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沈逸辰唤得这声洛将军便正好,不似早前在定州时候突兀。
洛容远似是也想起了这出,眼中闪过一丝犹疑,可这犹疑又一闪而过,迅速消失。
恰好沈永波也来接,昨日宫宴的事他已听方世年说起,刚才侍从来说侯爷回府了,暂在府外叙旧,沈永波便迎出府来,见他安稳便好。
沈逸辰同沈永波一道回了恒拂别苑,洛容远也拱手道别。
沈逸辰同沈永波一走,方世年也领了方槿桐和洛容远回府。方世年同洛容远在前,一面走一面说话,方世年问得大抵都是西关战事和流民的事,以及朝中对洛容远日后的安排。方槿桐在后侧,一面听,一面心猿意马。
刚才听洛容远说,从西关到京中至少要大半个月,木头大年初二到的京中,腊月就奔波了一路,连年关都是在路上过得。木头先到的京中,还未回定州,说是来京中复命,可何时都可来京中复命,木头应当是来见她的。
思及此处,方槿桐也垂眸。
“槿桐。”恰巧爹爹唤她。
槿桐懵懵抬头。
“我和容远有些话说,你先回风铃小筑吧。”方世年哪里看不出她的窘迫,不过是给她解围,方世年又朝身边的小厮道:“去趟西苑,告诉二夫人一声,说容远来了,多准备些酒菜,给容远接风。”
“好嘞。”小厮利索。
方槿桐也福了福身:“那爹爹,表哥,你们先聊,晚些西苑见。”
方世年点头。
见她转身,洛容远的目光一直随她消失在转角处。
“容远。”方世年唤他。
“姨父。”洛容远才回神。
“你先前可去过宫中复命了?”方世年问。
洛容远摇头:“尚未,容远先到的姨父这里,若是入宫还需郑重些,至少要换身衣裳。”
幸亏他思量周全,方世年点头:“那便好,入宫的事缓一缓。”
洛容远眉头半拢,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一路从西关来,入京后便径直来了方府,大年初一宫中的事他不曾听说,也不明白方世年的意思。
方世年道:“书房说。”
****
风铃小筑,阿梧见有人兴匆匆出去,却一脸丧气,沉默不语得回来。
阿梧上前:“怎么了,不是见着怀安侯了吗?”
方槿桐瞥了她一眼,叹气道:“是见着沈逸辰了。”
阿梧不解:“那还这幅模样?”
方槿桐哀怨道:“可不仅见到沈逸辰了,还见到那根木头了。”要命的是,她还当着木头的面去抱了沈逸辰。可她当时脑子里只有沈逸辰,全然没有见到一旁的爹爹和木头,真是窘迫。
阿梧自然不知后半段,可光听前半段就跟着闹心了:“表公子怎么来了?”
方槿桐道:“木头新晋封了将军,回宫谢恩复命来的。”
阿梧睁圆了眼,一脸惊喜:“表公子晋封将军了!这个年纪就做了将军,放在国中都算是少有的。”
阿梧眼中有赞叹。毕竟是表公子,那方家面上自然也有光。
阿梧也跟着高兴。
可转念一想,这才大年初二,表公子就来了京中,那岂不是,年关都在路上过得?想起早前二公子说的大雪封了京郊,所以,表公子本是想来京中一道过年的,因着大雪封了京郊所以迟了?
阿梧心有戚戚,表公子应当是想同三小姐一道过年关的,结果在路上耽搁了。
阿梧幽幽叹了叹,也幸好。
不过表公子是喜欢三小姐的,可三小姐却一直都不怎么喜欢同表公子一处,这府中上下都知晓,可洛家和方家两家的关系,都希望撮合他们二人。
可自眼下,三小姐是分明喜欢怀安侯的,旁人也都看得出来。怀安侯府同方家如今也算走得近,可方洛两家的关系尚在这里,偏偏这个节骨眼儿上表公子又来了方家,这事可就难办了…
难怪三小姐一幅恹恹模样。
阿梧忽得想起了旁事,从一旁的案几上拿了一封书信过来:“三小姐,晋州来的信,早前阿鼎送来的。”
晋州?方槿桐想到了四婶婶和槿玉。
接过信封,那字迹确实是方槿玉的,方槿桐拆信就读。
“三姐姐…”
信很长,足足有三两页,阿梧见她看得认真,也不扰她,只在一旁放了盏茶便离了去。她素来有一面看东西一面饮茶的习惯,便是看信也是如此。
方槿桐确实认真。
槿玉信中讲了她和四婶婶,如南在去往晋州一路的见闻,一家人在晋州的习惯与不习惯,还有在晋州的方家一脉对她们既客气又嚼舌根。总归,出来后,觉得外面的世界同京中大有不同,是增长了不少见闻,也受了不少窝囊气,可娘亲和弟弟都需她照顾,她要比早前更会打理。晋州的日子同京中相比,是有些无趣,可她也慢慢学着经营铺子,管一家子的账目和开支,却好过早前日日揣摩爹爹的心思,不知爹爹又念着要将她嫁到何处去?现在回想,唯一舍不得的是早前在家中,虽一直拌嘴,却时时都在一处的日子。她总喜欢同她比高低,其实无非是羡慕三叔对她好,而自己却有个不成器却总念着拿她待价而沽的爹爹,都是方家的姑娘,缘何总比不过她?可真离开方家了,却又不同了。她年少不懂事,故意找些事情给方槿桐使绊子,总以为这便是出气了,可也没见得真能好到哪里去?如今在晋州,偶尔想起早前来,便觉斗嘴和使绊子都是欢喜的时光。一笔写不出一个方字,她们永远是方家的姑娘,也是姐妹,让方槿桐有空来晋州看她。不过,兴许再过一段时日她便不在晋州了。肖缝卿来了晋州求亲,她和娘亲先前都以为他是心血来潮,可肖缝卿在晋州待了半月多,很照顾她和娘亲,也照顾如南。这时候的肖缝卿和那时在方府的肖缝卿就判若两人一般,虽然娘亲还没应允,可兴许,她是真会嫁于他的。无论如何,也祝槿桐早日觅得如意郎君。
方槿桐看完信,先前的恹恹之色才敛起。
阿梧这才沏了茶回来,她都看完了,嘴唇有一半都挂着笑意,阿梧好奇:“四小姐信上说什么了?”
方槿桐笑道:“槿玉说她和四婶婶还有如南在晋州一切都好,虽然吃了些苦头,可都过去了,很想早前同我拌嘴的日子。”
阿梧也笑:“这才像姐妹不是?”
是啊,方槿桐颔首:“还有一事,肖缝卿找四婶婶求亲了。”
“肖老板?”阿梧诧异。
“是。”方槿桐托腮:“听槿玉的意思,四婶婶还有些迟疑,不过肖缝卿在晋州一呆就半月多,对四婶婶和槿玉,如南都很是照顾。兴许,槿玉真会嫁他。”
阿梧“啧啧”两声:“那可得给四爷乐得,四小姐还真嫁首富肖家了,四爷这会子又怕要春风得意了。”
“不见得。”槿桐放下信笺:“槿玉和四婶婶怕是恨透了四叔了,看槿玉的意思,这婚事也是四婶婶做主,日后槿玉和四婶婶如何,都同四叔怕是没有关系了。”
阿梧道:“其实,奴婢也挺替四夫人和四小姐不平的,摊上四房这幅模样,能离远些也是好的。”
若是换了旁人,槿桐定是要数落阿梧,可这四房的事大家都看得明白。槿玉要是能嫁肖缝卿,倒是一桩好亲事。
肖缝卿并不惹人生厌,其实无非寡言了些,却很照顾人,他同槿玉兴许真能凑成一对,才是件大好事。
阿梧就吐舌头:“其实,早前奴婢一直喜欢肖老板喜欢三小姐呢!”
方槿桐失效:“怎么会?”
阿梧道:“又借孤本,又送拓本,三小姐你想,肖掌柜那幅肉疼的模样,被狗蛋尿得那本哪里是拓的?分明就是真的孤本。”
方槿桐想了想:“兴许是,高山流水,知己难觅?”
阿梧无语。
方槿桐又道:“你想,肖缝卿对思南是不是也好?”
阿梧点头,这倒是。
方槿桐又道:“当时肖缝卿在方家暂住的时候,是不是就住在四叔哪里?肯定是为了日日见槿玉。我看,他是那时候就喜欢上槿玉了,却又惯常是幅冷漠模样,不想叫人看出来,要不,此时怎么会跑去晋州求亲的?”
阿梧不得不又点头,这也应当是。
方槿桐便又凑上前,神秘道:“还有一种可能,他上辈子欠我们方家的,所以现在对方家的姑娘都好。”
这便是纯属无稽之谈了,阿梧没好气得走了。
捉弄阿梧也有趣得很 ,方槿桐笑了笑,又拿起槿玉的信看了看。可阿梧刚走,这门外窸窸窣窣的声音又响起,方槿桐打趣:“怎么这就回来了?”放下信笺一看,来得人却是沈逸辰。
“你…”她诧异,他怎么来了风铃小筑?
沈逸辰眉间半拢:“先前,出什么事了?”
她忽然唤他的名字,冲到他怀中,一幅早前梨花带雨的模样,他不放心。


第111章 我喜欢他
方槿桐摇头:“做了个很长噩梦, 有些怕人。”
想起方才她那幅模样, 好似生怕日后再见不到他了一般。沈逸辰半蹲下身来, 她坐在小榻那里,他正好比她低不了一些。
“梦到什么,有这么怕人?”他抬眸看她, 目光柔和, 眼角却挂着些许疲惫之意。
方槿桐恍然想起他才从宫中回来,应是一宿未眠。再加上除夕守岁, 他又是年前冒着风雪从京外赶回, 再是昨日宫中惊险的一幕, 沈逸辰怕是疲惫至极。方才是因为见到她, 怕她出了事端,才从恒拂别苑过来。
方槿桐伸手, 刚好揽上他后颈。
沈逸辰微怔, 心底却还是升起一股暖意,早前的疲惫都好似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梦是反的。”他声音很轻,这声宽慰好似鸿羽一般,悠悠飘进她心里。
“沈逸辰,你在宫中没事吧?”她想起昨日殿上肃杀一般的气氛, 便不由得浑身一个冷颤。刚经历了梦中的生离死别,好似历历在目一般,朝堂是非, 她不想他再涉险。
“若是有事,又岂能在这里?”
他所言非虚。
方槿桐松开他。
这回, 凑上前,用手托着她下巴,仔仔细细打量。好似才经过一场冗长的旧梦,竟是连他的模样都有些被岁月冲淡模糊的意味一般。
她只想好好看他。
他也任由她仔细端详。
她伸手摸他的额头,眼睛,鼻子,脸颊,嘴唇,下巴…完完整整得勾勒出眼前这幅模样。这回,全然记住了,方槿桐微微咬紧下唇。
片刻,她半垂着眼眸,脑袋一斜,似梦中一般,去亲他的嘴角。
沈逸辰微顿。
她唇间的温软柔和,非浅尝而止。
她的手重新攀上他颈后,从小榻上跪坐下来。他脑中“嗡”的一声,好似忽得放空一般,伸手揽紧跪坐在怀中的暖玉,似是想将她揉进心底,又似是想将她含化在唇齿上。
她未经过人事。
他却重活一世。
他对她熟悉到每一缕发丝,也至每一寸肌肤,甚至每一抹脸色绯红。
“槿桐。”他压抑着情/欲的眸子深邃悠远看她,“你是在邀请我…”
她也强压着加速的心跳看他,分明都快跃出胸膛,还是咬紧下唇。良久,她的手依旧攀紧他的颈后没有松开。
他忽得阖眸。
再睁眼,她环住他颈后的双手只觉微微一颤,原本跪坐在他怀中,却被他一把抱起。铺天盖地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她见他拉上厚重窗帘阻碍阳光,也见他放下床榻边的轻罗幔帐。
便是未经人事,也知晓他要做何。
她有些微微发抖,他循循善诱。
他的亲吻落在她的额间,嘴唇,修颈,锁骨,好似屋中的燃烧的碳暖一般将她融化,她听着碳暖一直“哔啵”作响,耳畔是他的呼吸声,由缓入重。
“槿桐…”他熟知她每一处敏锐,也极尽温柔。
她好似被他呵护在云端,却又时而被他抛下云端。
直至尘埃落定,他含住她的双唇。
她口中的“逸辰”两个字便重新印回心底。
满满填满心迹。
******
黄昏伊始,翊维来风铃小筑请。
屋外,是翊维和阿梧说笑的声音。
屋内,沈逸辰已经离开许久,方槿桐还有些魂不守舍。
想到最后,沈逸辰说起京中近来不会太平,三叔已安排好了后路,会让方家子弟都去晋州暂避。
他让她在晋州等他。
方槿桐微怔。
想起那个仿若真实的梦境里,他也同她说眼下不安稳,让她和小宝先同郭钊走,他定会去寻他们母子…越到后来,梦里的事情她大都记不清了,但听闻沈逸辰死时,她的心底犹如钝器划过,周遭全然黯沉,犹如剜心蚀骨。
她依旧揽住他后颈:“京中再是不太平,我也要同你一道。”
他只得轻笑:“有你在,只怕会分心。”
她没想通何意。
下一刻,他身上的男子气息袭来,便是温柔以待。
勿让他分心。

都像是片刻之前的事。
方槿桐筷子戳着碗,心思飘然而去的模样,钟氏悄声提醒:“三妹妹可是哪里不舒服?”
槿桐回过神来,懵懵摇头:“没有。”
钟氏给她夹菜,她才发现先前的一碗不知何时被她吃光了。
二伯母备了酒宴给洛容远接风。
好在刚过了年关,家中什么都是现成的。
方槿桐这才抬眸,见方如海,方如旭等轮番和洛容远交谈着,大都是说些西关的事,顺道给他恭贺。
洛容远一向话少,府中都是知晓的,于是除了两个姑爷觉得别扭外,旁人尚好。
晚饭用过,又略备薄酒。
酒席散时,方槿桐领他去东苑。
洛家是三房的姻亲,此番来自然是住在东苑。平日来,洛容远有方如旭招呼,方如旭会千方百计给她和洛容远制造独处的机会。
而眼下,洛容远本就是来寻她的。
她亦有话对洛容远说:“表哥…”西苑去往东苑路上,又忽得下起雪来,雪不大,沾衣不湿。
“你喜欢怀安侯?”洛容远也开口。
晌午的一幕,他还分明记得。
他同槿桐一道长大,青梅竹马。
他一向少语,她一贯都寻了话说。
他想,同她相处是愉快的,不必他费心心思去做不喜欢的事情,她亦会照顾他,不会让气氛冷场。
他也似是同她在一处的时候,话更多些。
他从小时候就喜欢她。
他们是表兄妹,他母亲是槿桐姨母,母亲也喜欢她。
洛家方家门当户对,又是姻亲,他同槿桐顺理成章是日后要成亲的。
他便也光明正大喜欢她。
同她在一处的时候,他会多说话,会去看他毫无兴趣的器具,习惯观察她的一颦一笑。他想,她应当也是喜欢他的。
他同她成亲,理所当然。
若不是早前朝中局势,爹娘兴许已经来提亲。可朝中的变故,方家随时可能被牵连,爹和姨父都似心照不宣。
西关大捷,他只能凭战功在君上面前求得一纸婚约。
腊月,西关流民安顿好,他踏上归程,想得是在初一觐见时,在金殿上提亲。
可惜事与愿违,大雪封路,除非能在积雪地里,不行至少四五日。
同行之人舟车劳顿,也不差这两日。
他想来日方长。
直至今日晌午,他见她从府中冲出直奔怀安侯,他眼中诧异,震惊,他们自幼一起长大,却从未见她如此亲厚待人。
亲厚到眼中再无旁人。
亲厚到嬉笑怒骂都似是只在一个表情里,一个拢眉间。
他从未见过。
如一盆冷水从头将他浇醒。
她不会同他争吵,不会同他撒娇,亦不会同他生气,她从不抱怨,也不担心分离,因为…洛容远看她:“你心中可曾喜欢过我?”
方槿桐愣住。
长久的缄默,雪积在她肩头,留下不深不浅的痕迹。
方槿桐深吸一口气,抬眸看他,印象里她从未如此坦诚和掷地有声:“我喜欢沈逸辰,喜欢他令人喜欢的,也喜欢他令人讨厌的。有时候分明很讨厌,却还是惦记着,有时候分明惦记着,心中却还是讨厌,希望时时刻刻都见到他…”
洛容远沉默看她,她眼底隐隐氤氲,一字一句却笃定有力。
这便是他自幼认识的槿桐。
这一刻,他嫉妒沈逸辰。
今日在势坤楼里,姨父告诉他,沈逸辰在金殿上借求娶槿桐替尚书令,曲国公和蒲阳郡王府解围,满朝文武皆知。宫宴后此事虽不了了之,却京中都晓。
洛容远又何惧?
“姨父如何想?”他并不在意旁人。
方世年沉声道:“容远,你知晓槿桐娘亲过世得早,我曾答应过她娘亲要好好照顾她,日后婚事也她自己做主,只要是她喜欢的人,愿意与之相守一生,我这个做爹便允他。”
“知晓了。”洛容远拱手。
他想来京中姨父,朝中像姨父这样的官员已不多,像姨父这样对待女儿的父亲也无几人。
他是来求槿桐一句话。
却是求到这句。
洛容远垂眸,想起早前皮影戏时,他辗转几处寻了葡萄的糖葫芦给她,在定州时,他伸手拦下她额前的石榴汁,元洲城时,他同她一起抄的拓本…历历在目,却又已模糊不清。
洛容远转身。
“表哥…”方槿桐看他身影消失在尽头。
从此往后,这个自小疼她的木头,兴许永远不会再见了。
方槿桐低头,想起他上次离京时,她迟来送他,二哥抓着她的手同他挥手,他忽然回头,眸间的笑意,意气风发…
方槿桐眼底微红。
******
恒拂别苑内。
沈括支吾:“那个…侯爷…那个…”
沈逸辰瞥他:“舌头捋直了说话。”
沈括咽口口水:“洛将军,气势汹汹来了。”
洛容远?沈逸辰微顿,便见苑中一道身影。
下一刻,便用佩刀将他推至杏花树下。
“侯爷!”沈括大惊。
郭钊也惊动上前。
可洛容远眼波横掠,两人都不敢贸然出手。
沈逸辰抬眸看他,洛容远刀柄抵在他喉间,压得他隐隐喘不过气。
郭钊正欲动手,却见洛容远眼中怒意,手却忽然松开。
“沈逸辰,你若是负她!”


第112章 宫变
沈括脸抽了抽, 自从他跟随侯爷以来, 少说也有十几载了, 没见过在侯爷面前说出“我一定杀了你”这样的话后,还能同侯爷一道把酒的。
郭钊早已看不下去了,一跃到屋顶, 抱着头看天。
沈括却是放心不下, 生怕洛将军趁着酒意,一把拔刀将侯爷杀了, 便一直守在一旁。
可这二人除了喝酒, 似是就半晌吐出一句话。俨然各喝各的, 除了对坐之外, 若是割裂开来,根本看不出是在一道喝酒, 也没有拼酒。
两人从入夜一直喝到子时, 从子时一直喝到丑时。
沈括看得上下眼皮子都开始打架了,这两人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在沈括靠着墙柱子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开口了,沈括在军中的素养让他“嗖”得一声醒来。
开口的人是洛容远:“我们自小是青梅竹马。”
沈逸辰一饮而尽:“我知晓,你在槿桐心中无人替代。”
洛容远怔住看他。
沈逸辰落杯。
前一世方家满门凋零, 唯一还在为方家奔走的人就是洛容远。
而后巴尔第一次大举入侵,洛容远领兵抗敌,赢得大捷, 朝中上下一片赞赏,当时景帝问他要何封赏, 洛容远答的是重审方世年一案。
景帝不语。
当时新帝继位,本就诸多非议,此时推翻先帝钦点的旧案得不偿失,但洛容远得了景帝允诺,等时机一道,一定重审方家一案。
其实那时候洛容远已经寻不到槿桐下落,他也知晓槿桐很大可能已经亡故,洛容远还在为方家奔走,若是方家案情平反,寻到了槿桐,她还可以回方家。
可惜事与愿违。
洛容远最终也没等到景帝重审方家一案,却等来了弘景二年,巴尔第二次大举进犯。此次进犯与往常不同。巴尔北部一场严寒,冻死了不少人,而连场大雪,又桑食了可以安身之地,为了生计,部落之间很少结盟的巴尔一族,此次却似看准了长风国中内乱,军中的将领各自为政。再加上一直镇守北方的定北侯庄喆被景帝暗杀,巴尔一族更无忌惮,竟罕见得集合了全族之力一齐南下。
新帝继位,长风国中百废待兴。
而巴尔国中却是破釜沉舟。
各方势力虽然承认了景帝,实则人人自危,无人肯在巴尔七八部落的联合入侵下请缨北上。
这一去怕是九死一生。
即便生,也八成会落得大败,不仅丢了兵权还会问责。
整个长风岌岌可危,可军中各个盯紧的都是皇位。
最后,临危受命的人还是洛容远。
那时候洛容远母亲病重,尚在家侍奉,朝廷一纸诏书下来,洛容远领兵北上,便再没机会回定州。
洛容远临危受命,铁骨铮铮。
九幽关一战,打得极其惨烈。
毛之不存,皮将焉附?后来长风和燕韩,羌亚联手抗敌,又向苍月借了重兵,才将巴尔南下的铁骑驱散。
而整个长风戍北的军队,竟死了十之八/九。
洛容远也死在九幽关,连尸首都没有寻得,只立了衣冠冢。
景帝追封洛容远为定北侯,又封了顾氏为一品诰命夫人。
血流成河里,守军将士却连洛容远完整的尸首都没有寻到。只在九幽关外立了洛容远的衣冠冢。
沈逸辰唯一一次带槿桐离开怀洲城,就是北上九幽关拜祭洛容远。
槿桐的身份在怀洲城最为安全,而此时此刻朝中眼线都盯着九幽关,稍有差池,便会引火上身。
可槿桐执意,他才见槿桐在洛容远的衣冠冢前哭得昏天黑地。
他那时才知晓,他们从小青梅竹马。
他在槿桐的心中,便是死了,也无可替代。

眼前,洛容远举杯,一饮而尽。
他也作陪。
这场酒,从入夜一直子时,又从子时喝到天明。
等沈逸辰清醒的时候,沈括道:“洛将军早前离开了。”
宿醉过后,沈逸辰脑中还有些昏昏沉沉。
却还清楚记得洛容远的一袭话:“若是早前我未离京,兴许今日说此番话的人便不是你。”这句话中包含的复杂意味,叫沈逸辰既后怕也庆幸。
前一世,他与槿桐是朝昔相处,日渐倾心。
这一世,她早前对他的厌恶却根深蒂固。
缘分二字,多是时机一词。
前世今生,洛容远都缺一个分字。
“洛将军,若是日后有机会,本侯愿与你联手抗敌。”他也记得他喝倒最后,已经浑浑噩噩,却始终记得他死在九幽关一役。
良久,他却仰首饮尽坛中之酒,只应了一声:“好。”
沈括要扶他。
他摆摆手。
此时,沈永波却形色匆匆而来。
“二叔?”沈逸辰诧异。
沈永波眸色黯沉:“出事了。”
沈逸辰乍醒。
二叔口中鲜有说出这样的字眼,若不是大事,决然不会如此。
沈永波继续:“方才宫变了。”
一侧的沈括大骇。
沈逸辰不禁错愕,宫变?
沈永波道:“太子今晨与君上起了冲突,现下逼宫,宫门全闭。”
怎么会?
沈逸辰意外,这些都是前一世没有的事情,全然脱离了前世的轨迹。
忽得,沈逸辰额间一丝清明。
前世时候,太子只是在金殿上坐了龙椅,受了非议,也在曲国公等人的斥责中胆颤心惊的结束了宫宴,而后不久,便被君上废了。
而这一世,不知是谁在太子的酒水中添加了药物,此药物可致人癫狂,太子不仅在金殿上坐了龙椅,还因得戴平波在,矛盾激化,又牵连了曲国公,蒲阳郡王府,最后闹得不可收场。
前一世的太子心中还是害怕,并存了侥幸,只是他一时酒兴才有的龙椅一事,君上应当不会将他从储君的位置上拖下来,却不知君上早已生了废储之意。
这一世的太子在金殿上变已经不是一时酒兴生了龙椅一事,而是变本加厉,这样的举动恐怕难容于朝廷难容于君上。加上这一世戴平波尚在,又是君上的亲信,方世年等世家贵族又未再向君上谏言宽恕太子一事,太子稍有头脑,便知自己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