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偷了我爸几百块钱,带了两三件最好看的衣服,背着书包就去车站了。临走前,我给我妈写了一封信。我说:妈妈,我爱你。请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会特别优秀,做你最棒的女儿,让你在电视上看到我!
可没想到,我连火车的影子都没看到就被抓了回来。
我妈指着我的鼻子骂,说我没脑子说我异想天开被人骗了都不知道,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就那么理直气壮地觉得我的决定都是错的,认准我一定会被骗。莹莹的爸妈也来了,从此她再也不肯和我说话,她以为是我通风报信的。
怂蛋包。我觉得她的眼神里,写满了这三个字。
后来我才知道,是我妈偷看了我的聊天记录,才成功堵到了我们。回家后,他们没收了我的手机和所有的零花钱,每天苦口婆心地找我谈话。
那天晚上,我妈给我写了一封信,放在我床头柜上。信很长,她写她有多么爱我,多么希望我能好好长大。我认认真真看了三遍,然后出门抱着我妈嚎啕大哭了一常
其实我是真的心疼我妈,可我被他们管教得喘不过气来也是真的。面对我的变化,我爸妈也特别痛苦,那些日子,他们动不动就去请教教育专家,或者是去看教育类网站。专家们一致告诉他们,我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从小对我管得太多,管得太严了,要给我空间。
为了给我空间,我爸妈决定送我去参加一个韩国修学团。
他们以为从韩国回来之后,我就能变回原来那个乖乖女,可事实恰恰相反。我和一起去的那些女孩子们聊天,逐渐知道了她们的故事:她们有的父母离异,有的交过几十个男朋友,她们的父母也和我爸妈一样,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希望此次韩国之行,可以让我们脱胎换骨,我和她们成了好朋友,因为看着她们,我突然觉得其实自己并不孤单,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像我一样,需要爱,渴望爱。
从韩国回来以后,我们几个天天腻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我不再关注明星,他们带我去了解了更多更有趣的东西。常常放学后,我跟我妈说学校要补课,其实是和她们去网吧、迪厅玩。她们都很照顾我,教我打游戏,还教我跳舞。和她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才明白什么叫做快乐。
我妈发现了我的变化,试图劝我,可我不听,还是夜夜出去玩,于是她开始不断给我写信,并且都统一放在我的床头柜上。我知道,她是熬夜写的,而且一定边写边哭。起初我也边看边哭,但信中,她总在重复她是多么爱我,一遍一遍地,我也终于麻木了。
在迪厅我认识了一个叫做阿ken的男生。阿ken长得很帅,也会跳街舞,他的头发是红色的,在迪厅里当领舞。
阿ken对我有意思,可我只把他当好朋友。没想到我爸居然偷看了我和阿ken的短信,其实我们真的没说什么,但我爸认定我在谈恋爱。他暴跳如雷,把我的手机一下子砸到地上摔个粉碎。
也许是逆反心理,本来对阿ken没什么兴趣的我,突然对他有了感觉!我约他去逛街,谁知我爸又跟踪我,在大街上狠狠抽了我一巴掌!
阿ken看傻了,周围很多人都围上来看。我瞪着我爸,心里有无法宣泄的恨。阿ken想阻拦我爸打我,结果我爸反手又是一巴掌,还狠狠推了阿ken一把。我觉得我所有的面子都没了,像一个小丑一样让全世界看我的笑话。我无法再这么丢人下去,于是就跑出商场,随便跳上一辆公交车,也不知道它会开到哪里。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一次又一次理直气壮地侵犯我的自由!伤害我和我的朋友!
我一夜未归。第二天早上,我拖着疲倦的身躯回到家,我妈哭着问我去哪儿了,我懒得回答她,转身把自己关进房间倒头就睡。等我再真开眼时,枕边果然又出现了一封信,可这次我看也没看,就塞进了抽屉里。
之后的几天,我常常做噩梦。梦到我走在路上,我爸突然从背后冲出来给我两巴掌;梦到阿ken他们都嫌弃地避开我…
我开始明目张胆地顶撞我爸妈、逃课、打架,甚至因为义气,和朋友们一起去砸别人的店。结果警察把我们带到派出所,指着我的鼻子说:“要不是你未满十八岁,等着被关吧!”
可是说实话,我一点都不怕,在警察局冰凉的椅子上,我躺下来,竟然迅速睡着了,无比踏实。那天晚上我爸来接我,气得一言不发。回家后他一夜没睡,一直抽烟。第二天,他也没去上班。我知道他想教训我一顿,可又找不到时机说。我就装不知道,在他面前溜达来溜达去,午饭也吃得格外香。估计是这种无所谓的态度激怒了他,他一下子把筷子摔在地上,大骂我是混蛋。
可我无所谓,也不在乎。因为我觉得我没错,因为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我真心想做的。
最终有一天我妈很慎重地问我:“你还想上学吗?”我果断地说:“不想。”
我妈迅速给我办了退学手续,她说帮我找了一家艺校,去学我喜欢的唱歌跳舞。
我可兴奋了,立刻和我的朋友们告别,把自己最喜欢的衣服、还有饶雪漫的书都装了起来,我想,我要开始新的生活了,我自由了!大巴车摇摇晃晃,我内心充满了新希望。
只是,当时我和我妈都没想到,那辆车把我们带向的,是一条差点永远都回不了头的不归路。
到了那里我才知道,我要去的地方不是艺校,而是一所行走学校。
也许有人不知道什么是行走学校,我只能说,这里就是一所监狱!所有管不了自己孩子的父母,都会把孩子往这里送。我爸妈跟别人借了钱,骗了我,把我送到这个鬼地方,我知道自己上当了,吵着要回去,又哭又闹什么招都用尽了,我以为他们最后会妥协,谁知道他们居然借口去上厕所就偷偷走了!
他们就这么走了,不告而别!
我忽然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从此,我独自开始了我的噩梦。
从第一天开始,我就遇到了以前从没遭受到过的一切。
晚上熄灯后,我躺下准备睡觉,结果同屋的一个女孩小莉居然走过来,在黑暗里跟我说:“哎,有烟吗?”
我没理她,结果没过一分钟,我就感觉到一阵剧痛——她抄起了一把椅子砸在我身上!
我从床上爬起来想反抗,结果她按住我的手,把我一下子推倒在床上。她冷笑了一声说:“哼,就凭你?还是想想怎么多活几天吧。”
我知道她们是要给我个下马威,我是一个新人,不听话,就别想好过。那个晚上,我根本不敢合眼,第二天我困极了,但还是要强撑着爬起来做早操,因为有人告诉我,如果我不听话就会被教官揍,甚至会被打死,然后丢到后山。还说什么家长要是来找,就说孩子自己跑掉了,找不到了。这些话我也不知道真假,我只是一门心思想回家。
我们连手机都不能用,按学校规定,手机都要上交。每个月只有15号的时候才会暂时发给我们,向家长报平安。
我第一次给我妈打电话的时候,在电话里破口大骂,用尽各种我能想到的脏话,我恨她一声不吭就把我丢在了这种鬼地方,可我妈却只在电话那端跟我说要听话,要乖。我想起阿ken,想起我的朋友们,还有我的小床,我抱着电话开始哭。我说妈妈求求你了,带我回家好吗?但她没再说任何一个字,轻轻挂断了电话。
我死心了。
这里的生活让我生不如死,不仅仅是因为教官管理苛刻,还因为要承受同学们的侮辱,我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尽管如此,还是经常会被她们以各种理由殴打。
我打不过她们,只能钻进被子里蒙住头默默承受。我还学会了自残,用小刀等一切尖锐的东西划自己的胳膊。一道,两道,三道…流出血的时候,因为痛,我才有真实感,才觉得自己的委屈都流出来了。
这样的日子过久了,我终于明白,无论是倔强还是求饶,这个时候都不管用了,想让自己好受一点,就得学会装。
我开始去讨好同学,买好吃的请她们吃。慢慢地,她们开始接受我了,不再抵触,也不再用那种恶狠狠的眼光瞪着我。我知道,她们并不喜欢我。可我需要朋友,哪怕只是一时的朋友也没关系,至少能让我别再孤独。我还学着贿赂教官,把我带来的香水、化妆品都送给了她们。我装作很听话很听话的样子,按时早操,主动做值日。
终于我被评为了当月的标兵。
教官破例让我给妈妈打电话报喜。电话打通了,她特别惊讶我会在这个时间打来。我说:“妈妈,我特别乖,表现得特别好,被评为标兵啦!”
我能感受到电话那端我妈的表情。她也很激动,一个劲儿跟我说宝贝真乖之类的话。
我假装镇定,问姥姥姥爷的身体好不好,问他们工作是不是辛苦。末了,我叹了口气说:“妈,我想回家,我想你。你接我回去好吗?”
我妈停顿了一下,然后跟我说:“女儿,再坚持一下。我想让你变得更好。”
我没想到我妈会这样。原来无论我做什么,是好还是坏,结果都是一样的,他们根本不关心我。
那一刻,我彻底失控,将身旁所有的东西都砸到地上,对着手机大喊:“那你永远别管我,让我死在这里好了!”然后我把手机也狠狠地摔到地上。
我再也没兴趣装下去了,我想到了逃跑,但是毫无逃跑经验的我当然没成功,我跑出校门十米远就被抓了回来。教官罚我禁闭,将我关在了小黑屋里。夜里,屋子很安静,我想起平日里同学讲的那些鬼故事,吓得一个人躲在角落抱着自己发抖。我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我告诉自己:妮妮,你必须勇敢,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保护你,没有人爱你,只有你自己。
就在这个时候,窗户吱呀一声开了。我吓死了,差点大叫了出来,却听到小莉的声音,她说:“妮妮,快接着,我给你带了点吃的。”
我眼泪汪汪地跑到窗边,原来她从今天的晚饭里给我留了一个馒头。我狼吞虎咽地吃下去,然后听她说:“明天你认个错,估计就能出来了。”
黑暗中我看到她笑嘻嘻的样子,一下子就哭了。我问她:“你为什么来帮我?”
她说:“咳,都是朋友!”
这句话在我心里像一道光,刷的一下就让我觉得不害怕了。
她陪我聊了一会,说了说自己的生活,还有在这里称王称霸的事儿。我猜其中很多部分她也是乱讲,可我还是做出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我想,她也一定很孤单吧?
第二天早上,我按小莉说的方法,跟教官去认错。我一脸可怜相,说自己是太想家了,下次再也不敢了。我的演技极好,教官看我可怜,就放我回去了。
从那之后,我跟小莉成为最好的朋友,坏事一起扛,好事一起享。有一天,小莉在课间操结束后,凑到我耳边说了一句:“哎,我们在做一个大计划。”
我吓了一跳,忙问是什么。她神秘地跟我说:“逃——跑!”
那一次,因为收买了一位教官,我们成功地出逃了。我们四个女孩,趁周日晚上教官开会的时候逃到了后山,沿着后山的小路跑了将近三个小时,终于到了山下的村庄,找到一辆黑车,把我们送到了火车站,买到了去新疆的四张站票。
我不愿意去回想在新疆的日子。如果人生有删除键,我愿意把这一段放进回收站,永远删除,毫不留恋。
在新疆,我们几个女孩挤在一个小屋子里,白天无事可做,晚上就去上班。像我们这么小,能做什么?主要就是陪酒,男人的钱还是比较好骗的,说两句好听的,钱就到手了。我赚得最少,因为我只陪酒,不卖。我爸从小对我的教育此时起了很大的作用,我觉得再没钱,我也不能去出卖自己的肉体。
可是混社会,总有太多事由不得你。
一次,我有个姐妹惹了纠纷,两帮人打了起来,有一个男的,被打得倒在地上,浑身是血。她们拿了一把刀给我,对我说:“去,把他捅死;不捅死他,我们就捅死你。”
我走到那个男的面前,他躺在那里,眼睛里全是企求。我根本下不了手,但是我想,如果我不动手,可能躺在这里的就是我。我闭上眼睛,浑身颤抖地对着他的小腿扎了一刀。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那个男的,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死。但是我常常做梦,梦见他浑身鲜血,提着刀追着我。多少次我梦里哭醒,我想我爸妈,却又恨他们。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那么狠心,非要把我逼到这一步!
但我还是想回家,我没法再承受下去了,我让朋友给我妈打了个电话,我说,如果她答应不送我回行走学校,我就回去。我朋友放下电话后对我说:“你妈给学校打电话,他们说你跑了。这些天她快疯了。她说,只要你肯回去,她再也不逼你了。”
就这样,我又一次回到了家。
我坐了很长时间的火车才到。下车后,我在车站等着我爸我妈来接我,旁边是我的行李箱。箱子经过一路的“逃亡”摔破了,勉强还能拖着走。车站人来人往,我看见一个身影直接朝我奔过来。
是我妈。她扑过来,一把抱住我,眼泪沿着我的脖子一点点流进我衣服里,湿得难受。我也有点儿想哭,可更多的是委屈。
不是你们把我丢下的吗?现在哭什么呢!
我妈哭得无法抑制,甚至直接跪在了地上。
回家后,我妈给了我厚厚一叠信。她说,我在行走学校的时候,只要她想我了,就会给我写一封信。这些信我不敢看,偷偷塞进了抽屉里。我的心很痛,那些噩梦一遍遍重复,侵蚀着我。
我妈给我找了很多心理老师,每天变着方法地让我去做治疗。当她每次装作不经意地给我介绍心理老师的时候,我都觉得有病的是她。
我爸帮我联系了泰州的一所重点中学,让我去读书,其实我不想读书,但还是答应了他们。可他们又要求我把头发剪了,还要没收我的手机!我倔脾气上来了,他们越要求,我就越不想答应,我们又吵了起来,推搡中我没站稳,一头磕到柜角。
我当时第一个念头就是,既然如此,那我干脆死给你看,不就是比谁更狠嘛!
我冲到厕所,抄起一个玻璃杯往墙上一砸,拿着玻璃碎片,在手腕上径直划了一刀。这个动作我并不陌生。我妈吓坏了,扑过来抢我手里的玻璃。手腕流血,很疼,我慢慢靠着墙蹲下来,我心里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响,它说:一切要是就这么结束,该多好。
我妈是医生,会急救。她用毛巾按在我的伤口上,扶我躺在床上,眼泪一滴滴掉下来。我爸坐在电视柜旁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态度明显软了下来,他说,你就不能听听爸爸的话,让我们省点心吗?
我看着被烟雾缭绕的他,知道他老了,都没劲跟我打架了。其实他们不知道,这些日子里,最让我感动的是我在浴室里偷听到我妈跟我爸说:“无论妮妮怎样,我都不会放弃她的,谁叫我当年要把她生下来。”
我抬起头看着我爸,说,好吧,我明天去剪头吧。
我把头发剪短了,透过理发店的镜子,我能看出我爸挺高兴的。他左看右看,嘴里“啧啧”地说:“这样多好,这样好!”
可是我在外面混太久了,已经不适合学校了,当每天想到上课铃响起来后,我就必须坐在座位上听一个又一个男人或女人絮絮叨叨讲这讲那的时候,我的脑袋里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作怪,我的心静不下来,我看每个人都不顺眼,我和他们吵架、打架,甚至把他们的书包顺着窗户直接丢出去,我也干脆利落不带犹豫的。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爸我妈不管不顾地带我不停换学校。他们一直以为一切都是学校的问题,但我明白,有问题的是我,我不想过这样的生活。从12岁到17岁,我的人生早已经伤痕累累,千疮百孔,我知道是我爸妈对我的教育出了问题,也知道自己对不起爸妈,不希望再这样下去,可我管不了自己,我一次次地犯错,又一次次地内疚,每天都和他们在道歉中度过。
当我提出要去参加最喜欢的作家饶雪漫的夏令营后,我妈和我爸很快就同意了。我知道他们期待我有天翻地覆的改变,重新变回12年前的我。但是昔日的伤口日日夜夜灼烧着我,我茫然失措。
“那就去改变吧,在改变的过程里,等时间治愈这些伤口。”
在夏令营,饶雪漫告诉我。
新学期又要开学了,我又换了新的学校。
开学前一天,我将写字台抽屉里放着的我妈妈的那423封信,仔仔细细从头到尾读了一遍。那种感觉,就像看了一部电影。无数画面在我脑海中倒带、定格。想起那些黑暗的过往,想象着妈妈在我脱轨的那段日子里,日日夜夜呼唤着宝贝女儿早日归来的样子,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掉。
在最应该与父母度过的无忧无虑的青春期,我和妈妈、爸爸却经历着这样的苦痛与折磨。
我彻夜难眠。早上六点,我爬起来,手忙脚乱地煎了两个鸡蛋,倒了两杯牛奶。我妈以前教过我一次,可我还是煎糊了一点。六点半,我妈打开房门的时候,我笑着坐在餐桌旁,看向她。
妈妈,这就是我们的新生活了。
对不起,希望这三个字,都是我们最后一次说起。
Part 02
夏令营结束后一个月,在上海书展,妮妮来看我。
这次书展我们公司一共有五场活动,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忙得不可开交。妮妮很贴心,迅速把自己也当成工作人员,每天都来帮着发宣传卡,组织读者入常末了,她还去心疼每个工作人员,递水送饭,温暖备至。后来我才听说,第一天,她其实身体不适,有阵肚子疼得站不起来,却因为害怕给其他人添麻烦,一个人偷偷躲起来休息,没跟任何人说。
她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倔强,坚强,善良。我毫不怀疑,不管她跟谁走在一起,若遇到坏人,只要她当你是朋友,她就绝对是那种“你先闪,我断后”的人。
在夏令营里,她是第一个让我印象深刻的女孩。因为还没开营,她就在夏令营微博上叫嚣着要收拾某个“免费营员”,那条微博只有八个字:“如果敢来,就整死她。”
一时,工作人员都很紧张。“没事。”我说,“你们放一万个心,她来了,保证是最义气的那一个。谁也不会欺负。”
她来了,也真没惹什么乱子。开营那天,作为营员代表,她还带领大家宣誓。我注意到她一直紧握着旗子,声音还带点颤抖。
我以为这只是紧张,后来却渐渐发现,她经常是这种状态。每天她都带着帽子,帽檐压得很低,说话的时候身体总是左摆右晃,眼神不住闪躲。
我第一个就找她聊天。她从头到尾给我讲了一遍自己的故事。坦白说,她的故事惊到了我。从12岁到16岁,一个小小的女生,经历得比很多成年人还多。有些事情,她讲得投入;有些则眼神飘忽,然后看着我认真地说:“我不记得了”,“我忘了,真的。”
我愿意相信她忘了。我们人生里的很多噩梦,但凡闯过,便真的希望能睡醒之后就全都忘光。可记忆无法删除,就算妮妮刻意不提,但还是处处表现得极其没有安全感,对周围的一切抱有恐惧,甚至歇斯底里。
夏令营的第一天,她就跟同屋女生闹了别扭。
中午她突然说钱包不见了。她站在房间里直跺脚,一个劲儿地告诉工作人员自己绝对没把它带出房间,肯定是被偷了。话里话外,都直指同屋的女生。但是后来她又突然想起自己把它塞进了背包的夹层里。
第二天,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一次。下午大家坐在一起,关了灯刚要做心理游戏。她忽然尖叫,说自己的立拍得相机不见了,明明放在包里的,一定被谁拿走了。她扫视大家,一会儿显得咄咄逼人,一会儿又沮丧得不行,后来工作人员提醒她是不是放在房间里了。
她听了这话掉头跑回房间,回来的时候,显然松了一口气说:“唉,找到了。”
她对陌生的人,缺乏最基本的信任。
我注意到,与她聊天的时候,她最喜欢跟我重复的话是:“我现在变好了,我很好,我真的没事了,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
可我们的夏令营结束后,她又马不停蹄地去参加了另外两个夏令营。
我问过妮妮妈妈两个问题,第一,既然觉得妮妮已经变好了,为什么还要不停地让她去参加各种活动,她妈妈答:怕她暑假寂寞;第二个问题,如果回到妮妮12岁,她还是不听话,你还会把她送到行走学校吗?她妈妈答:死都不会,那是我一生中最后悔的事。
让我心痛的是,妈妈的醒悟,是以妮妮的成长为代价的。这个代价,真的有点大。
妮妮的妈妈爱写博客,她总是说,希望别人读到她的博客,不再犯和她一样的错误;希望那些有问题女儿的母亲,都能懂得如何跟女儿相处。
妮妮的妈妈很漂亮也很有气质,妮妮说:妈妈是我的偶像。我也去看过她妈妈的博客。妈妈像一个守候者,一直在等,等女儿放学回家,等女儿说“妈妈我爱你”,等女儿有进步…她总和妮妮说“妈妈爱你”、“别让妈妈失望”,以达到不断提醒的目的。以至于妮妮也养成了习惯——沮丧、不自信,常常回忆过去她会突然在qq上给我一些她妈妈写的日记,然后悲伤地对我说:“饶雪漫,我以前真对不起我妈。”
夏令营结束时,我对妮妮说:“你和你妈现在应该做的,不是检讨过去,而是向前看。你们之间的问题是,爱得太用力了。”她瞪大眼睛看着我说:“你真神,我俩真的总是为以前的事互相道歉,然后抱头痛哭哦。”
我对妮妮说:“妈妈的人生,不全是为了你的,你的进步,也不全是为了妈妈的。”
她半天沉默不语。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懂我的意思。如果真懂了,是悲伤还是释怀?
过去已经过去,如果真的无法一键删除,就将其暂存在尽量可以不碰到的地方吧。我亲爱的孩子,我只想对你说,往前走,别回头。这应该是你目前最重要的决定。
Part 03
比删除更好的,是继续画下去
这世界上,有很多成功的大人,他们总是想把自己的成功粘贴、复制在儿女身上,于是制造出一个又一个和妮妮一样的“问题孩子”,这种孩子最想做的事,是删除——删除所有不快的记忆、删除父母期待的“枷锁”,删除“成功”这个令他们青春作呕的词。
不是孩子们不想要成功,而是他们不想要由父母来定义什么才是“成功”。当父母的爱带着太多的期待和要求,爱就变成了控制的代名词,让渴望自由和独立思考的孩子愈加逆反,坠入离经叛道的荆棘丛林中。
妮妮从荆棘中跌跌撞撞地走出来,身心俱伤;妈妈一路心惊胆战地守望,身心俱疲。孩子和妈妈,共同上演了一出他们宁愿从来没有演过的青春剧,一幅幅的“剧照”成为彼此忏悔的主题。忏悔可以成为改变的开始,但一直停留在忏悔里,人生就会“卡壳”,无法发展新的剧情。
雪漫说的没错,妮妮和妈妈都“爱得太用力”。太用力的爱,过犹不及,没有建设性,而且会带来新的负面心理暗示,让双方都陷入“习得性无助”里。习得性无助的说法,来自心理学家的一次实验:把小狗关在一个上了锁的密闭空间里,用电击,小狗四下逃跑,但处处碰壁。几次之后,悄悄打开门,再用电击小狗,可怜的小狗躲在原地瑟瑟发抖,却看也不看一眼那扇开着的门——事实上,生活已经给妮妮和妈妈打开了门,能否走出来,关键在于他们能否放下过去的无助经验,积极探索新的路径。
新的路已经在脚下,妮妮可以这样开始迈出心灵的下一步:
1.找一盒24色的彩笔,选择最能代表过去的颜色,将过去的故事(436封信)画成一幅画。画无关好坏,关键是能表达自己心中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