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子越来越大,对腹中胎儿的父亲的思念也与日俱增,然而她还是没有下山。
凌清雪知道丈夫还活着,她当时走过夜枭身边时听到他的低语。
几乎马上的,她就猜到丈夫在谁手里——苏离洛,这么多年了,她还是喜欢凡事给她来阴的,就算帮她,也要先整到她再说。
她一直认为苏离洛是个很奇怪的人,而苏离洛也是这样说她的。
仰头感受山间吹来的凉风,凌清雪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朋友,有时候是很复杂的字眼。
蓦地肚皮动了下,她眼中笑意增加,伸手轻抚着肚皮,微笑轻语,“你也这么觉得是吧,再过不久,娘就能看到你了,”目光投向远方,“也能看到他了。”
夕阳一点点落到山后,她留恋地看了最后一眼,然后缓缓朝来路走去。
穿过一大片密林,跨过一条并不宽敞的小溪,就是她熟悉的草庐。
今日的草庐一如既往的沉静,却多了条头长而略显单薄的身影伫立。
他背对着她垂手而立,静静地望着远方的天空,似在沉思。
凌清雪看着他,没有出声。
似乎是感受到她的注视,江随云猛地回身,然后惊喜在他眸底闪现。
四目相对,那一瞬间已胜过千言万语。
“娘子。”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你们还好吧?”他看着她和她的肚皮。
“还好。”
“我来接你回家。”他很自然地说,就仿佛他们从不曾分离过。
凌清雪伸手搭上他伸过来的手,由他扶着往草庐走。
“娘子,下次不要随便跟人动手了,尤其怀着孩子时;就算出天大的事,也要以你的安全为第一。”他状似不经意地提起。
凌清雪只是用眼角余光扫了他一下,什么也没说。
“娘子,我不希望你为我去冒险。”他的声音转为郑重。
她淡淡地道:“能让我为他冒险的人不多。”
他握紧了她的手,感动莫名,“娘子。”
凌清雪看都没看他,道:“以后我会跟你一道出门的。”
“娘子——”
“托人打听消息也是很麻烦的,尤其消息被人刻意篡改时就更麻烦。”
尽管她的神情没有变化,甚至连声音的起伏都没变化,但是江随云就是知道她的心情很不好。
于是,他变得有些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娘子,我摔下悬崖的时候摔断了腿,深谷中又人迹罕至,不是故意不让你知道我平安无事的。”
凌清雪在草庐门前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坟墓,声音低低的,带着些感伤与愧疚,“齐浩宇是师父故人之子,我是不该向他出手的。”
“我让娘子为难了。”
凌清雪笑了下,笑容有些苦涩,“一直避免跟他正面对上,到底还是没能躲过。”她无限感慨。
“娘子何必自责,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凌清雪没有回应他,转身进了草庐。
“娘子,你几时下山?”江随云急忙跟了进去。
草庐内的摆设一如上次他来时,简单到有些简陋,他不忍身怀六甲的妻子继续在这里住下去。
“等到百日期满,我便下山。”
“百日期满?”
“我向师父忏悔。”
江随云沉默下去。
许久之后,庐内传出凌清雪带着惊讶的一声低唤,“江随云。”
“娘子,你为齐庄主心痛了吗?”江随云的声音充满低落与不安。
这次换凌清雪沉默了。
“娘子。”
“求之而不得,这也许是他最大的痛苦。”长长一声叹息,包含了太多。
“娘子是怪我当初强求了吗?”问得有些小心翼翼。
庐内安静了片刻,然后凌清雪带了几分不屑地口吻地道:“我若不愿,你强求得到吗?”
“娘子……”
“松手。”
“我好想你……”
“你松……唔……”声音似被什么堵住,就此中断。
外面的天色也终于完全暗了下来,山林里一片昏暗,星星满天的夜晚,月夜也偷起了懒。
草庐内没有烛光亮起,却隐有夫妻床榻间的爱语传出,间或几声轻越的笑声。
萧瑟的寒风中,一辆马车从密林间的道路尽头缓缓驰来。
枝叶凋零的山林地上铺满厚厚一层落叶,马车辗过,发出“嗑吱嗑吱”的声响,在寂静的山林里听来分外清晰。
轻轻挑起的车帘有山风灌入,带来深秋的凉爽与初冬的寒意。
车厢内收拾得很是舒适,地上铺着厚实又柔软的波斯软毯,就连车壁上也钉上挂毯,还有几颗柔软又舒适的软垫抱枕。
马车平稳而缓慢地行进着,这让躺在车里小睡的凌清雪睡得很安稳,也让旁边看顾着妻子的江随云很放心。
越近临盆,妻子的手脚浮肿得越是厉害,行动也不如以往自如,这让他归心似箭,偏偏又不能加快行程。
他伸手替她掩了下身上的厚毯,又轻轻抚上她的眉眼。
手指下的眼皮颤动了下,他急忙收回手,有些心虚地轻唤,“娘子。”
“有人。”凌清雪肯定地说。
他面露疑惑。
她推被坐起,目光锐利地看向车窗外,“有杀气。”
江随云心头一惊。
她继续道:“来者至少十人。”
江随云眼中闪过忧虑。他们这次只带了四个护院,而妻子如今的身体状况……
他不由得蹙紧眉头。
凌清雪接下来的话安抚了他的不安,“这些人武功不高,护院可以解决的。”
他放下心来,但却没有发现妻子眸底一闪而逝的冷光。
只有两个人需要她亲自出手。凌清雪垂眸看自己腕间的紫金镯,心静如水。
马车外很快就传来刀剑相交声,江随云关注着外面的战况,而他身边的凌清雪却只是轻轻摩挲着腕间紫金镯上的古朴花纹。
当那两道剑气破空袭来时,她腕间双刀同时出鞘。
江随云只觉得眼前一花,然后便是车厢顶破裂的声响。
三条身影无一字交谈,便在刀光剑影中腾挪交错。
江随云冲出车厢,紧张地看着以一敌二的妻子。
凌清雪知道自己要速战速决,奈何对方是镜明山庄的左右护法,也不是易与之辈,加上她如今身体状况,更是手脚施展不开。
这三个月,她一直在等,等着镜明山庄的人来,然而,他们聪明地选择了在她最虚弱的时候出手。
身怀六甲的她终究不若以往灵活,被两道剑气自左右两侧划过,一截衣带与一串血珠在风中飞扬。
江随云伸手捂住嘴,此时他不想出声惊扰妻子,但眼中的担忧却无法遮掩。
小腹突然传来的阵痛让凌清雪的刀势微乱,气息不稳。
对战两人一见,立时剑势加速,要立斩她于当下。
一片绚烂的刀光之后,是三条伫立不动的身影。
就在江随云错愕之际,两条身影缓缓向后倒下,另一条纤细的身影也步履不稳往后疾退数步,最后单腿屈膝跪倒在地。
“娘子……”他冲了过去。
她指间的刀坠地,死死扣住他扶持的手,痛吟,“我……我要生了……”
江随云看着他们所处之地,扶起妻子往马车而去。
当护院将刺客尽数扑杀的同时,车厢内传来一阵婴儿啼哭声。
扬州江家又添了一位小少爷。
江随云颤抖着双手将儿子包裹妥当,看着一刀割断脐带后就颓然倒下的妻子,连声音都是颤抖的,“娘子……”
一脸冷汗倒卧在地毯上的人眼中盈满着淡淡的笑,带着母亲特有的慈爱,看着丈夫怀中的幼子,费力想抬起自己沾血的手,最后却是徒然放下。
“娘子,你不要紧吧?”江随云满心的旁徨,满眼的焦灼。
凌清雪露出一抹虚弱的笑,“没事。”
江随云的心尚未完全放下,她的人已缓缓合上眼睑。
“娘子——”惊惧的喊声划破苍穹,惊起林中宿鸟。
车外的护院和马夫互相对望,皆是惊疑不定。
曾经显赫一时的镜明山庄在武林中迅速地陨落。
留予世人的则是关于最后一任庄主因情而狂的话题。
万事通捧着自己手中的一杯清茶摇头,“凌二小姐的人生总是在不断创造传奇,明明她只是想平淡过日子,在家相夫教子。”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红衣妖娆的女子,闻言咯咯轻笑,“可惜,有些人天生就是是非人,她不找是非,是非也要找她。”
“是呀,这也许是凌二小姐人生最大的无奈了。”
苏离洛笑容忽地变得幸灾乐祸起来,摇头笑道:“不对不对,雪妹子人生最大的无奈是遇到扬州江家的当家大少。”
一阵翅膀拍动的声音从屋外传来,万事通放下手中的茶杯走了出去。
须臾,院中传来他玩味的笑声,“苏大姑娘,恐怕凌二小姐人生最大的无奈,还远不只你所说的啊。”
红影轻闪,苏离洛已经到了院中,一脸兴奋地看着他手中的纸条,“上面说什么?”
万事通的笑也带了几分不怀好意,“你应该也知道江家与皇家是有姻亲关系的。”
“富可敌国却不遭朝廷猜忌,自然是因为本身便与皇家有关。”他轻晃着手中的纸条笑道:“所以皇家插手江家的事便不足为奇了。”
苏离洛眼睛一亮,“皇家出手了?”
“皇家曾经数次意欲以皇室宗亲之女下嫁江家,因为诸多原因作罢,但这次他们似乎势在必行。”
苏离洛生平最大的喜好便是听八卦,同时也乐于制造八卦给众人嚼舌。一听万事通的话,顿时兴趣高涨,眼放异彩,“也就是说,雪妹妹这回要被皇权欺压,江家妹夫恐怕要再迎新人?”
“差不多。”
万事通话音未落,眼前已没了那条红色身影,远远的传来她带笑的声音,“我赶去看热闹去了,下次再来喝茶。”
面对空空如也的庭院,万事通摇头轻叹。凌二小姐临盆之际与人搏命动武,导致产后便沉睡不醒,江家不知请了多少名医均束手无策,而最有可能治愈她的毒手仙姬却偏偏作壁上观。
现在这位仙姬又急匆匆赶去扬州看热闹。
遥望扬州的方向,万事通忍不住喃喃自语,“看来,扬州真的要热闹了。”
自古扬州多繁华。
而热闹往往伴着繁华而生,尤其如今此处又住着两位传奇人物。大家才听说江少夫人因为江湖情仇,最后导致一睡不起,京里又传出消息,说皇上有意下嫁皇室宗亲之女到江家。
于是,扬州城的话题再次多了起来,赌局也因此一开再开。
然而,外面的热闹与喧哗都到不了江府的栖云小筑,唤不起沉睡中的江少夫人。
身形消瘦的江随云坐在床沿看着昏睡中的妻子。已经一个多月了,请了不知多少位大夫,就是救不醒她,想到两个幼子,他心神俱伤。
“娘子,你究竟要睡到什么时候?就算你不担心为夫,也该想想咱们的两个儿子,尤其是信儿,他还那么小……”他握着妻子的手一如往常叨念着,总是期盼她能在下一瞬就睁开眼,对他说:“江随云,你真吵。”
可惜,他一直在失望,长此以往,他害怕有一天自己会绝望。
“少爷。”院中传来小厮乐清的声音。
江随云又看了眼妻子,然后起身出屋。
“少爷。”看到他出来,乐清急忙迎了上来。
“事情怎么样了?”
“已经办妥,如今流言传遍京城,保证没有人会漏闻。”乐清保证道。
“那就好。”江随云回头朝屋里看了眼。他不会让任何女人来占原本属于她的位置,如果她一世不醒,他便守她一世。
第十章
江随云克妻!
扬州江家受到了诅咒,凡是嫁入江家的女人无不踏上死亡之路。
举证历历,事实俱在。
包括现任的女主人自从嫁入江家便风雨不断,最后长睡不醒。
江家,富可敌国,却是女人的死亡之地。
传言,由京城而起,风一样的速度扩散四方。
京城权贵无不心惊,闺中待嫁之女纷纷觅得佳婿,快速出阁。
夜幕低垂,苏离洛轻车熟路地来到江府栖云小筑,雪地白光映得红裳分外艳丽,犹如开在雪地里的一树红梅。
“娘子,信儿的哭声你都听不到吗?为什么你就是不肯醒来呢?”
苏离洛的脚步在听到屋内人压抑着痛苦的轻语时停了下来,脸上的神情有片刻的怔忡。
伸手在窗上轻叩两声,然后听到屋内传出江随云带着不确定的声音,“谁?”
“妹夫,好久不见啊。”
窗户被人以最快的速度打开,露出江随云显得有些激动的脸,“苏姑娘,你有办法救我家娘子吗?”
她摇头叹息,“妹夫,你真是太现实了,如果我说没有办法,你是不是会直接将窗户关上呢?”
他愣了下,随即难掩惊喜地看着她,“你有办法?”
苏离洛耸肩道:“不知道,不过可以试试看。”
江随云往旁边闪开,她直接从窗户跳了进来。
微弱烛光落在床上的人脸上,苏离洛的神情不禁为之讶然,回头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清楚,随着娘子昏睡的时间拉长,她身上的红斑就越来越淡。”
烛光下,红斑在渐渐消退,如今已经可以看到主人原本的美丽,那些红斑淡得仿佛是花痕。
苏离洛伸手把上凌清雪的脉,良久无语。
江随云不敢打扰她,只是紧张地待在一边。
烛台上的蜡烛绽出灯花,发出哔剥声。
苏离洛收回手,脸上的笑很是耐人寻味。
“如何,苏姑娘?”
“我只能说,”她摇头轻叹,“雪妹妹的人生真是充满传奇。”
“苏姑娘——”
她好笑地扭头看他,“你不用担心,妹妹她是因为当时为了护住腹中的胎儿将毒封在左臂,产后体虚气弱,内力不济,无法继续控制毒性蔓延,而这毒又奇迹般中和了她原先所中之毒。”
“那她为什么长睡不醒呢?”
“她这是一种假死现象,两毒相冲,内劲走差,遂便导致气息紊乱,人跟着陷入昏睡。”
“她几时能醒?”
苏离洛两手一摊,“这我就不知了,不过我能肯定她不会有事。”
江随云不再说话,只是看着床上的妻子,剑眉微蹙。
“妹夫,我的宝贝徒弟呢?”
“在我母亲处。”
眼前红影一闪,已没了苏离洛的身影。
对于她这种来去一阵风的作风,江随云已经渐渐习惯。
他重新坐于床沿,抓起妻子的一只手,语含欣慰地道:“娘子,你会没事,真好。”
一个人缔造的传奇太多,再离奇的事到了她的身上,便都显得有些理所当然了。
江少夫人醒了,对于许多人来说,这似乎并不是那么惊奇。
让大家惊奇的是京城传来的一道圣旨——皇上要召见江少夫人。
皇上召见,如果是以前的凌二小姐,她不会理。
如果是凌清雪,她也不必理。
可是,如果是江家的少夫人,那么她就不能不理会。
所以,尽管不愿,凌清雪还是随着丈夫一同进京面圣。
穿过宫门高墙,走进百姓眼中富丽堂皇而又深不可测的地方。凌清雪并没有太多的惊奇,只是淡然地跟着内侍目不斜视地一路走过。
这道圣旨对她而言很是新奇,对江随云而言大惑不解之余又有些担忧,不知皇上想做什么,只嘱咐她小心谨慎。
凌清雪眼中闪过温柔,轻纱下的嘴角微扬。她倒不担心皇上会对她怎么样,逆来顺受不是江湖人的秉性。
“皇上,凌清雪带到。”内侍尖细的嗓音响起,他们人已在一座大殿处停下。
“带她进来。”
“是。”
阳光从外射入大殿,让略微有些沉重的大殿显得明媚许多。
凌清雪在内侍之后跨进大殿,殿内殿外至少有三十个侍卫。她的嘴角不禁微微嘲讽地扬起。皇帝纵然威风八面,其实也随时在作茧自缚。
“你就是凌清雪?”一道低沉中透着威严的男子声音从前方传来。
她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地回答,“民妇是。”
“听说你毁容了?”
“不只一次。”她这么回答。
“江随云是出了名的美男子。”
“是。”
“那你觉得自己现在还配得上他吗?”
凌清雪没有回答。
“回答朕。”
“民妇以为如果要让自己配得上,办法很简单。”
“是什么?”
“把他也毁容。”声音轻柔淡定却又无比坚定。
御桌后的明黄身影似乎被噎到了,有片刻的无语。
“朕想另行赐婚给他。”
“那么皇上该问的人是他而不是我。”
“你大胆。”
凌清雪不卑不亢地站在原地,什么也没说。
“把蒙面的轻纱摘了。”
她迟疑了。
“朕命令你摘了。”
凌清雪慢慢地伸手摘下面纱。
“抬起头来。”
在她抬起头的刹那间,皇上的眼中闪过惊艳,“你的脸——”
“恢复了而已。”她的口气仍旧是淡淡的,仿佛在说天气真好一样。
“既然恢复了,为什么还戴着面纱?”
“习惯了。”
皇上盯着她。
她淡然回视,眼波不兴。
又过了一会,皇上道:“你退下吧。”
“是。”
凌清雪离开后,皇上往后靠在椅中,声音少了方才的威严,带了些许的笑意,“出来吧,她确实跟一般女子不同。”
“谢皇上对内子的夸奖。”
“你怎么没对朕说她的脸恢复了?”
“草民只是觉得此事无关紧要,她的美丑之于草民都是一样的,甚至于草民宁愿她永远是那副无盐女的样子,这样就不会有人觊觎她的美貌。”
皇上若有所思的目光扫过眼前的男人,之后发出一声轻笑,“姑姑她老人家可好?”
“母亲大人身体倒也康健。”
“她刚才的话你也听到了。”皇上忽地话锋又一转。
“是。”
“这样一个出身草莽的江湖女子,你就不害怕吗?”
江随云微微一笑,笃定又自豪地道:“她为了草民可以自毁女子珍视的美貌,也可以为了草民不惜性命,草民就算把命赔了给她,又有何不可?”
“那些传闻都是真的?”
“真的。”
“她的传闻比你的还要精彩。”
“她之前所经历的那些人,只是为了让她在合适的时候遇到草民罢了,若没有那些事,只怕草民至今仍是鳏夫一名,无法摆脱克妻之名。”
“所谓克妻不是你自己杜撰出来的吗?”皇上意有所指。
“皇上,那些传闻早先便有,若我家娘子这回无法醒来,只怕传言会更甚,而草民也会深信不疑,绝不会在行另娶祸害他人。而她醒来,草民有她一人足矣,也绝不会再多娶,伤人伤己。”
“伤人伤己?”皇上眼角一挑,有些不解。
“皇上也知她出身草莽,来自江湖,江湖人爱憎向来分明,我若负她,非死即残。”
皇上眯眼打量他,“你如此坚拒赐婚,是不是就是害怕这个非死即残的结果?”
江随云立即否定,“不,草民只怕从此天涯海角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她能抛下草民挥袖转身离去,草民没了她却无法独活。”
皇上沉默了。
许久之后,殿里重新响起皇上的声音,“你退下吧。”
“草民告退。”
皇上赐婚的流言随着时间不攻自破,不了了之。
江悟真三岁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个狐狸精。
江府所有下人都是这样看待苏离洛的,江悟真兄弟的奶妈也是如此对自家小少爷说的。
“乖徒儿,到师父这儿来。”
“狐狸精。”清脆的男童声音在风中清晰的传来。
苏离洛面不改色,笑容依旧,轻轻瞥了眼抱着小儿子在一旁学走路的人,对着一脸防备看着自己的江悟真道:“乖,我是你师父。”
“狐狸精。”
“狐狸精是你的师父,你是小狐狸。”苏离洛笑着说。
“我不是狐狸。”江悟真不满。
“你爹是只狐狸,你当然就是只小狐狸。”
“娘,爹不是狐狸。”江悟真向母亲寻求同盟。
凌清雪微笑道:“嗯,你爹不是狐狸,可你师父确实是只狐狸,乖,她是你师父。”
“妹妹,你何以如此厚此薄彼?”苏离洛眯起眼,“妹夫是货真价实满肚坏心,城府极深的老狐狸。姐姐我却空长了一张狐媚的脸,人是何等的青春无辜?”
“苏姑娘说起假话来依然如此面不改色啊。”从园外走入的俊美男子不是江随云又是谁。
“爹。”江悟真扑进父亲怀中,搂住他的脖子,撒娇地道:“我不要狐狸精当师父。”
苏离洛在一边不怀好意地笑,“可惜你爹娘已经把你卖给我了,你就认命吧,徒弟。”
凌清雪曼斯条理地道:“哦,对了,我是答应真儿拜你为师,不过,你得在江家传授他武艺,九岁之前他不得离府。”
苏离洛脸上的笑顿时一僵,“雪妹妹,你当初可没这样说。”
“没说不表示不说,现在我说也不晚啊。”
江随云在一旁点头,“是呀,现在说刚刚好。”
“你们夫妻果然是一个鼻孔出气。”苏离洛表示鄙视。
“夫妻原该如此。”
苏离洛瞪着一脸淡然的凌清雪,叹道:“妹妹,姐姐又被你摆了一道。”
“姐姐何必如此感慨,你总会找机会扳回来的不是吗?”凌清雪云淡风轻地说,一点也不以为忤。
苏离洛顿时笑靥如花,“不错不错,知我者妹妹也。”
她们果然是损友!
江随云又一次肯定这个结论。
“好吧,我接受妹妹的挑战。”
凌清雪眼波一转,轻笑,“不后悔?”
“不后悔。”苏离洛无比肯定地点头,“那就好。”
看着苏离洛离开,江随云走到妻子身边小心问:“你是不是还有别的打算?”
“没什么。”
这么说就一定是有什么了,江随云不禁大感兴趣。“娘子,说来听听吧。”
“何必着急呢,再过两天,你自然就会明白的。”
两天后——
苏离洛怒气冲冲地来找凌清雪,失去以前的妖娆与从容。
“他怎么也会是真儿的师父?”
凌清雪修剪着花圃中的花草,漫不经心地道:“真儿为什么不能有两个师父?”
“你没说。”
“没说不表示不可能。”
凌清雪泰然自若地道:“姐姐不是常说,这世间没有你怕的人和事,不过是一个男人而已,不必如此惊惶失措吧。”
“我哪有?”声音不自觉带了些色厉内荏。
“没有就最好,如此姐姐就不必生气了,与他一起教习真儿也就是了。”
苏离洛被堵得哑口无言。
江随云知道这件事后,不由得哈哈大笑。他家娘子总是在不动声色间便下足圈套等人跳,事后还把关系撇得一干二净。
某天夜里,江随云终于忍不住问自己的妻子,“娘子,苏姑娘跟那个男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正在卸妆的;凌清雪笑了笑,一副“没什么”的表情,“不是什么大事。”
“那是什么小事?”
“只是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某个见色心喜的女人强上了一个负伤的俊秀男子,然后这个男子不巧被她破了童子身,更不巧很死心眼,再不巧又好像喜欢上她,然后就义无反顾追她到底了。”
江随云有片刻无法回神,他确信自己听到“强上”、“破童身”等字眼,哎呀,苏大姑娘果然不是寻常的江湖女子,确实是与众不同!
“娘子,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从别人那里听来的。”
“万事通?”
“嗯。”
“娘子跟他很熟吗?”
“还好,他只是对我的关注度高了些,所以后来成了忘年交。”江随云看着妻子卸完妆,穿着中衣朝床走来,眼神不由得微变。
即使生了两个孩子,妻子的身材依然窈窕迷人,让他无法把持。
将妻子扑倒在大床上,他有些急切地扯落她的中衣,要行鱼水之欢。
凌清雪却伸手阻止他,神情微敛,侧耳倾听院中的动静。
被心火撩拨得无法忍耐的江随云不管不顾地享受身下的温香软玉。
凌清雪半是娇嗔半是妩媚地捶打丈夫几下,便由着他为所欲为了,只是分了一半的心神注意外面。
“师父,我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糟!当听到儿子的声音时,凌清雪心中懊恼。这个苏离洛是越来越过分了。
“来看妖精打架。”苏离洛不怀好意的说。
“什么是妖精打架?”江悟真好学地问。
“一会你就知道了。”
凌清雪此时也顾不得身上的丈夫是否尽兴了,直接伸手推开他,拣了衣服就下床。
“苏离洛。”她披着衣服打开房门,对着院子不悦地喊了声。
院中响起苏离洛恶意得逞的笑声,“妹妹,这么晚不睡有事?”
凌清雪双手环胸,嘴角微抿,“姐姐不是也没睡,不知又有什么事?”
“小事小事。”
“是吗?姐姐若是实在想让真儿看的话,妹妹也不介意几时让他的两位师父表演给他看。”
“师父也会吗?”江悟真天真的问。
凌清雪微笑,“当然会,真儿,你的师父是此中行家……”
“真儿,天太晚了,咱们回去睡吧。”苏离洛急忙岔开话题。
“既然来了,姐姐就不必急着离开了。”
“妹妹你接着睡,我和真儿先回去了,改天再聊改天再聊。”苏离洛抱起江悟真落荒而逃。某些时候,她觉得凌清雪比她更像妖女。
凌清雪目送他们离开,回身关门落闩,重新上床。
“他们几时来的?”
“放心,真儿什么都没听到没看到。”
江随云松了口气,对于苏离洛的怨念又加深一层,“这苏姑娘实在太过分了。”
“睡吧。”
“真儿真的不会被她带坏吗?”江随云满是担心地问。
“我会跟夜枭说的。”当初找夜枭当真儿的第二个师父,为的就是牵制行事常常无法无天的苏离洛,他们两人之间的纠葛是值得好好利用的。
抱着江悟真离开的苏离洛突然感到背脊一阵发寒,回头望了眼已经熄灯的栖云小筑,她打了个寒颤,加速离去。
富甲天下的扬州江家,自从江家当家少爷误娶江湖女子之后,府上的美婢便逐年减少,直到后来再也不见踪影。
出外经商其夫人必定跟随,对其他女子均不敢多看一眼,惧内之名日盛。
曾有传言,某天江少爷对一红衣女子说话时近了三尺,那名女子便被江少夫人一脚给踹飞。
事实真相是,那一日苏离洛习惯性要调戏一下江随云,然后便被撞个正着的凌清雪毫不留情地一脚给踹飞。
此事到此并未完结。
当时,被踹飞的苏离洛尚不及翻身落地,便被一旁窜出的一条身影接住,并迅速点了她七处大穴,挟持而去。
七天后,手脚虚软的苏离洛才蹒跚而归。
此后,据江悟真证实,两个师父经常彻夜切磋功夫。
月余之后,苏离洛发狂地冲出去揪出一昼伏夜出的俊秀男子拳打脚踢。
江随云从后园经过时,忍不住向身边的妻子小声问:“这是怎么了?”
凌清雪目光扫过那两人,云淡风轻地说了句,“夜路走多总是要遇见鬼的。”那个鬼,就是苏离洛肚里的孩子。
于是,在江悟真九岁那年,他的两个师父成亲了,虽然见证者,只有他和他的父母。
凌清雪对苏离洛两人的评价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娘子,那你呢?”
“什么?”
江随云搂着妻子,贴在她耳边轻语,“你愿意被我打吗?”
“你愿意挨吗?”她不答反问。
“下辈子也愿意。”
凌清雪眉眼微弯,轻轻地凑在他的耳边道:“那我就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我有喜了。”
“真的?”江随云惊喜莫名。自从他们的第二个儿子出世后,已经多年不曾再有消息了。
“嗯。”
“娘子——”他抱着她高兴地在园中转了两圈。
凌清雪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