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病房,都静静的,静得连我因为心疼而紊乱的呼吸声,都被放大了。
我以为,他会什么都不说,冷着一张脸离开的,可我没想到,我忽然听到,又低又沉的一句话:“上次我搬出去,是因为我妈。”
我浑身僵了一下。
迟轩低低地笑:“就是在那天晚上,我知道…我爸爸是谁了。”
那一秒,就像是有好多个惊雷,齐齐在我头顶炸裂了开来,我惊呆了。
脑子飞速地运转着,我很快地回忆了一下,然后就嘴唇 了起来,确实…
那几天的迟轩,确实是很反常很反常的。
那时的我,以为他只是因为腿受了伤的缘故,所以心情不大好,可是如今看来,似乎所有我当时不能理解并且为之恼火的事情,都是有着缘由的。
在眼睁睁看着他的房间变得空落落时,我一直以为,他不过是在犯小孩子脾气罢了。
又或者说,叛逆是他们十七八岁少年的专利,我无权剥夺。
他生气,他别扭,他忽喜忽怒,他刚刚说了喜欢我,可转眼就能毫不留恋地一走了之,在我为他的离开而心慌难过的时候,他决绝到可以时时处处地躲着我——我根本就不想掩饰,我一度对这样的他,是极其恼恨的。
可是,可是…原来,却是有原因的。
我表情呆滞地愣了好久,一直在消化他那简短的两句话。
那个时候,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想来,对他而言,该是很有冲击力的。而那个时候,我没有陪着他,我没有呵护他,我做的…是同他怄气,同他冷战,还一心以为,是他阴晴不定,我那么做,完全是没错的。
可我…
我全错了。
我恍恍惚惚地,转了脸,看向迟轩。
我喃喃地说:“你怎么…不告诉我…”
他盯着我的眼,慢慢地说:“你赶我走…”
见他还在执着于我刚才说的话,我立即摇头:“那是气话!”
他突然一把握住了我的手臂,紧紧盯着我的眼,看了我好久之后,他喃喃地说:“江乔诺,你在害怕什么?”
我身子一颤。
他抿着嘴角,目光灼灼:“我是没给过你任何承诺,可你呢?你有对我说过,你自己的心声吗?”
他微笑着,笑容却苦涩,他盯着我的眼,一字一顿地说:“若我是懦夫…你也一样的。”
那天,迟轩冷着一张脸,在我的病房里待了一整天,旁边那个小男孩这下不说他好看了,趁迟轩出去的时候,他偷偷地朝我撇嘴巴:“哥哥好凶。”
我心有戚戚焉地点了点头。
“哥哥这样,没有女孩子会喜欢的!”
我说:“才不,他有一个很漂亮的女朋友。”
“哥哥的女朋友,不是姐姐吗?”
我摇了摇头。
小男孩顿时就搞不懂了:“可、可…为什么不是啊?”
“没、没有什么为什么。”这个小男孩说话太少年老成,我有些招架不住。
“哥哥有喜欢的人吗?”
“嗯。”不喜欢怎么会让她做他女朋友。
“那姐姐呢?”
“以前有。”
“哥哥知道姐姐喜欢别的人吗?”
“知道。”
“哦哦。”他一脸恍然大悟,“哥哥是吃醋!”
我禁不住失笑:“哪有那么简单。”
小男孩托着下巴,又搞不懂了。
我想了一下:“你真的想知道为什么?”
“嗯!”他眨巴着大眼睛,狂点头。
“来。”我拍了拍自己的床,他颠颠儿地跑了过来。
我将他揽在怀里,很温柔地说:“那,姐姐给你讲一个故事。”
“好啊好啊!”
“从前,有…一朵喇叭花,”我盯着窗外,开始讲了,“她很喜欢一棵木棉树,可是后来呢,刮了一阵大风,喇叭花处境很不好,木棉树就和水仙花在一起了。被自己喜欢的人抛弃了,喇叭花当然很伤心啊,好在这个时候,她认识了一棵冷杉。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他们住在了一起,然后…然后可能渐渐地就有了些好感。可是呢,冷杉又遇到了一朵玫瑰,他们成了男女朋友…玫瑰当然要比喇叭花好啊,既漂亮,又温柔,喇叭花希望冷杉能幸福,喇叭花更怕…更怕自己再被人丢了。你说,除了自行离开,缩在角落里,喇叭花还能怎么做呢?”
小男孩就是再聪明,也不可能听得懂我这番几乎像是胡言乱语的话,他在我胸口抬起脑袋,愣愣地看着我。
“姐姐…花花怎么会,喜欢上树啊?”
我愣了愣,然后,忍不住微笑:“对啊…她怎么会喜欢上树呢。”
“木棉树”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睡得迷迷糊糊,哈欠连连地接了起来。
好梦被扰,我有些不满,语气很是不怎么好听,那头沉默了一下,半晌才说:“乔诺,你病了?”
这个声音,我听了四年,当场就是一激灵。
这一激灵,我才想起来,回来之后,我换了一个手机.居然忘了再把他拉黑。
事已至此,我唯有硬着头皮:“嗯,一点小病。”
“严重吗?”他有些紧张。
“说了只是小病。”我语气平静。
“你总是不会照顾自己。”他在那边叹了口气。
他的语气里是浓郁的叹息,不像作假,一时之间,我抿了抿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突然问:“你…不在北京?”
我点点头。然后,发现他是看不到的,就嗯了一声。
“哦!”他若有所思,“难怪…”
我脱口而出:“怎么了?”
“没、没什么。”他话有躲闪之意。
我眯了眯眼:“何嘉言,你今天给我打电话,不可能是没有事情。”
他没应答,在那边长久地沉默。
“我挂了。”我是真的要挂机。
“等等!”
“那你就说。”我的手指,依旧停留在挂机键上。
他很犹豫:“你和苏亦…在交往?”
我愣了一下,出于本能地想要反驳怎么可能,下一秒,突然想到了那天在操场上的事情,料想他是误会了什么,于是我抿了抿嘴唇:“对。”
“他很 。”他几乎是立刻说。
“我知道。”
“他和许多女生,都暧昧不清!”许是见我语气平静,他有些着急。
“我知道。”
“他对你不可能是真心!”
我淡淡地说:“是吗?”
我的无所谓,彻底把他激怒,他有些气急败坏:“乔诺,即便确实是我伤了你的心,可,你、你也不该这么作践自己!”
我被他骂得有些愣:“他做了什么?”
“他陪一个女生,去…去医院…”
何嘉言一向温文尔雅,今天却像是被人激怒了的狮子,他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你不在北京,他陪人去流产,他这不是对不起你,又是什么?”
我被“流产”那两个字镇住,好半晌愣是没回过神来,何嘉言却以为我是伤心了,在那边连连地劝我:“你别难受,那天在医院见到他,我已经警告过他了,他要是敢再有对不起你的事情,我——”他的话没说完,我手一抖,失魂落魄地就把电话给挂了。
“嘟——嘟——”
苏亦刚把电话接起来,我就河东狮吼:“姓苏的!你把谁弄怀孕了?你还陪她去流产,苏叔叔如果知道这事,铁定饶不了你的!”
苏亦完全被我火山爆发的气势骇住,好半晌都没说话,等了一会儿之后,他那边传来怯怯的一句:“苏亦不在,他、他…”
居然是女孩子的声音,我顿时火起:“那你是谁?!”
“我是他、他女朋友…”他女朋友多了去了!
我的怒气怎么压都压不住:“把电话给他!”
“他、他在喝酒…”
“我说,把电话给他!”
“好,好…”
那姑娘手一哆嗦,居然…给我挂了。
挂了?
我气得直大口喘气,转过脸,就看到邻床的小男孩正一脸惊恐地看着我。
我敛了敛怒容,尽可能朝他温柔地说:“别看了,快睡觉!”
他立马就闭上了眼。
接下来的时间里,任凭我再怎么给苏亦打电话,都没人接了。我气得恨不得拔掉手上的针管,立刻杀回北京。
结果,我没能将此事执行,因为,我正怒火熊熊 ,我妈来了。
考虑到苏亦的身家性命,我就是再恼火、再愤怒,也不敢在她面前表现出来,于是只好盯着手机,扮面瘫。
见我脸色不怎么好,我妈也没多想,以为我是这几天来闷坏了,就絮絮叨叨地在我身边说着我爸学校里发生的趣事。她说的那些话,我一句话都没能听进去,但终归是稍稍冷静了一些。
我一冷静下来,终于想起了方才忽略掉的事情。
何嘉言会关注苏亦…是因为我吗?
上一次,在操场上,他没头没脑地对我说的那句话,是因为…以为我和苏亦在一起了吗?
想到这些,我一时之间有些踌躇。
说起来,我真的有好久都没再想起何嘉言了。
也许,是因为迟轩的出现占据了我生活中的大部分时间,又或者,也和我自己刻意地不去想起不无关联,总之,以前曾经以为应该会同自己朝夕相伴的人,却是连偶然想起,都很难出现。
但我相信,他不是来嘲笑我的,更不会幸灾乐祸。
如他所说,即便他辜负了我,也不希望我再被别人伤了心。我相信的。
和他认识的时间有好几年,几年间,执着地喜欢他,更是我心甘情愿。
就像如今新一届的小孩儿追捧迟轩一样,曾经的何嘉言,也是所有女生心目中,类似于白马王子般的存在。
他家世很好,优秀、温和,几乎无所不能,是所有老师的宠儿。
更要命的是,他不仅长了一张动漫男主角似的梦幻俊脸,还非常有交际能力,永远是一副淡然微笑的模样,人畜无害。
记得我曾经得了便宜还卖乖地打趣他:“你对谁都那么好,当心以后的女朋友会吃醋哦。”
他也不解释,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看着我,映着背后一大片灿烂的阳光,朝着我笑:“你不误会就好。”
令人怦然心动的话语,他也会说,却并不让人感觉肉麻,只会觉得恰到好处的熨帖。可就是这样的人,即便曾经有过那么多宠溺的表情,说过那么多温暖好听的话,却依旧会在一个转身之间,就越来越远。
想着想着,我不由得就有些怅然,抬起手掀起薄毯,盖住脸,没多久又觉得热,烦躁地一把扯了下来。
我妈连忙来看我手:“小心针眼!”
苏亦给我拨回电话的时候,是凌晨两点。
我看了一眼躺在隔壁床上、刚睡着没多久的我妈,压低了声音说:“你小声点。”
他在那边呵呵地笑:“我傻不傻?乔诺,你说,我傻不傻?”
我皱了皱眉:“你喝了多少?”
“你、你别管!”他大着舌头,执拗地问,“你、你就说吧,我、我傻不傻?!”
我没心情大半夜听他发酒疯,就冷了一张脸:“你别以为你喝醉了,就能蒙混过关。”瞅了一眼我妈,没动静,我又将声音放低了些,恼怒地说,“你把哪家姑娘弄怀孕了?!”
“我?”苏亦突然抬高了腔,笑得更加自嘲,“我、我哪有那个本事!她韩贝贝…她韩贝贝哪只眼看得上我?”
我脑子一蒙,下一秒张嘴就呵斥他:“你别乱骂!”
苏亦对韩贝贝旧情未断,这我是知道的,但我刚刚听说他陪别人去流产,现在又从喝得酩酊大醉的他的嘴里听到韩贝贝的名字,着实觉得很不自在。
她好歹是迟轩的女朋友。
我对那三个字敏感。
苏亦呵呵地笑:“我乱骂?我、我他妈还没醉呢…”说到这里,他打了个酒嗝,说出口的话渐渐连贯了些,“不、不是你问我谁流产了…了吗?我、我告诉你,不…不是我!是他、他妈不知道谁,让…让韩贝贝怀孕了——”
“我去你妈的苏亦!”
他越说越是离谱,我太阳穴突突直跳,想也没想地就骂出了声来:“韩贝贝是迟轩的女朋友,我不许你那么说她!”
我这一恼,声音不由自主地就抬高了些,我妈在隔壁床上翻了个身,睡意蒙眬地问我:“怎么了,诺诺?”
我说没事,然后兜头将自己罩在被窝里,我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磨:“你乱搞男女关系,我可以不对苏叔叔说,可、可你再这么信口雌黄,别怪我跟你不客气了!”
苏亦依旧是笑,可越笑就越是寥落。
他像是被我吓到了,声音突然变得很低很低,他喃喃地说:“你、你说什么呀诺诺…就为了一个迟轩,你、你他妈要跟我干仗啊?”
被窝里空气不畅,我憋红了脸,更觉心中窝火。我妈就躺在我旁边,他敢骂我妈,我更恼了:“你他妈是忌妒他!”
“我、我忌妒他?”难以置信似的,苏亦的声音再次抬高了,“我、我他妈忌妒一个私生子啊。”
这下,我算是彻底被踩到痛脚了,也顾不上我妈就在旁边了,张嘴就对着电话喊:“姓苏的!你他妈再这么说一遍试试?!”
话音落,苏亦呆住了,我也呆住了。
眼前一片惨白,我妈把房间里的灯打开了。
灯光太亮,我拿手蒙着眼,我妈一边恼怒地剜了我一眼,一边快步过去哄隔壁病床上那个因为被我吵醒,而撇了撇嘴巴眼看要哭的小男孩。
我这才察觉到自己失态,揪紧了身下的床单,紧紧抿着嘴巴。
我说不出话,可是我的胸口,却是因为强烈至极的愤怒,而急促地一起一伏着。
“江乔诺。”苏亦突然开口,声音冷得像是突然间酒全醒了,他慢慢地说,“我说再多,你都不会信的,对吗?”
我抠紧床单,没说话。
“那你自己回来看看吧。”
扔下这句,他挂了电话。
chapter 9 如有来生,愿鲁且愚
苏亦的话,无异于一枚炸弹,而且杀伤力极大。
何嘉言给我打电话的本意,自然是要提醒我,我被人骗了。
他以为我会伤心,但我没有,因为我和苏亦的男女朋友关系,只不过是假装的。
可是现在苏亦告诉我,被骗的那个人,是迟轩,不是我。我瞬间就不能接受了。
天晓得,我是不是这几天挂点滴挂得太多了,我居然理所当然地觉得,别人骗我,可以,但骗迟轩,就绝对不允许。
我怀疑,那些盐水也许不只是随着针管进入我的血管里了,我可能是连脑子也一并进水了。
那一晚,我在病床上躺了大半夜,一直都睁着眼。我眼睁睁地看着窗外的天幕,看着它由黑魆魆一片,渐渐发白。
那一晚上,我都在想,没错,我曾经说过的,我说,我会好好照顾迟轩,永远照顾他。
韩贝贝的这件事情,虽然我目前还不知道究竟是真是假,但是有一点我可以确定,那就是,肯定会伤害到他。
我得帮他解决了。
等到天彻底亮了,我妈起床了,她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去洗漱,而是冲过来问我:“昨天晚上,你到底是怎么了?”
我没怎么,现在什么都不确定,我什么都不能随便说。
我抬起头,看了一眼悬挂在移动柱子上面的点滴瓶,说:“妈,我好多了,我想回北京了。”
胃穿孔是一个并不算小的病,如我妈所说,它来得急、来得猛的时候,确实有可能会要了人的命。
可是我都在这里躺了好几天了,我估摸着,就算我这会儿在火车上颠簸一晚上,想来也不会要了我的命。
没想到,我要回北京的提议,居然被迟轩给拒绝了。
他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拿着的,该是给我买的奶茶。他没看我.而是看着我妈,一脸认真地说:“她身体还没好,经不起折腾的,阿姨还是再替我们请几天假吧。”
这是自打昨天,他说完那句懦夫什么的话之后,他第一次在我面前说话。
我看了他一眼,他的侧脸微微绷着,是不容拒绝的表情。
我妈看了看我,意思当然是询问我的想法,我很坚决:“我今天必须回去。”
迟轩比我更坚决:“不可能。”
我妈很为难。
我盯着迟轩的脸,心底默默地想,笨蛋,你女朋友…也许真的做出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了啊!
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相由心生这么一回事,可是没准儿,在我这么想着的时候,眼睛里可能确实流露出了一些不该展现出来的神色。
因为迟轩略微怔了一下,然后他走上前来,把温热的奶茶递到我的手里。
他俯视着我说:“你顾好自己就好了,别的事都不要管。”
他说别的事,他说不要管,我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我抬起眼,想从他的眼睛里,或者脸上看到一些端倪,可是我刚抬起头,他就转了身,朝我妈走了过去。
“阿姨。”面对我妈,他的声音比面对我时柔软了许多,“您昨晚没睡好吧?我在这儿守着,您回家吧。”
我妈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迟轩,然后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说:“我回家给你们做饭。”临出病房门,又看了我一眼。
我当然知道她在看什么。
我和迟轩的相处模式,确实比之前更古怪了。我们现在几乎是不会对视,或者说,即便我看他,他都不会看我。
所以我看不出他眼睛里的神色。
我心神不定地捧着那杯奶茶,直到它渐渐地凉了,然后我吸了一口气,用下决断的口吻,对坐在一旁的迟轩说:“我真的必须回去了。”
他头都不抬,语气是寸步不让,和毋庸置疑的:“现在不谨慎些,以后可能会复发。”
他说的是胃穿孔,可我满脑子里想的,全部都是骗子的事情。我说:“现在不解决,也许会后悔一辈子的。”
他终于肯抬起脸看我。
我抓住机会,赶紧劝说:“我是说真的。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我必须赶紧回去处理一下。”
他不说话。
我就继续说:“你就没要紧的事要回去吗?咱们已经耽搁好多天了。”
他蹙眉,不由分说:“你在这边,北京没什么可要紧的。”
我僵了一下。
他似乎自觉失言,迅速撇开了脸。
看着他猛然别开了的侧脸,我心想,你女朋友呢…她、她也不要紧吗?
可我不敢问。
我怕,我说错话。
我和迟轩彼此都坚持着自己的看法,僵持的结果就是,我又在医院里待了三天,等医生说情况确实稳定了,这才办了出院手续,回了家。
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求着我爸去买票。
我爸看了转身回房的迟轩一眼,眼神有些复杂,然后回身去了书房,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两张票。
他把票递给我,叹了口气:“小轩说你不能坐,这可是他昨天去买回来的。”
我接过票看了一眼,是两张卧铺,低下头来,眼睛有些涩。
临走之前,苏亦的老妈张阿姨回来了。
见到我就是一顿拉拉扯扯地话家常,她那么亲热,我只好勉强压下心中的焦急,礼貌地应付着。
我妈知道我着急,就没多给张阿姨絮叨的机会,她直奔主题地说:“见到小亦的女朋友了?”
张阿姨抿着嘴唇直笑,一脸的满意。
“见了见了,小姑娘不错,爱说话,性格也活泼,就是…就是个子稍微娇小了些。”
一听这话,我正伸向果盘的手不自觉地顿了一下,与此同时,心中更是倏然一震。
韩贝贝少说也得一米六五往上了,虽说苏亦确实身材有够挺拔,可张阿姨这要求…也太高了点吧?
难道…苏亦说的女朋友,真不是她?
那么,流产…
我不敢往下面想了。
那一天,我心事重重地跟着迟轩上了火车。
找好自己的床位坐下,第一件事,就是给苏亦发短信。
可他很久都没有回我。
我知道,是我那天晚上因为迟轩朝他怒吼的事情惹他生气了。我盯着手机看了好半晌,却无可奈何,只好脱了鞋子,躺下了。
一路上,对铺的迟轩安静得很,一直在戴着耳机听音乐。火车碾过铁轨,辚辚作响,我渐渐地在轻微的颠簸中睡着了。
火车过了两站后,我醒了,车窗外有灯光照进来,朦胧绰约,我睁开眼就看到,迟轩坐在床头,脑袋抵着车窗,斜斜靠着。
他那双漆黑的眼睛,正望着我。
许是没料到我会突然醒过来;他一时躲闪不及,和我四目相对,顿时有些愣愣的。
我睡意朦胧,之前的慌乱心情总算平静了些, 眼睛问他:“到哪儿了?”
迟轩侧脸看了我一眼,漆黑的眉眼深不见底,就在我想着,自己是不是刚睡醒看走神了的时候,听见他答非所问地说了句:“这是我第一次,和别人一起坐火车。”
我怔了一下。
以他这几天看都不肯看我的架势来看,他会主动跟我说这个,实在是很难得。
正是因为难得,所以我有些惊喜,就笑了笑,接着他的话说:“我也是啊。我在北京上了六年的学,每年要往返四次,可每一次,都是只有我一个。”
迟轩垂着眼睫,没说话。
我坐起身子,将脸颊贴在车窗上面,许是外面的灯光太朦胧,照得我有些心神怔忡,我喃喃地说:“我一直都有想过,要和别人一起坐一次火车。不是寒假,不是暑假,要青黄不接;不坐卧铺,不坐动车,越慢越有感觉;去哪里不重要,漫无目的就很好;白天晚上不重要,有风景就很好。甚至啊,旅途多枯燥、多无聊,都不重要…两个人一起,就很好。”我近乎呓语一般地说着自己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的话。
迟轩没出声,他一直在沉默。
上铺的人翻了个身,继续睡了。
车厢里关闭了灯光,影影绰绰。
我怔怔地想,这一次,算是我曾无比期望着的那种旅行吗?
火车颠簸,我又昏昏欲睡了,半睡半醒间,隐约听到迟轩的声音,低低的:“你最想去哪儿?”
即便是处于昏沉当中,我一怔,然后睁开眼,看了他一下,喃喃地说:“我啊…最想去看沙漠。奇怪吧?”
“怪?”他眉尖一蹙,似乎不解,然后垂下眼睫,嗓音有些轻地说,“敦煌吗?”
“哎?”
“去看沙漠的话,”他低垂着眼睫,嗓音又轻又软,低声却笃定地说,“是想要去敦煌吧。”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明明是询问的表情,却是笃定无比的语气。
我看了他几眼,突然觉得,原本有些燥热的车厢里,像是骤然之间,开了一树又一树的花。我的整个瞳孔,都在这一瞬间,亮起来了。
“对。”我莫名其妙地觉得开心,一边笑,一边点头,“我最想去的地方,就是敦煌。”
火车平稳而急速地往前行驶着,迟轩没再说话,别开了脸去,看窗外了。我却是在心底一遍遍地想着一句话:第一次。
第一次,有一个人觉得,我的梦想不奇怪,不匪夷所思,那种感觉,实在是…
太好了。
出火车站打车时,迟轩自然而然地拉开车门推我进去,然后紧跟着钻了进来,看都不看我一眼,神色清冷地对着司机报了我家的地址。
见他一派自然而然的神色,我不由得看了他一眼,想起他那时好时坏的心情,有句话明明到了嘴边,却硬是没敢问。
刚刚折腾到自己的老窝,苏亦终于接了我的电话,我说:“我回来了。我要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