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罗梅梅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

我又饿又困,睡得不安,听见她开门,用力地甩脱高跟鞋的声音。我佯装睡着,把脸转向墙那一面。然后,她推开我卧室的门,又关上,关的时候,我听见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原来她也有心事,她的心事她从不对我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的心思也开始不对她挑明。我们母女俩的命运,都如此不安,预料不到结局。我在胡思乱想中睡着,梦里梦到罗梅梅,她端着一个碗,语重心长地对我说:“田丁丁,你一定要考上南大,不然,妈妈就要去要饭。”

我醒来,吓得浑身都是汗。

起身到厨房,发现电饭锅已经插上,罗梅梅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趴在餐厅的桌子上睡着,等我发现不对冲过去,粥已经熬成了糊糊,一团一团的皮蛋和瘦肉窝在里面,委委屈屈,好像被人栽赃陷害。

我盛了两碗,一碗放在她面前,她“哎呀”一声醒来,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夸张地两手一抱头,好像个败诉的律师,然后遗憾地看着我。

“都怪我睡糊涂了!”她说,“丁丁,你是不是快要迟到了?给你钱自己去买汉堡吃吧?”她说着,端起两只碗想把里面的东西去倒掉,我赶紧从她手里抢过来。

“这不还能吃吗?”我说,“营养还更丰富呐!干吗浪费?”

为了证明自己的话,我拿起勺来舀了一大口塞进嘴巴里,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我知道饭能噎人,却不知道粥也能噎人,一块大大的皮蛋堵在我的喉咙,我想咳嗽,又怕刚才已经说出口的话被立即证明是错误的,强忍的结果是终于一口喷了出来!

有两秒的时间,我和罗梅梅抖目瞪口呆地看着彼此,一动不动。然后,她轻声抱怨了一声“这孩子…”,然后,我们忽然同时笑起来。

在我印象里,罗梅梅很久没有笑得这么开心了。自从那个男人离开之后,又自从升入高中后,我的成绩再也不是她的骄傲,她就笑得越来越少了。她的眼睛底下有大大的黑眼圈,笑的时候有深深的鱼尾纹,可是,这笑容就好像令她回到了十年前她仍然快乐的时候,那时候她也是一个没心没肺咋咋呼呼的年轻妇人,就像昨日的田丁丁,不知烦恼为何物。

那天早晨,我一口一口吃完了那些失败的皮蛋瘦肉粥,罗梅梅一边嘟囔着“其实你应该减肥”,一边心满意足地看着我。我收拾书包的时候她才想起:“应该给你这礼拜的生活费!”她打开钱包抽出两张红票子给我。我低头接过,她又说:“上个星期你说有什么资料费…”语气里有一丝犹疑。

“不用了!”我赶紧说,“我已经交掉了,反正每周的钱我都花不完的。”

“哦。”她有点不自然地应了一句。

“你送我上学好吗?”我说,“有点晚了,坐公车会迟到。”

她诧异地看着我:“你不是说那辆老破车被同学看见很丢人吗?”

“此一时彼一时。”我懒得解释。

其实,我只是忽然想和罗梅梅多待一会。坐在她那辆女式木兰摩托车的后座,我轻轻把头贴在她的后背。“热死了!”她抱怨,“田丁丁你别粘着我!”可我还是固执地保持着我的姿势,一动不动,并且好似得逞般的嘿嘿傻笑。

只有在罗梅梅面前,我才能这样肆无忌惮毫不介意别人目光地撒娇。

我们是如此相依为命的母女,不用她说,我也知道她现时经济窘迫。我不想知道这其中原因,她也不会告诉我。但我多想对她说,其实,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已足够。

学校很快就到,罗梅梅在校门口把我放下,交待了几句注意身体注意学习之类的话,正打算走人的时候,丁力申忽然从远处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阿姨好!”他大声招呼,“好久没见您啦!”

罗梅梅停下,皱着眉头,打量着这个斜刺里冲出来的英俊少年。

我紧张到呼吸暂停。她会认出他来吗?最可怕的是,如果认出来,她会不会像多年前一样,让别人难堪,也让自己难堪?

罗梅梅不说话,而丁力申无畏地站在她的面前,就好像对接下来会发生的任何事,都已经做好了承受的准备。

然而,幸好,什么都没发生。

过了半晌,我听见罗梅梅的一声叹气:“是小力啊!长这么高了都。”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丁力申得寸进尺地自我介绍:“阿姨,我现在和丁丁是一个班。”

他叫我丁丁!

不过罗梅梅并没有接他的茬,而是转头对我说:“丁丁。你和小力在一个班挺好的,要互相帮助。”

说完这句话,她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知道,她是又想起了他。

我和丁力申并肩默默走向教室,在楼梯拐角,我从书包里摸出一百块钱还给他。

“其实你不用着急还的。”他说。

“哦。”我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好。

我们又一直沉默地走。早读铃善解人意地在这时候响起,我低头向教室跑去时,却被丁力申一把拉住。

“田丁丁,”他低着头看着地板语速飞快地说,“其实,感情这些事,外人都不好评说的。”

“什么?”这话太有哲理,搞得我一时半会儿都不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

当我终于完全理解了他的意思,想说一声“没关系”的时候,他却已经松开了我的衣袖,迈着大步子往教室走去。

我慢悠悠地跟进教室,发现林枳坐在那里发呆,表情看上去很难过。我知道她不喜欢我问东问西,于是,只是在课间的时候给她倒了杯水放在桌上。不去打扰她。

她跟我说谢谢。

我想起上周末的事,忍不住试探地问他:“怎么,你和他吵架了?”

她摇摇头。

“你…别再跟他在一起了。”我艰难地说,“他对你,不是真心的。”

她却恍若未闻地说:“丁丁,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去找他?”

“星期五下午,我在车站,看到他和一个女生在一起。”我又说,却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可耻的告密者。

这一次,林枳转过身,郑重地盯着我。我迎向她的目光,她的眼睛,却好像秋天的湖水一般深不可测。

“你,一定是看错人了。”她宽容地笑着对我说,仿佛宽恕我那不好使的眼神。然后便俯身整理试卷,再不理我。

是吗?我看错人了?那么,那天下午发生的一切都是我的错觉吗?我多么希望如此,可事实并不。

那一天,林枳没有怎么跟我说话。可是我并不生气,我只是担心她出了什么事。政治课老顾叫她起来回答问题,她第一次红着脸说出了“我不知道”,令全班大跌眼镜。

我知道,这样的林枳,一定心里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与其说是秘密,倒不如说是伤口。

她不肯把秘密与我分享,一定是怕我和她一起痛。一定是。

下午最后一节的自习课,又是林庚坐镇。

我正打算好好问几个问题,好歹改变一下他对我的印象,林枳却偏偏传小纸条过来给我,问:“今天晚上我要去周楚暮那里,你陪我吗?”

我把脑袋摇得像波浪鼓一样。田丁丁可以做无私的绿叶,但是绝不能做可耻的电灯泡。况且又有了上次出大丑的教训,我隐隐觉得这个周楚暮先生好似我的克星一般。

“那我就自己去。如果老班来点人,又要请你帮忙。”林枳的字体像钢笔字帖的影印本,看得我入了定。

 我的眼光其实只是落在最后那几个字上:又要你帮忙。我发誓我真的是发了好几分钟的傻才明白过来这其中的意思。

这一次,我真的拿不准,该不该再“帮”她这个忙。

所以,我没有马上答应林枳,我只是把那张纸条整个团起来,顺手掷进我面前的笔筒里。可是,我万万没想到的事,就在这时候,一只沾满粉笔灰的手灵巧的从我的笔筒里,把那个小小的纸团取了出来。

他用两个手指夹住我刚刚丢进笔筒里的纸团,放在他的衣兜里,转身又向讲台走去。神不知鬼不觉,好像全教室只有我和林枳两个人注意到了。

我着急得恨不得起身去追赶他,却有一只手稳稳地按在了我的手上——是林枳。

“不关你的事。”她悄悄在我耳边说。

“林枳。”他立刻觉察,用严肃的口吻说,“请不要交头接耳。”

前面座位上有几个人转过头来看了看,林枳低头看书,她们正好把目光投向了我。我狠狠地回瞪了其中一两个。

课后,林庚自然走到我桌边来,说:“去我办公室一趟。”

我没有想申辩什么,而是低下了头。

没想到,坐在最后一排的丁力申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边,林庚还没来得及走开,上下打量了一下丁力申,大概以为丁是要从他所在的过道通过,所以侧着身子,让开一条缝。

丁力申却忽然伸出手,对林庚说:“林老师,请你把我的纸条还给我。”

林庚吃了一惊,与此同时,我和林枳也吃了一惊。丁力申仍然伸着他巨大的手掌,摊在林庚面前,像是预备接住林庚掉下来的下巴。

林庚从口袋里把小小的纸团取出来,说:“这个纸团是你的?”

丁力申点点头,大声说:“是,是我写的情书。能不能麻烦老师不要拆开?这好歹算我的隐私。”

虽然是下课,但教室里的同学还是相当多的,在丁力申的广播声里,整个教室爆发了一场迅疾的哄笑,连窗外路过的同学也频频回首,而且我明显感到,许多目光是向我的方向投来。

林庚显然也始料未及,两个手指捏着纸团,表情犹豫不定。我恨不得跳脚,急于解释,满脸通红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却被林枳用力一拉——又重新坐在座位上。

林庚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几秒,眉头却又紧锁变为舒展。丁力申继续旁若无人地轻描淡写道:“我也没打算把它给田丁丁,扔错方向了。”

前面的庄悄悄唯恐天下不乱地倒在座位上,呈昏厥状——而我的脸上更是发高烧似的红一阵白一阵。林枳忧伤地看我一眼,表情仿佛在说:幸亏刚才没有站起来解释,否则可真要闹大笑话了,谁知道这个莫名其妙钻出来的丁力申,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然而更为奇妙的事却是:林庚果真把纸团放在了丁力申的手掌里,并且面色凝重地对丁力申说:你现在就跟我来。

丁力申跟在林庚背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迅速地把手中的纸团丢进我的笔筒里,还附赠一个大大的挤眼,大摇大摆地跟着林庚走出了教室。

本来预备的一场惊心动魄的战争,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终结在一个叫做丁力申的男生手中。他就像忽然闯入人间的一个冒失英雄,撞翻了屋子里所有的东西,却拯救了整个地球。

“你真的应该把你的情书要回来!”林庚和丁力申走出教室以后,林枳贴在我耳边咕咕笑,“青梅竹马还真是不一般哦。”

“别胡说!”我一下红了脸,林枳耸了耸肩,知趣地趴在桌上小睡,一边睡一边嘴还不闲着:“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老封建,鄙视你!”

五分钟后丁力申就从办公室回来了,我站起身来,想要问他事情的结局,他对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表示他不愿意再谈。

 好吧,我都记在心里。

欠你的,总有一天我会还你。

我以为,经历了这场风波之后,林枳可能会忘记去找周楚暮的事。

但我很快就发现,我错了。

那一天,一起吃完晚饭后,不过刚转身的功夫,林枳又忽然地不知所踪。

她连纸条也没留下来一张,可我知道,除了去找周楚暮,她不可能有别的任何去向。

我心里不是不担心,可是又无可奈何。我拎着我们俩的开水瓶,无精打采地去水房打水,回宿舍的时候,特意绕了一小圈,经过操场。

只要不下雨,林庚都会在操场上打篮球。穿着老土的运动背心的他,在一帮时尚的孩子中间显得很另类,球技也说不上高,可他还是坚持不懈乐此不疲,甚至在课堂上津津乐道他在球场上的“战绩”。

其实,他在球场上的身影,真的很帅。

每一天,我都是借着打开水之机,假装不在意地经过这里。

有时候他会看见我,有时候他会和我打招呼,但大多数时候,他专注于球场上的拼抢,不会注意到我偷偷窥探的眼光。

可是这天,当我拎着开水壶,低着头慢慢从操场边走过的时候,他忽然叫住我:“田丁丁!”

我站住,看着他一边擦汗一边从球场上跑过来,心怦怦直跳。林庚为了和我说话而停止打球,这还是第一次。而且,我似乎闻到了他身上有和丁力申一样的味道…哦,不,似乎又不同…

我正在恍惚中,他又打断我。

“星期五,你是不是给我打了个电话?”他问。

我万万没想到,他会问我这个问题。我不能也没有勇气否认,只好低下头,然后,再低,看上去就跟点头差不多了吧?

“你有什么事呢?”他说,“我喂了半天你都不说话,急死人!”

“信号不好。”我用最后残存的智商找了个理由,然后,再也说不出话。

“我在外地培训的时候把手机丢了,”他说,“不过,我记得那好像是你的号码。找我什么事,现在不能说吗?”

我忽然想要哭出来。原来他不是忽视我,更没有轻视我。甚至,他手机丢了,却能隐约记得我的号码,这应该也是一种另眼相看,不是吗?

“有道题忽然不会了,想问问您。”我咬着嘴唇,为自己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现在不问啦?”他研究性地看着我。

“问过林枳了。”我急中生智地说。

“噢,林枳——”林庚忽然话锋一转,“她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这个问题,又令我猝不及防,我只好抬起眼睛看他。

他微笑,有点莫测高深地看着我:“田丁丁,其实,你不是一个会撒谎的女生。”

“哦。”我说。

“帮助同学,不一定要采用这种方法,对不对?”

“对。”我只能承认。

“所以你可以告诉我,林枳今天为什么迟到?”

我摇摇头。

“你是不知道,还是不肯说?”

我又摇摇头。

“好吧,”他叹口气,“连原因都不知道就肯撒谎,田丁丁,你还真是讲义气。那张纸条的事,我也不想多说了,你自己回去想一想。”

他提到纸条的事,我更加不知所措,只能更加使劲地摇头,可越是摇头,就越感觉他已经看穿了我的内心。

“好啦不要老摇头。”林庚的口气忽然变得有点无可奈何,“快回去吧,晚自习别迟到了。”

说完,他伸出手,在我的脑后拍了一下:“快去快去!”

天呐,我要怎样努力地站住,才能不因为这幸福的一拍,而忽然晕厥过去?

 我提着两个热水瓶摇摇晃晃地走回宿舍,再怎么克制,还是为他对我这突然的亲昵而飘忽不已。

同时我也在心里下定了决心:我一定要和林枳好好谈一谈,我要做一个真的讲义气的田丁丁,为了林庚,也为了我自己。

而不是,一个问题女生。

甜酸:Part1 田丁丁(7)
好长的时间里,我都在思考,应该怎么对林枳说。

“林枳,不要谈恋爱了,谈恋爱很影响学习。”啊呸,这真是一个烂理由,她成绩一直那么好。“林枳,我看他不是真心爱你,不然,你怎会那么痛苦。”不行,搞不好林枳以为我在挑拨离间。“林枳,他跟别的女生不清不楚,我看,他不是个好人!”我来替林枳评价:多管闲事多吃屁!

到底怎么说,才算最合理呢?就在我费劲思考的时候,庄悄悄神神秘秘地拉了我说:“超级大美女好像有麻烦哦!”

“你怎么知道?”我警觉的问。

“我怎么知道?现在全班哪个不知道?你看看她那副样子,黑眼圈像被人打过,走路跟鬼一样在飘,老班喊她都要喊三句她才应,还有,前两天晚上她起码在我上铺翻身了五百次,搞得我睡眠缺失,昨晚她很晚都没回来,我好不容易睡着,结果睡死了,早晨差点迟到,靠!”

“病了吧。”我随口应着。

“病什么哦,我看是心病。莫不是被人甩了?”庄悄悄幸灾乐祸地说。

我宁愿相信周楚暮真的为那个“妹妹”把她甩了。这对她,倒会是件好事! 

我的妈呀,我想我有必要找她,深刻地,谈一谈了。

接下来的一节课,我都在考虑,怎么跟林枳开始这场早该开始的谈话。不知道为何,自从我告诉了她周楚暮的事,她对我,就好像有了说不清的隔阂。我宁愿理解成这是她对男朋友不忠行为的不适应,而不是对我的不信任。毕竟,虽然她好像无动于衷,但哪一个女生会不对这种事生气呢?

她冷淡的态度就是明证。

第四节数学课我们小测验,平时林枳总会提前做完,然后漏一两道选择题的答案给我,让我的成绩不至于那么地惨不忍睹,可是这一次,她没有。

终于熬到午间休息,所有人疯狂地涌向食堂。虽然我已经饿得前心贴后背,还是在座位上磨蹭着,我想制造一个和林枳单独相处的机会,可我不知道怎样开口。

让我感到安慰的是,林枳仿佛跟我有默契似的,也留在座位上,没有动。

教室里终于只剩下我们两个。可是,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我们忽然像相隔遥远的陌生人,忽然不知道该如何交谈。

“丁丁,”林枳终于先开口,“你的钱…”

我使劲地摆摆手:“不是那个…”

“我最近有点紧张。”她低下头说,“所以,对不起。”

“没关系。”我说。

然后,我们俩又陷入了该死的沉默。

为了打破尴尬,我提议:“去吃饭吧!”

林枳却摇摇头,发狠地把桌上的书一本一本摔进抽屉。“我不饿,”她说,“你自己去吧!”

她的口气里似乎带着责备的味道,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却忽然趴到桌子上,把脸埋进肘弯里,肩膀开始一抽一抽地抖动——她哭了。

我没办法形容那一刻我的感受。

这是,她第二次,在我面前哭。

她从来都是那么从容不迫优雅逼人的女王,她聪明美丽春风得意前途一片光明,可是自从她和周楚暮认识之后,她变得脆弱,神经质,甚至酗酒堕落…总之,一切不好的,都是周楚暮给的她!这个十恶不赦的流氓!

可是她真的哭得那么伤心,白色的校服袖子很快湿了一大片。我不知所措地轻轻拍她的后背,我忽然觉得她这么哭全都是我的错,如果我那天在公车站不看见周楚暮,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没有人会背叛没有人会流泪,一切都还一如从前,可以用无伤大雅的谎言来维持着表面的美好,可是现在,我除了傻傻地站在她身边做着无意义的安慰动作,已经什么,都不能替她挽回。
“丁丁,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林枳终于止住了哭,抬起被眼泪洗得更加黑白分明的眼睛,恳求地看着我。

我拼命点头。这一刻,她就是要我穿夏威夷草裙在全校师生面前扮演麦兜,我都愿意!

她看着我,目光里充满了感激:“能不能…帮我去一趟药店,买…这个。”

她撕下一张纸,在上面飞快地写了几个字,然后,揉成一团,递给我。

我心里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我慢慢地把那张纸打开,在中午的阳光下上面的字迹显得很淡,可是,“早孕试纸”四个字,还是刺痛了我的眼睛。

林枳说,其实,她本来想自己去买,而且还真的去了药店。但是,她去的那一家药店离她家太近,买试纸柜台的中年女人认识她爸,斜着眼睛不怀好意地问她“有男朋友了吧”,吓得她再也不敢尝试。

“不能换一家药店吗?”我问,“学校附近也有一家的。”

“我实在没有勇气再去试一次。”她用绝望的眼神看我,让我知道自己说了蠢话。

“周楚暮不能去吗?”

“他…我还没有告诉他…”林枳慌乱地解释,咬着嘴唇,“而且,他一直要我吃药的,是我没吃,我怕发胖。所以…”

“你怕他生气?”

林枳无助地点点头,一双大眼睛又开始泫然欲泣。

“你确定真的有危险?”我妄图安慰她,“我的月经有时候也会推迟,是不是因为压力太大?”

“我的一直都很准。”她肯定地说,“再说,丁丁,我不能等真的出了事才去补救,不是吗?”

她的神情又变得那么镇定,找到了解决办法的她,好像又变回了那个无所不能的女王,什么事情她都可以搞定。

“可是,我…”我嗫诺着,“这个,如果他们也问我是不是有男朋友呢?”

“丁丁,求你了,你长得这么小,柜台的肯定不会怀疑你,你可以说是帮你同学买啊,她们肯定相信你的,肯定!”林枳晃着我的胳膊,语气里已经有了一丝哀求的味道。

所以,不管你说我没大脑也好,说我逞英雄也好,我兜里揣着林枳给我的二十块钱,终于,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这条为了林枳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惜的不归路。

出教室的时候我迎面撞上丁力申,他正端着饭盒急匆匆地往教室跑,这么一撞,饭盒“啪”地掉地,我忽然闻到一股诱人的香味——红烧排骨!这小子,生活还真够奢侈。

“田丁丁,你!”丁力申气得直瞪眼,“走路长点眼睛!”

我不示弱:“掉了才好,让你馋!把饭菜带出食堂区,你胆子越来越大了。”

然后,我狠狠的撞了一下丁力申,自己揉着剧痛的胳膊扬长而去。

其实,我只是想找个东西用力撞一下,撞哪都好,以此发泄一下我心中没来由的压抑感。

一路上,我都在想对策。我记得看过的新闻上说,英国每年的超市失窃案中,失窃最严重的物品就是早孕试纸。少女们羞于购买,往往采取偷窃的手段。

或许,我也应该到哪个超市去偷偷看?

不过,我还是迅速打消了这个念头。我可不希望,在我迈出超市大门的那一刹那,所有的警钟为我而鸣,到那时,我田丁丁恐怕想不出名都难了。

我决定,还是去离学校最近的那一间药店。

一是因为午休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半,下午第一节是语文课我不想迟到;二是,因为我们学校原则上不允许学生中午出校门,药店这个时间应该少人光顾。

口袋里的二十块钱已经被我捏出水来,我一边奔跑,一边默念着“早孕试纸早孕试纸”,怎么样才能把这几个字用最小的声音说出来而又让别人能听清楚?怎么能把掏钱收纸入兜逃跑这一系列动作做到最一气呵成?冲进药店的时候我被一级台阶绊了一下,在正式进门以前我在橱窗玻璃里照了一下自己,略感放心:校衣校裙,蓬头垢面,这样乏善可陈的女孩恐怕想出轨都没机会。我忽然理解了林枳为什么死都不愿意再来买试纸,原来长得太漂亮也不是没有缺点的。

万幸的是,药店里果然没有什么人,只有几个看上去很闲的店员在柜台里打盹。

速战速决!我在心里给自己制定了方针。

我想既然是和怀孕有关的东西应该在妇科,在一排一排的药架中,我终于找到了这两个字,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一边用眼睛的余光瞄着两旁药架看有没有我要找的东西,一边弯下腰,对那个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的店员,用蚊子般的声音,小心翼翼、惜字如金地说:“早孕试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