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凌波又是哭又是笑,“谁要你的容忍?谁要你的漠然?我要的不是你的置之不理漠然以对!我要的是你真实的关怀!可你,十几年来有过对我的关怀么?”
步虚词不语。
单凌波渐渐累了,在他怀里声音渐小,她低声追忆着年少时一起的快乐时光,使步虚词都不得不打开了记忆的阀门。那时,她是公主,他满足她的一切要求,她笑,他便快乐。
“虚词哥哥……”她的低唤宛如呓语。
步虚词恍惚如回到少年,抱着她,眼神低沉,“凌波……”
少时可追忆,然而,她不是少时的她,他亦不是!他们之间的隔阂岂是一声称呼便可消弭的?
将入睡的她抱上床后,步虚词换了衣物,拿了发钗,走向栖风楼。
“我不穿!”屋内愤怒的声音传来。步虚词疲惫地揉向了太阳穴,犹豫了一会儿,他推开了门。室内一片狼藉,阿织拿着新娘的红嫁衣不知该怎么办。
步虚词接过阿织手里的嫁衣,放到了椅中,阿织赶紧退了出去。步虚词坐于一旁,久久没说话。阑珊看向他,冷冰冰道:“步虚词,你休想!除非我死!”
步虚词依然不说话,静静坐着。女人都爱以死相威胁,不管是刚烈的还是温婉的,无一例外。他在心里叹了一声。
屋内沉默着。阑珊不想沉默,便道:“步虚词,你夫人灵前写的是什么话?可还记得?”
步虚词心中一痛。看到他波动的目光,阑珊知道点到要害了,继续道:“男人多是说到做不到,若论夫妻之情,多是嘴上说的纸上写的,博取世人同情!你与那唐时元稹殊途同归!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哼!都是男人的谎话!元稹博得诗名与情名,却是守不得恩情的薄幸人,终是再娶!你步虚词也要学那位大诗人?”
“住口!”步虚词终是动容,盯着她道:“你不过是诱饵,婚仪之时有你想见到的人!”
阑珊悚然一惊,“你、你!”
“如果想见到他的话,最好是配合我!”步虚词站起身,走到她身边,拿出了式样古朴的翠色发簪,“婚仪六礼一切从简,时日不够,就不理这些俗礼了!”
阑珊心中乱成一片。
“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可以不顾,然而插钗礼可不能省。”他牵住袖子,举起了发钗,轻轻插入她发髻中。一时间宛如时光倒流,当年她为彤荷画眉插钗……
他目光久久不能移走,发钗还是那根发钗……
阑珊犹如灵魂出窍,什么都感觉不到。
初秋的天气,婚庆的正日子终于到了。三座高楼之间的空地,与荷花池相对的空间,架设起了临时会客厅,地铺红毯,壁垂红绸,案置红烛,檐挑红灯。满目的鲜艳与喜庆,更借得百步开外荷花池的灵秀之气,厅内视野甚佳,另外,两侧布置一新的高楼——摘星楼与栖风楼也可略窥巍峨。
渡云楼开城延客,候之已久的三位贵客步入了这座深浅不知前途未卜的塞上城池。双方罢兵,各自养精蓄锐,静观这场婚宴。
一路有女使恭迎,直至渡云楼的中心——揽月楼前。
步虚词一身喜服,精神甚好,气度风雅,静立于喜厅高阶之上。随着女使们快而不乱的脚步声,终于迎来了他等候已久的贵宾。
栖风楼上一方窗口处,阑珊坐于椅中,俯看着下方的一幕幕。身旁是渡云楼二楼主单凌波,她手持弓羽,眼如鹰鹫般犀利,注视着下方诸人的一举一动。
终于,阑珊眼中瞬息万变,忧喜交叠,一袭新娘嫁衣着身,却丝毫不能动弹。单凌波已拔了一支羽箭在指间,敌意在眼中翻卷。
高楼之下,喜厅之前。步虚词牵起嘴角的笑意,步下了红毯铺衬的石级,迎向了姗姗而来的宾客。
他一展大红的衣袖,朗声笑道:“步某恭候多时!三位一路辛劳!”
迎向他走来的一人,墨色衣衫,步履从容,荷风动发,神态自若,眉飞入鬓,风采似晋,眼如寒星,目若沉水。步伐间尽是雍容,率先走上,淡施礼仪,“谢某有幸,得步楼主相邀,径入贵地!”
步虚词回礼道:“谢先生客气!”
“阁下就是渡云楼主?”谢斯寒身后相随的清丽女子含笑打量,神态妩媚,随性不拘。
步虚词回看向她,笑道:“正是在下!姑娘莫不是天枢司主唐小姐?”
天枢娇媚一笑,“步楼主居然知道小女子!真是有幸!”
步虚词看她一眼,亦笑道:“能伴谢先生身旁的岂是寻常人等?貌如小姐这般,除了名动武林的天枢,不作第二人想!”
天枢笑得目如繁星璀璨,颜如芰荷初开,“步楼主真会说话!若与楼主将迎娶的妻子相论,奴家仍如楼主所说么?”
步虚词笑而不答。
“奴家自是不如!楼主自是偏爱自家妻子!” 天枢微有嗔怒,便是如此,其姿容亦胜过满池芙蕖。
步虚词不禁笑道:“唐小姐貌冠天下,谁人不知?何须与他人作比?若是一味论相貌高低,倒是入了俗流,污了国色!何况其高低如何亦是见者各不相同,便如牡丹、芍药,各有其偏好者,即便举国尊奉牡丹国色,也有诗家独贵芍药者。”
天枢含笑听完,点头赞道:“楼主真是善品花者,天枢佩服!”
二人言笑,却有一人冷然相望。步虚词迎上这冷意的目光,恭声道:“李大人驾临,真是蓬荜生辉!”
李易舒别过脸去,冷然不理。
步虚词并不在意,高声道:“三位请厅内用茶!”
堂上分宾主坐了,侍者上前看茶。三人俱不用茶,步虚词看在眼里,并不点破,率先端起茶盏啜了小口。
“谢先生,步某这一池荷花如何?”步虚词放下茶杯,指向前方的荷池。
“塞上竟能见如此景物,楼主果是手段不凡!”谢斯寒淡然道。
步虚词畅然一笑,眼里尽是飞扬的光芒,“步某爱荷花,何须管它生于何地,江南之荷也能移至朔北,若是肯用心,塞北亦能筑荷池!”
谢斯寒眼中清光从荷池转向步虚词,唇角微扬,“以楼主之才自是能够做到!堂堂百医盟不得楼主欢心,不就成为过往尘埃了么?”
步虚词在他目光注视下悠然品着茶,不紧不慢道:“想必谢先生与李大人来塞上也是想弄明白我步某与百医盟究竟有着怎样的恩怨,以至要灭他全盟!既然二位远道而来,步某自将一尝二位心愿!其实都是些旧事,十四年前的恩怨了。……”
他徐徐道来,面容波澜不惊,也不知是否是刻意展露出来的从容,似乎十几年的等待也算不得什么,不过是他谈笑间。那些生命的灰飞烟灭,他只是淡然旁观,宛如戏台下的赏吟者静观台上事。
谢斯寒听完,揣测道:“宁盟主不为步夫人看诊,必有缘由,只怕其中牵涉着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最初数年我不间断的追查,却始终一无所获。如今,什么秘密也都随那百医盟主入了黄泉忘川!”步虚词语调平静,眉宇间却终有些许波动。少许沉默后,他眸光微展,语调也一转,有了轻微的跳动,“有件奇事,几位只怕不知!”
数人都将眼光投向了他,他微微笑道:“兴许是天意,步某即将续娶的妻子竟与先室神似形似!容貌竟似一胞姊妹!”
“哼!”李易舒冷笑,“步楼主是在给我们讲笑话?这种借口可不高明!”
天枢掩嘴而笑,眼波流转如五彩宝石,“竟有这样巧的事?论年龄,我们阁主怎么可能与楼主夫人是姊妹?那难道是楼主夫人不舍楼主,特来投胎成我们阁主,再嫁与楼主?可是年龄还是不对啊!呵……步楼主真有意思,夺人所爱却要编这么个令人难以信服的理由。嗯……我倒觉得若是说我们阁主与楼主相处这么久日久生情愿意嫁给楼主,还比较能让人相信!”
李易舒脸色有些不好看,偏天枢一说起话来便是从不顾及他人,即便是当着谢斯寒的面。此时,谢斯寒脸上却是喜怒难测,只淡淡看她一眼。
步虚词咳嗽一声,瞧向另几位,郑重道:“步某无需编假话,信不信由你们!”
谢斯寒并不表示相信与否,亦无心做纠缠,转口问道:“步楼主带我沉香阁执事来这塞上一路,噬心蛊病情如何?”
步虚词捕捉他目光的一丝一毫,目光交锋后,依然无从探寻,心内暗暗佩服,脱口答道:“噬心蛊数度病发。”他语气平淡,不由招来李易舒的怒视,“你却不与她问医?”
“李大人可知噬心蛊是什么毒?岂是能轻易根治的!”步虚词依旧平淡,眼角余光投向了一贯冷淡的谢斯寒,不经意的语气说道:“倒是有大夫给过一个药方,说是可以一试。”
李易舒一惊,急问道:“什么药方?可曾去寻?”
步虚词喝了口茶水,才道:“药方倒是简单!据传佛教密宗的男女双修之法可解噬心蛊之毒……”
“啪”!李易舒拍案而起,怒道:“无耻!”
“那……可曾药到病除?”天枢一副关心的神态,李易舒见了更怒。
步虚词尚未答话,一声轻响后,却见谢斯寒将手中茶杯放入了桌,那瓷杯稳稳入了桌面三分正好嵌在里面,随后杯身现了裂纹,杯中茶水宛如细小喷泉丝丝迸出。步虚词看向此景,心中一动。谢斯寒抬头看向他,二人目光交触的一瞬,厅内之人心中顿时刮过一阵飓风,心跳猛地一快,全身却是幽冷一片。
那人终于开口,一字字道:“还没有人敢如此猖狂。”
空气里寒气暗结,步虚词心内冷笑,亦道:“目前为止,还没有我步某不敢的!”
一时间,厅内风起,二人之间风动宛如激流,而他们,却是一丝发也未动,一片衣角也未飘起。
看了看桌上碎裂的杯盏,步虚词泯然一笑,“双修之法强求不得!待这婚仪礼成后,步某有的是时间教内子修习此法!”语罢,唤来了阿织重新看茶。
阿织敛声屏气为谢斯寒端了杯热茶,小心地放到桌边。
谢斯寒目光离了步虚词,一展袍袖,袖底掌中托出一方小盒,“这是解药,一月之期尚未过,尽早给她服下!”
步虚词目中一动,疑道:“解药?何处得来?”
谢斯寒道:“自然是幽灵宫。”
“幽灵宫?”步虚词神色变幻,沉下了目光,“莫非谢庄主是用宁公子与令牌换得的解药?”
谢斯寒并不否认。
阿织从谢斯寒手中接过解药,惊喜交加,想也不想就忙道谢,退出大厅后迅速跑向了栖风楼。
步虚词冷笑,“没想到还是让幽灵宫占了先机!谢庄主三人深入渡云楼,不带步某与庄主约定之物,看来是胜算不小啊!”
谢斯寒唇角噙笑,“谢某行事,无需计算。”
他看似不经意的目光掠了出去,淡然一扫,便追随上跑出大厅的少女的身影,少女朝着的方向,便是——栖风楼!
谁吹横笛作秦声
栖风楼上,阑珊见他目光朝自己这边看来,一颗心便似要跳了出来,心内无数遍地喊着:先生!我在这!
单凌波看出些端倪,忙将窗边的阑珊拉开,稍避向墙内一角。
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阿织的身影如云一般飞跑到了门外,叩起了门。单凌波看了阑珊一眼,便拉开门走了出来。阿织见到是她便不自觉的敛了几分流露在脸上的欢快笑容,单凌波一瞪她,“什么事?”她虽在高楼上看得到喜厅内的情景,却听不见他们的谈话,所以也就并不知晓谢斯寒给阿织的是什么。
“唔……也没什么……”阿织攥紧了手心,悄悄将手挪向了身后。
单凌波是何等眼力,一探手便抓起了阿织欲藏起的拳头,“拿了什么?”掰了几下,紧握的手心被强行掰开。单凌波夺过小盒,打开看了,虽心内揣测,却故意说道:“原来是解药!”
阿织有些着急,眼神央求,“二楼主,先把药给阑珊姐姐服下吧!”
果然是解药!单凌波对阿织笑道:“那是自然。你去楼主那儿伺候,有我照顾未来的楼主夫人呢!”虽然对她的笑容感到些些不安,阿织却不敢违抗,极不情愿地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盯着手里的解药,单凌波眼里的笑渐渐转冷,一丝暗色逐渐从眸底升起……
红烛高燃的喜厅内,茗茶清香袅袅飘散渗透在厅内各个角落,虽醇香萦鼻,李易舒与天枢却是半分喝茶的意思也无,每人桌上的精美茶器是一动未动,热茶放成了凉茶。步虚词使人换了茶水,也不劝饮,只自品香茶。
少顷,步虚词向谢斯寒问道:“似乎那盟主令牌极不好找,贵派与幽灵宫都在极力寻找,不知庄主是如何寻得的?”
谢斯寒笑了起来,“百医盟主令牌一直都在我手里。”
步虚词猛地合上茶盖,似信非信,“一直、在你手里?”
南下的那段日子,他清楚地知道幽灵宫与冷月庄如何积极寻找盟主令牌,都欲先对方一步获得令牌进而控制已被灭亡也许有朝一日会死灰复燃的百医盟。九华上,幽灵宫甚至以宁公子为饵以阑珊相胁迫,欲逼冷月庄为幽灵宫寻找令牌。而他自己,便是为了令牌微服南下并劫阑珊来塞上。
看够了步虚词惊讶和疑惑的表情后,谢斯寒不紧不慢道来:“百医盟宁盟主六年前便将百医盟托庇于我冷月庄,那时他似乎已经预感到今日之事,故而将百医盟至宝寄存于我处。这件事,只有已故的盟主与我知晓。”
“好个未雨绸缪!”步虚词脸上牵起冷笑,“令牌明明就在谢庄主手上,却命属下多方查询极力寻找,为的便是制造假象!”
谢斯寒微摇头,“为了掩藏真相,自然非如此不可!令百医盟不疑心,也让他们耗些气力。同时,谢某也是为了考验属下办事能力如何,心思如何,各部是否一心,不服统辖的又是哪些人。”
“好个一箭双雕!”步虚词紧盯向他,追问道:“那么些人争夺的令牌究竟是什么模样,有何珍奇之处?”
“一个玉牌,翡翠中的上品紫罗兰,紫光如霞,似能流动,望之摄人心魄,乃世间少见!”谢斯寒亦不由赞道。
“百医盟的象征,世间的珍宝,谢庄主却为了一个属下,为了解药,舍弃这些,是否因小失大?”步虚词似笑非笑。
“无大小之分,只有轻重缓急之分。救人急在一时,而令牌不会消失,放哪里都是放,需要时再取便是!”不作犹豫,即刻便答,谢斯寒眉眼含笑,“沉香阁执事向来难寻,百般挑拣才得来一人,步楼主以为我庄中弟子便是无足轻重?”
步虚词听他语气不由失笑,“原来如此,难怪为了一人,谢庄主会亲来塞上!我还以为是其他什么原因,以为谢庄主是性情中人!”
谢斯寒不由发笑,“谢某是性情中人?普天之下,还真是只有步楼主发此高论!”
步虚词看了看他,“不知该说步某是谢庄主的知音还是该说步某是最不懂庄主之人!今日步某婚娶之日,三位能赏脸前来塞上,步某感激不尽!不如让步某为诸位奏笛一曲,聊表谢意!听闻庄主笔墨音律皆通,步某想向庄主讨教一二,可否?”
谢斯寒脸色淡淡,“得步楼主看得起,谢某愿洗耳恭听!”
散开喜服大红的袍袖,步虚词从袖底取出一支金笛,横于唇边,望向前方的荷池,悠悠旋律从指间升起。一时间,整个喜厅,整个荷池,整个渡云楼,处处是笛声回荡。
夏尽秋来,潇潇雨过暮江天,高楼孤凭,天际塞上寒烟,萋萋草寂,尘灭树低。霜风渐起,夕照衰红,天涯孤影浪迹,难觅征鸿,临远太息,野树飞蓬。笛曲清落,散尽胡沙,襟泪青衫,雪鬓风华。
忆年少,西湖畔,荷摇风举,送佩柳堤南。看,钱塘斜晖,誓盟沧海石。问,五湖夕棹,陶翁垂钓台。听,寒山寺钟,梵呗缥缈韵。
魂梦惊,彼岸悄渡,逝容难追。别字经年,烟空山翠,西窗孤坟,雨霖铃。荷苑独看,笛声咽。塞上风,鸣秋声,拍遍阑干赋不成。
……
横笛离唇,荷风低鸣,偌大的渡云楼一片悄然。
步虚词久久伫立,衣袖静垂。厅内数人沉浸在笛声余韵中,脑海内勾勒的画卷一时还难以收起。谢斯寒看向那孤寂的身影,默然不语。
步虚词回转身,眼神已恢复奏笛前的模样,淡淡笑意。收笛入袖,看向了谢斯寒桌面饮尽的茶盏,目光一转,看向谢斯寒,“步某贻笑于大方之家了!”
“楼主过谦了!谢某久未闻此精妙之曲,楼主笛曲引人入胜,堪称国手!”
步虚词笑了,“能使谢先生听曲饮尽杯中茶,步某荣幸之至!”
谢斯寒浅笑道:“如此名贵的茶水,只怕是暴殄天物了!”
步虚词笑出声来,眼里尽是深意的注视,许久才道:“谢先生初时不饮,谨慎若此,为何方才又饮尽?”
“步楼主笛曲情深意切,谢某不自觉便饮了。楼主奉的茶水,谢某不饮倒是显得没有胆识不是?”
“呵呵!”步虚词大笑,“谢先生的确有胆识!你我相见,何须动用下三滥的手脚!这是正常的思维!然而,兵不厌诈,谢先生想必应该懂得!如今,你们兵临我渡云楼城下,步某处于劣势,逼婚的手段步某都使得出,还有什么是步某做不出的呢?”
李易舒变了脸色,尽管他一滴未饮,然而谢斯寒的茶杯却是的的确确空了。天枢脸上微有讶然之色,却很快恢复到浅笑模样,她也是自始至终未饮一口。
只有谢斯寒将一杯水全数饮尽,听完步虚词的话后却仍是一副淡然的样子,不见丝毫惊慌。步虚词不免心中疑惑,看向他四周,别处不见水渍,只能是他饮完了,莫非是故作豁达?
谢斯寒问道:“莫非楼主在茶水中做了手脚?”
步虚词道:“是步某暴殄天物,在如此名贵的茶水中投下剧毒,饮者虽不至立即毒发,也会减损功力,动用内息必当日暴毙!”
李易舒与天枢均是一惊。
天枢道:“如此歹毒!果然是无毒不丈夫!楼主好狠!”
步虚词冷笑道:“狠的何止步某?你们先生难道不是武林一位狠角儿?行事不是歹毒狠厉?百医盟若真在冷月庄庇佑下,我渡云楼哪里会如此快速灭亡他?只怕谢庄主等的就是百医盟的覆灭吧?如此便可名正言顺的接管百医盟,而后便对渡云楼师出有名!”
谢斯寒静笑听完,不置可否。
步虚词冷然的眸子注视他,一声冷笑后,他抛了手中的茶杯。“砰”的一声响,外间霍然一片行动之声。荷池后蓦然出现数层箭士,整个喜厅便被弓箭手围了个水泄不通,幽光闪烁的箭簇对准了厅内的三人。只需步虚词一声令下,便是万箭齐发!
谢斯寒看了看,对步虚词道:“这便是楼主准备的婚宴?”
“特为三位准备!”步虚词眼中幽冷,又掠过一丝憾然,“不过,有些可惜了!”
谢斯寒道:“可惜?”
“可惜不能与谢庄主再度较量,上次在九华未尽全力,未分出胜负,平生能逢谢庄主这样的敌手,也是一大幸事!”步虚词叹道。
天枢摸着指间,轻轻笑道:“楼主不用遗憾,也许还有机会比试。”
步虚词目光迅速扫向她,审视她神色并揣摩她话中含义。此时,突闻喜厅周围一片弓箭落地的铿然之声,随后是身体倒地的声响。步虚词眼光急转,霍然转身,只见弓箭手一个个如泥人被水淋淹般瘫倒地上,箭簇未及发出便纷纷坠地。
“楼主没让他们吃饱饭?”天枢认真问道。
步虚词刀锋般的目光扫向了她,“你下的毒?”
天枢理了理鬓发,柔声道:“只许楼主下毒,就不许人家下毒了?”
“你、何时下的?”步虚词紧紧逼视。
天枢转动着眼珠,抬起视角,想了想道:“就刚刚先生问楼主这是为我们准备的婚宴的时候吧!楼主顾着跟我们先生说话,就没有注意我了!不过,就算楼主注视着我,你也未必知道我是几时下的毒。呵呵,想不到吧,七司主之首的天枢司主还会使毒,而且手法出神入化!我可不输给我们庄内的毒仙止蓝仙子,先生承认么?”说着她看向谢斯寒以示询问,竟似在与人斗胜。
谢斯寒看她一眼,并不理会。
“贵派果然人才济济!”步虚词收了目光,一挥袖,命人取来一物。托盘上红绸覆盖着长形物件,步虚词揭去红绸,一柄无鞘绯剑赫然映入人眼帘。谢斯寒目光微动。
步虚词命人将此剑送往谢斯寒处,面容沉静,“物归原主!”
谢斯寒伸手取了,一指弹剑,剑身颤动,嗡嗡鸣响,剑刃绯色光芒缓缓漾动宛如水波。如此宝剑,看得数人心神荡漾。
“逍遥剑,名剑配名士,步某想看谢庄主使用此剑的风采!”
天枢看了后笑道:“楼主不是说中毒后不可动用内息么?楼主是想看我们先生何时暴毙?”
步虚词道:“我本不欲如此,奈何为姑娘所迫,不得不亲自向谢庄主讨教了!若是姑娘也对我使毒的话,那就公平了。”
“岂敢!”天枢望着他,笑了笑,“天枢再有手段,亦无法对楼主下毒,楼主大可放心!即使我们先生中了毒,楼主也不要大意,我们先生呐,有时是百毒不侵的!”
步虚词不以为然一笑,“那步某更要领教了!”语罢,再度取出了袖底金笛,瞬时,横笛成了金笔,在他手中转动,竟似要挥毫泼墨。
谢斯寒持了剑,袖底风起,倦怠散漫的眼神顿时为凌厉所取代,“谢某早有此意,楼主请!”
“谢庄主请!”
蓦地,风起,两道人影闪电般掠出了大厅。
从大厅飞速掠至荷池看台,绯剑、金笔便已交手数十回合,劲风催衣,寒意席卷。荷池广阔的汉白玉看台上,墨衣绯剑招出如电,红衣金笔挥洒似瀑。
栖风楼上,阑珊惊惧的观看,奈何发不出声来,单凌波握紧了弓箭目不暇接。
喜厅内,天枢与李易舒均起身站在厅前石级上全心观战,目不能瞬。那一招一式间,哪怕是一瞬眼,就会错过精彩的缠斗,甚至可说,每一瞬的出招接招均是世所罕见,错之可惜!
冷月庄最高首脑与渡云楼最高统领间的胜负争斗,望之动人心魄!
绯剑在谢斯寒手中宛如握有天际长虹一道,广袖长剑,剑姿清绝。点剑击剑大开大合,挥展凌厉,招招狠厉,剑风骤起骤落,追命夺魂!
金笔在步虚词掌中挥洒自如,笔锋势如奔雷,劲如神龙扫尾,俄而有泼墨之姿,俄而有清描之意。出笔转笔尽是画者手笔,潇洒中不失要害之击!
石级上天枢不由赞道:“好风采!”
“风采自是绝佳,可是胜败如何?”李易舒望着荷池并不转目。
“此时论胜败岂不煞风景?”天枢露出畅然的笑,容色倾国,“天枢阅尽天下男子,却难逢如此风姿!当真天之尤物,生于这世间终是遭天妒,可惜!”
“司主是在说那步虚词?奈何敌我有分!”李易舒微有嘲讽。
“大人此言又差矣!绝世风采当世所共赏,何分敌我!难有能与先生诸方匹敌之人,岂不是珍宝?望之赏心悦目,观之足矣!”
“二人若作比,司主当作何选择?”李易舒顺势问道。
天枢想了想,巧笑嫣然,“二人类型不同,均是极品!我们先生是冰天雪地型的,威严不可冒犯,难有人能靠近,只可远观尊崇;那步虚词却是春寒料峭型的,既有春意可亲近,又有冷峭难触的魅力。若说让我作选择,我天枢自是二者都难舍!然而,愈是难攀的雪峰天枢愈有兴趣!”
李易舒哼道:“司主倒真是善品男人!”
天枢咯咯笑道:“大人可要我一同来品一品?”
“不敢劳驾!”
天枢在心里笑了笑,便重新集中注意力看向荷池。
论剑荷池一曲终
谢斯寒与步虚词已从汉白玉看台转战到了荷池之上,二人脚踏清圆的荷叶,脚下不停,手中兵刃更是无片刻余暇。衣风、劲风、剑风卷过整个荷花池,没有一株静立的荷花荷叶。衣袂飞扬,于荷叶丛中起起落落。利刃劲风扫过,花叶纷扬,零落如雨。荷中花叶清香遍染,随风飘散,阵阵吹入观战者肺腑内。
绯剑穿透花雨,长剑随墨色衣袖一同飞速刺向前方踏于盛放莲花之上的鲜红衣衫,长剑寸寸递过,喜服红袖风动不止,步虚词脚下急退,滑向后方一株株荷叶与飘摇的芰荷,长剑继续追击,剑风吹断步虚词散落的数茎发丝。仰身避过紧贴而来的长剑锋刃,步虚词挥笔点向紧迫而上的谢斯寒腰间商曲穴,谢斯寒剑刃斜下斩向点来的金笔,同时侧身避开金笔余劲。
二人同时退了数步,谢斯寒踏于荷上目光一聚,扬剑挥起,一阵飓风卷向对面,莲叶翻卷,满目所见尽是莲叶底部纹路。一阵莲叶波浪急速袭向步虚词脚下,与此同时,莲叶之上斩来的剑风闪电般击来。步虚词运起内息,猛然挥袖,巨大的袖风宛如一睹高墙推向了迎来的剑风。二者相触的刹那,轰然鸣响,荷叶顿折,萎于池水。二人踏上残荷,迎击而上。
李易舒静观二人如水般自如的招式,心中赞叹,高手过招,全随心意,丝毫不囿于招式本身,如何起如何落乃至出招方式亦是依境而发,不依常法,甚至当场自创,率性若此,才是武学至境吧!他暗暗赞赏,心内不禁演练开来,若是自己临敌遇此招式该当如何化解。
留心观察着,李易舒突觉眼熟,步虚词此时虽以笔作刃,却同刀剑,若是持剑亦大体不差。持剑!岂不就是那日府中与他缠斗之人?
剑法、笔法看来是同理,一通百通。故而,高手折柳为剑,任何入手之物皆可为兵刃。内力高者,摘叶飞花均可伤人。此时,那荷花池上飞舞的荷叶碎片菡萏花瓣又何尝不是被赋予力量的暗器?
李易舒正自思量,突然感到一阵熟悉的气息。入定静思时,哪怕一处的不同平常都能为他所发觉。那里,气流混乱不均……
他蓦地转头,望向侧旁的高楼,定睛处,正见一袭大红的嫁衣摇摇欲坠。那身影如此熟悉……
阑珊!
她身后是名握弓女子,临窗高声道:“沉香阁主在此!”
语声弗落,那着嫁衣的女子便被推下高楼,坠向地面!一袭嫁衣如彩霞般在风中急舞,又如蝴蝶展翅飞在空中。
单凌波的话语传入荷池,拼斗的二人不禁动作一滞,余光掠过,却见那身鲜红正坠下高楼。二人杀气顿敛,同时脚点枯荷,飞掠而来。奈何相隔太远,纵是二人轻功独步,亦是来不及相救!
眼看着嫁衣离地面不足一丈,二人脚下凝塞,明知无望,却仍是全力飞赴。突然,从旁掠过一道人影,最后一刻接住了坠落的女子,迅速回旋折身掠过,减了高楼下坠的巨大冲击力。
救之不及的谢斯寒与步虚词静下了步伐。李易舒抱着下坠而来的阑珊惊喜交集,解了她被封的穴道,阑珊苍白的脸上一片冰冷,颤声问道:“易舒,我还活着么?”
“当然,没事了,我们来带你离开这里!”李易舒喜道。
见她无事,谢斯寒缓缓抬起了剑身,杀气顿起。步虚词收回神思,忍不住问道:“莫非你没有中毒?”
“楼主可听说过噬毒蛊?”
“苗疆噬毒蛊?”
“正是,谢某随身便带有,岂会不知杯中有毒?楼主吹笛,沉醉其中,哪里会注意到谢某暴殄天物将如此茗茶都喂与了好毒成性的蛊虫?”
步虚词握了金笔,“如此更好!”
煞风卷动,二人战了数百回合后继续挥动了手中利刃。
单凌波立于高楼上,伸出手掌,脸色清冷,对着下方捏碎了指间药丸,粉末纷纷扬扬被风吹散。抽出羽箭,控于弦上,她缓缓拉动箭弦,瞄向那袭墨衣。
正欲松开紧控的弓弦,放箭飞袭,突感一股强风击来,迅即转了箭矢,射向来袭者。一劲强鞭迫来,卷开了急射的羽箭。一鞭又即追来,单凌波急避开去。
天枢飞走檐角舞鞭飞袭,鞭击处,一片坍塌,窗台即刻被毁。单凌波退出前楼,发出了号令。渡云楼百名护卫持刃从四面八方包围来袭,楼下二人势单,天枢弃了单凌波,飞身下楼,与李易舒、阑珊会合对敌。天枢长鞭横扫,渡云楼护卫不敢围攻过急,天枢一鞭出手,卷来两把长矛散给了空手的李易舒与阑珊。三人均是高手,合力对敌,虽人寡,一时倒也不至于落败。
李易舒不敢懈怠,一面出击,一面问向天枢,“司主,何不使毒速战速决?”天枢仍是面带笑容,手中长鞭不停,口中却是不急,“大人有所不知,天枢平日不大用毒,随身带的也不多,刚才那么些人,我都给用完了。”
渡云楼护卫却是源源不断从四面八方围来,三人击毙的人数根本减少不了围袭的庞大队伍。李易舒叹道:“如此无穷无尽,我们能坚持多久!”
天枢一手挥鞭,一手取出了怀内的烟火,拉了绳索,烟火冲天而起,炸响在了高空。“我们这里战的紧,渡云楼外也将点起战火了!攻破渡云楼要不了多久!”
虽然天枢的话给三人是个鼓励,但要力战数不尽的敌人目前却是件遥遥无期棘手之事,也许等不到救兵他们就要力竭了!
渐围渐小的战圈在一点点收缩,他们周转的空间在寸寸被抽离,当战圈狭小的束缚三人手脚时,天枢便横扫长鞭,放倒敌方一片后重获一些空间。如此反复,天枢鬓发也已湿了一片,呼吸渐乱。
李易舒挥动长矛,挑、划、扫、刺,逼退了最近的敌人。他功力深厚,倒是能比天枢坚持的久些,左右周转,危机之时为另二人解围。
阑珊长矛使来并不顺手,只觉所学无处施展,处处束缚,却不得不勉力为战。数度危难,都是李易舒长矛相救。
与步虚词紧斗的谢斯寒有意转移二人的战团,缩短与那被围三人的距离,好适时施以援手。
渡云楼枢机之处的三楼前方一片混战,兵戈之声不绝于耳,血流于地,汇成了溪水注入荷池,尸骸层垒,血腥扑鼻。
登于渡云楼最高楼揽月楼的单凌波俯瞰满楼的硝烟,冷眼再度拉开了弓弦。
三人战团渐感不支,战圈已有逼仄之势。李易舒、天枢二人合力拓展空间,击向外围。阑珊则守住已有的空间,挑落进逼的敌人。欲将三人一举攻杀的护卫们不惮合围,杀欲愈盛。一柄长矛冲入逼仄的空间,刺向了阑珊后背。前有利刃,后有长矛,阑珊避无可避。
一竿荷茎蓦地飞起,携裹内劲,击折了刺向阑珊的长矛。谢斯寒袖风卷起那支枯荷茎掷出后,步虚词金笔点开逍遥剑,猛然伸长一倍指向了谢斯寒眉心印堂穴。与此同时,看似荡开的逍遥剑却鬼魅般抵在了步虚词咽喉处。
阑珊一眼瞥见,大惊失色,手中全无章法,命门大开。李易舒亦是大惊,忙替她格挡八方攻击。终是难保周全,他后背着了一刀,血湿了衣背。
一箭嗖的飞来,直击向谢斯寒。天枢匆忙间挥鞭,正卷上飞射而来的箭矢。却不料紧跟着又是一箭,竟是一弓双箭!直直射向谢斯寒!天枢长鞭一招已尽,再挥鞭便是如何也来不及了。眼睁睁看着那支羽箭射过,她手里一软,差点握不住鞭。
与步虚词两相对峙的谢斯寒感到了飞箭破空,却不可闪避。躲了箭矢躲不过金笔,避了金笔避不过箭矢。两相夹击!便只有等羽箭过体,借那羽箭的力道避开金笔。
箭如电!当此时,却有一道红色身影以迅雷之势飞跃而起!
箭簇没入胸襟,红影从空中跌落,大红的嫁衣如云铺展。
“阑珊!”李易舒大喝。
对峙的二人同时撤了兵刃,谢斯寒飞身接住那萎败的红衣,犹如接住一个生命力正流散的堕天仙子。伤口处洒出的鲜血抛落长空,那血,流自心脏!
封了心脉要穴,却仍是止不住血流。
稳落于地,谢斯寒跪抱着这以身相护的女子,凝视这久别的容颜。
箭尾露于胸前,随着心脏微弱的搏动而轻轻颤动。阑珊看见俯看她的人,近在眼前,不由微微笑了,“先生……”
话难吐出,每个字便是牵动心脏撕裂般的疼痛。她蹙眉难言。
不愿眨眼,每次阖下眼睫都是疲倦的难以睁开,她怕,怕睁不开,见不到他。她知道自己的心脏在流血,心里却在流泪,但她此刻是多么的想微笑,给他看她也许是最后的一个笑容。
手在他手中,他的手是冷的,有了颤动。
“你为何……”他轻语,只对她,眼里,有哀伤。
“我不想……你……受伤!任何人、都不能、伤你!”
她呼吸渐渐微弱,明亮的眼也快要睁不开了,倦意阵阵袭来。
又是嗖的一声,一箭直直射来。谢斯寒根本不抬头,一伸指,捻住了羽箭,回手掷出。依原路,分毫不差,速度与力度皆是来时的数倍,飞速袭向高楼上的女子。待要躲避已然不及!箭入她胸前,一样的手法。劲道之大,贯入身体的箭带得她飞退向了后方墙壁,重重撞上,一口鲜血从喉中喷出。她扶着墙坚持着没有倒下,一步步挪向了高楼栏杆,胸前汩汩的血流染红了衣襟,宛如大朵盛放的牡丹。
她倚着护栏,望向荷池的人,没有人再多看她一眼,包括他!此刻的他哪里还记得有她!伤痛欲绝的他正全身心注视那个弥留的女子。为何自己没有那女子的幸运,那酷似彤荷的女人凭什么就能得那么多的宠爱?自己就不如她么?只因她似彤荷?
“我就不如彤荷?”她一点点滑下,心脏的疼痛渐至麻木。血在不断地流,意识在逐渐涣散。
“二楼主!”阿织的声音将她唤醒一些,她迷蒙地看到这个丫头似乎在哭泣,为何哭泣,为自己么?
阿织跪在她脚边不知如何止血,脸上泪迹纵横。
“不、用了。”她虚弱道。
“二楼主!你不要死!”阿织欲以手堵住伤口的流血,却又怕碰着箭羽,哭声悲切。
“你们……不都想我……死么?终于遂了你们的愿……”单凌波微微喘息,吐字艰难,然而眼里却是至死也不妥协的固执,不求怜悯,“你在……很好!替我给步虚词……传话,我才是他真正的……仇人!彤荷是我、下的毒,不许百医盟给她治病、也是我!父亲至死也未曾原谅我。告诉……步虚词,让他一生恨我吧,不用……原谅……”
阿织眼里惶恐之极,只怕她死。
单凌波渐渐闭上了眼,已经没有了力气再越过阑干看向那人,看又如何,这一生,他都看不见她……
临去之时,她唇角忽然带笑,吐出了在这世间最后的音符:虚词哥哥……
渡云楼里所有的卫护都停止了攻击,因为步虚词没有下令。
谢斯寒抱着地上的阑珊,握住她脉门度入内息,然而阑珊的气息却是在丝丝减弱。那身嫁衣显得如此的寂寞和悲哀,她却是不瞬眼的微笑着看着她面前墨色衣衫的人。他正施以全力在挽救不断流失的生命,眼里却有了几分从未有过的落寞。难道他终是违不过天命?
步虚词远远看着,那容颜不会向他,那红艳的嫁衣亦不是他所有。满地的残荷被风孤零零吹动,呜呜鸣响。他的脉搏随着秋风的吹拂而紊乱,一场殊死搏斗,他终是没有遵医训,大动真气。一生里,有过如此较量,才可称为无憾吧!
她心中的血顺着绸衣缓缓蜿蜒至汉白玉石阶,步虚词转过目光望向萎败的荷池,笑了。这场生命的浮华,不待演尽便要谢幕。求也求不得,爱也爱别离……
终究是梦一场,脆弱从掌心凋落,挽不住太多的爱恋。
荷风又起,吹动衣衫,荷香袅袅,他已嗅不出味道。
塞上风过,凉否?
盘膝而坐,任凭风吹,衣动发舞,眼瞳里已是不装万物。
横笛在指间按动,悠悠吹起。
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
终是,苒苒物华休……
曲尽,笛落,白玉石上铿锵作响,滚落石阶。
人,闭目端坐,面容安详。黄泉碧落,从此可以携手。
踏波归去,奈何桥上最后回头,那如荷的女子,今生,别了!
阿织满身血迹满脸泪痕的跑来,呆立在石级上,手中的药丸跌落。
冷月庄玄武部与白虎部以及七司主攻下了渡云楼整个城池。
渡云楼揽月楼、摘星楼、栖风楼均遭毁灭,抵抗不从的渡云楼余部均喋血墟中,城池尸骸垒聚,大火焚烧数日不灭。
从此,渡云楼从塞上绝迹。
冷月庄塞上一役,江湖震动。
当日城破之时,阑珊在谢斯寒怀抱里阖下眼睫,这五彩世界从她眸中远退,远离,红尘纵然万丈,亦与她再不相干……
谢斯寒从塞上走出,数日不言,七司主不敢劝。
李易舒班师回朝,马背上回首,久久凝望来时路,眼眸刹那空寂。
塞上,一切的恩怨,一切的爱恋,都在那曲笛声里寂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