怔愣了许久,她才弯腰捡起那个避邪符,感受到上面一股熟悉的阴气,这才恍悟,想必这便是义兄为万家小弟所做的避邪符,只是不知为何竟不是义嫂亲自送来。疑惑很快便被她忽略,回到屋中,凝视着这个避邪符,她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轻轻地拆了开来。
只见黄纸之上,一个个虽小如米珠却清晰无比的字迹,端秀有力,筋骨凛然,果然是出自义兄手笔,见字宛如见人,端方神秀,浸润如玉,一时间,她竟不觉痴了。
一夜,再也无眠,只是看了一遍又一遍,直至天明,鸡叫三遍,才依依不舍地叠起黄纸,重又穿上五彩绳。陆婉仪的手比温照要巧得多,重穿上的五彩绳,不仅系住了避邪符,还在下方打了个万福如意络,于是本来显得粗糙的避邪符,立时就变得雅致了许多。
待到过了晌午之后,她才向父母禀明,然后带着避邪符,径自往天宁寺去了。天宁寺的有道和尚,与她的师兄正清道长是好友,也算是得道高僧,有这份交情在,这避邪符自然是请有道和尚开光最好。
有道和尚不拘俗礼,但毕竟是高僧。不是轻易就可见着的,陆婉仪还是打着正清道长的名号,这才如愿以偿。
“这符中…怎有我佛门气息?”
有道和尚接过避邪符,初时还不甚在意,只当是龙虎山这名女弟子自己画了符。护佑家人平安,不料符一入手,心中便生感应,顿时便吃了一惊。
陆婉仪本以为他是感受到符中阴气,正在担忧和尚眼中不揉沙子,不肯为阴间阴魂所制之符开光,却不料有道和尚并不在意那明显之极的阴气,反而说符中有佛门气息,倒也愕然。道:“大师感应错了吧…”想了想,还是担心有道和尚不肯为避邪符开光,便又道,“此符是信女以西山泉和了朱砂所抄录,颇费心血,还请大师多多费心。”
于佛门之中当面扯谎,她心中也是臊得慌,面儿上不禁便红成了一片。只是有道和尚此时正全副心神都在避邪符上,倒也不曾察觉她神色有异,合什道:“女施主放心,此符开光,需费三日三夜,四日后,女施主来取便可。”
陆婉仪于是也合掌一礼,径自离去。
有道和尚把避邪符置于掌心,又静静感应了片刻。那缕佛门气息圣洁温和,虽纯正之极,但却又若有似无,一时间倒也不好枉下判断,于是招来跟前伺候的两个小沙弥,对其中一个道:“备水,为师要沐浴净身。”又对另一个道:“此次开光,需道字辈的十七位师弟相助为师一臂之力,你替为师去请他们,待沐浴净身后。于酉时至大雄宝殿。”
两个小沙弥各自领命而去。
待到酉时,十八位道字辈的高僧们,便齐齐汇于大雄宝殿。
“有道师兄,是什么样的宝物,竟要咱们十八罗汉僧为之开光?”
面对师弟们的疑问,有道和尚不置一辞,只是将避邪符传于诸和尚之手,片刻后,和尚们便露出了或是讶异、或是疑惑、或是惊奇的表情,却是无人再有疑问,恭敬虔诚地将避邪符供于佛前案上,然后齐齐合什诵了一声“阿弥佗佛”,各自跌坐于蒲团上,随着一声木鱼清响,开始诵《金刚经》。
三日三夜,似长又短,转眼即过,梵唱声中,那供于佛前的避邪符,依稀仿佛绽放出了点点金芒,柔和温煦,一如佛光。
此时若是有人拆开避邪符,便可见黄纸之上,那原本朱红的字迹,此时亦是隐现点点金光,便仿佛那朱砂之中,还和了金粉一般。和尚们当然不可能行这等不屑之事,但他们却能清楚地感应到,开光之前,避邪符中只是若隐似无的佛门气息,在诵经完毕的这一刻,蓦然浓郁了数百倍,冲散了其中原本夹杂的一点阴气。经过开光的避邪符,此时已俨然一件佛门至宝,其避邪之功效,已然不下于他们持于手中为之诵经数十年的念珠。
“奇哉怪哉,莫非这制符之人,与我佛门有缘不成?”
和尚们的疑惑自然是无解的,隔日陆婉仪来取避邪符,有道和尚竟是生了一丝不舍之心,但很快便暗道一声“罪过”,着相了,贪念一生,烦恼无穷,和尚这是修行还不到家啊,于是本来想追根究底的心思,便彻底淡去。
“女施主,此宝乃与佛门有缘,只可惜制符之人,不曾修过佛法,终有所憾,贫僧有《普门品》一本,便赠与制符之人。”
和尚也不笨,哪里还瞧不出,陆婉仪说这避邪符是她所制,分明是托辞,也不揭破,只是将手抄经书一本,随着避邪符一起交付给陆婉仪。
陆婉仪是何等聪慧之人,自然听出有道和尚话外之音,顿时俏面一红,道:“信女有妄言之过,谢大师赠经,信女必定转交。”
出了天宁寺,她便直往万家而去,万夫人正哄着小儿子,见她来,十分喜欢,把小儿子交到奶娘手中,然后方道:“今儿怎地来了,也不着人先来说一声,义母叫厨下准备你爱吃的点心。”
陆婉仪行了礼,才笑道:“我视义母如亲母,这里便如自家一般,若来了还要着人先行通知,岂不见了外么。”
万夫人笑得合不拢嘴,道:“你呀,说会哄义母开心。”瞅着陆婉仪俏颜微赧的模样,心中却是暗暗一叹,多好的姑娘,终是自家儿子无福。
“讨义母欢心,本就是女儿该做的。”陆婉仪微微一笑,取出避邪符,上前给万家小弟戴上,“此符经过天宁寺有道大师祈福开光,小弟戴上,必保日夜平安。”
万夫人一听是有道和尚给祈福开光的,顿时大喜,道:“有道大师是得道的高僧,婉仪你能请到他,真是不易。”正说着,忽见陆婉仪目光向外看,一怔之下,万夫人顿时反应过来,义女这是有话要与她单独说啊,便又道,“奶娘,抱小少爷回去休息吧。”
又挥手将身边几个伺候的丫头打发走,这才道:“婉仪,可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陆婉仪轻轻摇头,犹豫了一下,才道:“义母,这避邪符…是义兄亲手所制…”
万夫人身体微微一颤,半晌,终是不曾忍住,泪水缓缓而下,道:“我的儿啊…”
“义母,且放宽心,义兄在泉下,极为顺心,又有义嫂照顾…”陆婉仪忙轻声劝慰,自己却是眼睛也微微发酸,“都是女儿不好,不该招了义母难过…”
“不、不…不关你的事…青儿他很好…难为他还惦记着…”万夫人哽噎着,这狠心的儿啊,既然能把避邪符送出来,又怎地不回来看看他的亲娘。
“义兄看到万家后继有人,心中不知多么高兴,义母,你要保重身子,万勿再伤心,不然义兄在九泉之下,亦不能安…义兄亲制避邪符,便是为保小弟身子康健,将来必能代义兄孝顺爹娘,为万家开枝散叶,一片拳拳孝心,义母应当欢喜才是…”
“是,是…婉仪说得极是…”万夫人虽是抹着眼泪,但眼中终是有了几分欢喜之色,儿子一片孝心,虽阴阳不能相隔,她自是要保重身子,不能教儿子在九泉下不能安心啊。
自万家出来,陆婉仪并不急着回家,却是在街上又转了一圈,买了朱砂黄纸,待到夜深人静时,她施法让丫环们熟睡不醒,然后径自点灯,放血,拌了朱砂,开始画符,一夜耗尽心神,画出八八六十四道符,每一张符,都无什么用处,但合在一处,却是一道放大版的保身立命符。
六十四道符,以八卦之位,被她贴了房梁屋顶窗棂门边之上。之后,她大病了数日,毕竟放血太多,以弱质之身,难以承受,但这番苦头却是没有白吃。
几日之后,当某只黑毛狐狸伤好了,忍不住又爬上屋顶时,还没来得及挪瓦偷窥,就被符力狠狠一弹,成了一只空中飞狐,无巧不巧,落下时砸破了某户人家茅坑的顶,掉进了世间至污之地,结果一身走捷径修来的法力,竟然被破了七七八八,无法变回人形,狼狈不堪地溜回了西山。
这自是后话,却说小青狐送了避邪符,又在西山里暗暗逛了一圈,见自己的狐子狐孙们都还安好,自然便拍拍屁股,又溜达回了阴间,可不敢在阳世久留,没有温照的庇护,它的行踪瞒不过臭道士的鼻子,再被堵住,想脱身就不容易了。(未完待续)
第一二一章 好人啊
温照跟着海氏学了两天带孩子的经验,心里便腻歪起来,小娃娃白胖可爱,确实教人喜欢,但带孩子不仅是细致活,更要耐心与包容,偏偏她却是心里装着事,烦恼不已,更惦记修炼,渐渐便没了耐性,不由得感叹自己到底不是当娘的料,莫说这娃娃不是自己亲生,便真个是自己亲生的,怕是也没有这样的耐心,伺候他们吃喝穿睡。
这不是爱心不爱心的问题,而是性格不同,她天生就不是像海氏那等贤妻良母式的女子,即便是有母子天性,怕也是牵绊不住她太久,认清了这一点,难免就更加忧心冲冲。仨娃儿啊,还不是一个,更不是亲生的,她真能当好这个亲娘吗?
闷得慌了,她就到黄泉边上蹲守,还真是运气,竟然让她守到了渡厄舟和鬼火,这两样东西虽不似彼岸花的果实那样常见,但也不似献寿盏那么罕见,三五天里,总能看到一回。只可惜家中的余财都被万青拿出去行善了,连安魂香都收购不起,更不要提去鬼市收购这两样东西,只能自己辛苦一点。
钱是好东西,没钱万万不能。带着这样的抱怨,她用渡厄舟消去鬼火的火焰,露出了隐藏在里面的世间最美好的祝愿,指尖轻轻一捏,祝愿洒遍全身,清凉舒爽,如饮甘露,令她陶醉至极,心中的烦闷便一扫而空,重新又精神抖擞起来。
“世界如此美好,我却如此沮丧,不该,真不该…”
对着滔滔的黄泉水,她用力挥了挥拳头,振作精神,迎接挑战,她还真不信自己会被三个小娃娃给难住,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来就来,谁还怕谁,他们仨是乱世的根源,她还是混世的女魔王呢,且看是道高一尺。还是魔高一丈!
雄纠纠气昂昂地回了家,海氏那里不用再去,喂食换尿布哄孩子她这两天都已经学会了,剩下的,怎么让孩子成长为一个积极乐观、正直善良又四有三德的栋梁,也不是海氏能教的了。
小青狐正好溜溜达达地回来,被她容光焕发的模样给震了一下,下意识地揉揉眼睛,咋的了。前一日还垂头丧气跟走路上连踩了三天狗屎似的,怎么这一眨眼,就跟吃了大力神仙丸似的。她要是能天天保持这状态,估计身上的彼岸花就结不了果了。
“哟,狐祖啊…来,请你吃烤鸡。”
温照那个心情好啊,没等小青狐敲竹竿,主动就塞了它一只烤鸡。
“呃…真吃了大力神仙丸了?”
小青狐叼着烤鸡。满眼呆滞。
“对了…”进屋换了一身新衣裳的温照很快就折了回来,“狐祖啊,商量个事,你能不能帮我向判官大人说说情,让他给我个出入鬼门关的令符吧,也省得我每回都偷偷摸摸,还被警告了。”
修炼修炼,说到底修炼才是根本,她修炼得越强。就越不怕将来那仨娃儿造反不是,敢往歪里长,揍也给揍直了。
“你去阳世还要令符?”小青狐嘴巴一张,烤鸡落地,“你难道不知道,这世间随你要去哪里,都百无禁忌吗?”
不在天道中,就意味着她百无禁忌,高兴去哪儿都成,鬼门关哪里拦得住她。唔…除了轮回道是天道时时盯死了的,当然,她想去也不是不行,反正天道也管不着她,不过她是大可逍遥而去,但阴间非得被愤怒的天道一巴掌拍成飞灰不可,阴间本就与阳世互为犄角依靠,阴间一完蛋,阳世也必然完蛋,阴间阳世都完蛋了,他们这些生活在其间的人啊妖啊草啊兽啊,就都跟着一起完蛋。现在再想想,小青狐也能体会到冥君当初发现她时那种如落冰窟的心情,更是深切地了为什么那个家伙死活扒着万青不放,换成它,也一样,就这么根救命的稻草,谁放谁是二傻。
“诶?我这么特殊?”温照一拍大腿,合着这个才是她的金手指啊,百无禁忌,真逍遥得很啊,正合她的心意,但一转念,不对啊,“谁说我百无禁忌,没个名正言顺,还不得被姐夫派夜游阴神逮了关大牢啊,到时候又得麻烦相公为我奔走。”
得,果然是被万青这根姻缘线给拴住了,要不是他在阴间,她出了鬼门关,随便往哪儿一跑,那什么夜游阴神上哪儿逮人去。
小青狐狠狠吐槽,再次鄙视了冥君那个王八蛋的无耻,又羡慕他的好运,怎么偏就让这王八蛋把这根姻缘线给系上了呢。
“你自己去要,难道唱白脸的还能不给。算了,爷去睡觉,越想越郁闷。”无力地挥挥爪子,小青狐一跃上了屋顶,盘着尾巴,盖住大半个身体。
“诶?你连烤鸡都不要了?”温照愣了一会儿,看小青狐没有理会她的意思,不由得纳闷,“真邪性,狐狸还有不吃鸡的时候…对了,上哪儿找紫衫去?冥府的路不认识啊…”
要不直接找城隍爷讨块临时出入鬼门关的令符?考虑着这个想法的可行性,温照又觉得麻烦,她跟城隍爷只见过一面,一点儿也不熟啊,总不能抬着冥府判官的名号去压人啊,说她跟紫衫认识,城隍爷也得信她啊,唉,要是李不平还在就好了,找他去向城隍爷说情,一准儿能成。
想起李不平,温照不免就又开始多想了,没办法,这会儿她正精神亢奋呢,入了轮回以后,也不知道这个大酒鬼投了个什么人家,瞅他那脾性,若是入了穷人户,一准就是个会造反的叛逆,若是入了富贵门,绝对是个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
胡思乱想了不知多久,干脆,回屋修炼养气诀吧,虽然养气诀吸纳的水银阴气不能让她施展剑诀,但是却可以稳固她的魂身,让她的魂身更凝实。
也不知道是小青狐真跟紫衫说了什么,还是紫衫这个冥府判官真的无所不知,隔了几天,居然还真抽了空儿给送来了一块不限次数的永久出入鬼门关的令符。
“怕你闷得慌,没事儿就出去走走玩玩,放心,我跟下面打过招呼了,不会有夜游阴神拦你。”
紫衫很关心温照的心理状况,没辙啊,魔陀就是以怨念为食,怨念越多,他就长得越快,为了尽量拖延那仨娃儿的出世,所以温照要越高兴越好,阴间资源有限,吃喝玩乐这些能让人开心的事情,哪里有阳世那么丰富精彩。
“好人啊…”
温照觉得紫衫真是大好人,太会体贴人了,想什么来什么,于是她高高兴兴地,特地拿着这块令符先到李明之的跟前晃了晃,然后就在李明之的瞠目结舌中大大方方地出鬼门关了。
不过她一时高兴忘了时辰,阴间是黄昏后,来到阳世时,正是黎明,东方露一片白的时候,一出鬼门关,就听到了一声鸡叫,简直就是一记闷棒,打散了她的好心情。
“噗噗…”
小青狐跟在她的后面,忍不住偷笑。
“有什么好笑的,大不了明天再来。”温照闹了个乌龙,颜面无光,要不是知道了小青狐的真实身份,有些忌惮,她直接就一脚踹过去了。
“来都来了,还回去做什么,你又忘了,你是百无禁忌的,别的阴魂怕阳光,你却未必,顶多就是有些不舒服罢了,手里撑把伞稍挡一挡就能满大街回来溜达,来来来,把这对玉佩戴上,这样白日里就能显形了,也省得吓死活人。”小青狐很大方,也不知道它从身上哪里摸出了一对儿玉佩,扔了过来。
温照接过来一看,呀了一声,道:“这不是我丢的那对固阴镇元对佩么?”
小青狐下巴一抬,骄傲道:“爷出手的东西,哪是那么容易就被人得去的,我给你从唱白脸的那儿拿回来了。”
说是拿,其实跟抢也差不多,不过紫衫得到这对东西的来路也不正,眼看正主儿来抢,自个儿打也打不过,很是识相地交出来了,一边交还一边惋惜,狐祖出品,都是精品啊,他好不容易才昧下的,谁知道放在身上还没捂热,就又被抢回去了。
温照还是第一回光天白日地在阳世中走动,暖暖的阳光洒下来,虽然有些灼热的刺痛感,让她很不舒服,但是却又无比地眷恋着这份温暖,这是在阴间永远也感受不到的美好感觉。小青狐不知道打哪儿又偷了一把桐油伞来让她撑着,阳光经伞面这么一挡,灼热的刺痛感消失了,温暖却依然还在。
“狐祖,你看,这山真青啊…”
她指着西山,满是感慨,多久不曾看到这样的青碧色彩了,往日便是来过西山,也是夜里,山影重重,尽是一片墨色。
“这天真蓝啊…”
“这草真绿啊…”
“云彩儿好白…还镶着金边…”
“哇,你看你看,那边有一对儿五彩大鸟…”
小青狐满脸鄙视,什么五彩大鸟,那是山鸡…唔,口水哗啦啦的…(未完待续)
第一二二章 兄妹
白日里的丰城,与夜幕下的丰城完全是不同的两个世界,后者寂静安详,虽好,终归寂寞,而此时呈现在温照眼中的,却是一个热闹的、喧嚣的、生动的美丽世界,尽管她现在还没有进城,只不过是站在城门口的官道边上。
青草蔓蔓,沿着官道两边肆意无章地生长着,而比青草更多更乱更无章的,是从四面八方的山野村庄中赶来的人们,吵吵嚷嚷的声音,淹没了城门口。
今天正巧是赶集日,不是小集,而是一年一度的大集,几乎方圆几十里内的人们都赶了个大早,牵着驴,赶着车,背着罗筐,装着采的草药、摘的山货、打的猎物、种的庄稼、织的布,最后带着娃儿,陆陆续续地来到了丰城。
有些人甚至等不及进城,直接就在城门口交易起来,看到有自己需要的物品,直接就上前交谈,谈成了,各自满意地带着东西直接打道回家,但更多的人,还是等着进城,把城门卫给忙坏了,还要扯着嗓子维持秩序,声音都哑了,还有赶集的百姓好心地拿自己带的土制凉茶给他们润喉咙。
温照静静地站在官道边的蔓草丛中,看着这美好的一幕,不由得微笑起来,但渐渐的,笑容却变得恍忽起来。
她站在这里,却又不在这里,直到这一刻,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来就没有融入过这个世界,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的鲜活而美好,宛如一幅热闹的画卷,而她却站在画卷之外,是手拿画卷欣赏的那个人,尽管欣赏,尽管喜欢,尽管靠得那样的近,但她依然不是画中人。
所以,当她知道自己的身体里会诞生出仨乱世的娃儿时。唯一的念头,就是驱逐他们,直到现在,这个念头依然还埋藏在她的心里,只想驱逐。如果不是没有办法驱逐,她是绝对不会无奈到去跟海氏学习怎么带孩子。
因为她不是画中人,她从来就没有考虑过,把那仨乱世的娃儿驱逐了,使他们失去了重降人世最初的温暖与关爱,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也许眼前这一幕鲜活而美好就会被摧毁,也许当她下次再来到这里,看到的将不是盛世繁景,而是地狱浮屠。
眼前的道路。便在她这一念间,隐约似乎分成了两条,左边一条通往她所向往的自由逍遥,右边一条却是责任如山、重担加身,面对选择,她第一次生出了迷惘的情绪。
隐隐约约,她在抗拒着右边的那一条路,可是充斥在耳边的喧嚣声。眼中那一个个鲜活的面容,却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扯着她往右边去。
这正在她因挣扎而感到十分难受的时候,耳边突然响起了一声抽气,因为太用力,竟然发出了刺耳的声响,却也正是这一声响,让温照从混乱挣扎的情绪中挣脱出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才发现,哪里是什么抽气声,分明是小青狐在吸口水呢。
正前方,一个刚刚赶来的猎户,正推着一辆小车往城门口走去,小车上,摆了不少剥下硝制好的皮毛,上面还摆了几个柳条编成的笼子,里面关了几只活的野兔、野鸡,野兔也就算了。但那两只野鸡,却是真正的又肥又大,小青狐一眼就盯上了,口水那是哗啦啦地往下掉。
温照顿时感到好笑,真是狐狸本性难移,看到鸡就走不动道,想到这里,她忽地心念一动,轻声问道:“狐祖,为什么你们狐妖都要在修成人身以后,到人世里历练呢?”
既然本性难移,那么就在西山做只自由自在的狐狸多好,为什么那些狐妖们最后全都要到人世里历练,就连胡绯也不例外,甚至因此而被人算计了。
“这个世界是人的世界…”小青狐又吸了吸口水,心不在蔫地回答,一双圆溜溜地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那两只野鸡,好大好肥的野鸡,它这只狐祖宗活了这么多年,都没见过几只能长得这么肥的,一看就非常非常好的样子。
人的世界?
温照认真琢磨了一下,没大明白,扭头一看,就见小青狐的两个眼珠子几乎都要贴到野鸡身上了,贼溜溜地转着,一看就知道它在打什么盘算,顿时好气又好笑,一时倒也把自己的疑惑抛开了,伸手就拎住它一只耳朵,耳提面命道:“不许偷人家的猎物,人家要养家糊口的,大不了,回头我帮你把那两只鸡买下来…”
话没说完,她突然想到,自己身上没钱啊,有也是冥钱,这玩意儿是个活人大概就都不会收的吧,一时便有些面红耳赤,后面的话自然就说不下去了。
小青狐没注意到她的语病,用力把耳朵从她手里抽出来,一只竖着,一只耷着,强烈表达它的不满,呼呼气道:“人前人后的,别扯爷的耳朵,小心爷跟你翻脸…”
“啊,好漂亮的小狐狸…”
它的不满还没有表达完,就被一个娇脆的声音给打断了。却是有一辆马车刚刚从官道上过来,看到城门口堵着的人多,就停在了道边,大抵是不愿意上前挤着,想等到人少的时候再进城。马车里坐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儿,耐不住性子,又听得外面喧嚣热闹,于是马车一停,就掀开了帘子伸出脑袋往外看,一眼先是看见了温照,然后接着就瞧见了小青狐竖一只耳耷一只耳、表情愤愤的可爱毛茸模样,顿时就欢喜地叫了起来。
事实上,温照撑伞独立于道边,她自己没觉得有什么,其实却真是醒目之极,这份醒目,不在于她身边还带着只可爱小狐狸,也不在于她的容貌气质,尽管由于魂身轻飘的缘故,此时的她,沐浴在晨光中,衣袂随风而动,颇有些吴带当风的飘逸之美,但真正使她与众不同的,却正是她先前所感觉到的矛盾情绪,身处画境,人却不在画中,这份遗世独立、不与俗同的气息,将她与那些人们分割开来,宛如井水河水般分明。
那女孩儿生得十分娇俏,虽年纪还小,却是杏眼梅腮,下巴尖尖,俨然是个小美人胚子。爱美之心人偕有之,温照看她生得好,心中已先有了几分喜欢,再看她瞧着小青狐的眼神儿,与小青狐瞧着那两只野鸡的眼神几乎没有多少差别,更是会心一笑,便向那女孩儿招了招手,道:“确是漂亮极了…”
女孩儿见她笑容温煦,原还有些怯怯,这时便也放开了胆子,直接就从马车上下来,旁边车夫和车厢里一个丫环模样的少女要拦,被她摇手甩开,道:“不妨事的…”然后便走过来,问道,“姐姐,这只狐狸是你养的么?”
说话时,眼神儿依然落在小青狐的身上,一副喜爱到极点的模样。
小青狐抬了抬下巴,伸出爪子挠了挠,一脸鄙视。啥眼神啊,像它这么桀骜不驯的狐狸,能被人类驯养吗?看这女娃儿年纪小的份上,它就不计较了,不然一定让她知道,啥叫圈养小女娃。
“啊啊啊…太可爱了…姐姐,这只狐狸卖给我好不好?”
咦咦咦?小青狐挠下巴的爪子一僵,然后全身炸毛,张了张嘴眼看着一串儿脏话就要出口,却被温照眼明手快一把按住了,顺手还将它抱进了怀里,捋着它脖颈间的毛给它顺毛。她怕动作稍慢一点儿,那小女孩儿不被它骂哭,也得让它吓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