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翎雪易钗 作者:曲罢
一个莫名其妙的毒誓。
一句无可奈何的谎言。
将他们这对师徒推入不可预料的绝境——
作品关键字: 虚构,洛小丁,李玄矶,风竹冷,尚悲云,霍元宵,浮云城
第一卷 1.寿筵
用过午饭后,外面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如筛盐如琼粉,撒得满世界都是。
窗户大开,冷风飕飕地往屋内灌,洛小丁却并不觉得冷,坐在窗前的书案边拿着一张请柬只顾出神,那张烫金红喜柬被他捏在手中翻来覆去地摆弄,最后他站起身开门走了出去。
他光着头走到院子中间,冲着对面的厢房喊道:“老肖…备车,去王府!”
老肖披了件大棉袄出来找人备车。洛小丁回屋去换衣裳,他从衣柜里翻出那件团花织锦棉袍子穿上,袍子是崭新的,还是头一次上身,前去赴宴当不至于失仪。
戴上帽子,洛小丁裹着半旧不新的斗篷出门上了马车。车子一路迤逦行去,他靠着软垫坐着,时不时摸摸身边的红木箱子,箱子里装了两幅他新近淘来的字画。风竹冷什么都不缺,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嗜好,他实在想不出要送什么,索性便拿这两幅画来充数,虽然不值几个钱,总归是一番心意。
他猜度着这时候王府里的宴席也该散了,也免了一番虚情假意的客套。
晋阳城不大,约莫小半个时辰的功夫便到了风霆王府。雪大的紧,外面浑浑噩噩一片白,辨不清方向。他才挑开车帘探出头去,便有人冒着风雪迎上来问:“洛小先生可算来了!王爷候了很久了。”
洛小丁倒不自在起来,略有些不安地笑了一笑,无话。那家人开了侧门,放马车进去,一路往西,到了梅苑。洛小丁下了马车,随那家人去了偏厅,偏厅里笼着一个大火瓮,内里暖意融融。
家人道:“王爷还在后花园里陪客人赏梅,小的这就去通传。”洛小丁除下身上的斗篷,随手搭在挂衣架上。偏厅里的陈设古雅庄重,靠墙立着一架文杏十景厨,架上摆放各式鼎皿瓷器盆景,高低错落,井然有序。洛小丁对这些并无兴趣,便在书案上找了本书,坐在罗汉榻上一边翻看,一边探手去火瓮上取暖。
没看几行书,便听见门外有脚步声,一股冷风灌入,有人掀开厚厚的门帘,迈步走了进来。他抬头一看,就见风竹冷神采奕奕站在面前。风竹冷一边解他身上披着的裘皮雪氅,一边朝他笑道:“我道你真不来…正要再遣人请一遭。”因是生辰,他内里便穿了件绛红色云罗纹锦缎棉袍,颇见喜气。
洛小丁放下书站起来拱手赔罪:“王爷的生辰怎敢不来?恰好云宅那边有事一时走不开,晚了半日,还请王爷海涵!”说着话将那红木箱子打开,取了字画出来,道,“也没什么贵重的寿礼,这两幅字画权且表个心意,王爷看看可还称意?”
风竹冷接了字画,眼光却并不移开,若有所思盯着洛小丁身上那件新袍子看。洛小丁被他这么看着,不免心虚起来,正局促不安,却听风竹冷道:“这袍子你今日头一次穿?”洛小丁讪讪地笑:“王爷送的大礼,平日舍不得穿…”
“什么大礼?不过是件衣服而已…”风竹冷面上已有遮盖不住的笑意,“这袍子你穿着对味!”他走到书案前将那两幅字画展开来一一细看,笑道:“是前朝吴夫子的手笔,你从哪里讨来的?”洛小丁站在旁边,但笑不语。风竹冷瞅他一眼,命家人将画挂起,道:“你送来的东西,就算不称意,也还是要高高挂起。”
洛小丁只是笑,负手退后,看那家人挂画。二人在一旁看着,时不时提醒家人几句。待画挂好,风竹冷左看右看,甚觉满意。这时外面又有家人执了封信进来禀报:“王爷,浮云城主派人送来寿屏一架!”
洛小丁心头突地跳了一跳,便有些惴惴不安,不住地往窗外看。风竹冷大感意外,问道:“李城主来了么?”
家人回道:“回王爷的话,李城主没有来。说是事务繁忙,无法分身,特特留了这封信给王爷。”
风竹冷伸手接过家人手上的信,去拆上面的火漆,笑道:“浮云城此次可算给足了我面子,今日接连收到两份大礼,实在是荣幸之致。”
洛小丁接口道:“师父一向都忙…凡事总离不了他。”
风竹冷瞧着他一笑,展开信看了一遍,又去问家人:“李城主派来的人呢?快请进来好好款待!”
家人道:“已经走了…”怕风竹冷责怪,又道,“无论怎么留都留不住!”
风竹冷却只是笑着摇头,道:“尽心便罢了,送的寿屏,好好收起来,别碰坏了。”
那家人退出去,转而又回来,道:“王爷,世子殿下在后花厅里吵着让您过去!”
风竹冷这才想起后花园那边还有客人,答应道:“叫陈管家先张罗着,我这就过去!”又对洛小丁道,“今日我这里来了位贵客,我带你去见见。凑巧那边的梅花也开了,正好一道赏梅饮酒。”
洛小丁迟疑了一下,却又不好拂了他的意,只得披上斗篷同他一起走出去,边走边说:“我不饮酒,只好赏梅了!”风竹冷不作声,回头在他肩上捏了一把,皱眉道:“外面冷,你这斗篷不隔风。换一件罢!”正要命家人去另拿一件厚绒披风来,洛小丁却往后退了一步,眼中微有戒慎之色,淡然道:“我不冷,穿这件就好。”
风竹冷怔了一怔,也就不再强求。
两人一到后花厅,立刻便有一个华服贵裘的少年迎上前来道:“九哥到哪里去了?丢下我等这许久,罚酒罚酒!”风竹冷还没来得及开口,亭榭里又涌过来几个人,围住他七嘴八舌地说起来。洛小丁很是知趣,自觉地闪到了一边,踱到梅轩下看那几株新开的红梅,红梅傲雪绽放,仿佛雪中燃着的簇簇火苗,冷风吹过,庭院中暗香幽幽。
眼见众人擎了酒接二连三上前,风竹冷心知必是面前这坏小子作怪,只得笑骂:“谷落虹,又是你干的好事!”谷落虹也不介意,嬉皮笑脸地在旁打趣,目光却落在了梅轩之下。梅轩之下站着的少年与他年纪相仿,正独自站在落雪中赏梅,北风呜呜吹过,他身上那件旧斗篷在风里抖抖簌簌,说不清楚是人不胜衣,还是衣不胜人,只觉他格外清瘦,仿佛随时都会随风化去一般。
风竹冷好不容易自人群中脱身,走过来笑道:“要我引见么?”
谷落虹道:“九哥看重的人,自然要见。”
二人出了花厅,走到梅轩下。那少年听到脚步声,缓缓地转过头来,朝他们微微一笑,笑容绽放瞬间,谷落虹只觉珠玉生辉,一霎那间天地万物都似失却了颜色,只剩他脸上濯濯的笑意与那冰雪般清冽的目光。
风竹冷对他笑道:“这位公子是浮云城主的高徒洛小丁,断翎刀客洛小丁,世子可曾听说?”不待他答话,已经转头向洛小丁道,“这位是云阳王的世子谷落虹!”
“洛小丁!”谷落虹望着对面修身玉立的少年喃喃自语,对面少年朝他拱手施礼,见他怔怔出神,眼中不免有疑惑之色,他心里突突直跳,面上却笑意盎然,轻蔑地道:“想不到名振江湖的断翎刀客竟长了一副娘们儿相貌。”
洛小丁被这句话骂愣住了,怔了半晌,也没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只觉奇怪,二人以往并无交集,不过是初次见面,怎就引得他恶语相向?他微蹙了眉,因顾念着风竹冷的面子,不好让谷落虹太过难堪,只淡淡道:“兄台虽是一副男儿相貌,嘴巴上刻薄的功夫却堪比饶舌之妇。”
风竹冷忍俊不禁,噗地笑出声来,在场之人先都忍着,风竹冷一笑,都再也忍不住,轰然大笑起来。谷落虹被这奚落气的面红耳赤,全忘了是自己辱人在先。他极力忍耐着,冷冷地向洛小丁挑衅:“听闻断翎刀客刀法精妙无双,在下愿意领教一二。”说话间已将身上的雪氅甩在雪地上,走到庭院开阔地,拔剑指着洛小丁,一副不容推拒的姿态。
洛小丁没奈何,只好下场与他比划几招,两人拆招不过十数,谷落虹便已落了下风。准确的说,洛小丁胜在身法,刀随影动,雪地里只见一抹淡影挟带破碎刀光,点点滞人。倏忽之间,那一弯薄刃在谷落虹腰间一划而过,叮啷一声,谷落虹腰带上系着的白玉透雕鱼纹佩斜飞出去,继而撞上铜柱,碎玉纷纷坠地。洛小丁回手收刀,折身跳在场外,拱手笑道:“得罪了!”
谷落虹脸色越发难看,一块玉对他来说,自然不算什么,但这脸面却往哪儿搁?若是传了出去,岂非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
风竹冷走过来攀住他肩膀笑着打圆场:“不错不错,两下里不相上下,算是打了个平手,今日是我的生辰,过两招助个兴便是…”
谷落虹黑着脸不作声,风竹冷又道:“还没尽兴?老陈,去裳舞院叫些姑娘过来,给大家歌舞助兴!”
虽有歌舞,气氛却明显不及先前和睦,谷落虹勉强耐住性子喝了几杯,便告辞走了。客人们先后离去,寿筵在戊时收场。
第一卷 2.师父
洛小丁回到云宅时已近亥时,远远便看见门口挑着的灯笼依旧亮着,老肖双手拢在袖中在门前来回踱步,显然是在等他。心头不免惴惴,冥冥中便有种直觉,宅里多半出了事,否则老肖不会这么晚还冒着大雪等他。
老肖见他自己驾车回来,不禁吃了一惊,问道:“三公子怎么自己回来了?车夫呢?”
洛小丁跳下马车,掸掸身上的雪粒道:“路上出了点岔子…”
老肖愕然,待看到被砍裂了的车厢及车辕上的点点血痕、刀痕,心头已经明白过来,忙问:“三公子没事么?”虽看不到洛小丁身上有伤痕,却仍由不住担心,想要伸手拉住他看上一看,却又想到这三公子脾气向来古怪,寻常之人断不容碰他,便只好作罢。
洛小丁道:“不打紧!”大步流星走到厢房门前解下斗篷进屋。老肖就一直跟在他身后,似乎有话要说,却又欲言又止。
洛小丁忍不住问:“出了什么事?东厅那里这时还灯火通明,来了贵客?是余天在招呼么?”
老肖往他跟前凑了凑,低了声道:“城主来了!”
“师父来了!”洛小丁正在捋袖子的手顿住了,虽是吃惊,却似乎并不意外,打从他在风霆王府看到浮云城赠风竹冷的寿礼,便隐隐有种感觉,师父会来。果然不出他所料,师父真的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心头有些惶然的喜悦,师父此来,是否会原谅于他?
他将脱下的斗篷又披在身上,问:“来了多久了?怎不打发人去王府知会我?”
“到了两个时辰了,城主说,三公子为九王爷贺寿是要紧的事情,不许派人前去。”
洛小丁“哦”了一声,举步往外便走,道:“除了师父,还有谁来?”
老肖道:“二公子也来了!”
洛小丁蓦然止住脚步,神色间略有一丝迷惑,阙金寒也来了!师父此次出门,带的不是大师兄尚悲云,而是二师兄阙金寒,他与二师兄向来钉不对铆,师父心如明镜,岂会不知?看来,师父根本就没打算原谅他,那么师父忽然前来,是为了什么?为了惩罚自己,他将自己贬到晋阳的云宅,难道还嫌不够?这一次会将自己赶到哪里去呢?
“城主来的急,余舵主也不知该怎么办?只让人将不染阁那边的厢房收拾出来,又匆匆置办了酒席,三公子以为如何?”两人并肩而行,老肖趁这工夫便将事情大体说了一遍。
洛小丁点头道:“很好,只是师父不食荤腥,你去厨房,叫厨子弄几个清淡的小菜上去。”
老肖答应了一声,正要往厨房那里去,却又被洛小丁叫住了:“算了,这会子宴席也该散了,吩咐厨子炖碗银耳汤罢!”
眼望老肖走远,洛小丁越发觉得惶惶不安,等走到东厅门前时,里面的宴席已罢,余天正引了师父李玄矶同二师兄阙金寒出来,他慌忙跪了下去,叩首行礼:“徒儿见过师父!”李玄矶正与余天言笑侃侃,忽然听到这么一声,眸中光芒一闪,立刻便面沉似水,再看不到一丝笑意。
雪还在下,院子里白皑皑的一片。门檐下的两盏琉璃灯的光在门廊前拉出两道长长的光影,洛小丁就跪在那两道光影下的雪地里,他的头微垂着,只看得到秀挺的鼻梁和眼下两道睫翅投落的暗影。
李玄矶不禁想起六年前的那个黄昏,想起那个在尸横遍野中向他跪拜哀求的孩子,心头一霎那间变得柔软,轻声道:“起来罢!”
洛小丁起来的瞬间,看到阙金寒正站在师父背后饶有意味地看着自己,两人目光交汇的一瞬,阙金寒嘴角浮起一丝轻慢的笑意,一年过去,他又长高了不少,宽肩窄腰长腿,身姿稳健挺拔,似乎比以往要沉稳了些,但眼中那目空一切的张狂却一如往昔。
余天在旁笑道:“三公子回来了?我这里正跟城主说起你呢!”余天是晋阳云宅分舵的舵主,人虽狡诈圆滑,却并没有什么真本事,在晋阳云宅十余年,只承浮云城的威名保得平安而已。自洛小丁来此,云宅渐渐有了起色,余天心服,宅中事宜便多半交由洛小丁处置,他自己只挂了舵主的虚名而已。
“唔,说我什么?”洛小丁冲余天微微一笑,转眼去看李玄矶。师父似乎清减了,容色略有些憔悴,饶是如此,却仍英气逼人,年过而立的人,看来竟同二十五六的青年一般,雪白的衣衫衬着天青色的厚绒斗篷,愈发显得笔挺修长,如青松傲立雪中。
李玄矶眉目间淡而无波,缓缓道:“说你这一年辛苦了…”
洛小丁低头无语,耳边只听得李玄矶温和的声音:“云宅因为有你,才得以在江湖上声名鹊起。”
“谢师父夸奖,这都是弟子该做的!”洛小丁恭恭敬敬地答。
李玄矶又道:“九王爷的寿辰还热闹么?”
洛小丁想起寿筵上不愉快的经历,心头微有一丝不畅,口里却道:“很热闹,师父送的寿屏九王爷收到了,王爷很是喜欢,一再嘱咐我向师父道谢。”
李玄矶微微颔首,道:“王爷喜欢就好,浮云城日后的前程多要仰仗风霆王府,与九王爷的交谊需你多去打点。”
洛小丁听着前面的话尚还欢喜,待听到最后那句,心中竟是冰凉一片,强笑道:“谨遵师父教诲!”
李玄矶抬头看看天,天上漆黑一片,雪花随风扬扬飘下,一片接着一片,怎么也落不完。他道:“天色已晚,各自回房歇息,有话明日再说。”
洛小丁赶上前一步,欲要伸手去扶师父,手伸了一伸,却又缩了回去,道:“弟子送师父过去。”
李玄矶的目光在那张清俊的面庞上一掠而过,眼底间有冷锐的锋芒:“不用了,余天会送我过去!你劳苦功高,先回房歇着罢!”负手自洛小丁面前径直走过,再不看他一眼。
洛小丁冷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望地上的积雪发呆。
余天如何察觉不出这师徒间的怪异?面上便有了几分尴尬之色,晒然笑道:“三公子,我去送城主?”
洛小丁茫然点了点头,忽然又想起什么,对余天道:“后厨里熬着银耳汤,若熬好了,余舵主记得叫人给师父送去。”
余天答应一声,对后面的阙金寒道:“二公子请!”
阙金寒缓步走到洛小丁面前,忽然顿住脚步道:“你先去,我要跟师弟说两句话。”余天会意,转身自行去了。眼望余天走远,阙金寒唇角那抹含着恶意与讥诮的笑意渐渐加深,慢条斯理道:“三师弟别来无恙?”
洛小丁不冷不热回敬他:“很好,多谢二师兄关心!”
阙金寒不以为然地耸耸眉毛,又道:“听说你很能干,云宅如今在晋阳风光得很哪!”
洛小丁淡淡道:“不过是仗师父威名罢了,有什么能干?”
阙金寒轻笑,忽然凑近他耳边,低低密语:“还是这么会说话!不过你做得再好也没有用,师父还是不待见你!”这话语像一串冰珠子,冷冷擦过洛小丁耳际,冷得他连心都抖了起来。
洛小丁偏了偏头,下意识要躲他远点,可是阙金寒却并不肯就此干休,继续在他耳边道:“虽然师父不待见你,可是你的名声毕竟是闯出去了,我就不信,我会比不过你…你在云宅所做的一切,我也能做,而且会比你做的更好!”
第一卷 3.中毒
眼望阙金寒扬长而去,洛小丁只觉浑身的血液都被冻结了,他转过身往回走,脚底下却如灌了铅,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似乎走了很久才回到自己的住所,他推门进屋,里面黑洞洞的,一丝儿光亮也不见,火盆里的火也熄灭了,寒意越发深重。洛小丁跌跌撞撞走到床前,和衣躺倒在床上,望着黑糊糊的帐顶,一动也不动。
心里的恐惧越来越强烈,师父方才待他冷若冰霜,连去不染阁都不让他送,显然是没有回心转意的意思。他在晋阳一年,师父一直不曾来过,为何会赶在这寒冬腊月天里来云宅?到底师父来干什么?为什么不带大师兄来?大师兄为什么不来?如今连个为他说话的人都没有。
腰带里有个东西硌着他,他伸手摸出来,是一串铜钱,他的手指在铜钱上一枚枚滑过,恍惚中有人正在看他,是一双清亮而温和的眼眸,内中含着真挚的怜惜:“小弟弟,你还好么?”眼眶中有温热涌出,他阖上双目,任由滚烫的液体滑过双颊,一颗,两颗,终究还是变冷了。
他伸手将脸上泪痕抹掉,忽然想起方才阙金寒说的那些话,阙金寒说自己在云宅做的事情他也能做,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师父是想让阙金寒取代他?
洛小丁猛然坐起来,双手紧紧捏住手中的铜钱,看来师父是这个意思,他要阙金寒留在云宅,却并无半分带自己回去的意思,到底,师父要怎样?
静寂中,忽然当啷啷一阵脆响,洛小丁骤然回神,这才发觉手中那串铜钱的带子已被他扯断了。
他点燃蜡烛,弯腰在床边一枚枚将铜钱捡回来。原本是十五枚,这时却只有十四枚,少了一枚,他又四下找了一遍,桌下柜脚墙角找了个遍,也没看到那枚铜钱的影子。洛小丁怔了半晌,撩起床脚下的流苏,举了蜡烛往里面看,待看见黑暗角落中那亮晶晶的一点,才算松了一口气,他将蜡烛放好,探身到床下去摸,手触到那枚冰凉硌手的硬物,心里竟微微有了暖意。
他将铜钱狠狠攥进手心,退身出来,一个不小心撞上床弦,恰恰碰在左肩膀上,忽如其来的痛楚令他咝地抽了口气,强忍着痛又将铜钱穿好,而后打个死结。死结,永远都不放开!他满意地看看手中铜钱,无比珍爱地将其塞入腰间。
然而肩上的痛楚却并未因此而消减,反而痛的更凶,夜越是静,肩膀上的伤便越是疼,痛楚在冷寂的黑暗中放大,令他难以忍受。他心里微微不安起来,想起从王府回来时遇上的伏击,那时肩膀上似乎被什么打中,当时好像被针刺了一下,随后便不再痛,回到云宅,又遇上师父他们来,哪顾得上想这件事。
他拍去身上灰尘,在盆里洗了洗手,动手解开肋下衣带,褪了左边的衣袖在烛光下察看,这才看见肩膀那里乌青的一片,他伸手摁了一摁,立时痛得抖了两抖,似乎那里有什么东西,变暗了的肌肤中隐隐有三个亮点。
洛小丁心下顿时雪亮,看来是中了人的暗算,被什么暗青子打中了,正要伸手去拔,却忽然听得一阵笃笃的敲门声,他一惊,连忙拽上袖子,迅速将衣服理好,冲门外问道:“谁?”
老肖在门外道:“三公子,厨房里炖着的银耳汤好了,要不要给城主送过去?”
洛小丁开了门道:“师父恐怕睡了…”
老肖道:“方才从不染阁过,那边的灯还亮着。余天说,城主方才吃了腥燥的东西,有些儿不大舒服,叫务必送过去!”
洛小丁算是悟着这话里玄机了,余天说的其实是师父的意思,若没有师父授意,他又怎敢差老肖深更半夜叫自己起来给师父送银耳汤?他心里忐忑不安,接过老肖手中的乌漆托盘,苦笑道:“我去看看!”
走了两步,又转头问老肖:“二师兄住在哪里?”
老肖摸了摸头道:“好像是住在东院那边的厢房里。”
洛小丁这才放心,端着汤朝不染阁而去。
不染阁内果然还亮着灯,洛小丁望了望映在窗纸上的斑驳树影,走到门廊前叩门。
李玄矶在内里应了一声:“门没闩,进来罢!”
洛小丁推门进去,李玄矶正坐在书案前执卷而读,知他进来,并不抬头看他一眼。他将银耳汤小心翼翼地放在案上,低低叫了一声:“师父!”
李玄矶这才看了他一眼,端过银耳汤喝了两口,道:“听你大师兄说,如今你的名气是越来越大了。”
洛小丁强笑道:“全靠师父提点。”半月前大师兄出门办事,临回去前曾来晋阳看他。看来他在这里的情形,大师兄回去后多半是跟师父说了。师父忽然来此,难道真是因为大师兄那些话?大师兄待他好,他被师父冷待之后,一直是大师兄在想法子帮他,这也不难想到。可他心里面还是由不住糊涂,师父这话到底是赞他还是骂他呢?
“余天是什么人?我心里很清楚,你能令他俯首听命,着实不易,更何况摆平茶盐两道?你这一年的所作所为,桩桩件件,我都清楚的很…只是,我不明白,你如此卖力,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些话一字字从李玄矶口中说出,沉缓而有力,分明句句都含着诘责。洛小丁咚地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弟子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浮云城!”
李玄矶放下汤碗,转头冷冷盯住他道:“果真是为了浮云城么?”
洛小丁咬牙道:“决无半句假话!”
李玄矶道:“你来云宅前,我曾对你说过什么?”
“师父说,给我一年的时间,要我好自为之…”地砖冰凉,洛小丁跪在那里,却觉阵阵潮热,额上竟有密密的汗珠沁出。
李玄矶叹了口气,摇头道:“看来你是错会了我的意思…我要你好自为之,不是要你大肆建功,你需知道,做的越好,声名越大,日后你便越难脱身。”他站起身来,走到洛小丁面前,将手往洛小丁面前一伸,“把断翎刀给我!”
“师父!”洛小丁仰头看着他,不解其意。
“给我!日后你不许再用这把断翎刀…也不许再打着断翎刀客的名头出去交游!”李玄矶的声音虽平和,却仍有一丝压抑不住的戾气。
“师父!”
“别叫我师父,我这一生最悔之事,便是收你为徒…”李玄矶长长叹气,语声中隐有恨意,“你竟然骗了…骗了我整整五年!”
这是旧事重提,洛小丁心中又悔又痛,知事情再无转圜余地,只得解下腰间的断翎刀来,双手奉上。
李玄矶却并不接刀,微俯下腰伸手轻抚刀鞘,眼中闪现一抹悲怆之色,缓缓道:“你知道这断翎刀原来的主人是谁么?”见洛小丁摇头,便道,“那你应该知道玄天阁!在玄天阁的耻辱柱上曾经钉死过一个人…那个人——便是这把断翎刀原来的主人!”
哐啷一声,断翎刀自洛小丁手中坠落,他抬头直直看着李玄矶,满眼都是惊怖之色,冷汗自脸上成串地往下流。
“小丁!你怎么了?”李玄矶察觉不对,伸手去扶他,手一触到他左肩,洛小丁便是一声痛呼。
“你受伤了?”李玄矶霍然收手,眼中疑惑之色渐盛。
洛小丁凄然一笑:“从王府回来时,误入迷阵,中了别人的暗算!”他强撑这许久,说完这句话竟是再也支持不住了,只觉眼前一阵昏黑,身子已往后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