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大帮的,抱着她,伸出手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脸上毫无表情。
大帮?等等。
那一刻,我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于安朵写给毒药的那张纸条:今晚如果你不来,我就和大帮上床…
天呐,这毫无疑问是他们设好的局。
而这时,我发现沙发那头,那个人还拿着相机在拍颜舒舒,一边拍,还一边邪恶地笑着。我完全晕了,他们到底要干什么?但不管他们要干什么,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于是我走到那个叫大帮的人身边,对他说:“对不起,我要带她走。”
大帮站了起来,他果然很高,站在我身边,简直像棵棕榈树。他对我说:“你先问问她玩够没?”这时,颜舒舒跳过沙发,一只脚跨上了离得不远的台球桌,酒精让她没法站稳,她紧接着一屁股坐到了台球桌上。她嘻嘻笑着,用手反撑着桌面,张开了自己的两条腿,她一边晃着两条腿,一边说:“拍照,我们继续拍嘛。”
在一片笑声中,照相的人手中的闪光灯狂闪不停,我扑上去都来不及。而颜舒舒则极度配合,摆出各种POSE让人家一阵狂拍,我实在没法看下去,冲上去想把她给揪下来。
“马卓来,一起玩,好玩。”她伸手拖我。
我怀疑她不只是喝了酒,他们一定给她吃了什么药,才让她这样神志不清。我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劲,一把就把颜舒舒从台球桌上拎回到沙发上,颜舒舒终于合上了她的腿,趴在那里化成了一滩稀泥。
我走到那个拍照的人身边说:“把相机给我。”
他拿着相机,不解地看看我,再看看大帮。
“你要带走她,还要带走这个?”大帮还是笑着,看得出来他完全没把我放在眼里,“我这个机子老贵的呢,不能随便给你。妹妹,敢问你是从外星球来的还是?”
“她醉了。”我说,“她惹了你们,我替她说对不起。我不要相机,只要卡。买也行,但我身上只有两百块。”
大帮摇摇头,拿起一个玻璃杯,把其中的液体一饮而尽,说:“我最不喜欢对不起。”
“那你喜欢什么?”我问。
我知道这个问句很白痴,这一次不仅大帮笑了,一屋子的人都笑了。他们看上去那么快活,不知道这么多大男人一起刁难一个小女孩,有何快乐可言?
大帮说:“我喜欢拍照,还喜欢喝酒。你要是愿意陪我,我会更喜欢。”
我大着胆子说:“那我是不是可以选一样?”
大帮饶有兴趣地说:“你可以选,不过你选错了,就该我选了。”
我说:“我选喝酒。”
“两百块的酒吗?”大帮问。
我掏出了我的两百块。没过多久,三个墨绿色的酒瓶就这样端到我面前。
“你选一瓶喝。不过,每瓶的出价不一样。”
他指着中间一瓶说:“喝这个,你可以走。”又指着右边一瓶说:“喝这个,她可以走。”最后,他指着左边一瓶说:“这个,交底片。”
说罢,他把数码相机的电池盒打开,一张SD卡跟着弹出,他在我面前晃了晃,放在了茶几上。
“妹妹,现在弃权来得及。”大帮抓了一把花生米撒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含糊其词地说。
弃权?目前为止,我参加了所有大大小小我所在的学校组织的任何学业比赛,还从未弃权过。我明白,今天不是颜舒舒被抬出去就是我和她一起被抬出去,反正从出校门那刻起,我就做好了躺着回去的心理准备。我从包厢的窗户望了望窗外的霓虹灯,又望了望趴在沙发上不省人事的颜舒舒,先拿起右边的一瓶酒,拔掉了瓶盖。
我先抿了一口,有些苦,但这点苦味不算什么,跟我小时候病得快死时奶奶灌我的藏药相比,要好喝多了。如此一想,我恢复了些许勇气,把酒瓶拿到离嘴巴稍许远一些的位置,开始灌。
我想象自己是一个巨大的油瓶,脑海中不断回忆漏斗灌油的情景。没想到这样果然好受些,不知不觉中,我已经不能感觉到液体不断钻进我的喉咙里。我晃了晃手中的瓶子,空了。
我看了看面前的大帮,他仍然在缓慢地咀嚼那把花生米。颜舒舒,仍然趴着像只睡着的大猫。
而且,我好像没有死。
我就这样又举起了左边那瓶、右边那瓶。
一切都像在做梦,我像忘了我自己。我只是在脑子里不断播放漏斗灌油的画面,不知不觉就把所有的酒喝得一干二净。
或许,我真的得到了她的遗传,酒精对我起不了任何作用?
甚至喝完最后一瓶之后,我更加清醒了——因为害怕大帮反悔,我飞快地拿起桌上的SD卡,放进了自己的嘴巴里。
然后,在一大帮人惊讶的眼神中,我绕过茶几,一手拖起沙发上的颜舒舒,一手顺便替她提着她的裙子准备离开。
大帮说话算话,果然没有再难为我们。但是,他也并没有侠义心肠到派人送我们离开。
他只是带头鼓掌,赞叹地说:“女中豪杰!天中的女人,一个比一个牛叉!”
可是这句话还没来得及落地,颜舒舒已经不争气地重重摔到了地上。我的胳膊差点被拎折了。大帮他们一帮人非常开心,好像心中暗暗诅咒的终于成为现实一样。
正当我费着九牛二虎之力把颜舒舒像拖把一样拖到门边的时候,我眼前的门被某个人用力地撞开了。
我看到了肖哲!
我不得不怀疑我有点醉——当我看到他手里拿着一个类似棒球棒的东西,闷着头冲撞到一个人身上,又被弹回去,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的时候。
我想喊他,可是我嘴里含着那张卡,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吸引他的注意。终于他回过头看到我,举着棒子,兴冲冲地跑出来,扶着我的胳膊,说:“你没事吧,她怎么了?”
我摇摇头,无心欣赏他的滑稽造型。我的胳膊越来越乏力,颜舒舒几乎要整个人趴在地板上。直到肖哲过去搭了一把手,她才稍许正了正身子。
我们俩架着颜舒舒走出来,肖哲的情绪仍然不稳定:“马卓,你真的没受伤?他们把你们怎么样了?要不要报警?”
我把SD卡从嘴里吐出来,小心地收在口袋里,这才回答他:“没事,我们赶紧走吧。”
他点点头,然后看到了颜舒舒的超短裙,惊讶道:“啊呀,她没穿校服?”
只有肖哲同学这个时候才有这样的冷幽默,他继续说:“真的没事吗,你们都没事吗?要不要报警?”
我懒得答他,只是摆了摆手。真不明白一个大男人,遇到点事怎么会如此的惊慌失措。不过老实说,我也不是不后怕。想想刚才那么多流氓在,如果不是那个叫大帮的肯协议解决,我和颜舒舒被扒皮都有可能。肖哲来,也只是多个送死的。
我不说话还有一个原因其实是,我怕我的声音发抖,让肖哲也听出我的害怕。要强对我来说是一种习惯,即使在男生面前。
“幸亏我那时候在阳台上看星星,我亲眼见你走出宿舍往校门走。我知道不对劲,要出事。我借了好几个宿舍才借到这玩意。”肖哲一手扶着颜舒舒,一手拿着棒球棒,仍然处在激动状态,声音都有些发抖,“好在我赶来得及时,不然事情就大了。”
他把他自己说成了令狐冲,不过,他居然在看星星?
还好“天文学家”除了星星还看到了别的,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把颜舒舒平安地拖回宿舍而不致令她毁容。
走出“算了”的大门,我才发现三瓶洋酒确实非同小可。一不留神,我没注意到“算了”门口那个比其他阶梯都要稍许高出一些的阶梯,很不幸地摔了个狗吃屎。
“马卓!”我听到肖哲的一声凄厉的喊叫,我被摔得眼冒金星,好不容易抬头看的时候,发现颜舒舒已经“咚”地摔倒在地,而肖哲,正拉着我的胳膊,试图扶我起来。
我指指颜舒舒,着急地说:“你扶她!我没事。”
说罢,我奋力一爬,站了起来。肖哲这才慌慌张张跑过去扶起倒地的颜舒舒。
我们继续往前走了一阵,我才发现我不仅仅是摔了一下那么简单。左脚严重的疼,且有越来越加重的趋势。我忍住痛,又走了大概一百米不到,发现我的脚已经实在疼得不行了。
就在这时候,颜舒舒好像终于有些清醒了,她叫了一声“肖哲“,就“哇——”的一声,将口中的秽物全部吐到了肖哲的胳膊上。
肖哲跟着尖叫一声,大骂了一句:“有病啊,你!”
颜舒舒也不恼,反而嘻嘻地笑起来。
“她是醉了,不是有病。”面对一片混乱,我索性在路边的花坛上坐下来,哭笑不得地说,“我们休息一下吧。”
“你没事吧。”他把颜舒舒也扶着在花坛边坐下,立刻把弄脏的外套脱了下来,问我说,“你刚才伤到没有?”
“没。”
“都怪你!”他转头骂颜舒舒。
吐过后的颜舒舒显得清醒了一些,她忽然问我和肖哲说:“咦,我们怎么了?”
“怎么了!”肖哲又没好气地骂她,“都怪你!”
颜舒舒嘻嘻笑,脾气老好地说:“嗯,怪我,怪我。”
“扇你行吗?”肖哲抬起手,可终究没打下去。
“我们走吧。”我说。可我刚走出一两步就发现左脚脖子疼得厉害,一定是崴到了!我蹲下身来,撸起裤管检查自己,却只是痛,看不出任何端倪。我试图想再站起来的时候,却发现这疼痛不同于以往,只要脚一点地,就钻心的疼。
我心里暗叫不妙,看来这一下崴得不轻。
“很疼吗?”他在我身边蹲下,关切地问。
“可能,扭到了。”我说,“不好意思,等我歇歇再走。”
“我扶你吧。”他朝我伸出手,又缩回去,在衣服上反反复复擦了擦,才再一次伸出来。
“不要,你还是扶她。”我用下巴指颜舒舒。
没有想到,颜舒舒清醒得如此迅速,她对我举起手,说:“我可以,我自己能走。”说完,她就貌似正常地一个人稳步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了。
路灯下,我看到肖哲伸出的细长的手指和长方形的手掌。我把手放在他手上,他用力握住我,可惜手上还是没什么劲,掌心里不到一会儿就冒出细细的汗珠。据说,这是心脏疾病的征兆。总之,这一路尽管有他的扶持,我依然觉得行走艰难。我只好朝他摆摆左手示意我没法走,再次停下了脚步。
见此情景,他却没有放弃,而是毅然蹲下,把一只手伸到背后,用力拍了拍他的背说,“来,我背你。”
怎么可能!
“来啊。”他说,“要赶紧去医院检查一下,要是骨折,麻烦就大了。”
我没好气地说:“我还没听说过摔跤摔骨折的。”
“怎么没有?”他认真地纠正我说,“我初中班有个同学就是这样的,好好走路摔了一跤,结果在医院里躺了半个月!”
我才不信他!
“快点!”他又一次啪啪啪动作很大地拍了拍自己的背,催促我。
我再一次动动我的左脚,可一动就疼得全身发抖。再看看四周,夜已深了,要是再耽误时间,怕就真的进不了校门了。而此时,颜舒舒已经一个人快走到前面看不到的地方了。
我咬咬牙,爬上了他的背。
这应该是我第一次和男生靠得那么近。或许曾经有过一次吧,在那个飘雪的夜里,可是那些往事早被我全盘格式化,成为打包整理成册压进箱底的不值钱的回忆。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只感觉肖哲背着我摇摇晃晃朝前走了两步,然后一个踉跄,我从他背上直接摔了下来。
老天,他根本背不动我!
我本就受伤的左脚跟着右脚一不小心重重地触到地面,我发出了无法控制的痛苦的尖叫声。紧接着,我听到的是有人在放肆地哈哈大笑。
“对不起对不起!”肖哲回过身,惊慌地来扶我。我却越过他的肩膀,看清楚了那个哈哈大笑的人。
他脏兮兮的帽子,他黑漆漆的眼神,他的双手插在口袋里的姿势,他在路灯的照射下渐渐笼罩在我头顶的影子,我发誓从来都没有忘记过。我跌坐在路边的一个花圃旁,抿着嘴,与他模糊的面目对视。直到他慢慢地走近,一把拉开了肖哲,用不屑的语气对他说:“就这点力气,也敢出来泡妞?”
也许也是觉得丢人,肖哲涨红了脸,没有反驳他。
他蹲到我面前,尽情仰望我。发黑的眸子充满调侃的意味,像是在欣赏我的狼狈和无助,又希冀着我可以从他那祈求什么。我避开他的眼神,两手撑着花圃周围的石栏,奋力地站起身来。自尊让疼痛变成最最微末的事,此时此刻,我只想要骄傲地走掉。肖哲又要过来扶我,被我一把推开。我勇敢地朝前走了好几步,而且每一步都迈得大大的。我克制自己不要发抖,头上的冷汗立刻就冒出了好几滴。我觉得我就要死了,但依然拖着我痛不堪言的脚倔强地往前走,往前走。直到肖哲再次冲上前来,大声喊道:“马卓,我来扶你。”
“让她自己走。”我听到身后响起他冷冷的声音。
“不要你管!”肖哲吼他。
“你要我管么?”他快步走到我前面,拦住我,低下头暧昧地问。
“不…”我吐出一个字。
“我本来是不想管,”他哈哈笑着说,“不过我这人就喜欢和人反着干,你们这么一说,我又觉得这事我非管不可了。”
“你想干什么?”肖哲警惕地问他。
“我想给你做个示范。”说完,他用力抓住我的双臂,我像个玩具一样,眨眼就被他扛到了背上,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健步如飞地跑向了前方。
那一刹那,我闻到了他身上一种让我倍觉熟悉的气息,它好像直中我的命门,让我觉得整个人像一下子被扔进了一床最柔软的棉花里,再挣扎也于事无补,并且愈抗争愈失去了抗争的欲望。在他奔跑的节奏里,我变得像一艘流浪多日的船,虽然船舱在潮汐的作用下和岸边的岩石磕磕绊绊,但我终于找到了可以停泊的港湾。不知道究竟是因为等这一刻等了太久,还是脚上的疼痛终于让我变得委屈和胆小,我竟然毫不理会肖哲在后面的喊叫,就这样任由他背着我一路狂奔而去。
(10)
那一夜,他把我带回了他的家。
他并没有开车来,我们坐的是出租。他先把我扔到后座上,然后自己坐了进来。车子开动以后,他说:“让我看看你的脚。”
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我没有做任何的反抗和拒绝。任他把我的左脚抬上来,扒开我的袜子,检查我的伤。
当然还是疼,但事实证明疼痛在某种特定的环境下是可以被忽略的。就在他对着我已经红肿的脚踝进行着无情的拍打和揉捏的时候,我脑子里冒出来的竟然是老爽让许愿时脑子里冒出来的那些奇怪的念头。就算那是我的第一直觉,可是他呢,他为什么会在这个特定的场合特定的时间出现呢?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问。
“不知道。”他答。
“等人吗?”
“也许吧。”
“你看到什么了吗还是听到什么?”
“什么跟什么?”他显然不明白我在说什么,把我的脚放回原处,他呼一口气说,“还好,没大事。”
我继续问我的问题:“你是看到我摔跤的么?”
他狡猾地答:“你不摔跤,我怎么看得见你?”
“很爽?”我抬起头来,看着他问。
“还行吧。”他说,“只可惜没骨折。”
这欠揍的问题明明是出自我口,可是听他这么一答,我又偏偏不服气,不由自主地把身子往车门边挪了挪。没想到他也往他那边挪了挪,和我隔更远一点的距离,审视般地看着我。然后说:“我的马大记者,刚才你问了我五个问题,到家后轮到我审你,你最好做好准备。”
“你为什么不现在就问?”
“因为我不想。”他说,“六个。”
好吧,我闭嘴。
13弄27号。我又来到了这里。他扶我下车,我看到门前那个黄色的大灯泡还在,仿佛十年如一日,它都是这样,遇风就摆,没风安静。很奇怪,对于一些跟随岁月变迁成为古董的东西,时光在它身上好像也渐渐停滞不动了,就像妖精,活一千年和一万年一样年轻。
“你的车呢?”我问他。
“卖了。”他说,“七个。”
“为什么要卖?”
“我的‘问题’少女,来吧,我们进屋。”他开了锁,把大门推开,一直把我扶到堂屋的一张木椅上面坐下。
他开了灯。灯光不亮,舒适柔和,正正好。我环顾四周,和我上次离开时凌乱的情景相比,屋子显得要干净和整洁得多。看来,他又回到这里居住了,只是不见夏花,不知道她一切可好。真要命,我又忍不住想要问问题了,但想到他给我取的新外号,我最终识相地选择了沉默。
他进了里屋,很快拿出来一小瓶正红花油。“忍着。”说完这两个字,他在我面前半蹲下来,替我脱掉鞋袜,把药倒入手掌,帮我涂抹上去。他手法娴熟,看上去好像很精于此道,我慢慢感觉到脚踝的滚烫,一开始的疼痛也渐渐变得麻木起来。在他忙碌的时候我抬起头,又看到了天顶那该死的月亮,整个晚上我好像中了它的魔咒,所以才会跑到酒吧去大喝一气,匪夷所思地好好走路被扭到脚,再被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再有交集的人“绑架”到这里来,不可思议,莫名其妙,神经兮兮。
“现在,轮到我问问题了,如果你不老老实实地回答,结果就是这样——”他话音刚落,捏着我脚踝的手就开始使劲,我疼得尖声大叫,下意识地伸出右腿去踹他的胸口。
他没让,我听到他的胸口发出“咚”的一声,吓得我缩回了脚。
就在我刚刚觉得有一丁点愧疚之情的时候,他恬不知耻地解开了自己的衬衣,看着他不怀好意视察胸口的动作,我别过头去。
“如果你把我也踢伤了,你必须照样替我擦药。”他说完,把我别过去的脑袋掰正,直视我躲闪的目光,“我猜,你的心里,一定很想很想把我踢伤吧?”
我没有回答他。在那处在暧昧和明亮边缘的灯光照射下,我尽管不是故意,但仍然看到了他胸口黝黑的皮肤。我可耻地脸红了,又或者,因为自尊受到严重的挑战,而气得脸绿了。
但是脸红脸绿此刻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不知他接下来想要干吗。
他一直没有去扣上胸前那几粒扣子,直到帮我擦完药站起身之后也没有。他把那个小药瓶盖好,收好。又到水池边优哉游哉地洗完手,这才回到我身边,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来,面对着我开始了他的审讯。
“我们开始吧。第一问,今晚那个一背起你就抖得像筛糠的衰人,请问就是你所谓的‘配得上’的那一个么?”
“不。”我回避他裸露的皮肤,低头答,声音弱,但很坚定。
他命令我:“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的问题。”
我迅速地抬起头来与他对望,我没有撒谎,因此没什么好怕的。但不幸的是我又一次在他的眼睛里看到我自己,这是让我自己害怕的自己。一个我从来都没想过要变成的自己。好在他继续的提问转移了我内心的恐惧,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讲,我真希望他能一直这么问下去。
“你喝酒了?”
“是。”
“为什么?”
“为了救同学。”我说。我知道这个问题我的答案听起来很搞笑,但是上帝作证,我确实也没有撒谎。
“很好。”他忽然咧嘴笑起来,问我说,“问到第几个了?”
“该第四个了。”关键时候我可一点儿也不糊涂,“接下来还有三个。”
“看来我得挑点重要的来问。”他倾身,靠我近一点点儿,“告诉我,寒假后,为什么要选择突然消失?”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是一个他问过的问题,在那个该死的假山旁边。没想到这么多时间过去了,这个问题依然会让他感到纠结。我别过头去,不敢看他,顺便思考这个问题到底应该如何回答他是好。他却不放过我,迅速地伸手捏住我的下巴,逼我再次面对他。
巴掌大的月光不知道从哪里忽然冒出来,直落到他脸上。那是轮廓分明的一张脸,潜伏在我脑海深处的记忆的恶魔或仙人。我半张着嘴,老毛病又犯,忽然吐不出一个字。或许,我只是不想让我的实话加重彼此之间的难堪。
“如果你不想被我狠狠揍一顿,再把你扔到街上去喂狼,你最好在三秒种内回答我的问题。”他威胁我。
天知道他这套把戏对我早就不起作用了,这个纸糊的狗尾巴狼,我早就看透了他的一切。但恰恰因为如此,反而让我下定了决心告诉他真相:“因为,我去过艾叶镇找你。”
“什么时候?”他吃惊。
“放假后的第二天。”我说。
“我怎么不知道?”他努力回想的样子。
“因为我看见了你,而你没有看见我。”
“瞎扯。”他说,“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
“七个,你问完了。”我直视着他说,“到此为止。”
我话音刚落,他的手已经握住了我的左脚踝,并开始稍稍使劲。痛,但我没有用力挣脱,我知道那对我没好处,我只是尽量坐直我的身子,警告他:“不可以这么无赖。”
“我本来就是个无赖。”他面无表情地说,“你不信这个邪可以继续试,我一定好好配合你。”
“我看见你和她。”我说,“在那个悬崖顶。”说完这句话,四周忽然变安静,连墙角的小虫都忘记了呢喃。而我觉得自己也轻松多了,就好像一个装满了无数灰尘的瓶子,忽然被谁擦得干净透明。
就在这万籁俱静中,他咧开嘴,笑了。
“你,看见什么了?”他的手继续用力,同时从椅子上站起来,俯身看着我的脸,逼近我。他的鼻息好像抚过了我嘴角的小绒毛,我甚至数得清楚他睫毛的根数。我想大叫,因为混乱的思维也因为陷入剧痛的左脚。我绝对不可能回答他荒谬且下流的问题,因为,这是我的底线,我必须坚守,不让自己进入他的圈套。所以,我下定决心装聋作哑,即使等待我的是暴风骤雨。
可是,又如同好几次那样,他又一次忽然站起身来,把身后的椅子用脚往后一踢,大声对我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把房间收拾一下。”
他好像去了很久,我一直坐在那里,心仍然怦怦直跳,为自己刚才悲哀而自作多情的想法感到羞耻。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有那种令我觉得“自作多情”的能力,在他之前,我不曾发现任何人可以做到这一点。我对别人从来没有需索,所以没有失望,没有幻想,也没有认定。但是对他,一切都变得不一样。我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天上的月亮。这个月亮我看了很多年,但我敢保证的是,今晚,它真的和以前任何一个晚上都不一样。它好像忽然有了生命,像某个人的眼睛正在看我,在和我交流,它好像一直在说马卓你十六岁了,以后都不许孤孤单单。
我好不容易才把视线收回,里屋好像还是没什么动静,我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走到门边。竟然发现他在铺床,旧床单被他拆下来,扔在地上,他正在铺的是一床崭新的床单,还有明显的皱摺。他干活的样子很认真,一点儿也没有了往日的暴躁,仿佛脱胎换骨,根本就不是那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