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凤钗剑精巧玲珑,锋利无比,给你防身最是适合不过。”她用手指抚了抚锋利的剑刃,含笑将长钗剑递给素衣。
“好漂亮!”素衣接过凤钗剑,不由出声谓叹。凤钗剑极轻,握在手中颇为自在,虽然是一把细剑,却因那巧夺天工的凤头而增添了不容忽视的霸气。
“它易伤人然易取人命,被它所伤,所留伤痕永不褪去,所以,它还有个名字,叫‘落痕’!”凤羽绯嘴上说着剑,却没有忽略素衣眉眼间淡淡的愁绪,看来,这小丫头必然是心中有事,才会显露出这般情绪来。她平心静气地将细剑化作凤钗,别到素衣的青丝乌缎上,语气缓和了不少:“素衣今日似乎有些闷闷不乐,这倒奇了,平日你极少如此。告诉姑姑,有什么心事?”
“我没什么,姑姑多心了。”素衣盈盈一笑,试图用笑容掩藏眉间的那抹愁。
“你那好师父倒是把你这单纯丫头也教得越来越口是心非了,有事居然连我也要瞒着。”凤羽绯冷冷地哼了一声,似乎已经认定她的失意必然和寒霜渐有关,语气也是一如既往地不屑:“你若不说,我便亲自去问他,谅他也脱不了干系!”
素衣脸一白,为难地咬着唇,踌躇了半晌才讷讷地开口倾诉:“素衣希望师父教我阴阳命理与占星卦辞之术,但师父不肯。”
“这是为什么!?你天赋极好,肯为他传承衣钵,他便该笑了,竟然拒绝?!”不过一句话,令凤羽绯刚缓和下来的情绪一下子又扬起了波澜。她冷着脸,话语中对寒霜渐似乎视若鄙履,处处见不惯。
“师父说,人不可太过完,完必遭天妒。”素衣耷拉着头,那只凤钗在发间摇晃,仿似跃跃飞,却掩不住失落:“我命相注定不能学,如若强求,必招大凶恶兆。”她并不是刻意要将这一切告诉姑姑的,只是没有料到自己昼思想了好一阵的事如今却泡汤了,一颗少心受了不小的打击。
“命相注定,必遭天妒?他越来越精通舌粲莲的本事了!”听罢素衣的话,凤羽绯忍不住冷笑连连,“相形不如论心,论心不如择术。形不胜心,心不胜术。他倒好,竟以命相做借口,实在是荒天下之大谬!”
素衣正沮丧着,冷不防被凤羽绯言语中敲金断玉的一句话给震慑了心魂。
凤羽绯尽管对寒霜渐多有不满,但却也无可奈何。毕竟,素衣是寒霜渐的徒弟,该怎么教自是由他说了算。她有些不忍地摸了摸素衣的头,柔声安慰:“素衣不必伤心,他若不肯教你,姑姑以后也可以教你,好吗?”
素衣茫然地点点头。此刻,她并没有听清凤羽绯的承诺,她怔怔的呆立着,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自己也忍不住被惊得打了个寒噤。
莲戒·引 一任霜寒
作者有话要说:请各位看我文的朋友注意:
不管鲜也好,或者砖头也好,
我都接受,但没有必要因为我的文而有什么误会冲突
请大家一定帮忙,谢谢!烟萝谷中不乏溪流幽壑,谷中更有一颗很老的高山岳桦,爆裂的树皮呈现出灰白的颜,带着古拙沧桑的,主干似苍虬当空飞舞,分枝屈伸,怒指苍天,形态怪异极了。
素衣站在树下,抬头仰望。老树生长在这高山之颠,早已被狂风和严寒摧残得失去了亭亭玉立与婀娜秀,身躯被摧残的象蛇一样扭曲,可枝干然肯服输地挺拔向上,犹如一个压不垮的灵魂。
是否只有经历了苦难,才能够有真正脱胎换骨的蜕变?又或许说,任何一次蜕变都是一个得与失的交换过程,只有亲自尝试了得失,才能够有所感,有所悟?
她有些迷惘。
以往听姑姑以刻薄不屑的言辞嘲讽师父,她总是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姑姑为什么总是与师父唱对台戏。在她心里,师父是一个温和而慈祥的长辈,他所说所教的一切她都感恩铭记,任何的逾越都是亵渎。
可今日,她那一向波澜不兴的心湖却是一直无法平静,突然不知所措调害。
师父常说,万事随缘,皆不可强求,冥冥中自有定数,人力不可随意干预天命,否则必然万劫不复,她对此也一直是深信不疑的。既然是命中注定,那还有什么可多说的?
可是,如果自己现在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可能成为后事之因,那么,命数不就应该是掌握自己手中的吗?那么,老天到底可以操纵些什么?
是否天命能够任由更改,只是需要有人来承受相应的灾劫罢了?
曾经,她一直对医理歧黄颇有兴趣,师父也似乎有心将她栽培成为一个医者,不仅尽心竭力地教导,还时时以仁慈之心耳提面命。今日,她突然提出要改学阴阳命理与占星卦辞之术,也难怪师父会万分意外。师父说她的命相与常人不同,如果习得术数,必然招至凶兆,不能任由她胡来,并以完必遭天妒为由劝她放弃,她却是不明白,这劝告是否就是所谓的改命?既然能改一次,那么,为什么就不能改第二次?
相形不如论心,论心不如择术。形不胜心,心不胜术。
她静静坐在树下的溪流旁,看那潺潺的流水倒影出她的容颜,耳边却突然响起姑姑刚才对她说的话,心里忍不住又是一惊,一个极端的念头自脑子里逐渐成型。
荀子曾言:“君子谓吉,小人谓凶。故长短大小,善恶形相,非吉凶也。”
相由心生。相起相灭,皮相亦可改变心念。
那反之,是不是心念也可篡改皮相?
是不是只要倾覆这天生的容貌,便可将宿命的前缘篡改?
是不是只需要改变了自己的容颜,便可改变命定的尊贵非凡,便可习得术数,造福苍生?
术正而心顺之,则形相虽恶而心、术善,无害为君子也;形相虽善而心、术恶,无害为小人也。正所谓有心无相,相逐心生;有相无心,相随心灭。人之吉凶福,一切皆由心造。如今,她若是篡容改命再研习星相卦辞,是否就能避过命中的恶兆,进而救天下于危难?她并不惧怕恶兆,也不稀罕这异于常人的命相,她只是希望能够凭借双手救天下,救苍生,为了心中的善念与慈悲,也为了那个不羁自由的灵魂,希望他可以纵情山水,双眸不必再为民生疾苦而粘满落寞尘埃。
她缓缓拔下头上的凤钗,端详许久,突然狠狠扎上自己的右脸,忍痛慢慢地一划!
嫣红的液体顺着长钗的凤头,一滴一滴溶入清澈的溪水中,如同怒放的蔷薇,转瞬便凋萎得无影无踪。一朵,两朵,三朵…她的手没有停,那些蔷薇亦持续盛放于清澈的溪水中,浮起一缕一缕红丝,淡淡点染着潺潺清流。
终于,当双手,白衣都沾上那触目惊心的殷红液体,看着水中那残破的面容,她笑了。
七哥,你曾说,一个人的容貌即便更改,但心却是不会变的。如今,我面相已变,容貌已残,心却依旧如许,待你我再见之时,你真的还能认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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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红阁”内,凤羽绯依旧在抄撰着佛经。
她面容冷漠,几近机械地握着笔抄写着《地藏菩萨本原》上的字句。抄了这么多年,她几乎已经可以倒背如流了,可似乎并没有受到多少感化与教诲,仍旧是那般桀骜不驯,我行我素。
天暗淡,寒意陡升,瑟瑟风起,一股脑自大门处灌入阁内,先前的暖闷之气顿时没了影踪。她虽然没有抬头,却已经知道是谁来了。那原本寒若冰霜的面孔没有丝毫动容,似乎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在唇边兀自挤出一丝嘲讽的笑:“寒霜渐,你最好不要进来,我这‘飞红阁’供奉不起你这大公无私的尊神!”
寒霜渐站在门口,看那模样也似乎并没有打算走进去,他长久地凝望她的一举一动,过了好久才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叹息中带着深深浅浅的痛楚:“绯儿,是你煽动素衣毁容改命的,对吧?”
“你说是便是吧。”凤羽绯缓缓放下手中的笔,颊边的嘲讽因他的质问而化作冷笑:“那本就不是素衣的容颜,自然与她的命相不符,有所偏差不过是迟早的事。寒霜渐,你我皆是旁人,何必要以天命做借口,强自干涉他人的命相?”
“绯儿,你怎么可以如此肆意妄为?你明知道…”他的眸中满是沉痛,她的冷笑如一根针,狠狠地扎在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那个地方,曾经开着馥郁的朵,曾经拥有她明媚如斯的笑颜,可如今,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她已经不再是他的绯儿了,她为了那个永世不能动情的男人心碎神伤,甚至不惜断掉了与他的一切关联,把所有的眷恋变成了憎恨。他历尽千辛万苦,辗转跋涉只是为了不让一向桀骜的她最终走上形神俱毁的路,纵使她恨他。
可她——
瞬间,心底的疼通及到全身,清晰一如记忆中的拒绝。他凛起面容,伸出手冲她摊开,话语是从未有过的严厉:“拇!”
“什么拇?”凤羽绯懒懒地应了一声,对于他的严厉根本就懒得在意,连正眼也没有送上一个。
“给我文殊紫槿,我要为素衣修补容颜!”寒霜渐深吸一口气,的声音你带着不容辩驳的坚持。是的,他不能让一切功亏一篑!只要有任何办法,哪怕不一定有效,他都必然会去尝剩他不能任由一切失控,更不能任由那最终的劫难将她吞噬。
不管怎么样,他都不能让她有丝毫的折损!
只是,当事人似乎并不体恤他的用心良苦,只是兀自瞥了他一眼:“当年,你煞费苦心地为素衣改换容颜,几乎将文殊紫槿用尽才勉强换上个合适的,我知你的如意算盘必然落空,早就将余下的最后一朵文殊紫槿毁掉了!你若需要,可以再等五十年,等它再一次叶落开!”
文殊紫槿生长在长白山峰顶的万丈悬崖上,五十年方才叶落开一次,不仅是驻颜圣品,更有得道的术士以它改容换命,躲灾避劫。
凤羽绯的脸上渐渐浮起笑容,那笑容衬着她纤瘦的身形与绝的容颜,诡异得让人无法言喻。“不过,就算你还能找到文殊紫槿,你也没办法再补好那张由你苦心摹绘篡改的容颜!素衣并不是用普通的利器自残,她用的是‘落痕’…”
“落痕?”寒霜渐听闻之后,大惊失。她居然找到了“落痕”,也就是说,“留影”也必然在她手里!原来,她离开的这三年,从来都不曾放弃过执念!她还是那么义无返顾地想要改变已经不可能改变的宿命,与天意抗衡!
“你竟然——”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眷恋了那么多年的人,看她骄傲的容颜与火红的衣裙,却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了宿命带来的苍凉与惨白,突然就这么失语了。半晌,他颤抖地开口,声音带着哽咽:“我这么辛辛苦苦为素衣改容换命,为的是谁?你为何从不曾动容,体恤我的苦心?”
“寒霜渐,你所谓的仁慈豪义我早已经看透了,也消受不起,我不需要你再为我做任何事,我欠人太多,今生今世是没办法偿还你的人情了。”看着他动情的容颜,凤羽绯敛起了笑容,声音平静得如没有风浪的湖面:“当年,你为了阻止‘她’助我篡改天命,懂她’痛下杀手之时,我便知道,仁慈与佛心也不过如此,还有什么可以冀望的?前事因,后事果,‘她’篡改了天命,不管你怎么大费周章,都阻止不了命盘的轮回。你走吧,我们早就无话可说了。”
寒霜渐深深地望着凤羽绯,仿似她是心中永生无法除去的疼痛,丝丝缕缕萦绕徘徊。“绯儿,你该知道,一切轮回皆是天意。如果,今日的一切便是为了惩罚我当年所犯下的错,那么,我毫无怨言,只是,你断然逃不过天劫!擅改天命伦常也必然是要付出相当代价的!到时,只怕是万劫不复!”
对于他的规劝,凤羽绯仍旧是不以为意的表情,仿若在她眼里,已经没有了所谓的信仰与顾忌,更没有恐惧的存在。“我从没有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过.既然种下了孽因,我必然就能承担一切后果!素衣若要学命理占星之术,你就只管教她吧。前因已铸,命盘必然会有轮回,我会一直等着的——”她转过身,拉长了尾音,一字一句地表明自己的不肯妥协:“等着天谴!”
仿若深海在最汹涌的时刻,并不见层层波涛,只有惊心动魄的寂寞,她的脸上蒙着萧瑟的青灰,睫间染上一层谁也无法窥伺的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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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衣自昏迷中逐渐清醒过来,一睁眼便看到师父满脸愁容地坐在边,一向斯文儒雅的脸上沾染着无可奈何的悲凉。
她隐隐约约记得,在以凤钗自毁容貌之后,她忍着疼痛兴冲冲地去书房找到正在绘丹青的师父,那满脸满手的血渍将四儿吓得尖声乱叫,就连师父也被惊得无言以对!
师父震怒之后的第一个反应是立刻找来最好的止血药为她敷上。那些止血药粉撒在伤口上,火辣辣地疼痛,疼得撕心裂肺,连意识也随着那疼痛渐渐漂远。朦胧中,她似乎看到师父的眼中有什么晶莹的东西在闪动,可却没有看清那是什么。如今,见师父这般憔悴,她的心底涌上了深深的内疚。
“师父。”她轻轻开口,感觉受伤的右脸颊敷着冰凉的药,还有些微疼痛。
寒霜渐低头敛眉认真看她,脸阴郁得如同雨季的林海,半晌,才肃然开口询问:“素衣,你是真的执意要学命理占星之术吗?”
师父的严肃将她震慑住了,这是她从未在师父脸上看到过的表情。自小,师父即使是再生气,也不曾对她们四人如此不苟言笑。然而,她并没有瑟缩,双眸勇敢地迎视师父锐利的眸子:“师父,素衣一定要学,即使付出所有代价!”
寒霜渐似乎因她的回答而疼极,他紧紧闭上双眼,长叹三声:“罢!罢!罢!孽因作祟呀!有因必有果,纵是改容换貌,也仍是无法尽改你的宿命!你与她果然一脉相连,连这随心所,全然不顾后果的冲动子也是一模一样!”
素衣有几分呆楞,显然不知道他话中的“她”所指何人。
寒霜渐坐到沿上,细细盯着素衣的眸子,深不可测的眼中闪着魅惑的光芒,“素衣,你要自此牢记,今后万万不可再如此任莽撞。”他一字一句,仿似是在循循善:“凡习迭理占星术使人,大爱之心不可或缺,定要以天下与苍生为重,切忌为私情私利擅涉天命,否则,必遭厄报!”
“师父,您这是答应教我命理占星之术了吗?”素衣期待地睁大眼睛,从他的话语中似乎嗅出了一些暗示。
“你如此执着,为师便教你吧。你是我最聪明的弟子,能习迭理占星之术造福苍生也算是功德一件。”寒霜渐点点头,敛去眼眸中的精光,不动声地微笑:“只是,业由心造,业本空,一切法自本空,而一切众生妄执其有。你定要将今日之事引以为戒,以后断不可再这么任妄为!”
“我一定谨记师父的教诲!”纵然似懂非懂,素衣仍旧点头称是,乖巧如昔。“多谢师父!”
摸了摸受伤的右颊,她忍不住傻傻地抿嘴笑,虽然脸颊还有些火辣辣的疼,但却比不上心底难以名状的兴奋。
风云骤变,山河必乱。
此时的素衣正沉浸在满心的雀跃与期待中,娶不知晓,前方等待她的将是如何多舛且不可预测的宿命!
莲眼·帝释天下篇 茗弈敲闲
明-正统十四年
这是京师最负盛名的“素瓷居”。
秋月霁,翠梧凋。出素瓷,传静。
昔日开元颜鲁公真卿与陆士修、皎然僧等六人月下品茗,啜茶传吟,偶得佳句:“素瓷传静,气满闭轩。”
素瓷,顾名思义,乃是极品的白瓷茶具,而这“素瓷居”,自然也就是一家上等的清幽茶居,只不过,它娶不是一家普通的茶居。
在茶事风行,楼肆馆阁不一而足之时,“素瓷居”开业不过三年,便已独步京师,大受文人雅士的青睐与追捧。流连素瓷居中,可品茗,可听曲,可对奕,净几暖炉,茶铛旋煮,既是翰墨文事也是风雅情事。而素瓷居的茶叶更是公认的尽皆佳品,凭轩小坐不过片刻,便能窥见千古茶事之一,喝出的茶味也自然与别处不同,堪称是“风试手先梅蕊,瓶姿冷明沙水”。
京师的才子们平日无事,也不论是寒晨暖或者细雨斜风,总要邀上三五新知故交来此地把盏叙谈,沏一壶清茶,听几首古曲,虚怀以待,与众雅士徜徉于诗文之中。素瓷一盏在手,万壑成竹于胸,慢斟细啜,对谈独处,宜心宜身宜书宜画更怡情。紫砂茶壶中梗叶翩跹上下,有若世事沉浮不可预测,青盏底茶汁无论浓淡之味,皆可品出人生世事甘苦无常,不管是谈古论今,还是吟诗作赋,皆可尽展文人雅士之风。
素瓷居内置敞轩明几,甫一跨入紫檀镂的玄关,首先便可见到门口那落地的白玉屏风上以刚劲的字体篆刻着“茶圣”陆羽的《六羡歌》:
不羡黄金纎,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入台。惟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
茶居大厅中的四根桧木大红柱上绘着芙蕖与修竹,由此可知,这“素瓷居”的老板也必然是个风雅之人,竟懂得以荷之纯与竹之洁侍奉茶事,实在难得。而这“素瓷居”更是洞天别具,一廊通幽,将喧嚣烦琐远隔于清幽静谧之外,芙蕖之亭立,修篁之披覆,泻浓荫于人间,堪称品茗之佳境。
茶居二楼皆是小巧雅致的静室,分别挂着厚重的布帘,通廊最尽头处的那间静室尤为不同,不仅门帘是轻盈的丝帛,上头还以珠翠绣着含苞怒放的菡萏与碧如青丝的翠竹,清新而馥郁,一看便知不是哟招待普通客人的。
静室内,两名男子分坐棋盘两边,正在不紧不慢地对弈。
“于大人下棋是一直惯于这般心不在焉的,还是有什么烦心之事?”年轻男子眼神闪烁,恬淡的笑容若冬日阳光一般慵懒,用食指和中指的指尖执着一枚黑子,以极慢的速度落在棋盘之上,漫不经心地发问。他头戴麒麟纹的束发玉衡,用玉簪横插贯纽以固发,耳边垂下素的带子,身着圆领银底金边织锦袍,袍上用宝蓝绣线绘着缠枝叶茂的宝相,宽大的袖口绣着暗纹,白玉腰带上以奇诡的图腾为饰。
此人乃是当朝天统皇帝的胞弟——郕王朱祁钰,
与他对奕的是个已年逾五十的男子,穿着极为朴素的玄大襟袍,睿智的皱纹分布于唇角额际,双眸炯炯有神。他是当朝兵部左侍郎于廷益,虽然是应邀前来品茗下棋,但,看他目前的神情,似乎并不投入,怎么也轻松不起来。
他盯着棋盘,思考了良久,手中的白子却是怎么也落不下去,好半晌才貌似随意地往棋盘上一放:“郕王爷多虑了。下并非心不在焉,也没什么烦心之事,不过是因为棋艺难登大雅之堂而甚感羞愧罢了。然知,郕王爷今日何来的雅兴,约下到此处品茗对弈?”
“本王听说这素瓷居的茶与其他茶居不同,今日便突发奇想来品尝品尝,又苦于棋瘾作祟无人作陪,得知于大人府邸就在附近,特差人邀请大人过来小聚一番。”朱祁钰沉吟了片刻,嘴里挤出一个不怎么具有说服力的理由。
于廷益看着他的笑脸,总觉得其间似乎还有着什么。作为兵部重臣,与藩王私下结交乃是欺君罔上之大罪,他身为兵部左侍郎,为了以防瓜田李下,落人口实,根本就不应该应邀前来。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琢磨了许久,还是来了。若问原因,只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朱祁钰平日看似是个软弱的皇族子弟,脸上尽是懒散的表情,但此刻,他的眼睛却璀璨得不可思议。呵呵一笑,他似乎已经看穿了棋局的死穴所在,手中的棋子却始终迟迟不肯落到棋盘上,话语中似乎暗含玄机:“于大人,要不要本王给你个机会,允许你收回这步棋,再思量思量?”
“下向来出棋不悔,不用再思量了。”于廷益摇头拒绝,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指刚才的走的那步棋早已经是多番思考的决定,自然也就没淤行斟酌的必要,实际上却是将心理的疑惑不着痕迹地收敛得严严实实。
不管怎么样,既然来了,姑且看看郕王想打什么小算盘。
朱祁钰微微挑眉,唇角凝着一丝询问,从容而优雅:“于大人真的不后悔?!”
于廷益端起手边的白瓷茶杯,将杯中的澄澈碧绿的“敬亭绿雪”一饮而尽,留下两个斩钉截铁的字眼:“不悔!”
“于大人太过认真了,下棋不过也是为了消遣而已,何必凡是一板一眼,默守陈规?你不悔棋,下一步该怎么走,真叫本王为难!”朱祁钰伸出食指,轻轻敲着桌面,深幽的黑眸直望着棋盘,状似为难,说话轻轻慢慢,可那云淡风清表情却浑似这话不是出自他口中,仿若事不关己的模样。
“郕王爷,这绝非消遣的问题,而是原则问题。下做事一向说一不二,是非黑白自能有所辨识,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从阑吝于承担后果,凡事只求个光明磊落。”于廷益眉端隆起细纹,一点也不像有开玩笑的意思:“既然这局棋已经是死棋,那下认输也无妨。”
“世事并不如表象这般简单。太公望说得好呀,大智非智,大勇非勇,大谋非谋,大利非利。于大人此举实在是高明,你根本是有心承让,故意向本王认输。这盘棋从一开始便注定不是死棋!本王若是自鸣得意,只怕就已经落了下乘了。”朱祁钰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着话,一边将手中的棋子轻轻放在棋盘上。不过一步棋,不仅将刚才近乎已死的棋局开启了新局面,更是使对奕双方势均力敌,难分胜负。“这局棋大人从一开始便占尽了上峰,死棋不过伪装的表象罢了!本王若是自鸣得意,只怕早就已经落了下乘了。”他了悟地一笑,眼眸中闪过一丝狡黠,似乎已经看出了于廷益是在有心试探他。
果不其然,默然半晌之后,于廷益再次落下一枚白子,眉梢微露赞许:“郕王爷果然机智过人,不露锋芒,就连下棋也这般小心谨慎,难怪甚得皇上宠爱!”
“于大人过奖了,本王天生驽钝,皇上的恩宠也不过是念在兄弟情分罢了。”朱祁钰悠然一笑,虽是谦虚的言辞,但仍旧不甚在意。他瞅着变幻莫测的棋局,浅浅啜了一口茶,不觉间将那吊儿郎当的神收敛了几分:“黑白两道,棋圆盘方,羽扇轻摇硝烟起,尘埃落定弹指间。下棋可是一门大学问。若论其深奥其玄妙却远非他物所能比,其兴兵布阵时讲究高瞻远瞩运筹帷幄,待近身博杀时又需胆大心细智勇双全。于大人还自谦棋艺不精,照本王看来,于大人对布阵兵法等必然多有研究,不止棋艺精湛,论棋德,更是甚高!”
对于他看似褒扬的言语,于廷益不置可否,只是微微一笑:“一般下棋之人,或眼大漏神而成蒙括谈兵,或小肚鸡肠难兴将相之业,真正能远比孔明、近赛刘基者实在是鲜有。下不过是有几分运气而已,担不起郕王爷的褒赞。”
“于大人言重了,须知,看半开,酒饮微醉,此中大有佳趣。”朱祁钰瞳眸一亮,安然睇视着眼前这个忠肝义胆的硬汉,语气也越发平静:“为人淡泊之士,必然为急功近利的浓之徒所猜疑,言行检点之人,也大多被德行放肆之人所忌恨,这世事本是如此,有人汲汲功名,便自有人耿耿利禄,场向来是这般藏污纳垢,如今,惟有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之人才可于场无往不利。”说着说着,他忽而低头,压低声音慨然喟叹:“大人既然可以在棋局之上深藏不露,却又为何在为人处世时过分直率,徒招小人处处刁难?”
听他这么一感慨,于廷益立刻正地蹙起眉,似乎对他话语中的规劝并不赞同:“下既不是为了一己私才涉及场,也不会因为小人的挑衅便随意妥协。下只知,宁可为小人所忌讳,也切勿为小人所媚悦。疑忌也好,刁难也罢,都由得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