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直接地说,“暴暴蓝说得对,叶七七,你要装到什么时候?你累还是不累?”
“你有多累我就有多累,”她说,“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在装,但是你,林南一,你装得真够辛苦。”
“我过得很好。”我说,“我并没有失忆,也没有逼一大群人陪我卖房子!我只是过我自己的生活而已,这有什么错吗?”
“是吗?”她眼睛看着我的破瓦屋顶说,“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吗?你骗得了你自己,也休想骗我!”
“我从没想过要骗谁!”
“你那时候天天找她,现在她回来了,你又要躲,林南一,你到底搞什么?”
我吃惊:“你都记得?”
“一点点。”她说。
见过会耍滑头的,没见过这么会耍的。虽然我却确认她的失忆百分之七十是装出来,可是此刻她清白无辜的眼神怎么看也不像在作假。我长叹一声:“好吧,你的事我不管了,可是我再说一遍,我不会回去,不会离开这里。吃完饭就请你们赶快走,我下午还有课。”
“林南一,”她终于直视我,“难道你真的不再关心她了吗?”
“她是谁?”我装傻地问。
她瞪大眼睛:“不得了,难道你也失忆?”
那一刻我真的是啼笑皆非。
七七却一下子真的变得严肃起来。
“林南一,你愿意自己像我一样后悔吗?”她看着自己的脚尖讲,“在她最想看见你的时候,你却在这么远的地方,当你想再次看到她,却发现,你再也没有机会?”
她居然一口气说这么长的话,也许在说之前,她已经在心里演练过很多遍。
在这个世界上,她仍然是独一无二的那个人,永远知道什么样的话最能击中我。
“你弄错了,”我喃喃说,“她已经不再需要我。”
“你怎么知道?”她反问。
“她说,她亲口说…”我不能再继续这个话题,我不愿意再回忆,图图黯然失神的脸又出现在眼前,迫得我无法呼吸。
“怎么能相信女人的话?”七七肯定地说,“回去找她吧,林南一,你去找了,最坏的可能是伤心一次,但不去找,你会后悔一辈子。再争取一次吧,那个怪兽,根本就不是你的对手,她只是在气你,气你,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优诺捧着两颗大萝卜一堆西红柿回来的时候,并不知道七七已经强行把我的吉他放进琴盒了。
“菜真新鲜!”她开心地说,“林南一,西红柿凉拌可以吗?”
“做什么饭?”七七得意地说,“帮林南一收拾行李吧,他决定跟我们回去。”
接着她又对我喊:“你那些破行李能扔就扔了吧,回去我们给你买。”
我一把抓住七七:“我跟你说了,我不回去!”
七七一把甩开我说:“你什么臭脾气啊,能不能改一改?”
“不能。”我说,“我就是这样。”
“林南一,”优诺打断我们的斗嘴,“七七去看张沐尔了。”
“谁是张沐尔?”七七说,“我只知道一个大胖子。”
“随便你。”我瞪她一眼。
优诺插嘴:“但是,如果她在张沐尔那看见你女朋友,”
我惊讶地看着优诺:“她不是我女朋友。”我嘶着嗓子说。
图图病了。
可是,这关我什么事呢?
优诺又说:“林南一,就算她不是你女朋友,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很蹊跷吗?你不想知道她得的是什么病吗?”
“难道你知道?”我反问她。
“我们当然知道,”七七说,“但是,如果你不回去,我们就不告诉你。”然后她咄咄逼人地直视我:“回,或者不回,等您一句话。”
我似乎没有了选择。
优诺善解人意地插话:“林南一,反正明天就是周末,我们陪你到明天你上完课再走,这里你要是舍不得,可以随时回来,你说呢?”
我知道,就算图图病了,张沐尔和怪兽也会把她治好。
我甚至知道,也许这一切都是子虚乌有,不过是七七为了骗我回去想出的花招。
可是,为什么我没办法拒绝优诺呢?
有句话叫:台阶是给人下的。
那么好吧,有台阶,我就下一下,或许,这并不是什么坏事。
那晚,我安排七七和优诺在我小屋睡觉。自己打算跑去和一男老师挤。那晚忽然又停电,不过她们好像都不介意,我点了烛火,七七很兴奋,在我那张小床上跳来跳去。优诺悄悄对我说:“很久不见她这么开心。”
“是吗?”我说。
“找不到你,她不会罢休的。”
噢,我何德何能。
优诺果然冰雪聪明,很快猜中我心思:“有的人对有的人很重要,最遗憾的往往就是,那个身在其中的人并不知道。”
“优诺。”七七大声地说,“你能不能不要讲道理,唱首歌来听呢?”
“好啊,”优诺大方地说,“我要唱可以,不过要林南一伴奏才行。”
七七蹦到床边,把吉它递到我手里,用央求的口气说:“林南一最好,林南一答应我们,我想听优诺唱歌。”
我拨动生涩的琴弦,优诺竟唱起那首《没有人像我一样》。
她的嗓音干净,温柔,和图图的完全不一样,却同样把一首歌演绎得完美无暇。唱完后,七七鼓掌,优诺歪着头笑。
我忽然觉得,我没有理由告别过去的美好。
折磨自己,有何意义呢。
第二天上完课,我拎着行李去跟校长告别,他很不安地说:“林老师,我昨天不是在批评你,我只是跟你说一说而已。”
我红了脸:“不是这个,我有事要回去。实在对不起。”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没法回答他。
操场上,七七和优诺在和一些孩子玩跳房子的游戏。她是那么开心,仿佛过去的一切不如意都已经过去。看来,选择失忆实在是一件好事。
在回程的火车上,七七终于睡着了。
这列慢车上没有卧铺,幸好人也不多,七七在一列空的座席上躺倒,很快变得呼吸均匀,乘务员大声吆喝也没能把她吵醒。
优诺心疼地看着她:“她已经有两天没睡。”
“怎么回事?”我说,“她到底好没好?”
“她在网站上看到一句话,说是什么这个世界上不可能一个人找不到另一个人,除非瞎了眼之类的,当时,她看到那句话就认定是你。”
我张大嘴。
她居然什么都记得!
“我们在你的城市已经呆了一整天。”优诺微笑着说,“顺便看了樱花,两年前我曾经看过,这次再去,樱花还是那么美,我想,我没有什么理由不快乐。”
“你也是有故事的人,优诺。”
“我二十四岁了,林南一,”她冲我眨眨眼睛,“如果一点故事都没有,那我岂不是很失败?”
我看着她忍不住微笑,她的心情,似乎永远是这样晴空万里。不过我知道,她一定也很累了。因为她靠在座椅上,也很快地盹了过去。
她睡着的时候像个孩子似的毫无戒备,好几次头歪到我肩膀上。我想躲,可最终没有,她均匀的呼吸响在我耳边,我把半边身体抬起来,好让她靠得更舒服一点。
而那个我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去的城市,终于在列车员的报站声中,一点点地近了。
正文 第十一章 失速的流离(3)
列车进站的时候,优诺总算醒了过来。
“对了林南一,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她迷迷糊糊地说。
“什么事?”
“你可别说是我说的。”优诺故作神秘,“七七把那间酒吧盘回来了,用了原来的名字。她要给你一个惊喜。”
是吗?我苦笑,我果然惊,喜却未必。
优诺仔细地看着我的脸:“我就知道你是这反应。但是待会记得装高兴点。人家不愿意还,七七差点没把他逼疯,简直要打起来。”
“何必,”我说,“买下又怎么样?我又不会再回去。”
“不回去哪里?”七七好像被我们话题吵醒,忽然坐起来,惊慌失措地问。
等搞清楚了状况之后,她骄傲地一昂头:“林南一,你知道你女朋友为什么离开你?”
“为什么?”我简直无奈。
“因为别人对你的付出,你总是这么不领情。”
这样一来,我完全相信了优诺说的她快把人家逼疯。因为再这样下去,我也会被她逼疯。
“你说她到底是不是在装蒜?”我故意大声问优诺。
“什么什么?”优诺的表情诧异得夸张,“医生都不知道的事情,我怎么会知道?”
这一对超级姐妹组合,我真是不服都不行。
下火车后,七七拦了一辆出租车。“去酒吧街东头的十二夜,”她说,“你认得路不?”
司机点点头,七七上车,优诺拉我坐到后排。
“麻烦先给我找一家旅馆,”我说,“我是游客,不去什么酒吧。”
“不许!”七七说,“给钱的是他还是我?”
“我到底听谁的?”司机恼火地说,“你们要不下车,这个生意我做不来行不行?”
我拉开车门就下去,优诺跟下来。
“林南一,”七七把车窗摇开车窗,“不是说好了吗?”
“是说好了,”我镇定地说,“我已经回来。请给我答案。”
七七气急:“林南一,你不要跟我耍赖!”
我镇定地:“七七,我承认我关心她,但并不意味着,我要回去,把事情重新弄得一团糟。你现在告诉我,当然好,不告诉我,我也不能再强求。我知道,他们会把她照顾好。”
“我给你三秒钟的时间选择,你去,还是不去?”
“一秒钟也用不着,”我说,“我已经回来,请告诉我答案。”
“你真的知道?”七七嘲讽地问。
我肯定地点头。
“那好。你不要后悔。”七七丢下这么一句,车窗重新摇上去。她甚至没有招呼一声优诺,出租车就那样开走了。
“你不去追?”我问优诺。
“她对这里比我熟。”优诺笑笑,“不用担心。”
“她吃错药了。”我郁闷地点燃一根烟,想到自己全部的行李都在那辆出租车的后备箱里,不知道七七下车的时候会不会帮我取出来。
“夏天到了,”优诺忽然说,“林南一,你喜欢夏天吗?”
我啼笑皆非地看着她,据说她是学中文的,是不是学中文的女生都会像她这样不合时宜地风花雪月,在别人焦头烂额的时候东拉西扯什么夏天?
“对我来说,所有的季节都差不多。”我尽量认真地回答。
“失去了一个人之后,所有的季节都差不多。没想到你还是个诗人呢,林南一。”
“你才是诗人,你们全家都诗人!”我实在被她酸得不行,只能反击。
她笑:“七七是去年夏天离开我们的。一年的时间,很多事情都变了。”她深吸一口气,“她说,她答应帮你找一个人,你知道吗?”优诺的眸子忽然变得亮闪闪,“现在她已经找到她了。”
这个消息换在几个月以前说出来,我应该会欣喜若狂吧。但是此刻,我只是看着香烟淡蓝色的雾飘散在空气中。耳朵里还有残余的蝉声,路灯一盏盏地亮起来。空气中有慢慢有了夜间烧烤摊的味道,这是我如此熟悉的城市,她的夏季夜晚,总是如此喧嚣。
我和图图,也是在夏天认识。
而一个又一个的夏天,就这样不可抗拒地来到。
“迟了,”我说,“已经迟了,优诺,就像你说的,什么都变了。”
“也许没有变呢?”优诺说,“我很喜欢图图,她是个好女孩。”
我用恳求的眼光看她,她叹口气。我知道,她会给我那个答案。
她果然开口:“七七一直在找你。但是你的电话一直不通,所以,我带着她来了这里。
“然后,我们才知道,你已经走了。七七去找张沐尔,她在那里看见图图,张沐尔正在给她打针。”
我屏住呼吸,而她深吸一口气:“那种针,我认不出来,但是七七从小被打过那么多次,她绝对不会认错。”
我说不出话,紧张地盯着她的嘴唇,听见她清清楚楚吐出来三个字:“镇定剂。”
“为什么?”我喃喃地问,“为什么?”
优诺双手一摊:“我不知道。”
转了一下眼珠又说:“难道你不想知道?”
她的话音没落我已经拦了一辆出租车。
“去酒吧街,十二夜,”我就差没冲司机吼出来,“马上去!”
那块熟悉的招牌出现在眼前时,我居然一阵心酸——可是,天哪,我看到什么?
酒吧内部被拆得乱七八糟,七七站在一群忙碌的工人中间,摆出工头的样子,做意气风发状。
“你在干什么?”我冲过去,“过家家吗?”
“我没告诉你吗?”她酷酷地看我一眼,“这里还在装修,我要把它改成一间最酷的酒吧,音响超好,在里面可以办演唱会的那种。”
“为什么?”我问,“我知道你有钱没处花,但是你不觉得你真的很浪费?”
“暴暴蓝会在那里举行她的新书发表会,”优诺赶上来解释说,“她已经选定了主题歌,也选定了乐队,万事俱备,只等酒吧快点装修完工。”
“什么主题歌?”我敏感地问。
“《没有人像我一样》。”七七没表情地说,“演唱者,十二夜乐队。”
“谁同意的?”我火冒三丈地问,“歌是我写的!我说过给她了吗?”
“都是民意,”七七狡猾地说,“网友投票这首歌最高,我们也有找作者啊,悬赏十万呐!”
“那我现在说不给。”我气。
“可以。”她大方得让我吃惊。
“说定了?”我问她,“不会反悔?”
“决不反悔,”她说,“请把钱准备好。”
“什么钱?”
“你必须赔偿我们,”她扳着指头算,“酒吧的转让费,装修费,暴暴蓝新书的宣传费,音乐制作费,还有我的精神损失费…太多了,”她不耐烦,“不如你去和我的律师说,OK?”
“叶七七你耍无赖!”我指着她,“我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你想打架?”她更无赖地说,“我的律师会在赔偿金里加上人身伤害费。”
“她真的有律师?”我转头问优诺。
“别闹了,七七,”优诺说,“我知道你有很重要的事情告诉林南一,是不是?”
“没有。”七七说,“我是一个失忆的人,我全都忘光了。”
我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不小心招惹上一个妖精,现在这就是我的下场!
还是洗洗睡吧。
酒吧的楼上有一间小储藏室,怪兽曾把它布置成简单的卧房。我走上去查看,它仍然在。虽然被褥上已经积了厚厚的灰尘,看上去绝对算不上干净,我还是像被人打晕一样地倒了下去。
我很累。
图图,我很累,你知道吗?
发生这么多的事情,我有点撑不住了。
至少,能让我梦见你,好吗?我在睡眠里对自己说,让我梦见她,就像从前一样,她是我的好姑娘,我们相亲相爱,从来没想过要分离。
“林南一,”我真的听见她轻轻地对我说,“傻瓜林南一。”
然后她柔软的手指拂过我的额头,充满怜惜。
我翻身醒来。“图图!”我大声喊,一身的冷汗。
窄小的窗户里只能漏进来一丝丝的月光,但是也足够我看清楚,站在我床边的人不是图图。
是七七。
她就穿着那件火红的上衣站在那里,在月光里燃烧得像一个精灵。夜色让她的眼睛回复清澈和安宁,她轻轻叹息:“你还是忘不了她,林南一。”
“你也忘不了他,不是吗?”我双手捂住脸反问,“七七,我们都失败得很,对不对?”
“我比你失败,”她说,“我再也没有机会,但你还有。”
“机会?”我笑起来,“我甚至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七七看着我,神情凝重:“如果你愿意,我明天带你去找她。”
我的心忽啦啦往上跳,我觉得,我已经等不到明天了。
“现在去不行吗?”我激动起来,“我想现在就去。”
“嘘,”七七做一个噤声的手势,“你在做梦呢,林南一。好好睡吧,你真的是很累了,真的。”
说完这一句,她火红色的身影就消失在我视线。
那一刻我恍恍惚惚,真的不知道是梦是醒。
正文 尾声 没有人像我一样
第二天早晨,优诺把我叫醒。七七站在她身边,背着她的双肩包,用一种陌生的眼光打量我,那一刹我真的怀疑昨夜的一切其实并未发生过。
“起床了林南一!”优诺说,“我们要去一个地方。”
“就是你昨晚跟我说的地方吗?”我看着七七急切地问。
“昨晚?请问你有梦游症吗?”七七不动声色地说。
老天,她到底要装到什么时候?
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随便地拿冷水扑了扑脸就跟着她们出发。出门的时候我看见工人已经来报道,优诺说,新的十二夜,明天就要开张。
“开张大喜,新书大卖,你觉得这个创意怎么样?”七七问我。
“少废话!”我命令她,“上路!”
她吐吐舌头,我们上了出租车。我还记得怪兽说,会带图图回家,所以我对司机说:“去海宁。”
“谁说的?”七七瞪我一眼,“照我说的走。”
“听谁的?”司机问。
七七得意地看我,我忍气吞声地说:“她。”
然而这段路,我觉得异常熟悉,一个红绿灯,一个忙碌的十字路口,一段荒废的林荫道…“等等!”我终于忍不住喊出来,“咱们这是去哪里?”
“你家,”七七说,“我们在那里住过,连我都记得,你不记得了吗?”
“你搞什么鬼?”我吼她,“房子我已经退租了!”
“林南一,到了现在,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呢?”她同情地看着我,“还有,你能不能不要一丁点小事就凶巴巴?成熟一点,行不行呢?”
我被她噎得说不出话,她继续气定神闲地给司机指路,还不忘回头揶揄我。
“顺便问一句,你知道,暴暴蓝新书主题曲的演唱者会是谁吗?”
“谁?”我给面子地问。
七七的唇边绽放出一朵神秘的笑容:“这个人,我不知道你是否认识。”
“到底是谁?”
“刘思真。不过也许,你也愿意管她叫,图图。”
我目瞪口呆,优诺在一旁抿着嘴笑,看来她们什么都计划好,被设计的人是我。
我有理由大发雷霆的不是吗?幸亏优诺的笑容告诉我,事情应该不算坏。
真的回来了吗?车子停以后,我有点犹疑地问自己。林南一,你真的准备好面对一切,不管摆在你面前的,是怎样的真相?
“上来吧,林南一。”优诺在楼梯口叫我。
七七已经快速跑上去,我能听见她的脚步声踢踢踏踏在楼道里回响。
我深吸一口气,也跟着跑了上去。这样直接地重回过去,老天知道,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
长长的楼道让我真的有种错觉,时间,它并没有如此残酷地流走,我回去,推开的会是两年前的一扇门,图图站在窗前,脸上都是夏天的影子。她会看着我说:“林南一,去做饭好吗?”
我会一个劲地点头说好,那时候全世界都知道,她是我的姑娘,是我的爱人,我会宠着她,溺爱她,让她永远开心得像孩子。
然而我听到清脆的敲门声。七七的声音让我回到现实。
“木耳!”她喊,“林南一回来了!”
我屏住呼吸。然后,门开了。
张沐尔沉默地看看七七,又看看我。
“进来吧。”他低沉沉地说。
我走进门。我被眼前的一切惊呆。
除了客厅中央那只三万八的沙发,这间房子,真的已经恢复到图图在时的样子。
图图的衣服,图图的鞋子,她贴在门背后张牙舞爪的狮子,她折的那些幸运星被做成一个很漂亮的风铃,就挂在窗边,风吹过丁玲丁玲地响,好像图图的笑声在屋内流动。
“怎么回事?”我张大嘴巴,半天才能出声,“张沐尔,这是怎么回事?”
他看也不看我,当然,也不回答。
“木耳,”七七问,“你怎么了?他们俩呢?”
张沐尔终于开口:“昨晚,去了医院。”
医院?我抓住他的胳膊:“她怎么了?”
他冷静地把扳开我的手。
“林南一,世界上最没有资格问她的人,就是你。”他说,“你还有脸回来?她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去了哪里?”
我如堕云雾中,这一切,说不出的离奇,但是我知道,一定有什么事情,是我做错了。
“她每天坐在这里等你。”张沐尔指着一把椅子说,“直到昨天,她再也撑不下去。”
我回身看七七,还有优诺。从她俩的表情上,我可以断定,她们对现状并不是完全知情。
我低着头,用请求的语气对张沐尔说:“请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我正在收拾东西。”张沐尔说,“收拾完我们一起去医院吧。”
他的话音末落,我已经转身下楼。叶七七跟在我后面喊:“林南一,你等等我们,你能不能不要动不动就这么冲动…”
她的声音我已经渐渐听不见。
我独自打车去了医院。但他们的车紧跟着过来,在医院大门口。张沐尔追上我,用拿着水瓶的那只胳膊替我指引方向。我用从没有过的速度奔了过去。
医院长廊的尽头坐着怪兽。看见我来了,他先站起了一下,随后又无力地跌坐回椅子里。
急救室的红灯一直亮着。
我的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地上,自己看见自己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可还是一直发着抖。
“图图怎么了?”我终于问出声,但那声音嘶哑得不像我自己。
怪兽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你说呀!”我吼,“有种你丫就开口说话!我以为你会好好照顾她!”
怪兽铁青着脸,仍然不发一句。
紧跟上来的张沐尔发出石破天惊的一声大喝:“林南一,你现在还有脸跟别人发火?我告诉你——”
“木耳!”怪兽低吼一声,“不许说!”
“为什么不能说?”张沐尔反问,他的声音听上去像嚎叫,但眼里却已经有泪光,“图图是被人害的!”他转向我,怒目圆睁,“是被这小子害的!他应该要付全责!”
我脑子里电闪雷鸣,怒不可遏地揪住张沐尔:“你小子给我说真话!不然我揍死你!”
拉开我们的是优诺。
她温和地说:“好了,大家不要在这里吵,我们找个地方去说。”
在优诺的带领下,我,怪兽,张沐尔来到医院后面的一个安静的小院落,我站到假山的后面去,喘着气,等着他们告诉我一切。
先开口的是张沐尔,他冷笑着说:“到现在你小子还在假清高!当初要不是你不肯卖歌,图图怎么会这样呢?”
“她到底怎么样了?!”我觉得我的耐心已经到了极致。
“吸毒。”张沐尔别过脸去。
“你胡说!”我一拳揍过去,张沐尔几个趔趄倒到地上,他吐一口唾沫,指着我的鼻子:“林南一,我告诉你,图图是世界上最好的姑娘,你欠她的,你一辈子都还不清!”
天哪他到底再说什么!我无力地把眼光转向怪兽,他逃避着我的注视,别开头去缓缓地说:“图图离开你,是到长沙的歌厅唱歌了。”
“你一直知道?”
他摇头:“我不知道,直到那一天,就是七七在酒吧打人的那天,她打电话给我,向我求救。”
求救。我的心被拉扯得一下一下痛起来。
去长沙三个月的图图,本来以为很快就能赚到足够的钱来重组乐队,但是一天晚上,有人递给她一根烟。
这根烟改变了一切。
“她染上毒瘾,”怪兽艰难地说,“走投无路的时候,她终于决定回来。她打电话给我,第一句话就是,不要告诉林南一。”
怪兽在一间破烂的租屋里,终于找到图图。他偷偷把图图带回来,安置在自己家里。
“她一直相信自己能好的。她一直想好了再回到你身边。她不想让你知道她那些不太好的事情。”怪兽用手捂住脸,“我们把事情想得太容易。”
图图身体不好,戒毒的过程无比艰难。她坚决不肯让任何人知道这一切,为了昂贵的单独治疗,怪兽用光所有的钱,直到家里再也不肯提供资助。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抓住怪兽的胳膊。
“图图有时候回去看你,”他低低地说,“有一天晚上——”
他看看我,又看看七七,然后什么也没说。
我松开他,绝望地捂住脸。当然,我知道图图看见了什么。
“第二天,你就走了。”怪兽接着说,“我们都以为,你不会再回来。”
“所以,我卖了酒吧。张沐尔也是到那时候才知道。图图那时候已经有了一些并发症,他是医生,我需要他的帮助。”
“我没用。”张沐尔在墙角揪住自己的头发,“我没能救得了她。”他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差一点点就能知道。我的心里有个声音轰鸣地在响。有一天,我就站在她的对面,面对着所有触手可及的真相,她憔悴的面容,她决绝的神态,而我,真的像一个又聋又瞎的人,听而不闻,视而不见。
我居然就真的相信了她说的,她已经不爱我。
我是全世界最不可原谅的一个傻瓜。
“那天晚上,你在我家楼下唱了多久,图图就在家里哭了多久,她用枕巾捂住自己的嘴巴,不允许发出任何的声音。我劝她出去找你,告诉你一切,但她不肯,她说,一定要等治好了,你脾气那么掘,不会轻易原谅她。你走了之后,图图请我租下你们原先住的房子。我知道,她心里始终盼着,你能回来,发现真相。”怪兽用手挡着眼睛,继续说,“可是,你走得还真干净。真干净。她每天坐在阳台上等你,她的样子,她的样子…”眼泪顺着他的指缝流下来。
这时候,那边传来七七的喊声:“医生出来了,你们快过来!”
我们三人一起冲过去,急救室的门已经打开了。
“大夫,怎么样?”优诺问。她知道,我们三个男人,都没有勇气开口。
戴着口罩的那人说,“循环系统的问题已经很严重,肺和心脏也都有病变,总之,情况糟透。”
“我们要最好的治疗。”七七抢上去说,“最贵的那种。”
医生怀疑地看着这个小姑娘,她已经拿起手机,电话接通的一刹,她唤了一声“麦子”,忽然泣不成声。
优诺沉默地搂住她。她仍然哭个不停。
“你们最好安排人守着她。”医生说,“如果有情况,马上按铃通知值班医生。”
我沉默地举了举手。
“你也配!”张沐尔狠狠骂我。
“我们…能进去看看她吗?”怪兽小心地问。
医生点点头。
我终于,又看见了图图。
本来我以为,我们这一生,都没有可能再见。
她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躺在一大堆洁白的被单里。她整个人看上去非常的小,非常的轻盈,似乎吹一口气就会漂浮在空气中。
她醒着。眼睛黑亮,但是没有看着任何地方,让人心碎的空空洞洞。
“图图。”我用最轻最温柔的声音唤她,“图图。”
她的眼睛眨一眨,似乎认出了我。
“林南一。”她居然开口。奇迹般的,她的声音还是很美,甚至美得比过去更加澄澈,有种摇撼人心的力。
“吉他。”她叹息。
然后她就又昏迷过去。
所有人离开以后,我在图图的床边支了一张小床。她的情况很不稳定,大多数时间仍然陷入昏迷。偶尔清醒的时候,她也并不说话,甚至不看我,只是望着很远的地方,发出若有若无的叹息。
她的嘴唇却仍然那么丰润,似乎过去所有的亲吻还停留其上,过去所有,甜蜜的日子。
而我已不能再亲吻她。因为,张沐尔说得对,我不配。
她的昏迷,似乎一次长时间的睡眠。她睡得惊人地安静,除了在梦里,她会不能控制地呻吟,呼痛。
她会不会梦见我呢?在梦里,我们是不是像从前一样?
老天,请你,一定让她醒来。因为她若不醒来,这些揪心的问题,将永远不会有答案。
终于,终于,她醒了。
她醒在一个午夜。我听见她一声声叫着:“林南一,林南一…”
“图图!”我大喜若狂,“你醒了!”
她轻轻点点头以示肯定,我傻乎乎地笑:“这不是在做梦?”
她也看着我笑,笑得像月光一样美。我们就这样相对笑着,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她皱起眉头。
“林南一,这里好静。”她轻声说,“你能唱首歌吗?”
“以后唱,”我把她的手拢在我的掌心里,“医生说,你得好好休息。”
“有什么关系呢?”她摇头,脸上有费解的神情,“林南一,我真的很想听噢。”
“不会不会不会,”我摇头,“不会,图图,你不会死。”
她微笑,似乎懒得和我争辩。
“图图,我很想你。”我傻傻地说,“一直。”
“我知道。”她温柔地回答。
“今后,再也不许这么走掉了,听到了没有?”
她仍是微笑,不点头也不摇头。我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悲喜交集地看着她,这样甜蜜的夜晚,一秒钟如果能拉长成一万年,该多么好。
“林南一,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去唱歌?”她忽然问。
“喜欢,”我说,“只要是你做的事,我都喜欢。图图,我从没生过你的气。我只气我自己。”
她点点头,好像很放心的样子。她脸上的微笑越来越恍惚,她就那样微笑着,轻轻抓住我的手。
“林南一,对不起。”她说,“我本来差一点就凑够钱。”
“什么钱?”
“吉他啊。我一直想给你买一把吉他。世界上最牛逼的吉他。”她有点喘气,“我一直想让你知道,虽然你又傻,又倔,脾气又臭,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更大的傻瓜,她那么那么爱你,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当你弹着那把吉它,你还会想起,有个天下第一号大傻瓜那爱过你,你就会觉得自己特牛逼…”
“别说了图图!”我的心已经狠狠抽搐成一团,痛到不能呼吸。
“唱一首吧,林南一。”她叹气,“那天在窗户底下,你唱得真好听。她说完,竟然开口先唱,我的调子,我的歌词,却打上了图图独一无二的标签:“没有人像我一样,没有人像我一样,啊啊啊啊啊,在离你很远的地方,独自渴望,地老天荒…”
我握住她的手,我的眼泪她的眼泪一起流到我们的手心里,那一刻我很想唱歌,唱我会唱的所有歌给我最爱的女孩听,可是我的喉咙再也发不出声音,大团的悲伤累积着,我已经失去我自己。
“林南一,你以后一定要好好地去爱她噢。七七…”她微笑,“她很好。”
“别瞎说,”我打断她,“图图,不会有别人,从开始,到结束,都只有你,知道吗?”
她轻轻叹息一声,唇角有一丝挣扎的笑。“傻瓜林南一,”她的声音已经轻得像呼吸,“会有别人,一定要有别人,可是,你知道吗?”
“没有人会像我一样地爱你。”
这是她最后的一句话。
然后,她沉默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我知道,她是睡着了。我用颤抖的手抓起她的手,她很平静,她只是,睡着了。
我并不知道自己何时开始发狂。
“医生!医生!”我叫,同时伸手疯狂地一次又一次按铃。我似乎听见铃声穿过走廊,直抵黑夜里最黑最深的一块,我把自己的头一次一次用力地撞向墙壁,这是个梦,这是个噩梦,你必须醒来,醒来,林南一!
我任由自己这样疯狂地胡闹,心底却悲哀地知道,一切都是徒劳。
图图已经走了。这一次,她不会再回来。
我终于,永远地,失去了她。
直到七七冲进来,她从我的背后一把抱住了我,尖声喊:“不许这样,林南一你不许这样,我不许你这样!”
我转身抱住她,在一个孩子的怀里,嚎啕大哭。
这是我一生中放肆最绝望的一次哭泣,我发誓,这也是最后的一次。以后的我,将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再度发生,我会将每一份爱都牢牢地抱在怀里,不让它丢失一点一滴。小心呵护,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秋天到了,暴暴蓝的新书发布会如期举行。
据说这是图书界的一次创新,一首真正的主题歌,一支专门的乐队。我怀抱着我的吉它,和我的“十二夜”,将完成一次有纪念意义的演出。
我们的衣服上,都画着图图的头像,那是七七专门为我们做的演出服。
图图不在了,我们的主唱,换成了优诺。
暴暴蓝染了金色的头发,穿短短的外套,被书迷围着在签名。
七七走到我的身后,对我说:“你准备好了吗?”
我转身对她微笑。
她也笑:“林南一,说真的,你笑起来,比哭还难看。”
我迅速做出一个哭的表情回应她。
“我很想他。”她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你也很想她,对不对?”
我知道她说的一个是他,一个是她。
“你都记起来了吗?”我问她。
“也许吧。”七七说,“不过我觉得这个并不重要。”
“那你说说看,什么重要?”
七七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调皮地对我说:“猜!”
我伸出手,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同时,我的眼光扫过去,看到麦子,Sam,和很多很多陌生的人。他们都面带微笑,一切安好。
我想我知道七七说的“重要”的东西是什么,我将怀揣着它,藏好伤痛和遗憾,在漫长的人生路中,开始一段新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