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不能有?”他反问。

上官那颜把脸都凑到他跟前了,重新将他打量一番,咽了咽口水,“我以为,师父已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今晚回去背《礼记》。”

“啊?为什么?”上官那颜将脑袋从他面前退开,满眼哀伤。

“你近来愈发放肆了。”他冷冷瞥她一眼,“再过几日,是不是就该你是师父了?”

“不敢不敢!”上官那颜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

俞怀风思虑着怎么把寒筠移走。他那闲不住的徒弟忽然又凑过来,满眼滴溜溜地转,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

“那个,徒儿想问……”上官那颜盯住他的脸,极是好奇,“师父和善舞公主是不是……那个……”

“回去再背一卷《尚书》。”他面孔一寒。

“啊——”上官那颜彻底瘫倒地上。

第29章 海棠解语

紫竹居后院的一棵西府海棠下铺着柔软的丝毯,上官那颜盘腿坐在上面,膝上搁着九霄环佩,弹了半首曲子就困得睁不开眼。一宿都在背书,背完礼记背尚书,困顿不堪之际,总要在心里埋怨:师父你好狠心!师父果然不能冒犯!

眼皮渐渐沉重下来,人也懒懒靠着海棠树,沉沉睡去。

向来在暮春时节开花的这株西府海棠,今年竟延迟到夏时才悠悠绽放。海棠有四品,独西府海棠为上品,既香且艳。此树正是俞怀风入主仙韶院后亲手植下。

此时已是暮夏时节,海棠却盛放妖灼,花姿明媚,云霞似锦,香满庭院。

一段白衣出现在门下,俞怀风缓缓步入庭内,目光徘徊在海棠花叶之间,竟然在此时盛放。微风吹过,云霞一样的花瓣纷纷扬落,但依然不减满庭花期的壮观之势。

树下的丝毯上坠满花瓣,丝毯上的少女也被洒了一头一身。

他走过去,俯身将手中的衣袍盖到她身上,随手拂了拂她头上的花瓣。清香弥散在鼻端,馥郁沁脾。此时又一阵花瓣雨落下,将二人笼罩。

一片半如胭脂半如红霞的花瓣正落到上官那颜紧闭的眼睫上,云霞锦绣的花姿也掩不过少女的娇俏明媚,却是更衬其雪肤。

他目光停留了一阵,抬手拈起她眼睫上的花瓣,握于掌心。给她身上外衣掖严实了一些,不至于被风吹走后,他将一卷白绢与一支洞箫放到了丝毯上,这才起身拂落自己身上的海棠花瓣。

“先生,陛下召您过去!”白夜在身后静静道。

“知道了。”他转身往外走。

“院里的落花要扫么?”白夜请示。

“……不用。”他回头看了一眼树下。

※ ※ ※

勤政楼里,寒筠正在案前批阅奏章,四下并无宫女陪侍。

“陛下。”俞怀风进到楼内,看了看他略失血色的面孔,“陛下应该多歇息!”

寒筠停笔,揉着太阳穴,将头撑在案上,看向来人,淡声道:“怀风。”

“臣在。”

“太子生辰将至,他母后打算隆重庆贺,你怎么看?”

俞怀风垂眸,“太子殿下二十一了吧,隆重一些并无不可。”

寒筠目光散漫,想起些往事,“朕年号都是因他而改,二十一年前,边疆平定,舒儿诞生,朕改元定曦,大赦天下……”

“望舒御月,陛下为太子如此取名,可见是寄予期盼与厚望的。”

寒筠低低一叹,“朕的长子,自是寄予重托!然而,舒儿性子不够沉稳,做事莽撞,时而还显阴柔之气!唉,当真望舒之名取得过于阴柔!”

“陛下不可过急,太子也才过弱冠而已。”

寒筠看着他,表情难测,“怀风,舒儿私闯大明宫,为难仙韶院,你就没有想法?”

俞怀风面容沉静,更无丝毫表情,“太子为陛下着想,搜拿观音,偶尔做事出格,也尚可体谅。”

寒筠却皱了皱眉,“宫内用兵乃大忌,不知是舒儿莽撞,还是其他。”

“陛下多心了。”

“唉,陌儿性子沉稳,较为隐忍内敛,本堪重任,只是可惜他母妃出身寒微。”寒筠话头竟一转。

俞怀风眉头微动,“四殿下确然沉稳,不过,终究非长子,亦非嫡出。”

“朕总觉委屈了陌儿!”寒筠合上奏章,低眸。

“陛下心思不可动摇,否则于社稷不利!”俞怀风适时道。

“既然大司乐也如此说,那朕就不提了!”寒筠从案前起身,坐于龙塌上,“朕欲将善舞许配卓将军,怀风怎样看?”

“十三殿下金枝玉叶,配靖北大将军,可显陛下隆恩,甚好。”俞怀风淡然道。

寒筠微微一笑,看着他,“可是十三不大乐意。”

“哦?”他抬眉。

“怀风啊,朕好奇你为何不婚娶?”寒筠含笑看他。

“臣习惯了。”他从容应对。

“什么习惯不可改呢?人伦天常,你不娶妻可不对!”

俞怀风沉默一阵,方道:“若不清心寡欲,难抵乐律至境。”

寒筠瞧他良久,目光似羡慕似不解,“人真能做到清心寡欲?”

“静心无旁思即可。”他不假思索,却蓦地发觉手心的花瓣竟还在。

“既然你已抵达乐律至境,何苦还要束缚自己?”寒筠关切道。

“抵达至境,谈何容易!臣究其一生,恐怕也难达想要的高度。”他喟叹。

“是怀风对自己要求太高!”寒筠竟似要开解他,殷殷道:“这天下的乐师,还有谁可与你媲美么?你已然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却还要一生惟曲,琴伴终老,何苦?”

“这是臣选择的道路。”他还是不为所动。

“你不觉得寂寞么?”寒筠不气馁。

“人生本就寂寞。”俞怀风抬眼看他,淡淡一笑,“陛下究竟要说什么?”

寒筠眼角带笑,喝了口茶,缓缓开口:“怀风,善舞对你如何,是你不察,还是故意不视?”

“臣……身微!”

寒筠不理他的辩词,自顾自道:“十三总与你闹别扭,倒不是真要与你过不去,小女儿家闹脾气,那是心里在乎。太子围攻仙韶院,她急急来向我求圣旨,为你开脱。怀风……”

“陛下!”他打断,“不必试图劝说微臣,臣无意婚娶,陛下不必费心!”

寒筠看他许久,面容困惑,“你真是固执!可怜了我那舞儿!怀风啊,这世间当真无人可配得上你?”

俞怀风默然不答。

为缓解尴尬的气氛,寒筠邀他喝茶,再将话题引向别处,“听说,你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沈大人的公子给遣出了仙韶院?”

“沈公子不遵仙韶院法纪,乱学园风气,臣依律办事。”他说来毫不留情。

寒筠无奈摇头,苦笑,“怀风啊,你私收中书令的千金为徒,不还人家女儿,得罪我大宸宰相!不仅如此,还驱逐平章事的公子,又得罪同中书门下宰相!你——是打算把一众宰相都得罪才罢休?”

“陛下若要如此说,臣也无话。”他毫不在意。

“可不是朕这么说。”寒筠一手指他,颇感无可奈何,“满朝都道仙韶院大司乐霸道蛮横,目无庙堂,藐视宦海!”

俞怀风一面听,一面品茶,眉目清朗,容颜不惊。寒筠对之无奈,遂甩甩袖子,“罢了罢了!你若有空,可来翻翻朕的奏折,看每日有多少对你不满的折子呈上来!”

“若陛下觉臣不足以胜任仙韶院掌院一职,臣愿随陛下发落。”

寒筠走到他面前,凝视于他,“怀风,你有些太过恃才傲物了!”

他浅浅抬眸,眼波却一望不见底。

寒筠有时真不愿与他对视,他眼里深海处,是恐怕任何人都目测不到的地方。作为帝王,他对这样的臣子有欣赏,也有排斥。

寒筠离开数步,俯身掩袖咳嗽。

“陛下身体如何?”

“观音他……还在大明宫么?”寒筠垂下袖口,金丝龙须锦绣延伸的袖口上赫然一块红迹。

俞怀风瞧见那里,目光忽地一动,“陛下你——”

“朕问你话!”他一道电目投来,龙颜甚威。

“他来去自由,臣并不知晓。”道的是实话。

※ ※ ※

上官那颜在漫天的花香中醒来,背靠着海棠花树伸了个懒腰,身上的袍衣滑了下去。

“咦?”她低头拿起衣服一看,“师父的衣服?”

眼睛一转,又看见丝毯上多出的物件。一支崭新的紫竹箫压在一张白绢上。她拿起竹箫,又将白绢拿到跟前细看。

——《风颜谱》。

立即来了兴致,忙拿眼睛扫过。

原是将以前的旧谱又作了些修补,将从前的两章延至三章,这第三章完全是俞怀风根据她的风格拓展而来。

上官那颜迫不及待拿起竹箫对照曲谱吹奏。漫天的花瓣都随着绵长悠远的曲调飘舞跌宕。

她自创的曲子意象只囿于自己的情绪,而经过俞怀风妙笔修改后,意蕴深邃,曲境高远,曲调婉转,复沓曼妙,三章三换,一叠三叹。

吹奏完后,她拿起绢谱,双目湛然。

师父之才,那颜何时可学得三成呢?

※ ※ ※

“那颜小姐,四殿下看你来了。”白夜在院门口禀报。

“让他进来吧。”上官那颜将白绢纳入怀里,手里把玩着竹箫。

望陌一脚跨入庭院,入目是花枝繁茂的海棠,少女与落花,瞬间恍如入了梦境,呆立在当地。

上官那颜将竹箫敲在手心,淡淡抬眸,“四殿下何事?”

望陌眨了眨眼,走到落花中,撩衣坐到丝毯上,笑看着她,“阿颜真会享受,选了这么个好地方!”

“享受?”她皱皱鼻子,昨晚还背了一宿的书呢。眼光一转,见他目不转睛盯着她看,便拿起紫竹箫戳了戳他胳膊,不满道:“四殿下应该也背背礼记。”

“阿颜!”望陌却挪身到她跟前,与她膝盖碰着膝盖,一手撑在丝毯上,一手抬起接住飘飘扬扬的落花,目光从花瓣中落回她脸上,“海棠虽艳,也不及你一分!”

上官那颜望着他的眸子,脸上微微红了一下,别过头,“四殿下真不会说话,我年纪还小,谈什么艳不艳的!”

望陌瞧着她脸上的一抹胭脂色,情不自禁又凑近了些,“我发现你近来真是愈发艳丽了,十六已经不小了,你要还是把自己当孩子,可就辜负了这样的韶华!”

这样的话语,她听来有些惶恐也有些萌动,只觉得脸上越来越烫。忽然腰上一紧,竟是望陌将她搂住,两人之间已没有了距离。上官那颜连忙躲开,望陌的臂力却不容小觑。

“别动,让本王抱一抱嘛!”他垂着头在她耳边低声。

上官那颜不敢再动,害怕他有更加出格的举动。望陌抱着她久久不动,她心中甚觉奇怪,这样安静的四皇子似乎从未见过。望陌身上的气息比较陌生,但她竟然并不排斥,只觉得很是清新。

许久,院里缓步走来一人,一袭雪白的衣袍在风里飘动。树下二人静静相拥,并未觉察院里多出一人。

又良久,他开口,嗓音低沉,“四殿下。”

这声音传进上官那颜耳朵里,心便无限坠落,惊惶交加,连忙要推开望陌。望陌却并未立即松手,反在她耳边细语:“今夜亥时,绫绮殿。”说完才放开她,从容起身,笑对来人,“大司乐!”

第30章 空庭弦音

望陌走后,落花满地的庭院里只有夏风吹卷海棠的声响。上官那颜脸上的热度还未消退,目光急急望向前方,“师父——”

花瓣吹落在他袖间,如宣纸上蘸染的胭脂,他目光不知是否在看她。上官那颜蓦地心中一紧,难受异常。

不待她再开口,他已转身走向游廊。她只能瞧着他渊岳般的背影,愈来愈远。

她垂下头,无力地靠在树上,手持竹箫,心绪低落。

她在树下吹了一天的曲子,吹得嘴都酸麻。晚间胡乱吃了晚饭后,蹭到了书房。

“师父。”她抬手敲响了门。

“进来。”

推门而入,见俞怀风正伏案书写。一盏纱灯置于一旁,照得他手中毫笔光洁莹润,想必已使用多年,磨损至斯。他心思似乎全在书写上,并未抬头看她一眼。

上官那颜手握紫竹箫上前,“师父,您新改的曲子我已练熟了。”

“嗯。”他淡淡应一声,继续书写。

上官那颜站在案前,看他良久,又看他写字。师父的蝇头小楷极是漂亮,整齐中不乏自己的飘逸风格。欣赏了一阵,她想打破沉寂的气氛,便挽起袖子,qǐsǔü露出雪白的一截手腕,主动磨墨。“师父在写什么?”

他低眸书写,几乎不作停顿,“毕生音律感悟。”

“师父在著书立说?”上官那颜崇敬不已,“师父的书叫什么?”

“《古今乐律通鉴》。”

上官那颜趴在案上,咽了咽口水,这名字就怪吓人的,遂无比仰慕地看着他,“师父要流芳百世了!此书一出,恐怕百年内都不会有人再著音律书了!”

俞怀风写满一页,搁笔稍作休息。上官那颜小心翼翼把那页满是小楷的纸拿起来,晾了晾上面的墨迹,从头看到尾,但觉满纸言论看不甚懂,不由蹙眉,“这么深奥!”

俞怀风一面提笔蘸墨,一面瞥她一眼,“你不用功读书,怎么继承为师?”

“我还不用功么?”上官那颜有些沮丧,给他铺好一张新纸,“徒儿不睡觉都在看书!”

“若不逼迫你,你会通宵达旦看书么?”

上官那颜不言语了,继续磨墨。心里思来想去,似乎自己真不够刻苦。又将迷茫而羡慕的目光投到他身上,忍不住问:“师父是怎么达到如今的成就的呢?”

灯光照得他容颜少有的清俊,“我四岁读书学琴,至今不歇,深宵苦悟,亦觉人生苦短,难抵至境。生有涯,学无涯……”他声调延至一叹,眉目间甚有忧色。

上官那颜心头很受震动,学海无涯,她却在得过且过,不由正色,“那颜定要向师父学习!呕心沥血探究乐律之道!”

他抬头看她,慢慢竟生了笑意,“不必你呕心沥血,你只需将为师毕生呕心沥血所得领悟了,自然能够超出一般乐师境界,彼时再探究终极之道,亦不似现在这般不得其门而入了!”

她连连点头,“等师父书写成,我一定好好研读!”

俞怀风点了头,继续撰写,不再与她多话。上官那颜也不再打扰他,只在一旁奉茶磨墨,看他写字。看着看着,忽然觉得无比满足,能够入宫,能够陪伴他身边,聆听他的教诲,还有什么奢求呢?

一灯投照,他正襟书写,沉眉凝眸,姿势端雅,笔迹隽逸。上官那颜看得渐入痴境,似乎此生,只为看这一幕而投生长安,与他相识。

不知不觉,二更天到。更鼓响起时,上官那颜突然回神,按捺着砰砰的心跳,平静道:“师父,天不早了,您早些休息,我先回屋了!”

“嗯,去吧。”

她将书案稍作整理了一下,急而不乱地退出了书房。俞怀风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眼眸微微低垂。

上官那颜疾风一般跑出了仙韶院,奔往大明宫南面的绫绮殿。她也不知自己为何定要赴约,只觉望陌此举必有缘由。

待她气喘吁吁赶到空寂的绫绮殿时,望陌已站在殿门前,惫懒道:“哟,还以为宰相千金不来了呢!”

上官那颜估摸了时间,喘着粗气道:“现在依然是亥时,我又没失约。到底有什么事,快说!”

“进来说话!”望陌退身到殿内。

上官那颜四下看了看,犹豫着跟了过去。

殿内灯火恢恢,她一步跨入,便瞧见了一个长发垂腰的青年男子含笑斜倚桌旁,一手持杯时,袖口滑至腕下,正深眸浅笑凝望于她。

上官那颜心头猛地一跳,这人的一双眸子好叫人心动,她退出与他纠缠的视线,看向另一旁的望陌,“到底有什么事?”

望陌看了看那男子,又看了看上官那颜,什么话也没有说。那男子却一直凝视她,与茶杯相碰的嘴唇浮起笑意,“阿颜,近来可好?”

她心里又跳了一下,他居然叫她阿颜?不由蹙眉,“阁下是谁?”

望陌脸色在灯火光影下有些模糊,看不大真切。那男子唇边的笑意只滞了一下,放下了茶杯,“阿颜倒会忘事,这么快就不记得我了?”

上官那颜深觉蹊跷,“我、跟你认识?”

她一脸迷惑,望陌看出并非作伪,这才动容。那长发男子起身,一步步到她面前,眸里镜像万千,“好个上官小姐,原是终嫌我卑贱!”

他眼里瞳仁装着她的倒影,似陌生又似熟悉,她张口结舌:“你、你是……”

他霍然转身,取了琴,跪于榻上,扬袖弹拨,一曲吴越古调如泣如诉。

上官那颜见他弹琴的模样无比熟悉,但脑子就是搜寻不到根源。乐曲一丝丝传入她心底,撩拨心弦。

——《心悦君兮君不知》。

她听得些微恍惚,“这曲子我也会。”

他蓦地回眸,“你从哪里学得?”

哪里学得?想不起来,居然想不起来!她捶了捶脑袋,沮丧道:“不记得了。”

望陌陷入沉思。那男子却忽地笑了,“可怜!”

什么可怜?上官那颜有些不悦,将头转向望陌,“四殿下今晚究竟有何事?”

望陌苦恼地一手撑头,“还是大司乐厉害!好了,你回去吧!”

上官那颜狠狠地瞪他,居然被戏弄!临出殿时,她能感到那双眼睛一直未离开她身上,遂回眸,再度打量那人,“你叫什么?”

他拂开发丝,“子夜。”

她身影消失在殿外后,望陌不解地瞧向长发男子,“究竟怎么回事?”

“有人封了她的记忆。”

“大司乐?”

“是另一人。”

“难道是……他?他真有如此本事?”

“不然那俞怀风为何会容他数十年?”

“子夜,大司乐收容他,难道、大司乐也对宝卷……”

“还能为何?”

“为什么?”

“殿下,俞怀风不可小觑,最好,寻到他的根源,了解他的来历!”

“阿颜将你忘了怎么办?”

他凝涕而笑,“来日方长。”

上官那颜回到紫竹居,颇感困顿,正要回房睡觉,忽闻一阵清音,夜里听来,更显清冷。曲不成调,只是随意弹拨,一声将落时,又一声继起。

她转了方向,穿过月洞门,来到俞怀风院中。

树上一盏风灯,轻轻摇摆,将朦胧光影洒在他身上。大圣遗音搁在石桌上,他左手按弦,右手缓缓拨弦,袍袖随之摇摆。曲子清寂,似乎弹拨之人并无多少心情。

上官那颜静观了一阵,慢慢走过去,“师父,夜深了,怎么还不休息?”

他不答,依旧断断续续地弄弦。

“师父?”她站到他身边,小声唤道。

“你去睡吧。”清冷一句后,继续弹琴。

上官那颜又站了一会儿,看他弹拨。实在看不下,她抬手在他右手旁一阵抚弦,将琴音撩起了一些。还要再挑起几分,手上却一紧,被他握住。

冰冷一片。她正诧异师父的手好冷,俞怀风已将她的手甩离琴弦,冷声:“回去睡觉!”

被甩到一边后,上官那颜不死心,又凑过来,“师父,夜里更深露重,明天再弹吧?”

他目光尽在弦上,修长的手指滑过数弦,蓦地松开,琴弦一阵颤动。上官那颜忽然心里也一颤,伸手拉住他袖子,哀求:“师父,夜里冷,别弹了吧?”

更鼓又起,已然三更,正是子夜时分。

上官那颜却了无睡意,见他不理她,只得跑回屋里取了外衣,再到他身边,把衣服披到他身上。

弦声忽断。

上官那颜握住衣角的手放在他肩上,忽然迷了心窍似的,竟将他垂下的几缕发丝拂开了他面庞。他蓦地抬眉,转眸与她视线相撞。

她身不由已沉入他眼眸里,一时转不开视线。待回过神来时,已被他推开。进不了他身,又是一步之遥。

很快收拾了莫名其妙的失落感,她小声问:“谁惹师父不高兴了?”

“我弹琴而已。”他又拂上琴弦。

明明就是不高兴,师父似乎很少有情绪不好的时候,上官那颜也费解了,只好也坐到石桌旁的凳子上,陪他弹琴。

然而,这样沉闷的曲子让她也有些抑郁,不过,她最抑郁的是他不搭理她。曲声如此寂寥,她心中一酸,眼角便发烫,从凳子上站起,扑通跪到他脚边,“师父,是不是徒儿惹您生气?徒儿错了,您责罚吧!”

半晌,他终是停了拨弦,将她扶起。上官那颜已是满面泪痕,低头垂泪。他将她拉到身边,手指抹去了她滴答的泪水。

“师父。”她抽噎着,往他身边靠近了些。

俞怀风已起身,转身往屋里去,“不早了,休息吧。”

她心中空荡荡,用袖子抹了泪,一步步挪进了自己院中。

一夜睡得并不踏实,梦境纷乱错杂。梦里的俞怀风总在她无法靠近的地方。师父厌恶她了?

枕畔滚落了不少的泪,恍惚中似有冰冷的手指拂过她眼角。

天际一颗流星划落,耀亮半边夜空。北辰紫微垣附近,数月都黯淡的一颗小星却渐渐明亮起来,离紫宸愈发近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帝都又将迎来新的篇章。

卷三麟德殿前琴箫宴 朱雀楼头胜负决

第31章 情法两难

长安天气渐凉,已有少许秋意。

仙韶院里少年们整日念书学曲,一如往常。而紫竹居里,上官那颜却少见到师父身影,师徒俩一起用饭的次数也少得曲指可数。每过几日,白夜会送书到她房中。她练习曲子累了就看师父吩咐下的书,常至深宵,盼着某日师父会来检查,她必不负他的苦心。

然而俞怀风出现她面前的次数越来越少。偶尔在院中散步,似乎瞥见他身影,待定睛细看,却已人去无踪。她一次次失落,站在即将凋谢的海棠花前,仰头数花瓣,一次次数得眼睛发酸。

白夜说俞怀风在潜心著书,无暇过问她的学业。如今他不管她,她却比以往更加用功。因为,师父虽不现身,却不会对她不闻不问,她心中无比肯定。

她闭目坐在海棠树下,持箫吹奏已然烂熟于心的曲子,起承转合都游刃有余。游廊某段有人伫立,她凭曲子的神识感知。

曲子也终有尽头,当她睁眼时,游廊空空荡荡。

她一天天的吹曲,一夜夜的看书,终于等来了白夜的传唤。

“那颜小姐,先生让你带箫去院中。”

她手里的书啪地落到桌上,险些将灯打翻。

忽然一阵紧张,许久没见他,想见又有些怕。

秋夜,满月。

院子里一地的月光,石桌上的大圣遗音幽幽散着光辉,俞怀风坐于一旁,形容风华不减。

“师父!”上官那颜持箫上前行了一礼。

“坐吧。”他淡淡看她一眼,“太子生辰将至,彼时你我得备一首曲子。”

原来是这个缘故,才召她一见。上官那颜默不作声。

他抬手调弦,拨出一串清音,“今夜试奏一回。”

“师父要与我合奏?”她抬头问。

他点头。

“师父是大司乐,宫廷首席乐师独奏才不会减了气度,师父与我合奏,若是我出点差错,岂不辱没了师父?”她眼波清澈,望着他,娓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