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还是过去?我正在犹豫,身后的喇叭又响了一声。
谁怕谁!?
或许是不顾死活地想跟他PK,又或许是心里藏了太多对他的好奇,我来不及分析自己的心态就走到了他的车旁边,拉开了他的车门,坐上了车。
“星光这么美,干吗自残?”他问。
“我愿意,我喜欢。不行吗?”我以无赖的方式开始了我对他的挑战。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吧!”他用嘲笑的口吻说,“雨水淋湿了裤子,要不就是作文没有拿到高分,或者被老师批评不用功,又或者,被隔壁班的女生翻了个白眼?”
我敢肯定,他是故意这么看扁我。
我决定跟他来点狠的,于是我问他,“你认识吧啦吗?”
他果然被我震到,手放到我肩上来,问我说:“你都听说了些什么呢?”
“没什么。”此时不卖关子,更待何时。
“你去她家做什么?”他语气似审犯人,但我却超有成就感。我铁了心,我就是要惹怒他,让他不安,让他难受,所以我慢悠悠地答道:“我要是说我代表全班同学去看往她,你信不信?”
“信啊。”他说,“你长得就挺团支书的。”
“你骂谁呢?”
我们班那团支书,动不动拿官腔跟我说话,是我最讨厌的那种人。
他冷静地说:“你小子不给我老是招,我还会抽你。你信不信?”他一边说着,放在我肩上的手就一面加重了力道,他力气真是大,疼得我忍不住大叫起来。
“放开我。”喔呲牙咧嘴地喊,“不然我告诉李老师。”
“这个我真怕。”他说完,哈哈大笑,松开我,掏出一盒烟,问我要不要来一根。我接了过来。他替我把烟点燃,这感觉我还是挺喜欢的,至少这样我们看上去平等了许多。
我动动我还在疼的肩膀问他:“你是被他甩了么,拿我出气。”
他吐了一口烟,很臭屁地对我说:“你去问问她敢不敢甩我?”
“别吹了吧,你这么能,为什么不敢上去找她,而是鬼鬼祟祟地躲到她家楼下?”
“我们有过约定,我三天不打扰她。”他说,“过去我曾多次让她失望,这一次,我想守住诺言,让她好好想一想。”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他。
“怎么她没告诉你吗?”他说,“我以为你啥都知道呢。”
不说就算了,小气鬼。
“我就知道你很有钱,开这么好的车。”我酸酸地说,“你是富二代么?”
“我也想,没那个命。”他说,“我平时都在北京,这车我哥儿们的,他叫黑人。这几年运气好,发了财。你应该听说过他的吧,他以前在这一带可是风云人物。”
我摇摇头。
他笑着,恍然大悟地说:“我们出来混的时候,你还在念幼儿园吧?”
算他狠!一棍子把我打到非仰望才能看到他的距离。
“你老师,她好不好?”他忽然问我。
“不是很好。”我老实对他说,“或许,你应该向办法让她快乐一点儿。不要老是让她吃泡面,那样对身体很不好。还有,别给她买那些打打杀杀的烂片子,我猜她一点儿也不喜欢。另外啊,你以后要是和她照相,麻烦你不要摆出色狼一样的POSE,那样跟她很不配的。”
“看来你小子知道的真的不少。”他盯着我,有些我喜欢的醋意在空中飘荡。
“擅于观察而已。”我提醒我自己刚占上风,一定要稳住,不能轻飘飘。不然随时又会被他扳回一局。
他对我宣布:“我这次回来,是要带她走的。”
“你带不走的。”我斩钉截铁但其实无比心虚地说。
“我们要不要赌?”他问。
“不赌,无聊。”
他没有生气,倒是哈哈大笑起来:“长夜漫漫啊,既然都这么无聊,不如我做件好事送你回学校吧。”
我本想推脱一下,但想到自己身上没钱,就把逞能的话活生生咽了回去。就在他发动车子的时候,我俩同时从后视镜里发现一个人,是她,正从小区里飞快地走出来。她在居家服外面套着一件和她身材很不相称的大外套,像一个很大的蹦跶的棉花糖。
我先打开门跳下了车。
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想让她知道我和她男朋友在一起。
但一切为时已晚,她已经看到了一切,并且停下了脚步。
路虎男没有下车,而是在车上又点燃了一根烟。
就这样,我们三个,组成了一个奇怪的三角形,定格在夜色里。
最先移动的人是她。她走到我面前来,小声对我说:“你手机关机的吗,我忘了你身上没有钱这回事了,要是从这里走回天中,可不是一般的远。”
我感动得无以复加,原来她追出来,是因为我。
我赶紧掏出我的手机来着,我没有关机,只是上课时把它调到了静音状态,所以才会来什么电话都不知道。再一看上面,乖乖不得了,差不多有二十个未接电话,我的电话从没这么忙碌过,难道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
我正想着呢屏幕就亮了,又有电话进来。
我把电话放回口袋,她提醒着我说:“怎么不接?”
“不会有什么事。”我说。
“是你爸爸把?”她说,“快,接一下。”
我不敢违抗她的命令,只好把电话拿起来放到耳边,电话那头传来的是于池子的妈妈孙阿姨着急的声音:“柏文,你终于接了,你在哪里?赶紧来我家一趟,你爸爸在这里,他喝得有点多,情绪有点不稳定。”
“他到底怎么了?”我问。
“别问那么多,赶紧过来…”
她的话还没说完,电话断了,不知道是被谁抢了还是砸了。
我再打过去,那边已经关机。
“怎么了?”她问我,“是不是有你爸消息了?”
“不知道,好像不太妙。”我脸色苍白地握住电话,心跳得飞快,因为我知道,于池子的妈妈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如若不是事情真的糟到一定的地步,她绝不会打电话向我求助。
我那该死的父亲,他到底怎么了呢?
“他在哪里,我陪你去找他。”说完这句话,她一把拉开了路虎车后座的车门,先拉我过来,把我一把推进了车,然后她自己也跳上了车,对着空气命令道:“开车!”
车子并没有动。
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三分钟过去了。
不得不承认,在这场沉默的博弈里,我是最尴尬的那枚过河卒子,坐看高人过招,等待命运裁决。
她口气坚决地说:“你要是不送,我们就打车。”
他答:“你要敢下车,我就打断你的腿。”
我靠,居然当着她的学生如此不给她面子,我正想站起身来,脱下我的脏球鞋敲碎他的头的时候,他却转过头来温柔地对她说道:“你坐前面来,我就听你的。”
而她居然没反对,拉开车门乖乖地坐到前面去,就在我看得目瞪口呆的时候,她转过头来问我:“我们该去哪里?”
“龙樱花园。”我屈辱地说。
我也不知道我的屈辱从何而来,但我找不到别的更好的词来形容我此时此刻的心情,如果不是我那不争气的老爸,她应该不必这样低三下四甘拜下风吧。在我看来,她和他之间,完全应该是那种她叫他站他不敢坐,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的上下关系才对。
我甚至不要脸地想,如果换成我,那指定是这样的。
下过雨的街道湿嗒嗒的,又不是周末,这个时间路上几乎没有行人。路虎男把车开得飞快,车技算是过得去,至少比我爸那开车想睡着,刹车像惊醒的技术稳定得多。
我正在心里挂着他呢,他却一个好端端的急刹车把车停到了路边,身子往前倾,两只胳膊放到方向盘上,扭头问他:“听说你家有不少方便面?”
她不答。
“还有什么打打杀杀的烂片子?”他又问。
她依旧沉默。
“还有,我们的合影?”
我发誓,如果路虎男再问下去,我的心就要跳出胸腔了,我可不想他对我有什么误会,把我当成那种超级八卦的小男生。
“张漾。”她说,“你答应给我三天的,说话要算数。”
原来他叫张漾。
“你呢?”他忽然朝她大吼,“你他妈说话算数的吗?你不是说,你把过去统统都忘了吗?”
“别这样。”她好像在求他。我知道,她是不想让我看到她和他吵架的一幕。它是我的老师,她有她的尊严。
“回答我。”他却不依不饶的在逼她。
她显然很为难。
“如果你答不出来,请原谅我,我要当着小朋友的面做点不该做的事了。”说时迟那时快,令我震惊的事情发生了,只见他一把拉过她,并埋下头,吻了她。
很短吧,三秒钟?
但这个尺度远远的大过了我心脏的承受力。
我整个人碎裂到空气里,片甲不留。
车子很快就重新发动了。车内的空气变得很诡异,车子很快就要到达目的地,可我已经控制不了我自己,就在我准备拉开车门跳下车的时候,忽然车子开始激烈的摇摆,他喊了一声:“操!”方向盘一个急转,我们的车子已经横在了绿化带上。再往后方瞧,就看到一辆桑塔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我们的左前方从了过去,那辆车温稳地撞上了排在我们后面的一辆商务小车上。商务车原地转了好几圈,才在马路牙子边勉强停住。
我回头,从我这个方向唯一能看清的是肇事车车头冒起了阵阵白烟。以及车牌号码:A87661。
“爸!”我直接打开车门就从路虎车上跳了下去。
这是他的车,我不会认错!
我跑到他车子旁,拼命摇车窗,终于看到我爸煞白的脸。他费力地打开车门,走下来,看上去倒是安然无恙,只是一身的酒气,半睁着眼睛问我:“你怎么来了啊?”
他到底喝了多少,喝成这样还敢开着车出来?这不是自杀是什么?
被撞的一方车上是三个男的,下了车以后就骂骂咧咧地站在我爸周围,连声说:“怎么开车的呢,找死是不是啊!”
我爸完全还是惊魂甫定的状态,他茫然地走上前去,嘴里说着胡话:“撞哪里了,让我瞧瞧!”
那个人推开他的胳膊就开始打报警电话,他没站稳,一下子就跌到地上。伸手扶他起来的人,是张漾。
“哥们儿。”他一面扶我爸站起来,一面大声朝那三个男人喊道,“别冲动,有事好商量。”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又传来一声急刹,另外一辆车停在路边。只见孙阿姨从车上狂奔下来。她直冲过来,奔上前去就拉着我爸,拖着哭腔上上下下地打量他:“老段你没事吧?”
张漾一步上前,径直走到我爸车前面,检查了一下车况,又低下头不知道问了我爸一句什么。可是我爸朝他挥挥手,大喊了一句:“我就是喝了,咋的吧!”
我整个人都蒙了,完全不清楚状况。
被撞的那辆车外表看不出哪里有问题,我爸的车就糟了,车头毁得一塌糊涂。要是再撞猛一点儿…我不敢再往下想,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就在这时候,她走到我身后,伸出手拍拍我的肩膀。
围观的人开始越来越多,对方可能也不想把事闹大,上来一个代表问道:“公了还是私了,你们谁说了算。”
“私了。”孙阿姨声音颤抖地说。
对方伸出五根手指头。
“五千?”
对方缓缓地摇摇头。
“公了!”我爸突然大喊起来,把两只手腕并到一起,举起来,一直举到对方眼前说,“抓我进去,我就等着被抓进去呢!快点,把我抓进去啊!我他妈等这一天等很久了!”
我看着我那失态的、丑陋的父亲,觉得天和地都在摇晃,世界末日就要来临。
“你疯啦,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冲上前,使劲推了我爸一把,他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孙阿姨上前扶他,用责备的口吻喊了我一声:“柏文!”
但我现在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极度的惊恐让我失态地大喊大叫:“你坐牢,你想死,谁也管不着你!那你让我怎么办呐?你想过没有,我妈都没有了,你还要让我连爸都没有吗!”
“冷静点!”张漾抓住我的胳膊,他把我拉到一边,丢给我一包烟,说,“去,到那边抽根烟,这里没你事。”
我拿着那包烟,走到了马路牙子边,就蹲在那辆废车的后面。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握着烟,才发现自己连打火机都没有。
“啪。”一团火光亮起,是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蹲在我旁边,手里拿着他的打火机。火光照亮了她的眼睛,像星星一样。
此时此刻,再多星星也不能温暖我了。我仍在颤抖。一个不要命的父亲,能让我说什么呢?他这么丧心病狂地寻死,就是准备丢下我一个,让我做孤儿。我把刚点燃的烟又揉碎,掐进路边的泥土里,心里万念俱灰,终于哭了。
她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背上,这个温柔的动作更令我无助。我强忍着泪水,泪水反而更加汹涌。
“知道不,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个朋友。”她说,“是很久以前的朋友了。他叫许弋,又帅,又有才华。他也是天中毕业的哦,当时,天中有许多女孩子喜欢他,是白马王子的类型呢。”
亏她想得出,居然这样安慰我!
但其实我更悲伤了,因为我在她心中,永远成不了白马王子吧?因为她已不是当年的她。因为在她读高中的时候,我才读小学,可能四则运算还没学齐。
所以对我来说,她永远都只能是天上最远最美的那颗星星,今生今世永远没有结果。
她却继续沉浸在那份回忆里:“那时候,他总爱穿白色的衣服。现在很少有这样的男生了。他对网络和电脑可精通了,我的第一个博客就是他装修的呢。”
我心里一怔,莫非就是于池子说的那个博客?
她喃喃地说:“对已经离开世界的人来说,能给活着的人留下点什么,该死自己最后的幸福了吧。可是对活着的人来说,最后的幸福,却是祈求有些人永远不要离开。”
我自己点燃了第二根烟,深吸了一口。在她的叙述里,我知道,他们一定有过不寻常的故事。不知道那个许弋,是不是也像我一样,深深迷恋过她呢?又或者,他根本就是张漾真正的情敌?
越过她的肩膀,我看到那边的张漾,他正背起我醉得不醒人事的爸爸往于池子妈妈的车上放。我终于认识到我和他之间的差距,不得不说,我们一个是BOY,一个是MAN。遇到紧急情况,我只有犯傻的份。而他,则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
如此说来,我输得有什么不服气的呢?
“放心吧。”她对我说,“不会有事的。”
她对他是如此的信任,完全没有任何的怀疑。事实证明也是这样,在张漾的协调下,事情总算没有搞大。我爸的车前面全被撞坏了,但对方的车其实并没有大事,主要是人受了惊吓,最终商定一万元赔偿金额,于池子妈妈带的钱不够,又是张漾拿出钱包,把缺口补足了。
“老师,真是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孙阿姨千恩万谢的同时也不忘自我介绍,“我是于池子的妈妈,家长会上见过您,您还记得不?明天,我让柏文把钱带过去还给你们。”
她笑笑:“他爸爸没事吧?”
孙阿姨看看车内,又看我一眼,长长叹息一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那晚,他和她一直陪着我们,知道爸爸那辆破车被拖车拖到修理厂去,才离开现场。临走前,我由衷地对他说谢谢。他笑着拍拍我的肩,对我说:“早点回去吧。明天还要上课呢!”
“你们也早点休息。”我说。
“我可不行。”他说,“我们还有重大的任务。”
我以为又出什么事了,他却笑着对我说:“我要带你老师去看星星。”
这么冷的天!这个疯狂的人!可是我却怎么觉得自己对他越发欣赏和仰慕了呢?!
(12)
我看着他们的车绝尘而去,好像打算驶往无人之境去仙游。
抬头才发现,天空果然有点点繁星。不甚明亮,需要仔细辨认。
爸爸的酒好像醒了些,没之前那么懵懂了。他躺在后座,不停地说:“孙主任,我欠你的啊,孙主任,我还不起了。”
但孙阿姨一直在开车,一句话都没有说。
是谁说过,最坏的事情一直藏在最后面。当我们一行三人回到于池子家中,我才是真正的傻眼了。
于池子在家,她捂着脸,身子趴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
家里地板上是一道一道的划痕,像是刀刻上去的:厨房里的垃圾桶被拖到客厅,满地都是剩菜剩饭渣,一股恶臭扑面而来;鞋架上的鞋一只一只摆的到处都是,还有一只高跟鞋,摆在茶几上的盆栽里,茶杯倒在桌上,茶杯盖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深色的茶叶水倒在了白色的沙发上。
到处一片狼籍。
我用眼神试探着询问坐起身的于池子。
在我们眼神交汇的一瞬间,我想我们都明白了这是谁干的。
我看了看爸爸,他红着脸低着头,表情说不上是惭愧还是麻木。于池子的妈妈把倒在地上的椅子扶起来,对我说:“坐。”
我没动。
爸爸倒是自助,摇摇晃晃地倒在沙发上,手盖住脸。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一定是吓坏了,也累坏了。
我咽了一口唾沫,说:“对不起。”
“你跟谁说对不起呢?”于池子的口吻陌生得像在问候外星人。她两只眼睛血红血红的,明显哭过,像个怪物。
她继续冷冷地说:“我家是什么地方?你们家人就随便进进出出进进出出,想摔就摔想走就走,把我们母女当成什么了?一句对不起,就可以了掉所有?”
孙阿姨伸手拦住她,示意她不许再说下去。
于池子还在继续说,声音也提高了:“我就说怎么了,你看看他们家的人,疯的疯,醉的醉,成何体统!我们倒了八倍子的霉,才惹上他家的倒霉事…”
“我叫你住嘴!”
“我就不!”她的话还刚喊完,就挨了她妈一个清脆的耳光。
我们当时都傻了。
于池子的爸爸和她妈妈离婚离得早,孙阿姨一个人拖着于池子长大,这个女儿就是她的掌上明珠,这么多年来,于池子也做过不少让她生气的事,但我还从没见孙阿姨打过她。
一阵沉默后,于池子一只手捂着脸,另一只手在我和我爸之间游移,拖着哭腔问她妈:“你打我?你是为了他打我,还是为了他打我?”
“对不起…”阿姨说。
“别跟我说对不起,你应该跟你自己说对不起。你傻不傻啊,你等人家等了三十二年,人家需要你,就把这里当成避难所!不需要你,就一脚把你踢得远远的。她的女人跑这里来闹,你还要做和事佬?你和那个姓董的,谁比谁先到啊?啊?你还要忍到什么时候?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阿姨脸色苍白:“池子你别胡说!”
“我没胡说!”于池子大喊着,蹲下身,从沙发底座里抽出一个很大的纸盒,当着我的面踢翻它,指着里面的东西说:“别想瞒我,我什么都知道了!”
我看到,那是几本日记,还有一叠相片。
她妈妈脸色立刻变了,激动地蹲下身,将那些东西拢在胸前,这都是些什么呢?如果这些真的是于池子所说的,她藏了三十二年的秘密,我觉得于池子真是太太太残忍了。
我走上前,对于池子说:“你别闹了,先去休息,好不好?”
“你滚开!”于池子用力地推我,我不小心被她推倒,额角撞到玻璃茶几的角上,痛得我忍不住尖叫。我可以感觉到,我的额头上,像长了一个充气的小气球,慢慢肿胀起来。
于池子看我一眼,终于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房门。
有什么秘密好像被揭开了。又好像没有。而最搞笑的是,此时此刻,客厅里响起了爸爸重重地鼾声。
这个男人闯下这么多的祸,自己倒先睡着了。
孙阿姨把那堆东西都收拾好,放进了自己房间里去。又忙不迭去自己房间抱了一床被子出来,替我爸轻轻盖上。然后再到厨房里拿来猪油膏,替我抹额头。
我仔细看孙阿姨的脸。这么多年来,我对她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可是第一次凑近看她的脸,她竟然已经这么老了。不再是那个小时候涂着红唇膏,戴着一副银边近视眼镜的孙阿姨;而是眼角皱起,肤色也不再那么白皙,整张脸像是一朵粘在墙上的白玉兰花瓣一样的孙阿姨。才一阵风吹过的时间,就老去了似的。
我忽然怀念起,妈妈刚去世那段时间,有段时间我爸也病倒了,我住在她家。她每天下了班以后还要熬中药,去医院陪夜。
直到今天我才发现,于池子说的,可能真的是真的。只是这一切,被孙阿姨藏得太深藏得太久了而已。长这么大,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孙阿姨对爸爸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除了董佳蕾,也从不见人说他们的闲话。与花枝招展的董佳蕾相比,孙阿姨,好像是用沉默来抵抗命运的。
三十二年,对于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以我这个年龄,难以想见。沉默的孙阿姨,爸爸口中的“孙主任”,面对她这么坚定的爱,如果我是我爸爸,我一定会和他一样无地自容,自惭形秽。
“对不起。”阿姨一面替我擦药一面说,“池子从小被我宠坏了,你这个当哥哥的担待一点儿啊。”
我说:“阿姨你千万别这么说…”我话还没说完,她制止我继续说下去。然后她缓缓走进厨房拿了一块抹布,开始收拾地上的残渣。
我连忙弯腰去帮忙。或许我父亲欠的,注定该让我来还吧。成熟和懂事,像是树上结的苹果,不到时间绝不掉落。
我看到阿姨擦过的地面上也开始掉下一滴一滴的泪水,阿姨哭了。
我很想知道,这算什么呢。
这是我们一家子的悲剧呢,还是于池子一家子的?
到底是谁的错?
我没有答案,唯有用力地抹掉那些泪水。像是要抹掉我心里所有不甘的回忆。
那天收拾妥帖以后,已经是凌晨两点多钟。爸爸一直躺在沙发上熟睡。看上去,他好像有几天几夜没有睡觉了。
我想起了很多往事。五年级暑假,我妈病最重的时候,我每天都泡在网吧。他踢开网吧的门,走到我身边,把我的凳子一把抽掉,我一个趔趄坐在地上,哇哇大哭。他说:“你还知道哭啊?你不要你妈了,你妈还要你呢!”
还有初一的一个晚上。他也是喝了酒,很晚了才回家,满身酒气的他悄悄打开我的房门,我其实没有睡着,只是不想这么晚了还和他说话。他看我一动不动,先是帮我把空调被掖了掖,继而用胡子在我的脸上扎了扎,嘟囔了一句:“臭小子,长这么大了。”就带上门,走出去了。
还有初三那年,我被天中录取,他非要大摆谢师宴。请了以前的好多战友,说是为我庆祝。连董佳蕾都来跟我碰杯,说恭喜。我却怪他虚荣心强:“又不是考上大学,这么大阵仗!”那天他也喝醉了,和他的战友们一起唱了一首歌送给我。
那首歌是《懂你》。
“多想告诉你,其实在我心里一直都懂你…”他唱破了嗓子,却从未那么开心,笑得整个脸都涨红了。
这样一个父亲,我到底该是恨,还是爱?
孙阿姨去洗澡了,我刚站起身准备去睡觉,就看见于池子的房门缓缓打开来,原来她还没睡。
她站在门边,用眼神在跟我说话,我知道她在说:“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