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第二日小郭上来送饭,问及那只朱漆小提桶时,她才明白有些事无论再怎样刻意遗忘,总是有迹可寻的。她不动声色跟小郭打马虎眼,硬赖说那提桶是他带上山的。
小郭被她一番话说得糊涂起来,思来想去竟也觉有这么回事,将饭菜留下,便要将那提桶带下山去。洛小丁毕竟心虚,不敢当真让他带走,找了个借口将那提桶留下,犹豫了两日,还是将那只提桶连同师父前两日送上来的药一起,全部都抛入了危崖之下,这些东西留着始终是祸患,不如毁了干净。
崖边树木郁郁葱葱,深不见底,东西被扔下去许久都听不到回响,洛小丁不禁生出错觉来,似乎从来就没有掉下去任何东西,一切平静的像是什么都没发生,可她方才分明是扔了只桶下去的。她静静伫立于危崖边上,低头下看,许久都不曾动,山风吹来,她的衣衫在风中猎猎飞舞,似乎欲乘风而去。
洛小丁望着望着,忽觉脚下虚空,竟仿佛自己也会随时从崖边坠落下去一般,心头悚然,由不住便往后一退,一颗心犹自怦怦直跳,良久才定住心神,深吸一口气,阖目喃喃自语:“到底要怎样?才能活下去…”活下去,只求平安无虞地活着,今时今地,如此卑微的一个愿望,竟也成了一种奢求,无论她如何小心翼翼,总难免有行差步错的时候。
如今竟到了这个地步,可这局面难道不是她一手造成?最初时或许是无意的欺骗,可到后来,她又怎能说自己是无意?没有机会澄清,越来越不敢说出真相,藏着瞒着,终究变成了蓄意的蒙骗,害了自己不说,还连累了师父。她是对不起师父,穷其一生也难报他恩情。
倘若师父再来,她该如何是好?是顺从他的心意,还是守着那虚假的节操不肯就范?总要有个抉择。他是师父,她是弟子,违逆他已是不敬,又遑论指责?可是…为什么只是要活着,便已有这么难?看不到一点点希望,前路一片黑暗,没有灯光没有同伴,茫无际涯,她一直一个人,孤军奋战…
没有人帮得了她,便是大师兄也不行,若是大师兄知道她是女子,那会怎样?只怕——会比师父更恨她几分!胸中忽有悲意弥漫,这一瞬洛小丁只觉剜心掏肝般地痛楚,心头只想:“洛小丁你完了,你活不出来了!”
她在崖边坐了许久,心里又是空又是木又是痛,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眼见日头西斜,慢慢沉入山坳之中,方站起身来,准备回屋烧火热些饭菜来吃,却听有人问道:“你想通了?”
洛小丁一惊,转头一看,只见风竹冷正坐于石桌边望着她笑,斜阳掠过他脸上,越发显得轮廓分明,浓眉俊目,倜傥无比。洛小丁心头跳了两下,好在是他,若换了什么心存不轨之人,只怕趁她不备,出手将她推下山崖也说不好,她竟变得如此迟钝,连有人来都不知道。
“在想什么事情?竟这么出神…我在这里足足有一刻,就看你发呆了。”
洛小丁定了定神,这才迈步走过去,问道:“王爷怎么来了?”
风竹冷略一迟疑,道:“找你师父有事,顺道上来看看你…”
洛小丁也不说话,低头走入石屋,端了一碗水出来,放在石桌上道:“这里没有好茶相奉,王爷将就着点儿。”
风竹冷笑道:“难得遇上你为我端茶递水,凭它是什么,我只当是琼浆玉液…”端起碗来,只听咕咚声响,不一会竟已饮尽。
洛小丁淡淡瞥他一眼,道:“我如今——是在面壁,王爷上来,是得我师父允准的么?”
风竹冷听她这样问,微有一丝不自在,转头四顾,只不看她,半晌才道:“我说你也够倒霉的,自回浮云城便厄运不断,不是被禁足,便是被罚面壁…你倒真受得了。”
洛小丁被他说中心事,甚为不喜,冷了脸在一边坐下,只不作声。
风竹冷见她闷声不吭,竟是不理会他了,无可奈何地笑道:“算我说错了话,我这里给你赔礼,还不成么?”
洛小丁也不好太过,顺着这话便下了台阶,微笑道:“是小丁不懂礼数…还请王爷海涵。”
“我几时怪过你来?不过是为你不值…”风竹冷顿了顿,身子微倾,凑过来细细端详她,“你如今过的可还好吧?”
洛小丁被他看的心里发毛,别过脸道:“过得好与不好,王爷不是都看在眼里?”她低低垂下眼帘,将所有的心事都隐藏在浓密的睫毛之下。
风竹冷脸上笑容渐渐敛去,正色道:“就我眼前所见,你过得并不好…”
洛小丁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并不答话。
风竹冷继续道:“这才几个月,好好一个人竟瘦成这样,若说你过得好,岂非便是睁眼说瞎话?”
洛小丁也不出言与他解释,唇角一抹若有似无的笑,苦中带涩。
风竹冷叹一口气,徐徐道:“这里左右容不下你,我看,你不如去我那里,也好帮一帮我。”
洛小丁微微一怔,想了片刻,道:“小丁是个无用之人,只怕帮不上王爷什么…”言语间似是而非,却也并未拒绝,倒像是心不在焉的敷衍。
风竹冷道:“小丁,我以一片挚诚之心待你,你为何总也不肯信我?”
洛小丁听他说得恳切,不觉动容,面上微有惭色,垂首低声道:“我也知王爷是一片好心,可王爷你不知道,浮云城素有规矩,门下弟子等闲不准为他人效力,去王爷那里做事,怕不那么容易。”
风竹冷听她这话,颇有松动之意,不觉喜道:“这怕什么?只要你肯,我这便去跟你师父商量。”
洛小丁点头“嗯”了一声:“如此…也好。”虽是说好,眼中却殊无喜色,望着远处低低叹息,自语般地道:“浮云城中人才济济,能人多不胜数,别说师父、童师叔、韩堂主他们,便是我那两位师兄,已令小丁难望项背,凭我怎样努力,终究不过是水中望月、镜中看花,一场空而已,去外面闯一闯也好。”
风竹冷道:“当初在晋阳时我便跟你提过此事,你偏不肯,拼死拼活要回来…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洛小丁低头不语,当初是为了什么?为什么要回来?她苦苦的想,只单单是为了不再让师父轻视她,厌弃她?她那么卖力令云宅做大,真的是想让师父对她刮目相看,好重回浮云城么?那时她被师父赶至晋阳,人生地不熟,余天又处处为难于她,她几乎就一蹶不振,若不是想着大师兄临别时叮嘱她的那番话,只怕当真便遂了师父的愿,她舍不下…舍不下在浮云城的一切,更舍不下…大师兄,一念及此,脑中顿如醍醐灌顶般清明起来,原来她回来,并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大师兄…
她心头蓦然一震,被自己这些想法吓了一跳,正兀自出神,却听风竹冷道:“好在如今你也想明白了,日后有你帮我,我便要省心多了…”
洛小丁微蹙着眉笑:“我又能帮上王爷什么?不过是去吃闲饭。何况…我师父也并不一定就能答应。”师父应该会放她走吧?当初赶她去晋阳,不就是想她无声无息地消失?是她自己愚钝,不能领会师父的心意,非要师父点拨才明白,眼下会不会为时过晚?
风竹冷伸手过来,握住她平搁在桌上的手腕,道:“你放心,我总有法子说服你师父。”
洛小丁愣了一愣,虽是隔着衣袖,但风竹冷手上的热力却仍旧传递了过来,她微有些不悦,但眼望他一脸关切之情,又觉感动,只好任他握着,道:“既如此,那小丁便先在这里谢过了,日后跟随王爷,必唯马首是瞻。”
风竹冷忍不住笑:“叫你说出这些话来,倒也不容易,我这就下去找你师父。”
第一卷 50.约谈
风竹冷沿着山路往下行去,走了一段又转回头去看,却见洛小丁仍站在山顶上,夜幕四合,她身后一片蒙蒙的黑红色,沉重而逼仄,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吞噬。风竹冷不禁迟疑起来,眼望她单薄颀长的身影,面上微露不忍之色,却还是冲她挥一挥手,毅然决然地掉头向山下行去。
他走到半山腰即转了方向,寻了小路自松林中另行,并不经山门下山,又走一程,忽听“呼”地一声,脑后有风声疾响。他心知不妙,慌忙展开身形往前疾纵,还未等他落地,已有一条黑影自他头顶上掠过去,如一头大鸟腾空而下,轻轻落于他面前。
树影憧憧,林中一片暗黑之色,风竹冷虽看不大清那人面容,却已猜出了他的身份,正欲开口,却听那人冷冷道:“九王爷难得来一次浮云城,怎能就这么走了?好歹也让鄙人尽一尽地主之谊!”
风竹冷哈哈笑道:“我这里正要去拜会城主,没想到李城主竟然亲自前来相迎,实在是太客气了!”
李玄矶道:“我也想不到,王爷竟会亲临浮云城禁地,难道是为了上山看日落?”
风竹冷脸上微有尴尬之色,随即笑道:“小寒山上的夕阳晚照着实与别处不同,连那山上的人都是都一道奇异美妙的风景,不知城主可有赏看过?”
李玄矶摇头道:“鄙人整日奔忙,哪及王爷这般有雅兴?让王爷在此处站这许久,多有不恭,还请见谅!不如下山一叙,王爷你看如何?”
“小王也正有此意,城主请!”
“王爷请!”
两人心头各有计较,却仍能言笑侃侃,一路走下山去。等到了取松院,李玄矶将风竹冷引进书阁,趁着他吩咐下人端茶递水的功夫,风竹冷已转目将阁内打量了一番,阁内敞阔,北面一溜全是书架,挨个数过来,竟有五六座,架上齐齐整整摆放着各色书籍。西壁两架十景厨,厨中列着许多古玩,东面墙上挂了一幅画,画中风雪正劲,却有一株青松傲立危崖之上,顶天立地,卓然不群。
其余无外书案桌椅榻几之类,布置得十足风雅。风竹冷目不转睛盯着那画半晌,等丫鬟奉上茶来,这才收回目光,接过茶慢慢啜饮。
李玄矶道:“粗茶淡水,王爷可饮得惯?”
风竹冷微笑,一语双关:“李城主太谦恭了,浮云城乃是仙境般的地方,一草一木皆是上品,何况是茶?只怕我这等凡夫俗子不配饮呢。”
李玄矶唇边微浮起一抹笑纹,道:“王爷缪赞。”
风竹冷又抬头去看墙上那画,看了半晌忽道:“这幅画是小丁的手笔吧?画功精细,笔力老练,实非凡品。”
李玄矶一愕,微微偏转脸去,不经意似地道:“画中风雪是她所画,崖上青松…乃是出自鄙人手笔…”
风竹冷良久没有作声,望着那幅画怔怔出神,好一阵才扬眉笑道:“古有花木兰替父从军,虽是易钗而弁,却不输男儿半分,想不到如今城主身边竟也有这样的女子,当真令人羡煞!”
李玄矶听他之言,如何悟不过来?面上却只不动声色,敛容道:“王爷此话何意?”
风竹冷但笑不语,长身而起,负手走至那幅《雪松图》前,仰头眯眼细看片刻,方道:“年节时我进京面见圣上,同圣上提及城主…”他缓缓转过头来,目中大有深意,“圣上对城主十分看重,有意封城主为侯,不知城主意下如何?”
李玄矶心头冷笑,这才是风竹冷此行的真正目的,拿洛小丁之事要挟自己就犯,为朝廷所用。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望着风竹冷微笑,似若有所思。
风竹冷一时间捉摸不透他的心思,竟微有些不耐起来,他一向运筹帷幄,今日之事他是抱了决胜的把握而来,这时却忽然有些不确定起来。
“浮云城偏安一隅,无意陷入朝中政局纷争,王爷的美意鄙人心领了。”李玄矶脸上笑意更深,虽是拒绝,语声却不急不徐,似已稳操胜券。
风竹冷虽是大失所望,面上却不露分毫,笑道:“城主再考虑一下,不必急着答复。”他转头四看,似乎在找什么,“太冷清了,城主这里可有弹琴唱曲的巧婢?或许听听小曲,大家热闹热闹,城主会改变主意…”
李玄矶道:“取松院鄙陋,并未设置这些奢靡享乐所在,让王爷失望了,王爷要听什么曲子?我这里有琴,王爷若有兴致,可以自行弹奏一曲。”
风竹冷被反将一军,脸上有些挂不住,讪讪道:“可惜小王不会弹琴,若不然便可奏一曲《淮阳平楚》赠与城主。”
“淮阳平楚?”
“对!”风竹冷点头,容色间意兴飞扬,“城主难道不觉得你如今很像四面楚歌声中的项羽?”
李玄矶靠着椅子闲闲一笑:“王爷似乎太抬举我了!我哪里敢跟西楚霸王相比?便是能守住这浮云城,已很不容易…岂敢有坐拥天下之心?何况李玄矶不过一介凡夫,项羽刘邦却是王侯将相,怕只有王爷才有资格与之相比。”
风竹冷被他这番话说得哑口无言,心道:“前次过来与他并没说几句话,只知说话做事都极有分寸,却不想竟有这么厉害,我与他说了这半天,没将他镇住,反被他绕到自己身上,此人智计百出,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若为我所用,必如虎添翼,若不能为我所用,便是劲敌,无论如何也不能留他在这世上。”一边想一边重回椅上坐下,低头品一口茶,望住李玄矶微微笑道:“李城主似乎扯远了…我说的是城主如今的处境,近来江湖上有许多不好的传言,不知城主可有耳闻?”
李玄矶端起茶碗,细细撇去茶水中的浮沫,呷了口茶道:“王爷心系国家天下事外,尚不忘体察民情,连江湖中这等小小传言都了如指掌,可见胸怀广大,实在是难能可贵。”言辞谦恭有礼,却是避重就轻,明是称颂,暗里分明有讥嘲之意。
风竹冷摸着额角只是笑,道:“李城主过奖了,国家天下事那都是圣上关心的,小王闲居京师之外,难免会有些风言风语吹到耳中来,何况这次的风声还这么大,想不听到也不成哪!说来还是该怪城主的名气大,不管是什么传言,但凡同城主你扯上关系,那便如风雷涌动,震天响地,动静着实大的不得了…”
李玄矶眉梢微微扬动,唇角一抹淡笑若有若无,并不接话。
风竹冷又道:“听说有人已找上了裴副城主,想必李城主也已有所耳闻,眼下城主外忧内患,只怕很不好过罢?”
李玄矶道:“有人对浮云城虎视眈眈,想方设法要寻浮云城的不是,日子自然是要难些,却也对付得过去,无非就是挑拨离间,炸炸祠堂,再来便是传些无中生有的谤言,左不过是些营苟之辈的跳梁小计,常言道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无外如是,就不劳王爷费心了。”
风竹冷面色微沉,眸中掠过一星寒芒,一闪即逝。李玄矶话中有话,分明在向他暗示什么,他于官场中混迹多年,最是精明不过,立刻便明白过来,只觉那“营苟”二字分外刺耳,竟像是在骂他一般,心头由不住怒意暗生,值此时刻,他再无心思跟李玄矶兜圈子,索性便将话说得更明一些:“我倒是不用替浮云城费心,我只担心小丁…城主当年发毒誓时,恐怕再也想不到自己竟会收个女徒弟。”
李玄矶“唔”了一声,神色并无多变,笑道:“王爷多虑了,鄙人既立下了那样的誓言,又怎能违背?这等欺师灭祖的行径断不会做,若然收个女弟子在身边,岂非是自掘坟墓?”
风竹冷有些沉不住气,冷笑道:“城主何必要自欺欺人?大家都是男人,不妨说开了去,但凡是女扮男装,无论扮得再像,总还是有破绽可寻,倘若日后真被人验了出来,事情便难办了。城主不为小丁想,也该为自己考虑考虑…若大家和和睦睦,齐心协力为圣上分忧,这些事情自然不在话下,世上事每时每日都在变,浮云城的规矩自然也变得,不过是一个誓言而已,可大可小,只看城主如何打算?”
李玄矶皱眉道:“鄙人愚钝,竟越来越听不明白九王爷的话了…天色已晚,王爷请容我再好好想一想,待我想明白王爷的话,再给王爷答复。”
这话却分明是有逐客的意思了,风竹冷知再谈不下去,只得站起身道:“既如此,那小王便告辞了。”他举步往门外走,走得两步却又立住,回头道:“洛小丁如今还在小寒山上,只要她在,便会有人盯着,城主千万小心才是。”
李玄矶冷冷道:“恕不远送!”
他冷眼看风竹冷走出门去,只是坐着不动,胸中却像有一团火在烧,几乎就按耐不住,要将手边的茶碗扬手掷出门去,却还是忍住了。他强压着怒气又坐了一阵,忽见门口现出一条黑影来,不觉微微皱眉,朝那黑影点了点头,示意那人进来。
黑影悄无声息走进来,回身将门关好,躬身垂手侍立。
李玄矶低声问道:“事情都办妥了?”
黑影拱手道:“禀城主,人已经接上了船,只是闹着要见您,阁主遣我回来问,这人城主见还是不见?”
李玄矶闭上眼睛良久不作声,耳边恍惚有人轻言慢语。
她说:“凭我怎样努力,终究不过是水中望月、镜中看花,一场空而已…”六年,她在浮云城六年就只是一场空?
她说:“日后跟随王爷,必唯马首是瞻。”
这么多年的师徒之情,居然就比不上一个外人。他忽然想笑,唇角向上扬的一瞬,却只觉胸口处一阵阵刺痛,竟如万箭攒心一般。
那黑影见他半晌没有动静,也不敢贸然相问,几乎就以为他睡着的时候,他却忽然睁开眼来,眼光虚虚扫出去,倦怠无神:“不见…你即刻回去转告江阁主,让他马上动身离开。”
第一卷 51.下山
洛小丁眼望风竹冷越走越远,终于融入墨一般的夜色中不见,方转身往石屋那边走。此时天色已然全黑,四处蒙蒙一片,洛小丁满怀心事走到石桌前,隐隐总觉不对,猛然间抬头一看,却见青松之下赫然立着一道黑影,她微微一惊,不觉便往后退了一步,这人是何时到得山上?她竟然不知,方才她与风竹冷的那番谈话他可曾听到?
她越想越是心惊,虽是疑惑不安,却仍强自镇定下来,正要出声诘问,那黑影却已走上前来,微弯了腰向她抱拳道:“属下奉城主命,特来接三公子下山。”
那人穿一身黑衣,头上笼着风兜,一张脸大半被遮,分明离得很近,却始终无法看清他的面容,只从身形声音知道他是男子而已。洛小丁只觉诡异,心头疑虑更甚,暗忖:“师父为何这么快便接我下山?派的人我也不曾见过…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她一边想一边上下打量那人,缓缓问道:“我好像…没见过你…你平日在哪里当差?”
那人立刻会意,道:“属下不在编制之内,只随时听城主号令行事。”自腰间解下一块玉牌拿给她看,就着些微的星光,洛小丁将那玉牌扫了一眼,已认出那便是浮云城调用人马时备来急用的令牌,素日都是保管在师父那里,这时既在此人手中,可见是得了师父之命而来的。
洛小丁了然于胸,便再不多问,一颗心却无论如何也静不下来,对那人道:“我先回屋收拾一下,劳兄台稍候片刻。”
那人摇头道:“三公子不必收拾了,屋里那些东西自有人上来替公子打点,事出紧急,还请三公子即刻随我下山。”
洛小丁听他如是说,便只好作罢,空着两手随那人往山下走,走不多时便入岔道,横穿一片松林,显然是不打算让人知晓,耳边闻得松涛阵阵,只觉心思烦乱,心头存着诸多疑虑,却又不好开口多问,心知问了也是白问,一路之上只是沉默不语。
等下了山,那人竟不带她回取松院,七转八绕专拣僻静巷道行走,不多时便将她带至了一所宅院的后门上,洛小丁大致看了下方位,心里约略有数,知这里是被师祖封了多年的“蕊香阁”,想起关于这处居所的种种传言,不由得畏惧起来,脑中只是胡思乱想,见那人进去,只好也跟着走入,一路曲曲折折,穿过几个门洞,方才到达目的地,却是一座两进两出的小院,再往内是一排厢房。
洛小丁随那人一起走入居中厢房之中,转左首内室,眼见那人找到机括开启一扇暗门,才知这房中另有乾坤,内里竟设密室,到这时候,多想再也无益,只好咬牙进去,待进入密室,听得暗门砰然合拢之声,便由不住有些心慌,总觉这事情处处透着古怪,隐隐竟觉不妙起来。
密室之中幽暗无光,那人晃亮火折,洛小丁方看清屋内情形,桌椅几凳床榻一应俱全,布置典雅,倒像是女子的闺房。只大略瞄了一眼,便听喀喀声作响,转头看时,却见那人在后壁上又打开一道暗门,她微微纳罕,见那人招手,当下不动声色随他走入,这次却是一条黑黢黢的秘道。
那人打着火把在前引路,洛小丁随后跟着,暗道中潮湿闷热,静得连丝风都没有,约摸走了小半个时辰,才觉出有风。洛小丁心知是到了出口,这一路恐怕走了有一里来地,蕊香阁紧靠城东,想来这一出去多半便出了城。
她心头一动,乍然想到:“师父这是送我出城?他做的这么隐秘,显然不想任何人知道我的行踪…难道,难道…是我那件事情发了?”一念及此,不禁脸色煞白,耳边嗡嗡鸣响,脚底下步子也虚浮起来,只觉头重脚轻,竟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踉踉跄跄往前走,脑子里乱成一团,只是理不出头绪,思想间便已到了尽头,外面赫然是一个大湖,湖边空地上伫立茅舍竹篱,倒有几分乡间田园的野趣。湖上却停着一艘画舫,桅杆之上挑着一盏薄纱灯笼,朦朦胧胧照在湖畔水上,缥缈迷离,不甚真切。
洛小丁再想不到外面竟是这样一幅天地,眼望湖上那艘画舫怔了半晌,听到那人催促,方才走上前去,踩着跳板上了船,惴惴不安往中舱走去。
中舱却也宽敞,烛焰微微跳跃,忽明忽暗的光照见舱中两排梨花木椅,洛小丁才往舱内走了一步,便看见正首椅上坐着一人,灯光斜映在那人脸上,照在他脸上戴着的兽纹面具上,光可鉴人的黄铜被烛火一映,微闪红光。
“江蓠!”洛小丁心头陡然急跳,一霎时什么都明白过来,脚下略略一顿,忽然回身往舱门处疾纵而出。
那人微微抬头,眼孔处有冷光一泄而出,手指微扬,两束白光自他指间弹射而出。
洛小丁只觉左膝窝一麻,咕咚一声跪倒在地,还要挣扎,另一束白光已然打中她右腿“足三里”,这下再跑不动,只能半跪在舱板上,正待低头自解穴道,忽觉腰上又是一麻,身上力气像是忽然被人抽空,她身子一软,整个人便已匍匐在地上,挣扎了几下,只是动不了,想要提气运功冲破穴道,丹田之气一时间难以凝聚,只急得满头大汗。
脚步声缓缓响起,稳健有力,一步步踱到她身边,她转目去看,却只看到一角素袍下的一双皂靴。
“你还想逃到哪里去?”江蓠淡淡发问,语气中不无揶揄之意,“难得你师父替你想的这样周到,你竟然不承情。”
洛小丁垂目望着舱板,面上表情倒还算镇定,只不说话。
“如今你大师伯跟那谷落虹联手对付你师父,就怕你不露面…你当真想送上门去给人折辱,我也不拦你…这就解了你的穴道放你自由,如何?”江蓠在她身前蹲下,侧脸睇视于她,眼中颇有轻蔑之意。
洛小丁咬唇不语,先前的猜测这时被证实,藏了这么久,最终还是暴露了,唯一没想到的是谷落虹竟会这么卑鄙,找上了大师伯,到底她与他有何仇怨?他到底是谁?为什么非要置她于死地不可?她怔怔地想,一时间却又理不出头绪,只觉头皮一阵阵发紧,过了片刻才想到这以后她只怕是要呆在魅影阁了,那里虽不见天日,这条命总是保住了,师父曾说要顾她周全,却也不算食言,心里虽如此想,鼻中却觉酸涩,只道:“我要见我师父…”总该让她见一见师父,师父他,如今可还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