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
我死死地盯着那滩鲜艳妖娆的东西,双手一点一点紧握成拳,在那个叫做安静的女生身上,她的血液,会不会,与我有百分之五十的相似?
呕出了那滩血,我的胸腔居然愈发闷得喘不过气了。我像一条狗一样大张着嘴,拼命地呼吸着空气,可是还不够,这样居然还不够。我无比清晰地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我脚尖徐徐漫起,爬过我的小腿,爬过我的大腿,爬过我骤然间开始痉.挛的胃,爬过我钝痛钝痛的胸腔,而后,抵达我的咽喉。
它像是一只钢铸的手,狠狠地卡住我的脖子,无论我张着嘴怎样惊慌失措地呼吸着空气,依旧徒劳无力。
我的身子彻底委顿下去,我甚至丧失了支撑自己坐起来的余力,只能由着缺氧了一般却又不停地在痉/挛的自己狼狈地跌倒在地。
额头撞上冰冷的瓷砖,我甚至都不觉得痛了。
摇钱树抢走了许长舟。
摇钱树抢走了…我爸爸。
这件事多么可笑,全世界最最心疼我的许凉辰,就是他的妈妈,从我和我妈妈身边抢走了根本不属于她的男人。
这件事多么可笑,可是,我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抓起自己的手机,整个手都在神经质一般地抽搐,我哆嗦着手指翻看通讯录,看到摇钱树这三个字时,浑身原本奔腾叫嚣着的血液,霎时几乎停滞。
然后,我就听到了“嘭”的一声巨响,许凉辰破门而入。
我瞪大眼,空洞无神地看着他,他又怕又急地蹲下.身来看我,张皇的目光扫到了地上那滩突兀的鲜血,原本就失措的脸色霎时惨白如纸。
他颤抖着手来抱我,声音明明是在哽咽,“暖、暖暖,对不起…是我瞒着你,我、我也是几天前才知道的…是我、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你打我、你骂我,你别这样…”
我由着他抱,我由着他越抱越紧,我就像是死了一样,他在说什么,我根本听不进去。
许凉辰见我一直一直不说话,他彻底慌了。
他的睫毛凌乱地颤着,惊悸而又畏惧地看着我的脸,“暖、暖暖,你别吓我、别吓我,你说话,求你了…你说句话。”
我茫然地望着他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动了动嘴,才发觉嘴唇居然被自己咬破了。“许凉辰”,我幽幽地喊他名字,就见他霎时面现惊喜之色,急急地攥紧了我的手。
我没挣扎,一动不动地由着他握,继续呓语一般地说完自己要说的话。
“许凉辰”,我再一次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声音幽郁得像是鬼魅一般,“你是在哪一天知道,摇钱树傍上的那个大款…就是我爸爸?”
许凉辰和我紧紧握在一起的手狠狠地抖了一下,我无动于衷地看着他,等着他答复我。
许凉辰在与我的对视中渐渐败下阵来,他绝望而悲恸地缓缓合上眼睫,很是无力地吐出一句,“从、从你回X市的那天起。”
我静了几秒,终于清冷而孤寂地笑了开来。
X市…
我为什么要那么狼狈地逃回X市?
——为了躲避我不愿意面对的、也许真的如沈眉兼所说的、小白杨伤害我的可怕事实。
我像是一只鸵鸟,面对悲伤来袭,承受不了任何伤害,只会自欺欺人地把头埋进沙子里。可是谁能想到,在我笨拙地躲避那些可能会是事实、可能会刺伤到我的东西时,真正的悲剧,这才缓缓地将帷幕拉起。
多么可笑…我曾经把摇钱树当作脾气相投的阿姨。因为她是许凉辰妈妈的关系,我甚至在一开始就不由自主地对她无比在意。
多么可笑…我曾经腆着脸诱劝许凉辰,我说摇钱树傍了大款,我们替她花钱那叫劫富济贫。
多么可笑…我曾经亲耳听到摇钱树对我说“这世界,永远没你想得那么单纯”。那个时候,我自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清醒,足够明白她这句话里的深意。
可是,我错了,错得彻彻底底。
多么可笑,我从最开始的最开始,就生活在一场悲剧里。
【2】
我的脑袋很疼,疼得我几乎要受不了,它像是要爆炸了一样,和我嘈杂的右耳一起,携手把我往痛苦的深渊里拉扯。
我摸索着,抓住了许凉辰的胳膊,我推他,“走、你走,我要静一静,你走…”
许凉辰不管不顾地抱紧我的身子,他的额头抵着我的额头,努力给我传递过来多一点、再多一点的暖意。
“暖暖。”他喊我,声音凌乱而又慌张,“你别这样,别这样,你问,你问,你问什么我全告诉你!”
我苦笑,我问…我该问什么呢?
我问为什么摇钱树要从我和我妈身边抢走我爸爸么?我问为什么许长舟要抛弃了我们和摇钱树一起私奔了么?我问为什么许长舟和摇钱树生下了一个女儿之后还是不肯回头去找我和我妈么?
我问,为什么许长舟要再去找陈迦宜这个二奶么?
不用问…这些,都不用问。
问了,也不见得就能有一丝一毫的安慰效力,这些问题,太过愚蠢,太过无力,它们,只不过让已经足够可怜可悲的我,显得更加狼狈一些罢了。
许长舟想要有一个儿子,所以他不惜抛妻弃女,至于他为什么会选择和摇钱树私奔,这大约是他们相看两不生厌的问题。而他们生下的也是一个女儿之后,许长舟另觅人选,偏偏就找上了陈迦宜。
这些,我自己可以想明白,我自己就可以想明白了。
只是,我可以想明白,不代表,我就能够原谅。
只是,我不知道该恨谁,我不知道,我应该最恨的那个人,是谁。
是那个抛妻弃女携人私奔后来又不知羞耻地包
养陈迦宜的许长舟?是那个对我亲昵地笑原本就洞悉我的身份因而一言一行都认定了要我做她儿媳妇的摇钱树?是那个本来就与我有着刻骨憎恨做出这样的事并不稀奇的陈迦宜?
又或者…是那个全世界最最心疼我最最见不得我难过却欺瞒了我这么久的许凉辰?
我不知道,不知道,我的脑子很乱,很痛,我绝望而无力地抱住它,我真的很害怕它会突然之间“嘭”地一声爆炸了。
我摸索着再次去抓我的手机,我哆嗦着嘴唇自言自语,“骗子,骗子,你们…统统都是骗子…”我的手背上青筋跳跃,我的手指颤颤巍巍,我要给我妈打电话,全世界剩下唯一一位不会欺骗我的,就是她了。
可是刚刚摁下拨号键,我就悚然清醒了,不可以,不可以的,我现在这副样子,老妈听到我的声音会担心的。可是,可是我真的不甘心,许凉辰拥着我的身子,他身上那抹熟悉的清新香气,加上我忽然间想起了老妈,突然就让我的情绪一下子失去了控制。
我劈手把手机扔了出去,小巧的机身砸上墙壁,发出一声脆响之后,手机后盖连带电池散落开来,跌落在地。
我伸出手指着房门对许凉辰吼,“走,许凉辰你走!我不要看见你,我再也不要看见你!”
许凉辰的身子颤了一颤,我死死地咬住下唇,满脸都是仇恨。我恨恨地盯着他,原本积压在心底的仇恨与恼怒,一霎那间齐齐喷涌而出。
“你妈妈抢走了我爸爸,你妈妈害得我和我妈这么多年过得这么辛苦!你妈是坏蛋,是个两面三刀的大坏蛋,你走,你走,我恨死你们了!”
困在我胸腔内那个叫做仇恨的野兽,终于冲破了束缚它的牢笼,我像是疯了一样,恶狠狠地对着许凉辰吼出一句又一句刺耳又刺心的话。可是有谁知道,吼到嗓音沙哑的我,并不比任何人好过。
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了,摁下老妈号码那一秒,我骤然间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凭什么许长舟过得那么恣意,凭什么摇钱树过得那么风生水起,凭什么我就要蜷在一个角落里浑身抽搐,凭什么我的妈妈就要承受着他们造的孽?!
难怪,难怪我回X市那天许凉辰叮嘱我,不许我告诉老妈我见过摇钱树的事。难怪…原来,他从那个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我越想越是愤怒,我发了狠,狠狠地推搡着许凉辰的身子,因为仇恨,因为愤怒,我居然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力气。
把许凉辰推搡到门口的那一秒,我的嘴唇已经被自己咬破了,浓郁的血腥气渗透到我的嘴里,继而蜿蜒向下,横冲直撞地抵达我的心肺。
我咬住下唇,吮着自己的血液,我憎恨而又恼怒地瞪着许凉辰,清冷若冰地吐出几个字。
“许凉辰,我恨你。”
说完这句,我狠狠地摔上房门,许凉辰那张忧伤而又绝望的脸,彻底从我的眼前消失。
我光着脚丫走过去捡我的手机,许凉辰在轻轻地叩门,我瞬间红了眼,凶狠地对着门口喊,“你给我滚,滚!别TM敲了,再敲我就去死!”
吼完这一句,我精疲力竭地瘫在地上,许凉辰果然不敲了。
我哆嗦着手把电池装好,开机,立刻有电话打了进来。看到屏幕上那三个字,我的眼睛霎时变得血红。
摇钱树!
TM的她居然还敢给我打电话!
我几乎是当机立断地对着电话吼出了一句,“摇钱树,你要是还有脸,就躲起来再也别见我了!打电话,你还有脸跟我说话!”
电话那端静了一会儿,然后传过来一把女声,柔柔怯怯,不是摇钱树的声音。
像是被我吓到了,那把女声有些怯懦迟疑,过了一会儿才欲言又止地说,“许暖迟,你的好朋友…被人欺负了,你最好快点儿赶过去。”
我的大脑有几秒的空白,一时没能明白她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等到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飞快地把地址说了,然后仓促地挂了电话。
我瘫坐在地上,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明白过来那抹女声是谁。
摇钱树的手机,女声…很简单,许安静。
我浑浑噩噩了几秒,一下子从地上弹了起来,我的好朋友…被人欺负…柳旌!!
我抓起手机就往外跑,一开门,就看到了倚在房门旁边的许凉辰。我脚步不停,他在身后喊我,我身形顿了一顿,冷笑,“我的事,你以后再别管了”,扔下这句,我摔了门急急往外跑。
彼时的我,如何会想到,有那么一个词语,叫做——一语成谶。
【3】
好容易拦下一辆空的出租车,我火急火燎地钻进去,对司机说了一下要去的地方,继续疯狂地给柳旌拨打电话。
无人接听,无人接听,一直一直都是无人接听。
我手脚一阵又一阵的冰凉,被欺负…被欺负是什么意思?
我像是一只无头的苍蝇,盲目而又死心眼地给柳旌打了一个又一个的电话之后,这才想起了苏慕。
电话拨过去,苏慕接通,声音居然带着睡意。
我急了,“苏慕!柳旌呢?柳旌有没有和你在一起?她出事了,她出事了!”
苏慕一听我的声音就清醒了,安抚着让我冷静一点,好好说。我言语凌乱地给苏慕说了一遍许安静给我打的那通电话,再把柳旌可能依然在的那个地址告诉了他,抬眼一看,到了。
我说我到了,苏慕说他马上出发,让我找到柳旌后带着她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等着,我说好,挂了电话。
七绕八绕之后,我终于找到了许安静在电话里说的那个小巷,我跌跌撞撞地跑着的这一路上,口袋里的手机一直在震动。
许凉辰,沈眉兼,两个人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过来,我心里挂念着柳旌,哪有心情搭理他们,一个个电话摁下去,他们依旧锲而不舍地打,我烦了,接起沈眉兼的电话对他说了一句我在什么地方,然后挂掉。
——对许凉辰的来电,我索性置之不理。
跑了几步,我凌乱的脚步忽地顿住,因为…我看到了一片昏暗的前方,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的身影。
我没有那么好的眼力,视线昏暗,我根本看不出那个人是不是柳旌,可是直觉让我断定,她是柳旌,她一定就是我的好姐妹柳旌。
我的身子开始剧烈地颤抖,我想要控制住自己这么没出息的反应,可是,我根本就无能为力。我一步一步往前走,明明很虚浮的脚步声,依旧像是砸在心尖上面一样,步步铿锵。
我一步步走近,就连嗓子都在颤,我试探着喊了一句“柳旌”,就见到几步外蜷缩着的那个身子狠狠地颤抖了一下,然后她像是触电了一般,急急地往更角落的地方缩。
我彻底慌了,快步跑过去,我刚蹲下身子去,她就无比凄厉地惨叫了起来。
我吓得不轻,颤着手去抓她的胳膊,却被她避如蛇蝎地避了开。她一边往后退,一边呜咽着对我说,“别碰我,别碰我,暖暖,我会吓到你…你别碰我…”
我的眼泪毫无预兆地砸了下来,滚烫滚烫的泪滴烫着了我的手,也烫着了我的心。我继续伸手过去抓她胳膊,我开口求她,“柳旌、柳旌,你别躲,我、我是暖暖,我不会伤害你,我不会的…”
然而,只要我的手一靠近,柳旌就像是被蛇咬了一样,她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整个人像是完全崩溃了。
我跪在冰冷的地面上,缓缓往她身边凑近一些,再近一些,然后,我嗅觉一向不好的鼻子,终于嗅出了空气里异样的气味。
我无法准确地形容出那种气味,就像是…什么东西被烧焦了一样,刺鼻…又让人悚然作呕的难闻。
我僵了几秒,终于大梦初醒般地猜出了是怎么一回事。
我一把抓住柳旌的胳膊,任凭她尖利的指甲划破我的手背都宁死不松,我由着她抓我,一只手狠狠地攥紧她的胳膊,另一只手,去扳她的脑袋。
柳旌抵死挣扎,我誓死要把她的头给扬起来,这样争执不下了片刻,柳旌忽然凄厉地尖叫了一声,彻底放弃了抵抗,由着我一直在施力的手掌把她的脸给托了起来。
然后,我就呆了。
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我被吓呆了。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
我呆呆地看着,彻底失去了思考与言语的能力,那是怎样的一张脸,惊悚,可怖…
我无意识地收回自己的手,慢慢地捂住自己的嘴,只有这样,我才能把自己绝望的哽咽堵回去。我的柳旌,她原本娇艳如花的一张脸上,淅淅沥沥地往下流着污血,我悚然发现,那股浓郁的肌肤被灼伤的恶臭味道,正是从她的脸上传出来的。
我整个人都僵了,硫酸…柳旌完全面目全非的一张脸上,是被人泼了硫酸!
我害怕,我真的害怕,我害怕柳旌这张完全迥异而又恐怖的脸,我更怕柳旌那彻底灰暗惨败的神色。
我哆嗦着手去抱她,然后才发现我和她一个比一个抖得更厉害,我还没来得及从翕动不停的嘴唇里挤出一句话,柳旌就伏在我的肩膀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她对着我说话,因为嘴唇也被灼烧到了的关系,更像是在咕哝,“疼…”她低低呢喃,“暖暖,我、我疼…”
我的眼泪往下砸得更凶,我揽住她的身子就要站起来,我对着她哭,哭得很凶,“柳旌,你、你别怕,我带你,我带你去看医生…”
我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了,十七年来,我第一次哭得这么凶,像是恨不得把身体里所有的仇恨、所有的愤怒都转化成眼泪一并给流出来。
我那么恨,恨得咬牙切齿,本来就破着的嘴唇再一次被我咬出血,可是,它根本就抵不过我心底的痛。
我艰难地去揽柳旌的身子,我要把她扶起来,我要把她背出去,我要带她去看医生,我要治好她那张原本如花似玉的脸。
可是,可是天杀的,我居然使不出一丝一毫的力气,我的身子就像是废了一样,它只会没出息地颤抖,没出息地抽搐,它根本就派不上一点用场!
我对自己恨得牙痒痒的时候,身后响起了凌乱张皇的脚步声,我求救一般地转过头去,就看见了苏慕和沈眉兼一前一后朝我们跑了过来。
我的眼泪霎时掉得更凶,柳旌却触电了一般地往我怀里缩,她一边躲,一边哀求我,“别、别让他看见我…别…”
我僵住,心脏像是被人捅了一刀,痉/挛得几乎窒息。
【4】
我瘫坐在医院的长椅上,沈眉兼紧紧地攥着我的手掌,可是他的手指冰凉,不仅没有一丝一毫的暖意,那股冰凉甚至一寸一寸地渗进了我的心里去。
我缓缓地倚上他的肩膀,绝望而无力地低喃,“柳旌,她最爱自己那张脸了…”
我不再哭,我再也哭不出了,我的泪腺像是一个水闸,在急诊病房的门轰然关闭的那一秒,它彻底地停止了。
是谁说过这样的话,你不要哭,真难看,哭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这个世界,它从来不曾对任何人温柔。
于是,我不哭了,只是我的眼眶很涨,很涩,很疼。
沈眉兼攥紧我的手,低低安慰,他说柳旌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他的话那么轻,轻得就像是梦。
——我却宁愿沉浸在那个梦里,就算是死,都不要再出来。
苏慕走过来,对沈眉兼说让沈眉兼带着我去休息,我摇摇头,声音没有气力,语气却坚定,我说我要等柳旌出来,我要做第一个迎接她的人。
苏慕无法,只好作罢,他看了看房门紧闭的急诊病房,再看看颜色憔悴几乎把所有力气都哭光的我,迟疑着说要去买守夜的吃的。
沈眉兼捏了捏我的手,扬起脸看苏慕,“我去吧,你在这儿守着。”
沈眉兼走后,苏慕在病房门口站了一会儿,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我茫然地侧过脸去看他,苏慕问我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我慢慢地摇摇头,然后问他,“苏慕,你喜欢柳旌么?她的脸成了这样,你还会喜欢她么?”
也许是我的话问得太过直白,又或者是这件事对苏慕的冲击并不比对我的冲击小,他怔了几秒,才面色苍白地说了一句,“她…她会好起来的。一定会。”
这句话所达到的安慰效果实在是差得可怜,我的嘴角勾出一抹清冷的笑,继续追问,“如果…再也不会好起来了呢?”
苏慕默然,良久无话。
我盯着他看了好久好久,然后缓缓地倚上椅背,我听见自己的嗓音冷静而理智地从嘴里钻出来,它们平静得根本不像是从我嘴里发出来的。
我对苏慕说,柳旌是个最爽朗不过的女孩子,她对所有人好,对自己的朋友甚至要比对自己还要好。
我对苏慕说,柳旌她可以剖心挖肺地对自己爱的人好,她绝对可以赴汤蹈火,甚至,她不惜把自己的生命都交付出去。
我对苏慕说,柳旌爱过一个人四年,很爱很爱,她把作为一个女孩子最最重要的所有东西毫无保留地给了那个人,她给他钱,给他关怀,她为他不惜赴汤蹈火,摆平她能力范围之内的他所闯的任何祸,得来的,却是一场灭顶之灾一样的伤害。
我对苏慕说,柳旌不爱就是不爱,爱了就是飞蛾扑火一样的不管不顾,她不是对你不够爱,而是不敢爱。
苏慕一直一直没说话,我说得眼泪又涌出来了,“柳旌为了陈经年什么都可以做,可是他说不要她就不要了,更可恨的是,他还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家长身上,说是家里不允许他和柳旌这样…这样随便的女生交往!随便,他居然说柳旌随便,就是这两个字让她割腕自杀过!”
我越说越是激动,“柳旌只要遇上陈经年就像是疯了一样,她根本就没有理智了,你懂么,你懂么?她只是曾经太爱他了,所以才会难以释怀,会过去的,她已经答应我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忘了的!”
苏慕安静了一会儿,慢慢地苦笑了起来,他抬起眼睫静静地看我,“暖暖你知道么,她亲口对我说过,我们在一起不过是为了做个伴而已,伙伴伙伴,是没有感情因素在里面的。”
我斩钉截铁地摇头,“不可能,柳旌不可能说这样的话的!”
苏慕默然,片刻后,我渐渐地有些慌了,柳旌,她真的说过这种话么…
我扯住苏慕的衣袖,就像在抓住最后一棵救命稻草,“那你呢,那你喜欢她么?你和她在一起真的只是因为想要找个伴么?你之前不是有女朋友的么?”
我连珠炮一样地问出了好多问题,苏慕神色复杂地看着我的脸,似乎在斟酌该不该回答。我盯着他的脸,一霎不霎,我在等他说他喜欢她,就像是等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苏慕叹了口气,起身。他也许是被我逼得有些烦躁,无意识地撸了撸自己的袖子,岔开了话题,“…沈眉兼怎么还没回来?”他作势要去看,我扬起了音调喊了他一声,算是将他落荒而逃一般的脚步截住。
我盯着他的背影看了片刻,轻轻地问了一句在我心底盘桓了许久,一直都没勇气问出口的话。
我说,“苏慕,你…认识陈迦宜么?”
苏慕的背影微微僵了一僵,然后,我就听见他轻轻地笑,“当然认识,许凉辰的前女友。”
他这句话算是刻意地在注意我的感受了,毕竟,他没有说沈眉兼的前女友,或者,我爸爸包养的二奶。
我也笑,不过这笑容要多冷就有多冷,我避开这个话题不谈,再问他,“那…你知道寥落酒吧么?”
苏慕的背影就愈发僵硬了。
我起身,脚步虚浮地朝他走近,但是我没绕过去看他的正面,只是死死地盯着他的背影看,直至今日,我终于…把苏慕的背影,和我记忆中那个人的,重合到了一起。
我缓缓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下来了,我嗓音沙哑地喃喃,“寥落酒吧里那个抽烟的人,就是你。陈迦宜想要把我塞给的那个人,就是你。甚至…小巷子里那个…那个把我的衣服撕裂把我…也是你。”
我终于有些明白,为什么在我和陈迦宜厮打的时候,许凉辰和柳旌都冲了上来,唯独苏慕不。
我终于有些明白,为什么在我和柳旌站在马路中央有车从侧面朝我们撞过来时,苏慕会下意识地把我拉开。
苏慕的背影僵硬得笔直,我却越来越觉得可笑,我伸出手去点了点他的背,立时引得他一颤,我呵呵笑着,笑得心酸极了,“真好,真好…这么久了,我终于…终于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苏慕整个身子都僵硬如死,他一动不动地背对我站着,我伸出手,哆嗦着碰了碰他右手手腕上那个不太显眼的刺青,眼泪汹涌地砸了下来。
“我从来没看到过你的脸,可是…我认得,我认得这个东西。”我缓缓地闭上眼,“从成都到北京…这么久,真是难为你…一直把它藏得这么辛苦。”
苏慕的脊背忽然颤了一颤,我错开视线,就看见了拎着一大袋吃食的沈眉兼一脸苍白地朝我们跑了过来。
我忽然觉得这件事终于可以水落石出了,我终于可以拉上那个当事人,亲口告诉沈眉兼,我没有做对不起他的事,我真的没有。陈迦宜和陈嘉阳都以为我真的被人强奸了,可是,我真的没有。
我再也不用怕陈迦宜和陈嘉阳的危言耸听造谣中伤,我终于找到了那个最最有力的证人。
正当我又痛又喜地朝沈眉兼张望过去时,才看出了他一脸的张皇与惊悸,我的唇舌一窒,他就一把攥住了我的胳膊,上气不接下气,“暖、暖暖,许凉辰他出、出事了!”
我嘴角的笑容还没来得及盛开,就一点一点地僵硬了下去,沈眉兼的指尖很冷,居然依旧烫着我了,我避如蛇蝎地从他的手下抽出自己的胳膊,生硬而勉强地笑着,“骗、骗谁啊你,许、许凉辰好好的,我出来时他还好好的…”
话虽如此,我的手却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它们再一次不受我的控制。沈眉兼的表情太过惊慌失措,谁来告诉我,谁快来告诉我,他只是故意装得逼真,只是为了骗我?
我哆嗦着摸出手机,九个未接电话,全部来自许凉辰。而最后一个未接电话的时间,是在一个小时之前。
突然间,我生出了一种很不好很不好的预感。那种感觉太过强烈,以至于我险些抓不住自己手里的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