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婉单手托腮,兀自倚着车窗出神。
六月里,一行人同卓文从京中出发赶往西秦,还依稀似是昨日的事情。那时她身边还有阿莲和江离,转眼间,变故突生,一百余骑里却只剩了她和邵文槿两人。
要带她回南顺,邵文槿甚至不惜自毁相貌,掩人耳目。
辗转月余里,几次惊险逃亡,也吃了不少苦头,时至今日才算是逃出西秦国中。
思及此处,阮婉微微转眸看向一侧的邵文槿。邵文槿却也凝眸盯着窗外出神,不知在思量何事。
脸上的疤痕同月前相比,已然浅淡许多。但疤痕在颧骨位置,份外显眼,若非是从前的熟识,只怕根本认不出来。
起初,阮婉心头还似簇了一团细小针头,不时刺得隐隐作疼。
等到临水照影处,邵文槿俯首看了许久,遂而开口相笑,“父亲原本就嫌我和文松兄弟二人生得秀气,缺了军中该有刚毅锐气。此番再回南顺,定是合他心意的。”
明知他是故意宽慰,阮婉眼中盈盈水汽,他还缺军中的刚毅锐气?
他就笑而不语。
等到再过些时候,不知是看得习惯了,还是旁的缘由。阮婉只觉这幅模样的邵文槿像比从前多了几分说不清的气度,竟会越看越顺眼,那道刀疤也不似早前那般碍眼。
她便时常偷偷打量他,又像是有了这道刀疤,才和洪水猛兽更贴切些。
彼时纤手抚上他脸颊,一席话就脱口而出,邵文槿竟也不恼,揽她到怀中,问她当初为何唤他洪水猛兽?
他分明待她温柔。
他其实在意。
阮婉闻言便笑,哪有见过旁人如此凶我的?
邵文槿若有所思,继而郑重其事开口,他不算旁人。
他该算…
良人?
阮婉惶恐看他,险些被呛死。
许是这般苦中作乐,两人作伴,一路风餐露宿,亡命奔波倒也不觉,若非有邵文槿…
阮婉迄今心有余悸。
见他望着帘栊外出神,阮婉便也不出声扰他,只同一旁的桃之闲话几许。
桃之是七八年前离开的成州,阮婉也将好是那个时候去往南顺京中的,两人对成州的印象大抵停留相似的时间。
恰好起了兴致,便零零散散聊起早些年前成州的见闻趣事来。
譬如城南有家私塾的教书先生甚是严厉,听闻动不动就要打人,一日之后都要打断好几根戒尺。
阮婉自然有印象,那时若是孩子不听话,城中的父母还会搬出那位私塾的教书先生的种种出来吓唬孩子。小孩又哪里懂得,久而久之,城南的私塾就成了狼外婆的代言人。
阮婉过往还觉好笑之极,不想到了南顺京中,自己竟也成了这种狼外婆的角色!举头三尺有神明,妄笑旁人的,多半是要回过头来自作自受的,古人诚不欺我。
桃之的成州口音,她本就听得亲切,再加上娓娓道来的都是记忆中的熟人熟事,更觉惬意了几分。
桃之就接着私塾先生讲起,又从私塾先生讲到城西的布庄。
那家布庄远近闻名,衣裳做是做得好,但做一套竟要人足足等上两月之久。偏偏店里的掌柜还清高得很,先前定好的尺寸若是有了变化,决计不让重改。客人要是发福或清减了,根本穿不了,那也不是他的缘故,重做一套便是。
骂得人多,但骂完之后,去买的人还是多,就不知是何缘故,想来许是人云亦云。
阮婉不能再赞同。
譬如阮少卿之流,倒谈不上多喜欢他家做的衣裳,就非说喜欢这掌柜的性子,对胃口得很,阮婉无语至极。
但她又向来臭美,人家做的衣裳她穿得好看,她就喜欢得不得了。
用阮少卿的话说,便是殊途同归。
鸡同鸭讲!
洋洋洒洒说了一路,共鸣处,两人便笑作一团。
过了许久,阮婉才觉邵文槿在看她,殊不知他先前偷偷听了多少。
邵文槿就笑,原来我家“夫人”住在城东,门前路口有两颗百年老槐树,斜对户人家家中开了染坊。
阮婉稍楞,他倒是听得清楚。
他自然要竖着听清楚,难保日后有迹可循,邵文槿自顾着笑,却并未同她道起。
阮婉心中欢愉,也不同他计较。

将近黄昏,马车缓缓驶到禀城。
阮婉撩开帘栊,禀城的大气磅礴就跃然眼前,继而欢喜回眸,“文槿,我们到禀城了!”
邵文槿亦是舒眉,搭手扶她下马车,周遭便全然不似西秦国中的压抑。更何况,到了禀城,再从禀城到慈州,就只需一月脚程。
并肩踱步,邵文槿只觉手心蓦地一暖,便是瞥目一笑。
有人就似随意般上前去牵他的手,还佯装不觉,清浅言及其他,“听闻禀城离得不远,就是即北。九月里,即北是有花灯会的。”
她说了半晌,也不闻邵文槿接话。
抬眸看他,他也只是笑。
就似心思倏然被他猜透,阮婉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先前的话题,“我们去看看可好?”
他二人原本是在逃难,她却胡邹要去看灯会。情急之下,便连这般谎都撒不好,阮婉懊恼不已。
见得邵文槿还是缄口不言,她便更恼,“主动牵人一下会如何?”
刚说完就又恨不得掘地三尺。
邵文槿低眉浅笑,果真将她的手攥得更紧了些,阮婉顿觉舒坦了许多。
临到末了,邵文槿才悠悠开口,“真想去即北?”
阮婉微怔。
邵文槿唇畔一抹似笑非笑,就似若有深意道起,“阮婉,即北的花灯会,是男女一处求姻缘的。”
“…”
求姻缘,阮婉脸都绿了。
桃之笑不可抑。

禀城只是落脚,歇息一夜,并未多做停留。
翌日起,邵文槿果真绕道往即北去。分明就是有意的,阮婉脸上便甚是窘迫,火辣辣涨红。
九月初八,正好行至即北。
入夜,好似东风夜放花千树,目光企及之处,皆是张灯结彩,喜庆不减年关,阮婉还是头一次在年关以外的时节逛花灯会。
花灯会上,果然是男女作伴居多。
临街水巷里,放花灯船,船里塞得是心愿纸条。等小船上的蜡烛染尽,纸条便也焚毁殆尽,那祈祷之意便悉数传达到九天之上,心诚则灵。
街市里,来往的人就更多了些。
挂花灯,猜灯谜,摩肩接踵,阮婉只觉许久都未这般热闹过。
阮婉也好奇凑上前去,才晓这里的花灯都说是不卖的,得猜对灯谜,老板才会取下送你,会顺带说些吉祥祝语。
年轻男女收了花灯和祝福,就视为再好不过的兆头,反过来再给店家一些打赏银钱,双方都高兴。
这些风俗委实有趣,在南顺却都少见的很。
阮婉看了好些,灯谜并不难猜,稍稍动动脑子便会,图得都是一好兆头,店家又哪里会多加刁难?
只是若是越难的题,送的花灯便越是好看,以此为噱头,引得众多男女围观。相应的,若是被人猜出,店家得到的打赏钱两就越多。
阮婉便同邵文槿一人猜了一个,却谁也不点破。小小暧昧徜徉在心间,就似吃了整粒话梅糖,酸里带甜,甜却不腻。
阮婉怀中捧着花灯,笑意便潜在眼角眉梢里,不言而喻。
九月间,夜风里透着些许凉意,他便上前牵她手,柔和暖意便透过肌肤渗入四肢百骸,说不出的惬意。
这头你侬我侬,一旁的两对却明显要吵闹得多。
“孟既明,你好厉害!”贴上脸颊一亲。
“孟既明,你是如何都知晓的!”
“孟既明,我还要那个!”
阮婉回眸打量,那两人竟然将人家整个铺子猜得所剩无几,还全然不觉。邵文槿轻笑,便牵了她去往别处。
踱步到空旷之处,见到旁人在放花灯,映得夜空绚丽多彩。
每个花灯四面都画有吉祥饰物,还似,有看不真切的字迹。
阮婉在看,他便开口,“听闻即北的花灯素来灵验,只消两人将名字写在花灯对侧,便会天长地久。”
他已说的再直白不过,就低眉看她。
阮婉有意打趣,“不过传闻罢了,谁知晓它灵不灵的?”
邵文槿也笑,“灵不灵,试过便知。”
言罢,牵起她就往花灯出去。
掩袖磨墨,又在挂好的花灯对侧写字。按照放花灯的习俗,不能让对方看到自己所写,阮婉踟蹰片刻,才落笔。
邵文槿也正好落笔,就似心有灵犀。
她移目看他,他写得甚是认真,阮婉不禁莞尔,便也一同。
待得阮婉托起底架,他便俯身点燃,亲眼见到自己的花灯缓缓深入空中,才小心头就似说不出的奇妙意味。
仰头凝望,不经意间落入温柔踏实的怀抱,熟悉的男子气息萦绕在耳畔,柔和润泽,“阮婉,你今日满十九。”
阮婉微顿,今日是九月初八,她将好满十九。一路逃窜,根本无心旁事,竟连她自己的生日都忘记了。
迟疑间,邵文槿已将一枚玉佩送至她跟前。
阮婉惊喜,回眸看他,又满怀期许接过。
竟是一枚带着“阮”字的玉佩,和她从前摔碎的那个一模一样。那枚玉佩质地少有,不易寻。她和少卿一人一枚。
如今想来,她的那枚,还是初次见到邵文槿时,被邵文槿凌空扔出去,摔出去好远摔坏的。
当时她走得急,连残碎都没有捡,不想竟是在邵文槿手里。
阮婉喜出望外,虽然不是早前的那枚,但握在手中光滑无比,定是有人时时带在身边,又时常在手中把玩。
既然是同她一道姓“阮”的玉佩,他偷偷这般亲近作何?
睹物思人,他也不隐瞒。

过了九月初秋,转眼便至十月。
邵文槿和阮婉就似心照不宣,一路行得很慢,都到十月了,路程才走不到四分之三。
难得有机会两人单独相处,从前的归心似箭,就变做了走走停停。
等到十月底,才行至朔城码头。
朔城码头到慈州只要三天水路,过了朔城,就等于回到南顺了。本是好事,阮婉心中竟然生出一抹不舍。
待得上了客船,阮婉褪下一袭女装,层层裹胸,又束好发髻,俨然回到从前昭远侯模样。
十一月初,江上烟波四起,慈州就在不远处了。
作者有话要说:先睡,明天早起继续
第八十七章 回南顺
第八十七章回南顺
桃之本是长风人,后来又随主人举家迁往西秦。
长风、西秦皆是北国,国中连水乡都数罕见,她过往又从未到过南顺,前往慈州的三日水路,她竟也不觉晕船!
邵文槿心中有异,却也不点破。
就如阮婉也是成州人,如何会巧到,恰好在西秦遇到桃之?
桃之与他们一路同行,看似聪明机灵的丫头,端茶倒水手脚勤快,实则处处帮衬,拿捏稳妥。
桃之并无恶意,邵文槿看在眼里,既不开口戳穿,也不装作全然不觉。
不知他作何心思,桃之便一直有些怕邵文槿。
自朔城码头上船,阮婉换回一身男装,俨然南顺国中容貌俊美的昭远侯。换做旁人见了,早该惊得合不拢嘴,桃之只楞了稍许。
再往后,阮婉私下叮嘱,日后不得再唤她夫人。她也乖巧点头照办,旁的话一句没有。
只是桃之偶尔瞥到邵文槿,他仍是不动声色打量她。只是打量,也不作其他,眼中的深邃幽兰好似将她看穿。
桃之心中微微一顿。

临到第三日黄昏,商船缓缓靠岸。
阮婉心中的不舍就似顷刻抛到脑后,巴不得立时回到京中。
下了商船,一脸欢呼雀跃之色,只觉慈州的空气里仿佛都带了别处比不过的润泽清新。
总算平安抵达,桃之也松了口气。
船将靠岸,桃之便扶着阮婉下了船,微微顾目,环视四围,好似在寻人。
稍许,目光滞住,脸上倏然浮起一抹笑意,继而颔首。
阮婉同她说话,也只听到一半,敷衍应声。
邵文槿顺势望去。
码头不远处,清风酒肆二楼,那人他在济郡时候便见过。
富阳许府酒庄的老板,许念尘。
许念尘见到他,竟也不避讳,反是遥相举杯,客气招呼。邵文槿便也点头致意,算是还礼。
桃之竟是许念尘的人,邵文槿其实意外。
许念尘只是一介商人,过往曲庄春疫,济郡洪灾,他都频频出力。许家财大气粗,绝非表面看似的那般简单。
自从他同阮婉在西秦遇到桃之,就一路再无险阻,邵文槿多少猜出其中几分。
许念尘送如此大的人情,却未事前招呼一声,好似是原意置身事外,不想被他知晓。偶尔被他识破,便也不藏着,所幸大大方方举杯相邀。
邵文槿只觉许念尘此人很有些意思。
他既已知晓,桃之也不隐瞒,垂眸福了福身,乖巧言道,“桃之在此同夫人,公子作别。”
唤的还是公子,夫人,邵文槿难得一笑。
阮婉先前并未觉察,自是不明的,眼中愕然未及开口相问,便见桃之跑开。
邵文槿一把拦下,“桃之是许念尘的人。”
许府酒庄许念尘?
阮婉自然诧异,他对许念尘的印象并不坏。
曲庄春疫,济郡洪灾,许念尘背后做了不少事,却都低调不愿透漏。
人虽然冷言寡欲了些,也是性子所致,过往同接触,不卑不亢,也不阿谀谄媚,甚至连宋颐之都喜欢许念尘。
他口中的,我与夫人失散,行善积德,阮婉迄今便都记得。
桃之若是许念尘的人,那便是许念尘背后安排。若非邵文槿识破,他许是又不会同旁人道起。
阮婉感激之余,心中又生出几分隐忧。
桃之是知晓她是女子的,那许念尘…
思及此处,眉间轻蹙,邵文槿却似看出她心思一般,宽慰道,“许念尘既会出面帮衬,便是没有恶意。”
再者,连桃之都恰好是成州人士,那许绍宜知道的事情又哪里会少?
既是一早便心知肚明,却又绝口不提,好似不晓一般。许念尘一直是这样的人,又岂会再嚼她是女子的舌根?
遂而宽心。
等回到京中安顿下来,再去专程去一趟富阳,拜访许念尘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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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慈州码头往西南,该是去往慈州城守官邸。
慈州城守叫肖跃,早年随邵文槿父亲征战沙场,是邵父的心腹旧部。
肖跃又同邵文槿称兄道弟,邵文槿信不过旁人,却是信肖跃的。
抵达慈州,邵文槿定会首先去寻肖跃。
许念尘猜的一丝不差,一旁的曾辞叹为观止。搁下酒杯,见得不远处桃之兴匆匆跑来,便挥手同她招呼。
桃之欢喜点头。
曾辞便朝许念尘笑,“你让桃之这丫头跟着阮少卿两月,她这般藏不住事的性子定是憋坏了,招呼都没同人家道全,就往这边来。”
许念尘也搁下酒杯,朝桃之道声,“不急,慢些。”
桃之哪里肯听,他开口,她竟跑得更快了些。
曾辞触景生情,便托腮摇头,“当初捡到桃之的时候,她还这么个小不点儿,转眼就长这么高了。”
指尖来回比划,就似历历在目。
桃之还是他捡回来的,从前他从成州抄近道走山路,见到一个小丫头片子险些被饿狼叼走,就顺手救了下来。
问她名字,她也全然吓呆不说,许念尘便唤她桃之。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桃之喜欢得很。
后来许念尘要送她走,她就哭闹不停,还是他出面要将她留下。
这般日子太无聊了,家中有个机灵的小丫头陪着说话,解闷也挺好。
要说桃之小时候还同他亲近,长大些就只认许念尘,终日公子前公子后的,全然将他抛诸脑后。
曾辞只觉意兴阑珊,“再过不久,又该嫁人生子。”
女大不中留,这做父亲的滋味,曾辞算是体会了。
“再是生老病死。”这袭话从许念尘口中说出,就多了旁的意味,所以从前他才执意要将桃之送走。
待在近旁久了就是至亲。
他们可以活很长,这里的人却不然,生老病死,伤别离,还不如孓然一身了无牵挂的好。
曾辞闻言,眼中微滞,恰逢桃之轻快跑上二楼,曾辞便飞快敛了情绪,嘻嘻笑道,“小丫头片子,西秦回来一路可还好玩?”
桃之朝他不满嘟嘴,“还说好玩呢!你分明一路跟着,都肯不露面见我。人家两人是一对好吧,我便在一旁作电灯泡。”顿了顿,眉梢一扬“起码有十万伏特。”
曾辞闻言就笑,这回便连许念尘也跟着笑出声来。
曾辞只得酸溜溜开口,那也得怪你家公子,他说离远些才稳妥些。
许念尘瞥他一眼,缓缓敛了笑意,玩笑过后,问起桃之细节。
桃之才道,都按早前公子吩咐的。不时便露些马脚给邵文槿,让他去猜,也不全然透露给他。到了慈州,又故意环顾四周,将公子引出来,让邵文槿见到公子,又让他觉得她是无意之举。
许念尘原本就是此意。
若是起初就由他出面,此行的目的便太过明显了些。
曲庄春役也好,济郡洪灾也罢,他都一贯低调行事,给人的印象好似闲散商人,置身事外,才能博得旁人好感,做到今时这般,旁人也不提防。
救阮少卿和邵文槿也是如此,他要阮家和邵家欠他人情,就决计不会公然拿到台面上来,只会透出一丝风声于他二人。
阮邵两家在南顺根基不弱,日后无论是煜王,还是睿王登基,阮邵两家在朝中都有一席之地。
阮少卿和邵文槿的人情,他自然想要。
桃之说完,许念尘点头称好,又让她去驿馆歇歇,换身衣裳,晚上好一道回富阳。
桃之不是外人,他也无客套,桃之听话照办。一想到要今日便要回富阳,心头就说不出的开心。
待得她跑开,还满脸笑颜,曾辞的心情便也多好了几分,遂而同他言及正事。
许家在南顺国中素有眼线,阮少卿走后不久,他们便接到消息,国中有人要买阮少卿性命。
许念尘和他当即动身北上,等到了西秦,才晓邵文槿也在此处。
彼时曾辞心中不是没有疑惑,但事出紧急,要救人,又要安排后续,许念尘顾及不暇,他也并未多问。
眼下回了慈州,安下心来又无后顾之忧,曾辞才不吐不快,“此番大费周折去救阮少卿和邵文槿,果真只是为了日后?”
来南顺多年,他们手上并非只有这两张牌,舍谁弃谁,其实都不是难事。他是不明白以许念尘惯来的冷眼旁观,置身局外,不会想不到两相权衡之下,此行其实弊大于利。
说是要阮邵两家人情,莫过牵强了些。
南顺皇室能即位的人,又并非只有煜王和睿王两人。他都看得清楚,许念尘不可能想不明白。
若是想不明白,就不会一边安排后续,一边解决掉蛛丝马迹,不让另一方看出他同此事有染。
换言之,是他背后大费周章救人,还要让旁人看不出端倪。
见得阮少卿二人走远,许念尘才低眉道起,“你我初到南顺,被人围追堵截,那时送我们上船逃走的孩子,就是后来阮奕秋。”
阮奕秋是阮少卿的父亲。
曾辞错愕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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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慈州城守官邸,肖跃片刻怔忪,一时竟未认出是邵文槿。
而见得阮婉,又倏然会意。
月余前,西秦国中消息传回南顺,苍月和巴尔使节相继遇害,而阮少卿和邵文槿也突然失踪,生死未卜。
华帝以不知晓搪塞,敬帝勃然大怒,已同西秦撕破颜面。
南顺同西秦并非毗邻,敬帝讨要说法,华帝也无心应对。事发突然,西秦同苍月、巴尔的关系岌岌可危,华帝焦头烂额,根本无心旁顾。
敬帝遣了不少禁军侍卫北上寻他二人。
阮婉微怔,他们一路返回南顺,竟然,一个也未遇到过…
邵文槿眸色稍黯,那派出去的人可有回到南顺的。
肖跃面色一沉,没有。
阮婉诧异,抬眸去看邵文槿,两人面面相觑,心中不由猜测。
肖跃却似忽然忆起何事,悠悠开口,“倒有一人例外。”语气就比轻松了许多,“侯爷,江大人回南顺了。”
阮婉眼中猛然一滞,“你是说…江离?”
“是,禁军左前卫,江离。”
第八十八章 侯爷哪!(上)
第八十八章侯爷哪!(上)
肖跃先命快马回京奏报。
又调遣了数千慈州守军随行,亲自护送昭远侯返京。
肖跃曾是邵将军从旁的得力副将,当初出任慈州守军时,从军中带走了自己麾下邵家军的精英队伍一支。
此次护送昭远侯回京一行中,为数不少都是当年邵家军旧部,邵文槿认得其中过半数。是以同行一路,有唤他邵将军的,还有不少人更是亲近唤他大公子,邵文槿则一一应声。
他也能叫出其中不少人的名字,高个子的祁叔叔,终日呵呵作笑的冯叔叔,最爱吃刀削面的赵叔叔…
诸如此类,从他口中说出,军中皆是朗声大笑。笑过之后,又纷纷道开,“这些年不见,大公子气度一身不凡,大有邵将军当年风范。…”
“末将前年回家省亲,还曾见过邵将军同二公子…”
“济郡洪峰过境,大公子身先士卒跳入江中,众将士纷纷效仿,堤坝遂才得保,我等在慈州都有耳闻。禁军之中对大公子都赞誉有佳,我等邵家军脸上也甚是光彩,邵将军定是以大公子为傲!”

这群人过往都是邵家军的旧部,追随邵将军征战杀场,同生共死,为邵将军马首是瞻。
邵文槿是邵将军的长子,又常年混迹军中,可以说是众人看着长大的,众人见他自然亲切,远非旁人可比。
阮婉托腮看了看了许久,笑意清浅便一直挂在唇边。
军中惯有的怀旧情节,想来她一介女流,大抵是体会不到的其中滋味的。
便又恍然忆起旁事,无论过去长风送亲也好,济郡赈灾也罢,亦或是一道出使西秦国中,她似是习惯了这般慵懒趴在车窗边,不时打量这道背影。
一袭戎装,身姿挺拔,熟悉得像烙印一般镌刻在心间。
倘若哪一日远行,如果见不到他,只怕会不习惯。
思及此处,顾目一笑。
本是冬月里,小女儿家的心思乍起。
轻轻呵气,手指沾着气息,在马车窗棂上,工工整整书写下“邵文槿”三个字,便将好同车窗外的画面融为一体,俨然一幅无需雕琢的画卷。
心底微动,有人在荣城的只字片语,就似天籁萦绕在耳畔,又自耳畔缓缓流淌进心间。
指尖不由轻划,抬头处依稀写下“良人”两字。
良人…
唇边细声念出,恰逢冬日里,阳光微暖,抬眸间,好似给眼前的画卷镀上了一层薄薄金辉,透着再精巧的笔墨也描绘不出的雅致韵味。
阮婉不禁莞尔。
再轻悠呵气,落款处,随意写下“公子宛”三字。
她是公子宛,大方画作,少值千金。
这幅,却是她画过最动人心弦的画卷。
简单,却经久印在脑海。
她看得目不转睛,他便也似心有灵犀。
喧闹中,蓦地回眸,就将好四目相视。
阮婉微怔,好像心思倏然被人看透,又似做贼心虚,脸色一红,慌乱伸手擦掉窗棂上的痕迹,飞快躲回马车里端去。
邵文槿便笑。
恰好身旁一人开口,“大公子可还记得,末将替你牵过马。”
邵文槿才转过头来,谦逊一笑,“时常记起刘叔叔,那时新换的马匹尚未驯服,又在军中受惊,一时驾驭不了,多亏了刘叔叔帮衬…”
“记得就好,记得就好!”又是一个豪爽之人。
肖跃也上前拍邵文槿肩膀,随意说了闲话,两人惯来称兄道弟,四围纷纷笑作一团,自有乐趣。
阮婉才长舒一口气,总之,先前的那幅“良人”若是让他看见,她只有恼死一条路。
听得窗外众人笑开,料想邵文槿该是将方才之事抛在脑后。才又悻悻转头去看窗棂处,可惜都她被抹掉了,心里又觉几分懊恼。
她本是惜画之人,真真好的一幅画卷,都未多看上几眼。片刻,纤手柔夷悠悠抚上,回味之余,唇畔缱绻丝丝笑意,不由哼起成州民间欢快小调,温柔婉转,就似爹爹和娘亲尚在之时,她和少卿躲在茶几背后听,然后被爹爹一手一个揪出,便都往娘亲怀里钻,嘻嘻作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