来想走得快一点的,但是我的双脚发软,每迈一步都需要挣扎,而且每一步,我都要推开记者。他们一个个手里举着明晃晃的镜头,我看也不看,我不在乎腰间露出白花花的赘肉,丢脸到一定程度时,羞耻心就可以免了。

我走到门口的时候有人打开记者,一把拖住我,往外猛跑。

是林志安。

他拉着我上了他的白色福特,一言不发,我们开始在三环路上飞奔。我开始微微地发抖,越抖越厉害,四年前张力离开我的时候,我曾经觉得世界上最悲惨的事情莫过于此,但是今天,更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用自杀,我已经死了,我终于明白,原来失去爱情都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尊严——在大庭广众面前。

林志安递给我纸巾,我扔还给他。我根本就不想哭,哭是小女孩释放情绪的方式,对于饱经沧桑的油条庄小勤,她若还能哭,未免太过幸运。

“对不起。”林志安说,“小勤,真的对不起。”

我不语。

“今天小惠问我最近为什么跟你走得很近,我告诉她,我喜欢上了你。”

我从后望镜里看见自己铁青着脸,嘴唇紧抿。我听见自己的牙齿在格格打着冷战。这么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你喜欢我?我觉得非常滑稽,居然笑了,笑过之后,忽然感到一阵恶心。

“停车!”我叫。

幸好这次,我们是在一个不甚繁华的路段,林志安停车,我扑向路边,开始呕吐。他很熟练地扶住我,轻轻拍我的背。18岁以后,我再也没有这样撕心裂肺地吐过,那顿昂贵的午餐…我居然还有这样可恨的幽默感。

到最后呕出胆汁来的时候我才慌起来。林志安也急了:“走去医院!”

“现在去要变成头版头条。”我抗议,“这症状太像怀孕了。”

林志安顿时哭笑不得:“庄小勤,我怀疑你是不是装的?这时候你还开得出玩笑?”

“不开玩笑还能怎么样?趴在地上等待世界末日?”我横他一眼。也奇怪,拌嘴之后,我也不想吐了,接过林志安递来的娃哈哈,漱了漱口。

他心悦诚服:“你是个不一般的女子。”

我哈哈大笑。

很久很久以后,林志安才重新开始和我说话。那天他开着车,我们在宽阔得如同一个巨大坟场的北京城,漫无目的地瞎逛了四个钟头。四个钟头里他一直在不停地说话,用他自己的话来讲,就是,真话已经被压抑得太久,终于选择今日,来了一次彻底的喷发。

十四

“我和小惠,17岁的时候就出来闯荡了。她的真名当然不叫林嘉惠,至于叫什么,现在已经一点也不重要。那时候很幼稚,出来的时候身上只有500块钱,以为大城市就是人间天堂。我们坐了两天两夜的汽车来北京,小惠一直不停地晕车,吐,我为了她和周围的人打架,从一开始是这样,到后来也是。”

“为什么?为什么要打架?”话一问出来,我马上后悔自己的白痴。

林志安笑了笑。“她太漂亮了。在夜总会唱歌的时候,总是有人打她的主意。那时候,我们很相爱。她是一个单纯的好姑娘,真的。说到底,是我连累了她。”

“你怎么连累她了?”

“我那时候打架不要命,把道上一个老大的儿子打残了。我们只能逃跑,没有一分钱,能跑到哪里去?最后饿得绝望了,小惠说,这样不是办法。她走了,两天以后回来,趴在我怀里大哭,大哭…她的哭声,我永远忘不了。”

林志安面无表情。我浑身一颤。不用再说,我知道发生了可怕的事。

“然后,我们就有点破罐子破摔。现在,你如果去通县的派出所查,一定还能查到我们的案底。要真是杀人放火,倒也好了。但那是耻辱,是让人一辈子都抹不去的耻辱,你明白吗?”

“那现在,你们总算熬出头了。祝贺你们。”沉默了半晌之后,我真心诚意地说。

林志安摇摇头。“小勤,你不会那么天真吧?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有代价。能有今天,小惠付出了她的代价。现在的她并不自由。你看她很风光,一套首饰就能让很多人吃一辈子,其实,那些并不归她所有。她还是一无所有。”

“其实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真心对她好,不求回报的人,也只有我。可是我觉得很累。我曾经希望能一辈子对她好下去,但是不行。”林志安忽然猛踩一脚刹车。“她想要忘记以前的生活,变成另外一个人。有时候,有时候我觉得她疯了。”

他想了想,又肯定地说了一句。“她是疯了。”

林志安深深呼吸,他以为自己很平静。实际上,他的眼泪已经不停流下来。我从来没有看见一个男人流过那么多眼泪,我心酸地想,他一定是真的很累了。

所以,当林志安最后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就没有拒绝。谁说我们没有真的喜欢对方呢?我们是通过谎言认识的,可是,在那一刻,当我衣冠不整,狼狈不堪,而他把头靠着我肩膀,我们向彼此展示的,是最真实的自己。那一晚我们恋恋不舍地分别,林志安的吻轻轻落到我鼻尖的时候,有一刹,我几乎相信,我重新得到了幸福。

6

第二天,我收到两个包裹。一份来自林志安,一份匿名。

我想了想,先打开了林志安的包裹。一抖开,哗,我惊叹,是一条华伦天奴的白色长裙,是所有女孩梦想的那一款,还有一张小卡片,林志安的字写得不算漂亮:小勤,你的裙子坏了,这是新裙子。

他真的把我当公主。

我穿上这华丽过份的裙子才打开第二份包裹。

包裹包得很严,我拆的时候犹豫了一下,不会是定时炸弹?我心里嘀咕。

不是,包裹完全打开来,是一大堆扎得严严实实的报纸,你能想象到的所有报纸,在娱乐版,头版,醒目的位置,刊登着昨天自助餐厅里的一幕,林嘉惠耳光甩向我,嘴角里不屑地逼出一句:“婊子!”

我告诉自己,不能看,看只是徒增烦恼,不能改变任何。但是我一张一张机械地翻开,还好还好,记者们的闪光灯大多对准高傲美丽的林嘉惠,甚少照顾到我这被打翻在地的失败者。我不停翻,直到翻到一张,头版,几乎半个版面,我倒地一瞬的照片,裙子撕裂,露出一大截文字工作者特有的赘肉横生的腰…

我尖叫一声。

那一天我没有开门,没有下楼。关掉电话,关掉电脑,冰箱里还有一点点西米露,是我一天的口粮。

其实我心里清楚事情会是这样,林志安昨天也再三给我打气,但是当这些报纸真真实实摊在我眼前,当加大的黑体字一张张印上:“婊子!”我才发现,我远没有自己想象的坚强。

十五

忽然间我理解了林嘉惠,她为什么要给自己包装那么一份完美无瑕的身世。就算是英雄不问出处,她那黑暗的过去,如果被连篇累牍地这样报道,最微小的瑕疵也会被放大,最无辜的遭遇也要被质疑。

她真的会疯掉。

可是你知道吗,其实,报道本身,并不是让我崩溃的真正原因。

我认真地看过,那唯一一张把我狼狈跌倒的照片作为头条的报纸,总编的名字上写着:张力。

我就坐在房间里,从早到晚。中途有两次有人敲门,我都没开。我感觉那个人在门外站了很久,我的感觉是对的,因为我过了很久站起身来,看到他的背影正在过马路,那个帅气到极致的人,他为我落寞的背影,我的眼泪掉下来,不可收拾。

我配不上他,我们没有将来。

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我才觉得恢复了一点勇气。我接上电话线,打算叫一份川菜馆的外卖。我还没来得及拨号电话就响起来。

“是小勤吗?”一个男人问。

他没说他是谁,但是我当然认得他。这把声音,化成了灰,我都认得。

半个小时以后,我和张力约在一间咖啡厅见面。

我穿着那身华伦天奴的长裙,他惊讶地打量我。对,要的就是这效果。在你爱的人面前大可放浪形骸,在你恨的人面前,一定要时时保持光彩照人。

“张总找我什么事?”我在他对面坐下。

他端详我,确定已经开始让我不自在的时候才说:“庄小勤,你越来越漂亮。”

他叫我庄小勤,客气得不像样。

我终于鼓足勇气看回他。第一次爱过的人,面目还没有全非,却还是如同隔了一片江洋大海。

“你好吗?”他忽然换了口吻,柔声问我。

“还行。”我说。

“还像个孩子。”他叹息。

我笑:“当初你丢下一个孩子时,可有犯罪感?”

“小勤。”他说,“我有我的无奈…”

“无非是金钱地位。”我打断他。

他尴尬地笑。好半天才举起咖啡对我说:“能否冰释前嫌…我们集团正需要一个策划部主任,年薪很有竞争力,你如果感兴趣…?”

“我?”我指着我自己的鼻孔哈哈大笑,“张总您真逗。哦,对了,我差点忘了谢谢您,让我一夜成名。这种大恩大德,对我已足矣。”

“一天那么多新闻,谁会在乎谁?”张力俯身对我说,“你若愿配合我炒作,我保证你得到意想不到的好处。”

“哈哈。”我笑。他终于慢慢接近真话题。

“你的意思是?”我故意逗他。

“你给我一些我想要的东西,我给你一些你想要的东西。”

十六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我问他。

“当然。”他胸有成竹地说,“至少我们曾经了如指掌。”

我伸出左手,竖起一根指头。再伸出右手,比划出一个“八”来。

“十八万?”他说,“呵呵,看来你现在胃口不小啊。”

我摇摇头说:“我想要回我十八岁那年的纯真。”

这回轮到他哈哈大笑。我知道,他一定觉得我可笑之极,所以我耐心地等着他笑完,然后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想炒些什么,不过张总的前女友。一个弃妇的血泪控诉,你们有没有兴趣策划这样一个选题?我觉得是不错的哦。”

张力涵养再好也被我气得说不出话。我笑哈哈站起身:“不耽误您宝贵的时间,我先走了。”又恶作剧加上一句,“当然现在网络资讯很发达,所以,我是不拒绝封口费的,想要打的话,随时,如果你还记得我的银行卡号…”

“庄小勤,你你!”他忽然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你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拜您所赐!”我轻松地回答,顺手端起咖啡泼向他。他闪避,我耸耸肩:“空的。”把杯子往地上一扔。服务生赶过来,我手一摊:“那位先生负责买单。”扬长而去。

我能听见张力在后面喊我:“小勤,你别走!”时光忽然回到十八岁的那一年,我在北京,第一次和他吵架,我拿起包要走,他只这么轻轻一句,我已转身哭倒在他怀里。但是,我知道,现在的我不能回头,我必须全神贯注地走路,不然随时都会摊掉,为了演这一出,我耗费了全身力气。

我走出咖啡屋,风吹得凄凉。张力的车从后面追过来,他摇开车窗唤我:“小勤。”

我没有转头继续走。

“小勤。”他说,“我今天实际上是想向你道歉的,对不起,你一定要原谅我。”

我还是没有转头继续走。

他把车停到路边,下车来抓住我的胳膊。我惊讶地抬头看他,我曾经最爱最恨的人,他的面目还没有全非。

“跟我走。”他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不。”我挣脱他。

“从我那天见到你,我就知道,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你。”张力哑着嗓子说,“给我机会,我只要站稳脚根,我们就永远在一起。”

我的泪终于不可控制地流下来。

他把我拖到车上。

“我知道你也没忘记过我。”他说,“小勤,我向天发誓,我愿意为我过去的所有过失买单,只要可以再和你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