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解忧不接笔,“陛下,为相之人非独臣。”

小皇帝道:“卿不为相,洛阳何氏置何处?”

拿人家家族相威胁。

何解忧顿了顿,还是不接笔,“臣与公主新婚不久,谈何和离?”

小皇帝眯了眯眼,淡然抛出杀手锏,“姑姑妇德如何?七出尚嫌轻。”

一个闷雷滚得我与何解忧都不淡定了。我实想不到一个孩子竟能说出这样凶残的话。这还只是序言,他若乐意,再来一篇正文,在场三人都不要指望名声了。我名声早就坏了,我不在意,但我不能不在意另一人。

我抓起了笔,何解忧忽然无悲无喜一声笑,“你倒是真紧张,维护他一人,比天下重要,是不是?”

我手心发软,怕握不住笔,便直接摁了手印。何解忧看我的眼神彻底凉透,笑也不再笑。宫人将纸笔托到他面前,他提笔落字,一派流畅。我心稍安。

小皇帝满意了,当即开始任命他的小朝廷,宣布何解忧为相,简拾遗废相,公主还政新朝。

简拾遗这时看完了云彩,抬高音量对全场道:“圣上如何做的亲贤远佞?可知何解忧出身来历?他本非洛阳何氏所出,乃是当年陇西卢氏之后!”

陇西卢氏,四字激起千层浪。卢氏满门覆灭,是本朝一等一的叛逆。

小皇帝咬咬门牙,“你有何证据?”

简拾遗示意百官中一人出列,“大理寺自有证据。”

万众瞩目中,大理寺卿漆雕白揣着袖兜上前,跪禀:“臣搜查有当年何家与卢家未毁书信来往,证明两家确有旧。臣已核对何氏族谱,长乐侯确非何氏所出。两份物证均在此。”说着托出了袖里厚厚一叠证据。

小皇帝身边的内侍忙跑下去,准备接过。哪知漆雕白旋即起身,送着物证往简拾遗跟前去。谁能保证小皇帝气急败坏之下不会毁灭证据,死不赖账。何解忧出身叛逆之族又如何,敌人的敌人就是自己的朋友,小皇帝未必不会这么想。

不过,如此公然藐视幼帝,还是激起了小皇帝的怒火。

“大胆漆雕白!你欲通废相谋逆不成?”

我在台上旁观事情进展,注意到这一事件当事人何解忧倒也有些世家风范,不现明火于脸上,目前还在淡定中。这也使得文武百官无法断定真相。

简拾遗快速扫完物证,发言了:“大理寺断案自有法度,漆雕大人断狱多年,所获证据来源自然可靠,简某不疑。”

且不管他们是不是狼狈为奸,这样的说辞还是颇有信服力的。

官员们再度沸腾了。

简拾遗再发言,重申了立场,首尾呼应点明了来意:“故而,臣奉先帝之命,诛佞臣,清君侧!”

字字落地有声。

众卿开始站队了,一部分人转移了阵地,站到了简氏代表队。另有一部分人自视清流,奉王命,不与世同流合污,皇权在谁,便誓死跟随。还有第三部分人明哲保身,隔岸观火,局势未明朗前绝不站队。

政局的筹码,各有各的押法。

小皇帝被点燃了,手指百官,愤愤道:“朕乃天子!先帝乃朕之父!江山是朕的,不是你简拾遗的!你们欺朕年幼,先帝不会放过你们的!”

何解忧淡定道:“御林军听令,今日叛臣冒犯天威,一律就地正法!”

刀出血溅,不过眨眼间。御林军的行动力向来以神速著称。

一瞬间,坚持站在简拾遗身边的大臣一部分已沦刀下魂。皇亲与外族亲王纷纷跑到台上避祸。

“住手!都住手!”我无法再等待,厉声喝止。此际却有谁肯听我的。当下我便要奔下高台,谁知何解忧眼疾手快,将我牢牢攥住。眼看得御林军刀剑无眼,挥向了简拾遗。我心跳都停了,跪到了何解忧脚边。

简拾遗站在刀剑密雨中,一身无法撼动的安宁,注目眼前的利刃。那持剑御林军竟一时露怯,愣住了。我依然不敢呼吸,不敢转眼,只扯着何解忧衣衫,语无伦次:“别伤他……快住手……快……”

只是须臾之间,御林军手中剑终于还是落下。

才知何谓生无可恋。

我倒在何解忧腿前,半晕过去。

青天下,一支清亮的光划过众人头顶,准确击落利刃。我抓住何解忧,不敢晕过去。只见更多的清亮之光交织而来,射落一片御林军。

广场外,百名骑兵弓箭手飞马奔来,各自手里羽箭飞驰,交辉若星光。

——“虎贲军奉公主之命,诛灭叛贼!”

御林军足半被射亡,何解忧一把拽起我,拉我到跟前,嗓音不可置信:“虎贲军?哪里来的?”

左御林,右虎贲,一护皇宫,一卫京师,是本朝帝都的两大重要屏障。开国之初,两股力量同时护卫,后来,虎贲渐为御林所取代,先祖削减兵力整顿冗员,曾直接撤销虎贲军。世人便以为虎贲再不复存在。

不做帝王,不知帝王所想。即便亲近如御林,便可彻底放心么?兵力制衡与权力制衡同等重要,明灭实藏,明撤实防。只因御林军驻扎皇宫,虎贲军便隐藏于宫外。这是保命的底牌,自然不会有旁人知晓。小皇帝与何解忧均是震惊非常的模样。

这张底牌,我也打得没经验,第一次使,果然不太顺手,险些以为他们不来了。

面对着何解忧的质问,我老实回答:“大火烧来的。”

他眼中再一震,顿时明白过来,“火烧凤寰宫……”

宫中大火烧到黎明,傻子也知道出事了。

何解忧眼里冷却,嘴边也泛起冷笑,“亏我还以为你是要自尽,你这样的人,又怎会轻生呢。”

场下,御林军与虎贲军一阵恶战,刀枪箭雨,亡者甚众。

我立即喊道:“护简相!”

虎贲立即调整队形,将简拾遗护在中心。如此一来,兵力分散,渐不敌御林军。

何解忧再将我拉近,手下力道颇重,“公主还有什么本事?”

我喘了口气,攀着他的手,弱声,“你看前宫门。”

他迅即抬头,面色一变,“那是什么?”

小皇帝也跟着远望,沉下小脸,“姑姑,你当真要谋逆,竟使人乘华盖帝辇!朕就将你们全部拿下!”

我看看他稚气中带些坚毅的小圆脸,有些不忍,有些愧疚,往事如何堪追忆。我伤感之际,那缓缓驶来的帝辇便进入了含元殿广场,进入了众人的视线中。

迦南当先驰入混乱的修罗场中,四下看了看,满脸的不在乎,却还是清了清嗓子,“各位先放下屠刀,我要宣旨。”

一名御林军砍红了眼,直接往迦南头上砍去。后者用手里诏书敲到了前者头顶,那名御林军顿时头骨四裂。不止我,连我身边另两人都是吸了口冷气。

迦南脸上鬼魅莫测,以独特心法传语,满场皆闻——

“奉先帝遗诏,废幼帝,奉前太子世子为帝!先帝语:若吾儿无道,或为奸人所用,朝堂昏聩,可寻重省长子易之。”

御林与虎贲的交锋暂时停滞,修罗场中幸存者同幼帝一般,呆了。

何解忧道:“假传遗诏!”

“先帝亲笔手迹,且吩咐前份遗诏作废。何解忧,你费尽心机拿到的诏书,才是假的。”

两份遗诏核对,经幸存老臣鉴定,判断两份均是出自先帝之手,若遵先帝旨意,便只能取后一份为准。

小皇帝摇摇欲坠,“朕不信!朕不信父皇会废了我……我不信……”

何解忧稳住他,冷眼相对,“那么,帝辇中的前太子世子,如何证明其身份?”

迦南优雅一笑,转身面向帝辇,“请公子下辇。”

所有人转了目光。

只见,一身华服的年轻男子款款下辇,玉颜清容,身姿修长,缓缓抬了视线。

被雷劈也不足以形容我此刻的震惊。

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会遭雷劈。

作者有话要说:生死诀别要移到下章了。。。

67皇图霸业谈笑中(三)

多么希望这只是幻觉,亦或是大梦一场。可辇中人实实在在地走入所有人的视线中来,还在迦南的笃定神态中,作为帝皇合法继承人迈向了权力的宝座。

是谁都好,可为什么会是他呢?

楼岚。

不是说过再也不见的么。

他面上的镇定似乎也是勉强为之,深深的眉眼看遍所有染指权柄的人,就是避过我。

小皇帝率先口无遮拦,也是抓住了最好的反击点,“嘻嘻,这不是姑姑收过的面首么?卑贱之人也想抢朕的皇位?”

今日被推上了风口浪尖,楼岚作为众矢之的,是逃不开恶言诘难的。

我也同样逃不过。

何解忧看着面如纸色的我,似乎找到了报复的绝妙时机,嘲讽地对我笑,“公主连自己大侄子都不认识么?你当真要承认他是前太子世子?面首做皇帝,千古笑谈。公主可要想好了。”

迦南风情万种地走来,面上却是云淡风轻,任何攻讦之言都不在乎,“当年宫闱之乱,皇太子与二皇子受了奸人离间,欲要置三皇子于死地,四公主不忍见手足相残,暗中警示三皇子,素来机敏的三皇子先发制人,险中取胜。二皇子命丧战火,皇太子自刎御前。两位皇子的后人被逐出京师,废为庶人,多流散,不再相认。而太子世子岚亦于战火中烧毁面容,奄奄一息,后来不知所踪。”

论起当年事,我心中早已麻木。

楼岚眼中茫然一片,似乎那些事都与自己无关。

迦南接着解谜:“东宫仆人带世子岚偷离长安,多番寻求名医。世子经此大难,身心两重打击之下,竟失了当年宫中记忆,亦不知自己是谁。迦南不才,闲极无聊,夜观天象,知紫微宫乱象横生,帝星无光,便生出拯救万民于水火之心。由是,迦南耗尽毕生所学,为丧失记忆的世子改头换面,给了他一介平凡书生身份,促他再返长安。”

众人听得惊诧连连,简拾遗亦是若有所思。我听得心口隐隐作痛,虽然知晓迦南半是信口开河,但大体情况也差不离。当年之伤,是我不愿再提起的,今日这样剖肉见血晒出来,噩梦重临。

“为保世子周全,只有将他放在长安。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天子脚下,当然是最安全的。不过还有一处是最最安全的。”迦南笑得很舒展,“那便是监国公主身边。”

我心口又是一记重拳。

这便解释了陌上相遇果然非偶然,面首一事更是预谋。

简拾遗冷着脸问:“莫非行刺公主亦是故意为之?”

迦南颔首,坦然受之,“我命世子行刺,当然世子是不知原因的,他不知我的来历,不敢违逆。”不用猜也知道,楼岚死也不愿供出指使人,必是迦南用那宋小怜相威胁,这人没有什么做不出的。

何解忧冷笑一声,“好大的口气。你就不怕这行刺之下,公主香消玉殒,楼公子便也活不过片刻?”

迦南一指轻摇,满眼自信与微笑,“谁见了公主真下得了手将她往死里刺?又不是专业刺客。何况楼公子毕竟是年轻人,没有过行刺经验,亦没有见过如此公主。我根本就没指望他当真能行刺,吩咐给他的药,他更是宁愿自己吃了,也没给公主下毒。实在是个善良的孩子啊!”

简拾遗依旧不爽他这番言语,“你明知他们是至亲,还如此设计,就不怕酿成大错?”

楼岚站在众人目光中,面色白中泛红,不知他是如何接受得这一真相。我昏天暗地,身心俱疲地听着这一事事,灵魂仿佛受到地狱的召唤,一点点抽离。

小皇帝继续童言无忌:“嘻嘻,面首……”

迦南颇有舌战群儒的气象,从前低调掩盖的光华今日一一流露,“公主即便收了面首也得有酿成大错的天时地利人和吧?试问哪一点具备?简相作为先帝托孤重臣,自然不会坐视不管,这大错如何酿成?”

简拾遗不与他再争论,毕竟是一条战线上的,内部矛盾毕竟可以以后再解决。

我将真遗诏从天牢带出,再交给御镜传递给迦南,就是同意与他合作的意思,虽然冒险,但也别无选择,只能孤注押到他身上,却不想会是这么个结果。不过既然押到他身上,那便必须得应对所有可能的结果。

迦南解释了前因后果,但事情还没有完。

“说这些也不足以证明这位楼公子便是前太子世子,随便一个面首便可觊觎帝位,简直笑话!”何解忧昂然与之对峙。

开口面首,闭口面首,我已经没有什么可言语了。楼岚起初神情有些抗拒,慢慢就只能受之了。

漆雕白踊跃提议:“前太子世子身上可有什么胎记等标识?”

众人都看向我。此乃皇家事,也只是长辈知道了。我辈分虽长,年纪倒不如几个侄子长,他们不乐意有我这么一个姑姑,我也不乐意有他们这些侄子,虽是至亲,关系却不深。尤其是大侄子,身为东宫世子,倨傲又死板,性格跟我非常不投。也就逢年过节皇家内宴,大家聚一聚,见见礼就罢了。我哪里知道他身上有没有胎记。

我半晌不言。简拾遗道:“此事只怕无人可证明。”

楼岚嗓音微哑,却说得大家都听得到:“我身上没有胎记。”小皇帝跟何解忧正要发难,楼岚忽地一撩袖子,露出胳膊上的一块狰狞伤痕,“不过我十岁的时候从马背上摔下来过,折断了臂骨,伤痕犹在。”

众人再看向我。我无奈,我大侄子十岁的时候,我也就七八岁,正是赖皮糖的年纪,哪里会去关注那个桀骜少年骑没骑过马,断没断过臂骨。

“寻来当年东宫日常簿和太医院记录,查证一下就是。”我强撑一口力气。

这边信誓旦旦,何解忧那边自然不乐意,但耐不过宰相命人速取档案对证。

场中对峙的最后时刻,各方都蓄势待发。何解忧要是坐以待毙等证据齐备,那就不是何解忧。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暗示手段,御林军率先而动,直取楼岚。

虎贲军却在简拾遗暗示下早做好了防范准备,当即防守。战火又点燃,中心是楼岚。此时的迦南却是任务完成再与自身无关一般,袖手旁观起来。

流矢乱飞,刀剑肆掠,伤亡不计其数。局势一乱,便再难控制。我也快撑到了极限,趁人不备,捡起了地上散落的一支箭,迅速袭向身旁的何解忧。他反应更加迅速,错身一让,我刺了空。不待我回身再刺,他已扳下我手中的箭,回手往我咽喉一拦,整个人便被他禁锢住。

他浑身冷意,毫不怜惜将我牢牢箍住,“果然是恨我到极致了?你也想我死?或者你更想亲手杀了我?”

喉间被箭身紧紧勒住,说不出话。

他语声寒气逼人,“从前一声声驸马,是你情真意切吧?今日刚一和离,就要置我于死地?我从前真以为那些关于你狠毒的传言是假,平日里和气温雅的公主怎会嗜血好杀,你太会骗人了!”

呼吸不畅,我咳嗽数声,说不出话,也不想说话。视线只投向场中的厮杀,这一切,总会落幕的。

“重姒喜欢杀人是不是?”他冷笑连连,“那我杀给你看。”

旁边一个宦官惊得手足无措,险些从高台上摔下去,忙对着厮杀的人群喊:“救公主——救公主啊——”

何解忧并不阻止,直到人们注意了这里的生死一线。

“公主命在我手,虎贲军都住手。”

“何解忧!”简拾遗怒极,一把夺过虎贲军手中弓箭,搭弓拉弦,“她一命系你何氏卢氏九族之身!”

何解忧一声长笑,“枉费口舌!你的箭敢放么?若有公主作陪,我九族荣幸之至!”

浴血奋战的将领担心宰相怒气之下一箭两命,均劝解:“简公,不可啊!”

虎贲军皆不敢轻举妄动,却没人能劝动他动摇。

何解忧喝道:“御林军听令,取叛军首级,一个不留!”

小皇帝忽然呆呆对他道:“姑姑她……”

何解忧视线一低,手上蓦地一松,我喉间的羽箭移了几寸,他视线也终于抵达我肋骨间。“你……”他声音抖了一抖,忙握住我的手。只不过,两人手上瞬间被涌出的鲜血淹没。

袖中藏匕首不难,匕首刺进自个身体里也不难,难的是此刻困顿非常,还要强撑着睁眼。

“姑姑——”楼岚妄图从人群中突围。

“公主——”人群也松动了。

“何解忧弑主作乱——”

一支利箭破开虚空,自简拾遗指间射出,奔如雷霆,直击目标。何解忧胸口中箭,被冲击力带得掼到后方,我从他怀里跌落,跪到地上。

简拾遗一箭全力发出后,弓箭也从手中掉落,身形更是摇摇欲坠,被后方将领急忙扶住。站稳后,他一刻不停踏入血雨中,朝着一个方向,失魂落魄地赶来。众将领一边护他周全,一边也赶向高台。

遭此一变,何解忧、小皇帝与御林军皆被控制住了。

我一直强撑着他前来。这一路,我们究竟隔了多远?

简拾遗将我从冰冷的血泊里抱起,紧紧抱我入怀,这一刻,我们再也没有距离了吧?我走向我该有的宿命,任谁也不会再说什么了吧?

可是我没力气再抱他。只能任由他情绪失控地半跪血泊中,抱着我嗓音颤得几不成声,“传御医……高唐……速传高唐……太医院一起……传!”

“拾遗……我好困……”躺在他怀里,他的气息,他的衣香,可以驱散这浓浓的血腥。

“重重你看着我……不要睡!”他手心贴上我脸庞,竟是彻底的冰冷。

又累,又困,该是睡觉的时候了。我拉着他的手,叮嘱:“善待陵儿,别杀解忧。”看他最后一眼,牢牢记住他眼里的悲凉哀戚和忍住不落的泪滴,以及这梦里都描摹得出的模样,“别难过。对不起。”

那凝满半生的泪珠,在光阴的虚化中,垂落,承接入我即将阖上的眼中。

史载:公主殁,叛乱灭。

68不胜人生一场醉(大结局)
暗夜寂寞,阴阳两界,往生途中,仿佛有谁在唱:

一滴红烛一生陌路满园尽殊途,月下畅饮丝竹注定是却步,风中飘洒泯灭不散你绵长温度,画出你的身影却无法驻足。

魑魅魍魉琵琶萧瑟从此隔阴阳,白首相知恨晚蒹葭尽苍苍,望穿秋水柔肠寸断挥袖两茫茫,画出你的弧度却无法徜徉。

……

黄泉奈何,忘川三生,是否真有望乡台?

望乡台上再回首,爱别离后,再无今生。

我若是一缕孤魂,为何能感念到你心底的凄怆?我若是一缕孤魂,是否涉过忘川,再无你的讯息?

绝望与惊恐带我坠下望乡台,仿佛谁在背后踹了我一脚。

老子落地甚疼。

无尽的黑暗里,开启一线光明,是拘魂无常的引魂灯么?无常鬼拘魂也这么聒噪么?你到底拘不拘老子走?

黄泉路上的纸钱味熏得我这缕孤魂呼吸极度不畅,如果孤魂也有呼吸的话。迷雾中,看不见身影的黑白无常还在继续聒噪。

“公主停棺十来日,再不阖棺行国葬,入皇陵,实在于理不合!”

“这灵堂还不准皇亲国戚和百官来拜祭,大家对简相这番作为可是大有怨言!”

“哎可不是,他一个人守这十来日的灵,不准人来替,这日夜不息,身体如何受得住?”

“谁说不是呢!十来天滴水不进,只言不发,他是想殉葬呢还是殉葬呢?”

“嘘,小点声!”

“怕什么,我看他也撑不了几天。这外头流言蜚语的,他一个外臣守着公主遗体日日夜夜,像话么?”

“嗳你看,他倚在凤棺边的姿势都没换过吧,要不,我们去把他抬走?”

“也只能这么办了,小心点,见机行事!”

无常鬼的脚步声靠近,窸窸窣窣拉扯一人。

“我说简相啊,要不您去旁边的小灵堂歇一歇,补个觉?”

“我说张三啊,你没瞧着他神志不清已是手无缚鸡之力,还啰嗦个什么?快抬!”

“我说李四啊,你有、有没听见棺木有响动?”

“胡、胡扯!难、难道公主还诈、诈尸不成……啊——救——救——”

“你鬼叫什么?救什么?”

“救命啊——公主诈尸了——”

张三回头一看,瞬间毛发皆张,根根竖立,嘴唇哆嗦,“快、快逃——”

李四一把将他拉住,没让他逃了,拉着他一起跪地磕头,“公主饶命啊,您就安心地去吧,小的给您烧纸钱,烧驸马,对了还有面首……”

仿佛从一场大梦中醒来,意识尚处在混沌状态,无意识地坐了起来,两眼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人和物。简单地说就是,我攀着棺木坐了起来。

两人捣蒜一样地磕头求饶,我初步琢磨他们的意思,好像是希望我躺回去继续睡,不要干扰活人。我觉得有理,就要躺下去接着睡。

被两人抬到一半又扔地上的那个谁,形如枯槁,神将涣散,无神的眼比望乡台还要空旷,却忽然逆转阴阳,以骇人的神情扶着棺木爬起,摇摇晃晃奔过来,两臂将我抱住,不放。

张三惊叫:“使不得啊简相!快快松手!这是诈尸啊啊啊!”

李四哆嗦着爬起来扯这个抱住我的谁,用力地拽,使劲地扯,“抱不得啊简相,你糊涂了,公主已经薨了啊啊啊!”

紧紧抱着我的人仿佛捡到宝一般就是不撒手,面上发痴,嗓音低哑:“重重你回来了么?你听见我唤你了么?你是来跟我告别的么?告别后就又要走了么?一个人很怕吧?我陪你一起,我去陪你……”

我抬手抱上他后颈,摩挲过他脸庞,“一起?一起去哪里?”

他头抵我鬓边,痴语:“黄泉,地府。”

“可是……”我想了想,觉得自己没有那个行程计划似乎,“我没打算去那里呀。”

他愣了片刻,将我从怀里放出来,再愣愣看着我,一手放到我颈边探了探,须臾后,他的表情错愕与狂喜交织,大悲大喜毫无过度地段,承接得太快,而他身体已处在强弩之末。

“传高唐……”沿着棺木晕倒前,他最后一句话。

没多久,我也睡倒过去了。

再醒来时,呼吸顺畅,再没有熏人的烧纸钱味儿,隐隐还有暗香浮动,清爽至极。我置身的地方,不是望乡台,也不是那黑漆漆的一口棺木,而是柔软舒适的床榻。床前站了一二三四五六七排人,还有一人拿手指摁着我的手腕,专注地思索。

见我睁了眼,七排人洒泪跪地,“公主千岁!公主万福!”

只有摁着我手腕的人不受打扰,还有一人站在床边,紧张忐忑地看着我,仿佛视线中的一切随时会烟消云散。

“公主请换一只手把脉。”摁我手腕的人肃然道。

我乖乖把另一只手伸出去,由他再摁住。他把了一会儿,收了小药枕,神情严肃。

站我床边的人脸色略显苍白,“怎、怎样?”

“公主死而复生实在蹊跷,除非是有金丹护体,可又把不出来。不过简相放心,公主刀伤已然愈合,身体已无大碍。认不得人只是返魂期的短暂现象,慢慢会好的。”

被称作简相的人这才舒了一口气,脸色缓和了一些。

“只是……”把脉的人忽然愈加肃然,似乎遇到很棘手的问题,“还有一个消息。”

简相脸上的一点血色又褪尽,强作镇定,“……什么?”

“公主现出滑脉,她已有喜一个多月。”神情严肃的人十分悲痛。

某人震惊片刻后,脸上的血色又倒回来了,面上带红,颤了颤嗓音,“你……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