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立秋,正值酷热之时,夕阳西下,一片寂寂的蝉鸣衬着河畔的垂柳,晚霞淡淡地在河面上妆成一抹胭脂的薄媚,扑朔迷离。岁月如流,秦淮悠悠,无声的河水带着宛转的凄清,却抹不去那倾城的孤。

风湛雨独自坐在画舫雅座靠窗的桌边,一身纤尘不染的青衣极为朴素,却是上等材质。面具将脸上所有的表情尽数覆盖,只从那犀利的眼神可看出他一闪而逝的淡然笑意。一仰头,他饮尽了杯中醇的酒,那微醺的味道瞬间烧辣了喉头。在他看来,自斟自饮,浅尝独酌未尝不是一种消遣。

不过,也仅只是消遣。

酒倒真是个好东西,不仅可以还人以本,还可一醉解千愁,更不必说自清高、轻公相、傲王侯。难怪有人称颂:钓诗钩,扫愁帚,破除万事莫如酒。

只可惜,他酒量极好,爱酒然嗜酒。这倒也不是说他喝不醉,只是不允许自己喝醉。他不希望自己被任何东西控制了心神,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能够永远保持清醒,所做的每一个抉择、所说的每一个字都由自己决定。甚至,他不需要借酒还以本,因为——如今的他便是十足的本!

他不经意地抬起头,却见夕阳晚照,如同一道溃烂的伤口,缓缓淌出殷的鲜血,染红了大明半壁河山。

往昔旧梦如流水,池着岁月奔流东逝,洗去了江山与岁月,别有一番独特的韵味,然知能否载得动这韶华遗留下来的哀伤与惆怅?这里有笙歌燕语,有脂粉流韵,却惟独没有属于他的那分牵挂寄怀。人生,不过就是一出戏罢了,无论唱主角的如何浓墨重彩团锦簇,也不管担配角的怎么一掠惊鸿可有可无,都免不了曲终人散。如若可以,倒不如诗酒趁年华,醉卧天宇之间,懒得过问此夕是何夕。

正喝着酒,却突然听得近处岸边的茶肆里传来说书先生洪亮的声音,似乎正口沫横飞、声情并貌地讲着一段坊间的传言,并不时添油加醋地进行修饰。

“话说去年五月初九,这澄心先生前往黄山,在绿绕亭里弹了一曲《川上月》,曲子还没弹完,就参悟了少林高僧不语禅师五十年前留在断龙石壁上的隐晦箴言!当时在场的人无不被他的琴声给迷得神魂颠倒…”

“他弹的是什么琴,这么厉害?”有人不明所以地发了个问,似乎对这故事的主角还不太了解,云里雾里的。

“厉害的不是他弹的琴,也不是那曲子,而是他本人!”说书先生“哗”地一下抖开纸折扇,言辞之间颇有几分渲染的意味:“据说这澄心先生乃是游历世间的得道散仙,一向悲天悯人,心肠赛过观音菩萨!弹完了琴,只见他从容不迫地从怀里拿出玳瑁龟甲卜求卦辞,不过才一炷的工夫,就推衍出黄河将会决堤,水患无穷…”

“可是去年黄河明明就没有决堤呀!”有人似乎是凑热闹地故意大叫,打断了那说书先生的精彩叙述。

只听得“啪”的一声,似乎是纸折扇倏然收起的声音。“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这位澄心先生不是个凡人,他之所以参禅悟法,卜卦求辞,就是为了普渡众生,消灾免嘛!若黄烘的决了堤,那他不是白费心思了?当时,也有人半信半疑地说他是在妖言惑众,可他却面不改,只说半个月之后,新安一带将会出现雨涝之灾,进而导致黄河河水暴涨,于孟津决堤。于是,有人就把这事告知了孟津县的知县曹大人。可这曹知县宣称不相信这怪力乱神之说,还训斥报告消息的人居心叵测。”

“结果呢?快说快说!”对于他卖关子的语言习惯,似乎大家早就一清二楚了。不过,还是有急子的茶客颇有兴致地追问着后继情况。

“结果,不足半个月,新安一带果然是暴雨连绵,哗啦哗啦不见停。曹知县被吓得宿疾复发,面无血,天天求神拜佛,虔诚得不得了!当然,要是这黄河一决堤,不止是脑袋上的乌纱帽,只怕,就连他的小命也会被河神给冲了去…”似乎是说到了精彩的地方,那说书先生的声调变得抑扬顿挫,时高时低。

他的描述似乎激起了茶磕共鸣,茶肆中传来议论纷纷的声音。“这澄心先生到底是什么模样?我活了这么大半辈子,还从来没见过神仙呢!”议论声里,有个声音特别大。

“这活了一世都没见过神仙的人可多了!”说书先生不紧不慢,说得就如同那人此刻正站在自己面前一般,描绘得一丝不苟。“告诉你,他是个年过八旬的鹤发老者,仙风道骨,硕骨明眸,声音清亮犹如洪钟。”

“别急着说其他!快谈谈这黄河决堤是怎么解决的?”一听话题被岔开了,有茶客急得连连高喊。

“说到这黄河最终为什么没有决堤,我们还得再说一个传奇人物…”似乎只有这说书先生一点也不急,只管慢条斯理地说话,吊足了人的胃口。

“毛大先生,你从哪儿知道那么多的?不是神仙就是传奇人物,莫非你都见过?”对于这说书先生近似无所不知的言论,总算有人提出疑问了。

“我当然是见过他们才敢把这些告诉你们!话说这另外一个传奇人物,那就是有名的弑血盟魁首七公子!”说书的毛大先生嘿嘿一笑,吹起牛来比说实话更溜。

“对了,我也听说过这位七公子,那可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呢…他姓什么来着?”某个一直沉默的茶客洋洋得意地大声宣布,可到了关键时刻,却又没了主张。

“废话,七公子当然是姓七呀!还能姓什么?”不知谁接过话去,扔出个乱七八糟的答案。

“你胡诌的吧?百家姓里哪有这七姓?七公子…难道他不是因为在家排行老七,所以才被称为‘七公子’的?”

“…”

风湛雨静静听那些茶客们议论着自己,似笑非笑的神采在眼眸里流转。

毛大先生轻咳一声,周围的议论声立刻消失了。“这七公子是江湖上有名的侠客。就是他在孟津带着百姓们修固河堤,才于洪水来临之时保住了大家的命,没认津成为一片水乡泽国!说到这七公子,那可不是个等闲之辈!他身高八尺有余,虬髯如锋戟,浓眉似涮漆,环眼赛铜铃,大嘴如漏斗,豹头燕颈,虎背熊腰,手长过膝,英武乃是世间少有…”

“要真的八尺有余、虬髯浓眉、眼赛铜铃、大嘴如斗、虎背熊腰、手长过膝,那还是人样吗?那分明就是叉煞神!他奶奶的,这些闲来无事只会胡诌的家伙,吹牛也不先打打草稿!我极子哪是他说的那副德行?”一个身形魁梧的黑衣大汉掀开竹帘子走了进来,豪放地咧嘴大笑。他的身后紧跟着一个斯文儒雅的白袍书生。

这两人正是弑血盟的二当家蔺寒川和三当家范恪海。

“呆子,你倒是说说,我们极子长得什么模样?”白袍书生蔺寒川摇头晃脑地笑着,那张漂亮得极过分的脸衬上狭长的凤眼,显出与别奉极大的阴柔之。他执起桐骨扇在黑衣汉子的头上轻轻敲上一记:“你不是也没见过吗?世人有时难免会把传奇人物给神化了!你得习惯,知道不?”

“习惯个屁!蔺寒川,你这倒灶的瘟生!老子可不是缱滟楼那些风的妓娘,由得你用那折扇毛手毛脚地调笑!”这一敲可不得了,黑衣大汉范恪海立刻敛了笑容,暴跳如雷地怒喝出声。他天火暴,从不知如何收敛脾气,那自娘胎里带出来的大嗓门更是了不得。“我们极子被形容成了那副尊容,这算哪门子神化?我看分明就是胡乱折腾!”这一怒的影响可不小,就连那茶肆里听说书正听得津津有味的茶客也忍不住把头探到窗外,往画舫这边好奇地观望。

蔺寒川正想阻止范恪海这不知收敛的烈子,不料,风湛雨已淡然开口:“恪海。”他黑眸深不见底,低沉的嗓音极其轻柔而缓慢,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酒杯,从话语中听不出有任何情绪。“你回去吧。”

呃?

范恪海一脸错愕,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糟了!公子生气了!听这语气,分明是要赶他回去。

范恪海暗叫一声不好,咬牙狠狠瞪了一眼已翩然落座的蔺寒川。

我已经警告过你了,这是你自找的!蔺寒川夸张地以口型回应他的瞪视,笑容依旧,眼神无辜。

公子虽然极少发怒,可一旦生气,却尤如地狱阎王一般可怖!冷汗不知不觉间开始顺着两鬓往下淌,范恪海耷拉着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良久,才讷讷地开口:“我知道公子一路奔波,今日才刚到应天府,不想让人知道行踪,所以召我和瘟生过来商议大事。我,我实在不该这么莽撞!”嗓声有别于之前的火爆,刻意压得很低,埋着头,眼角却在不安地觑眼前这个身着青衣的男人。“属下以后必定谨言慎行,请公子原谅!”

风湛雨不置可否,只是一味径自啜酒,仿似听若未闻。他的举止轻而温缓,举手投足间带着浑然天成的优雅,不紧不慢,万事皆似成竹于胸。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似品尽了手中那杯清醅的余味,他这才自唇缝中惜言如金地挤出几个字,悠然得听不出情绪:“办正事吧。”言简意赅,波澜不惊。

“啊?”范恪海等典汗都快流尽,几乎神情恍惚,一脸沮丧了,那突如其来的声音让他一时竟回不过神。好不容易回神了,象生怕他会反悔似的,可怜的范恪海立刻找根凳子落座,那紧张而又小心翼翼的模样与之前的暴躁相差甚远,引得蔺寒川在一旁不住笑。

这呆子,除了公子,还真没人治得住他!

“南六部的形势如何?”风湛雨言行举止看似温文,实则深不可测,而那犀利冷凝的眸子也无意间淡化了那抹温文。

蔺寒川即刻收敛了原本夸张的笑意:“南六部的员们几乎全是受阉党排斥,不得已才由京师调任过来的。他们大都安分守己,至多偶尔发发牢,一直没什么大动静,不过,最近倒是有不少人忧心忡忡,担心瓦剌即将进犯,有人甚至打算派人进京探听消息。”他顿了顿,正道:“公子,据我们派出的探子回报,瓦剌如今的确是蠢蠢动,前方形势吃紧,两军对垒,这仗恐怕是怎么也免不了的。”

“免!?”漠然重复了一遍,风湛雨缓缓放下手里的酒杯,玩味地微眯起狭长的凤眼,虽是喃喃自语,但那抹掩藏的锐利却是令人无法招架的:“王振提督东厂已久,锦衣卫指挥使马顺又是其私党,他在朝中的权势不亚于皇上。难得有如此耀武扬威的机会,他只怕从没想过要免!”

“若不是王振这阉狗故意压低了马价,也先也不会恼羞成怒。如今,也先正忙于驯马练兵,似乎正在全心备战。”蔺寒川略微点点头,继续道:“此外,我们已经照公子所说的,安排了好些身怀绝技的弟兄混迹京师,只等公子一声令下便手起刀落,取下阉拱其党羽的首级。”虽不敢太过夸口,王振纵使操纵着东厂与锦衣卫,但那票轻黠獧巧只知媚上的番役怎么可能比得过他们“弑血盟”身怀绝技的众兄弟们?只要时机一到,王振想不见阎王都难!

“静待时机,绝不手软。”风湛雨语气不轻不重,自唇缝中挤出的字眼却是极度嗜血的。对于危害苍生的患及其爪牙而言,宁杀勿纵是他的一贯作风。

“风湛雨”这三个字历来便是贪污吏,奸臣阉狗闻风丧胆的催命符!谁人不知“弑血盟”魁首是个嫉恶如仇的侠士?!

八年之前,他一间便戕杀了七名榨取民脂民膏的贪,年少成名,为江湖同道所景仰,故被尊称为“七公子”!而后,他创立了“弑血盟”,其中更是不乏能人异士,众人皆以杀尽天下狗阉党为己任!

“公子!”久未出声的范恪海有些沉不住气了:“只要王振那阉狗一死,就再也无人为朝纲,您也可以不必再这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四处奔波,可以好好过几天安生日子了。”

他范恪海的确是一介武夫,没什么心思城府,自打跟着公子,可从未听公子打心底里笑过,近一两年来,这种情况更是遇无减。公子情温和,待他极好,虽然从未向他和蔺瘟生提过什么,但他那不太灵光的拙眼也仍能瞧出些端倪来。公子似乎有很多的烦恼。而那些烦恼却往往都是他这个粗人想不明白的。

风湛雨对他的发问淡淡一笑,不置可否。“恪海。”低沉的嗓音似清泉一脉,静而致远:“你还记得去年除蚁,陈总管命人放置在藏书楼阁角的药饼吗?”

奇怪,公子怎么突然关心起去年的杂事来了?“当然记得!去年京师堂口蚁害成灾,藏书楼尤为严重!不过,自从放置了药饼,白蚁便被大量毒杀了。属下还亲眼看见陈总管清扫出一大堆的蚁尸呢!”想起那密密麻麻的蚁尸,他就浑身不自在地瘙痒。可这和他们目前探讨的问题有什么联系?范恪海困惑地眨眼,脑子有些混沌,暂时还理不出个头绪。

“哦。”仍旧是不紧不慢的模样,风湛雨微微颔首,语带深意地继续发问:“那今年呢?今年是否蚁迹就绝得一干二净了?”

“当然没有!”范恪海猛摇头:“藏书楼地处背阳,阴暗潮湿,藏着不少蚁穴,只要留着那么一两个,就还会生出患来,如何能轻易杀光除净?”

“那就对了。”风湛雨转头望向窗外,十里秦淮喧闹嘤,繁华依旧。那一瞬,目光倏地深邃起来。

那就对了。

什么对了?

范恪海被这四个没头没脑的字给噎住了。他一脸茫然地想了又想,仍是毫无头绪。实在汗颜呀!“公子!”他那原本黝黑的脸涨得通红。“公子说得太高深了,属下愚笨,实在不明白其症意。”刚毕恭毕敬地请教完,突然发现蔺寒川在一旁笑,他气恼地以眼神作为警告:若换作是平日,看我不把你这倒灶瘟生大卸八块!

风湛雨失笑不已,倒是不怕死的蔺寒川接去了话尾。“我说呆子呀,你也真是呆得够可爱!”他夸张地以衣袖拭汗。“让我告诉你吧!公子的意思是说,这大明的天下就犹如那块药饼,甜却有剧毒,引得一批又一批白蚁争先恐后前来分食,死了一个王振,谁保证不会出现其它为朝纲的奸臣妄人!?公子若要想过安生日子,除非明君治天下,忠臣护朝纲!”

天!如此深奥的道理,也难怪他范恪海不懂了,他只是个粗人嘛,哪里能思考出如此深沉的内涵?要是他也能想到了,那他就不是范恪海了!他暗自垂着头,心里对风湛雨暗暗佩服得五体投地!

风湛雨看似不经心地随意笑笑,眸间却沾染着睥睨寰宇的傲然。“只怕是明君不易做,忠臣更难寻呀!”他似乎颇有感慨地微微叹口气,起身细细地看窗外不知不觉间降临的宁静。

凉月清风,水无声地流淌,静中有动,动中有静,一波一波荡漾着,将两岸五彩斑斓的灯影及楼船画舫一一柔化成模糊的波影。那影子轻轻晃动,恬静且委婉,如丝般柔滑,梦似的让人心醉神茫只是,这宁静祥和中隐隐弥漫着一股危险的气息,如同山雨降之前的宁静。

想这秦挥畔,书翰墨,孔孟遗风,丝竹婉约,烟月朦胧。曾有多少王公贵胄锦衣华服地穿街而过,年少多情,英俊倜傥;有多少才子鸿儒激扬文字,指点江山,谱写千古诗酒;又有多少绝子倚窗望月,含笑凝眸,万般风韵灵动于轻颦浅笑中。而今,总被雨打风吹去,俗世的烟尘,轻轻淡淡的洒满十里秦淮,晕出层层的雾霭,漾起缕缕的涟漪。

他自腰间取出玉箫,凑在唇间。清越的洞箫声低沉而悠扬,如同嫠泣,呜咽凄迷,扶摇直上,响彻云霄。

断肠哪堪风阵阵,却道知音最难寻。

是呀,知音难寻。

他心中的思量,又有几人知悉?


莲眼·帝释天下篇 秦淮潋滟
作者有话要说:天气真翰啦啦~~~

加油更新啦啦啦~~~

决不懒啦啦啦~~~

期待恶搞啦啦啦~~~

敬请期待《素衣未成妆》圣诞恶搞!

12月24日浓情献礼!

金陵秦淮畔,水月映寒烟。

残阳消逝,凉若水,月挂梢头,一叶扁舟。

殷心在船尾点上明晃晃的七星琉璃盏,听到琴声渐低,最后终至无声。

“素衣,这会儿怎没弹琴了?有什么难解的心事,把眉结成了这般模样?”她掀开竹帘子,正看到素衣蹙眉轻叹,不由有些疑惑:“就快见到姑姑了,不是应该高兴才对吗?”

“六朝旧事如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时时犹唱,《后庭》遗曲。”听着不远处游船画舫上传来的悠扬歌声,素衣不由地吟了一句感慨,缓缓摇头,兀自挤出一抹极淡的笑:“没什么,殷心,只是听到对面画舫上的歌声,有些感慨而已。”话虽这样说,心底却涌上点滴愁绪,不觉间,眉蹙得更深了。

她的神辗转并没有逃过殷心的眼睛:“素衣,你大概没有发觉,你的言行举止越来越像师父了。师父也总是这般蹙眉轻叹,明明有心事,却总要强颜欢笑,把郁结压抑在心底,不肯坦眩”

“我怎么能与师父他老人家相提并论?”素衣笑得淡然:“师父的叹息往往是看透了红尘俗事,而我——实在差得太远了。”

“是吗?我看也未必就是如此吧?师父若真的万般皆看透,又何必时时叹息?”殷心笑得深沉,慧质兰心的她一向笑对俗世烦扰。“越是难以开解的心结,往往越是装作无所谓,然知即使欺瞒了所有人,最后依旧骗不了自己。师父又何尝不是如此?”她负手而立,淡蓝的衣裙被帘间的微风吹得飘逸若絮。

素衣臻首低垂。殷心所指的事,她当然是再清楚不过。两年前,姑姑与师父不知起了什么争执,姑姑负气出谷就再也没回来,师父虽然不若以往那般再出去寻找,却也自此郁郁寡欢,闷闷不乐,纵然偶尔展眉也不过是强颜装欢罢了。“在船尾点上琉璃盏,姑姑就会来吗?”她望着那烛影绰绰倒映在水面上,微波涟漪泛出水草的恬淡暗,心里觉得有些难受。

殷心点点头:“姑姑曾对我说过,若要找她,可于秦淮之上泛舟,在船尾点上七星琉璃盏,她若看到,自会现身相见。不过,如果师父在的话,那即使等得再久恐怕也注定是白等了。”

听罢殷心的话,素衣缄默了。

真是各人原有各人的业障,即使睿智如师父,也逃不过一个情字的纠缠。世事难料,人生多是变卦,知天不知地,知人不知心,即使身为术士,谁又真的知悉自身业障的前因后事呢?

正想着,一阵箫声突然自不远处传来,忽高忽低,回旋婉转,幽雅低沉,如泣如诉。冷泉低咽,风泛松涛,其韵扬扬悠悠,俨若衅流水。听来犹见高山之巅,层漫峰,幽涧滴泉,云雾缭绕,飘忽无定。

“好悦耳的箫声!”仿似被那箫声吸引,殷心深深看了素衣一眼,由衷地慨赞道。

吹箫者所吹的乃是《二十四桥冷月》。

此曲源自姜夔的《扬州慢》。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渐起,戍角悲吟。

凄凉而婉约。

这样的箫声,似乎曾在记忆中出现过…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素衣脱口吟出诗句,心神随即一荡,手指不由抚上琴弦,与那箫声合奏起来。

淙淙铮铮,幽间之寒潮;清清冷冷,松根之细流。那吹箫人似乎也已经发觉了她合奏的琴音,清丽的乐声渐渐由缓而急,繁音渐增,随即激扬,七弦琴的琴音和平中正,夹着清幽的洞箫,动人心弦。那一瞬间,连四周一向喧闹不堪的舟画舫也静得如同无人一般。

琴韵箫声似在一问一答,琴音渐渐高亢,箫声却慢慢低沉下去,但箫声低而不断,有如落叶随风漫飞,却连绵不绝,更增回肠荡气之意。先如遥山澹烟,继而近水轻云,漾月流光,千里秋霜,落残絮,渐渐的,明月随流水,声惊断肠孤雁,更兼细雨萧萧,一片凄凉肃杀之象,若即若离,似断难断,最终,万籁俱寂,只余流水伴西风。

她的手指还停留在琴弦之上,仍余颤动的弦亦如她的心,被那温雅婉转的箫声撩拨得心驰神漾。

“不知这吹箫者是何人,能与你琴箫合奏得如此相契,实在是难得。”殷心自沉醉中回神,淡淡的促狭在笑容间游离:“要不要我出去看看?”

素衣还没有来得及回话,温和沉的男声便已经传入了耳中。

“高山流水,雅音待洗一江秋;大浪淘沙,清曲堪怡四时景。”一个身姿轻盈的男子飞身掠到小船之上,小船竟然没有丝毫晃动,足见他的轻功修为出神入化。“敢问刚才弹琴的是何方高人?”他的声音低沉而浑厚,如同和煦的风抚过脸颊,让人舒服得想闭眼。透过竹帘子,借着灯影与月,依稀可以看见他的身形。他虽戴着面具,却是一身朴素青衣,手执一管碧玉洞箫,月光慢慢抚过箫身,冰凉清冷,光滑如洗。

他应该就是刚才与她琴箫合奏之人。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没想到,那吹箫人竟然是七哥!

隔帘相望的一瞬间,素衣的心底突然涌出异样的热流,烧红了一向泰然自若的脸。幸好刚才七哥一踏上船,她便立刻灭了烛火,殷心也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否则,要是她的羞窘被殷心发觉,免不了又是一阵促狭。

整整六年未见,那持箫的身影仍是那般风姿特秀。高而徐引,岩岩若孤松独立,爽朗清举,肃肃如松下清风。这个出尘脱俗的男子,已经由当年的少年意气蜕变得越发温润谦和,轩昂之气于他的举止投足间不经意地溢出来,在她心底撩拨着。

“这倒好,吹箫者不请自来了!不过,这人的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殷心微微一笑,根本不给素衣开口的机会,便兀自笑着扬声高问:“来者是谁?报上名来!”

那男子极其自然地把玩着手中的碧玉洞箫,露于面具外的双眸黑亮得惊人。“在下弑血盟风湛雨。”

“没想到竟然是你的意中人——大名鼎鼎的七公子!这可真是拥千里来相会!”殷心凑到素衣耳边低语一声,随即掩唇低笑,掀开帘子走出船舱,一见到风湛雨就刻意板起面孔质问:“江湖上皆言七公子温文有礼,怎么今日如此冒冒失失,随随便便就上了别人的船?”

“原来是‘妙手医’殷心姑娘!”风湛雨见是熟识之人,不由低轻笑:“风某冒昧前来,一时疏忽忘记了礼数,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既然如此,那就姑且算了吧。”殷心依旧冷着脸,明知道他的目的,却还是不依不饶地继续询问:“不知今晚七公子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听出了殷心是在刻意找茬,素衣无奈地笑笑,没有作声,眼眸中锁住的是他的绝尘的风姿。

风湛雨瞥了一眼被竹帘宗住的船舱,淡定自若的男声似秋潮浣,清冷而动人:“风某方才听见这小舟之上传来一阵琴声,与我的箫声极为契合,心下惊喜,特来拜访,并没有其他意思。敢问殷心姑娘,刚才弹琴的是何方高人?”

“七公子也知道,既然那弹琴的是个高人,名号自然不能轻易告诉他人。”殷心笑着打趣道:“不如就让这位高人给你出个谜面,七公子若是有足够的才学,自然能够猜到她的名号。”

“那就有请高人出谜面。”他似乎并不惊讶,反倒有些自得其乐。那碧玉洞箫在他手中划了一个完的弧度,优雅且不凡。“风某虽然不是个出口成章之人,但,今日能与高人同论才学,倒不失是个增广见闻的好机会。”

殷心走进船舱笑着推推素衣,故意促狭地大声说道:“高人,你还不快出谜面?人家七公子都已经接下战贴了!”

本有些犹豫,端看他如此坦然自负,素衣不知不觉间竟也生出了逗他的心思。她抿抿唇,刻意压低声音:“丹心何所喻,唯水并清虚。莫测千寻底,难知一勺初。内明非有物,上善本无鱼。澹泊随高下,波澜逐卷舒。养蒙方浩浩,出险每徐徐。若灌情田里,常流尽不如。”不觉间,脸似乎烧得更厉害了,灼灼地感觉从体肤一直蔓延到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