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玉点头不止, 这才各自行礼,坐了下来,秦父道自那日淑玉不见,全家虽心急如焚,却是女儿家名节要紧,只是派人私下寻访,梦里都没想到她竟然学人私奔,淑玉的祖母,平日最爱这个孙女,也急得躺在床上,今日若不是李成登门说明,又道她已回来,只怕她的祖母也快不行了。
淑玉听到这里,越发面红耳赤,小声对父亲道:“爹,日后女儿定当听话。”秦父叹气一声:“你素日乖巧,却没料到竟有这事。”李成见秦父责备她,笑道:“表哥,淑玉很是乖巧,孩子家有时难免糊涂,经此一事,她定不会再做错甚事。”

萱娘听的李成叫秦父表哥,不由皱眉,李成见状,笑道:“却也凑巧,方才去叙了起来,原来表哥的母亲,却是我堂姑母,四十多年前嫁来这里的,因路途遥远,也少有音讯的,谁知今日倒极凑巧。”

秦父也点头,瞪了淑玉一眼道:“不多亏你表叔和这位兄弟,怎的你能回来,还不快些重新见过你表叔?”淑玉忙又行礼,叙了几句,萱娘的主意,还是趁着夜里无人时节,把淑玉送回去,秦父极口称好,又狠命邀萱娘也去自家住几日,他好尽地主之谊。

萱娘的意思,本不过就是把淑玉送到,自己就收拾回乡,谁知竟遇到李成的旧亲,自结识他以来,还没听过他有亲戚,想来他也愿留在此地,盘桓几时,况且江西境内,却是有好风光的,点头应了,就搬去秦家住下。

既是淑玉的救命恩人,又是李家的亲戚,萱娘不免也去拜了淑玉的祖母李氏,李氏听的孙女回来,病也没了,等到萱娘进来时,她一双眼睛虽则老却不昏,见萱娘面白无须,说话声音略为尖细,又听淑玉说了店主婆的那番话,她不由疑心起来。

 

婚姻

这疑心一起,也就叮嘱伺候的下人们细细去瞧了萱娘的行为举止,下人们自然是领命而去,过了数日,回说萱娘举止并无不同,只是水火之时,洗浴时候,不让旁人在旁伺候,都是自家动手,想是太爱干净,不假手他人也是有的。
李氏听了回报,左思右想,这看来有些蹊跷,正在思量之时,淑玉进来,见祖母只是皱眉在想甚么,上前行过礼就搂住她脖子笑道:“祖母,却是在想甚么,这般出神?”李氏拍拍孙女的手,拉她坐下,问道:“玉儿,你来的正好,祖母却是想问你,平时你罗大叔可和你讲过家里还有些甚么人?”
淑玉皱眉想了想,笑道:“罗大叔平时也不过就是讲些道理,家常却是甚少讲的,只是说过家里也有个似我一般大的女儿,已经出嫁了,故此才。”话到这里,淑玉不由想到自己的莽撞才惹来这样的事情,脸红一红,低头不语。李氏正在听,突见孙女停了下来,转头见她低头不语,把她揽到怀里,拍着她道:“好了,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祖母只是想问问你,罗大叔对你怎样?”
淑玉的头往祖母怀里钻了两钻,这才抬头对祖母道:“罗大叔为人极好,慈爱胜过母亲,决断胜过父亲,做孙女的从没见过这等人。”李氏听完,心里嘀咕不止,若萱娘是个女子,怎能行走江湖,不露破绽,若是个男子,又面白无须,举动有些温柔,难道是个内官不成?只是他却有女儿,左右思量,只是不好决断。
淑玉说完,见祖母沉吟不止,拉一拉她的衣袖道:“祖母,你却是在想些甚么?”李氏低头笑道:“没想甚么,只是祖母想着,若你罗大叔家有儿子,就把你许给了他家,岂不是件好事?”
听到提起这事,淑玉半日才叹道:“祖母,孙女绝不嫁了,在家侍奉你一辈子。”李氏摸摸她的头:“好孩子,是人总有行走踏错的时候,有时吃的亏早,倒好过日后吃亏,你且安心在家养着,旁的事,以后再说。”淑玉点头。
李氏心里有了事,这话不好去问萱娘,问旁人也问不出来,也只有从李成身上着手。萱娘却是听得庐山有好风光,往庐山去了,李成还留在秦家,李氏命人把李成找来,说要话话家常。
姑母有命,做侄子的自然来了,闲话过几句家常,感叹下当日李家家变,李成却也不来寻自家,反去外面投亲靠友,埋怨他几句,李成俯首听命,说了半响,李氏话锋一转,闲闲的道:“大侄子,你丧妻多年,不另娶也是你的好意,只是怎的好的不学,学那外面的人,好南风,喜断袖?”
李成本在边喝茶边听姑母唠叨,谁知冒出这句,李成一口茶卡在喉咙里,上下不得,半日才转头去瞧姑母,见姑母脸上微微有些怒色,正襟危坐的看着自己,李成历来是个老实人,更何况长辈面前,学不会撒谎,讷讷的道:“姑母,绝无此事。”
李氏伸手在桌子上一拍,喝道:“那你和罗侄子又是怎的回事,同进同事,恁般亲热,议论的话都传到我耳朵里了。”声音不大,厅内又只有他们姑侄两人,虽是夏天,秦家的这个厅靠近水边,厅外又有两棵参天大树,遮了日头,厅的四面都垂了湘妃帘,放了冰盆,凉风习习。
李成却感到身上汗淋淋的,连衣裳都快湿透,又见李氏脸上的怒色更重,他不会扯谎的人,只得一句:“侄子和罗兄,却是清白的,并无半点苟且。”李氏淡淡一笑,拿起手边丫鬟安放好的酸梅汤,也不喝,只是瞧着李成:“当真,你对他没有过念头?我虽年纪老了,却也知道有些男子,生的俊俏,男女都是喜欢的。”
李成没料到姑母这般直白,那汗出的越发多,厅内顿时有些尴尬起来,李氏说完那句话,喝了一口酸梅汤,抿一抿嘴:“这甜的的过头了些,也不知厨子怎么做的,侄儿啊,凡事都别过头,对人过头的好了,就让人误会。”
李成讷讷的道:“侄儿对罗兄好,也是应当的。”李氏放下碗,瞧着侄子,语带怀疑:“是吗?不过一个平常亲戚,怎的侄子对他,好的有些过分了?”李成双手直摆:“却不是平常亲戚,侄儿若不是她,只怕早化为枯骨了。”
李氏一笑:“侄子,当日救了你们父子的,不是他的妹妹吗?怎的又变成他了?”说着看了李成一眼,唇边的笑意有些促狭,李成却一直低着头,没瞧见的,见瞒不得姑母了,才道:“侄儿瞒不得了,她却是个女子,并不是男子,只是想游历山水,这才男装随侄儿来的。”抬头看向李氏,语带恳切:“只是侄儿和她之间,清白如斯,并无苟且。”
原来他竟然是她,看来自己的眼睛还是利的,李氏不由有些得意,面上只是不露出来,轻笑道:“一个女儿家,随着男子出外游历,纵清白如斯,也说不得嘴响,想来是个不守妇道的。”说着就要起身,李成听见姑母后面几句,如雷轰顶一般,忙跪下扯住她的衣角道:“亲家却是个女中丈夫,并不是甚不守妇道的女子。”
目的达到,李氏眼珠一转,重新坐回去,对李成道:“那你且要和我说说,她是怎么守妇道了。”李成听了这话,对李氏讲起萱娘种种。李成终是做生意的人,虽不擅撒谎,却也口齿清楚,条理明白,足足讲了几顿饭时,丫鬟数次来请他们姑侄去用饭,都被李氏挡了,等到讲完,却已天擦黑了。
李氏久久不语,李成还当她有些怪萱娘休夫一事,急急的道:“姑母,侄儿身为男子,初时也还怪亲家为何不念夫妻之情,离了结发之夫,然细一想,她苦撑这十年,男子离弃在前,回乡却是想休她的,女子自然难念情意了。”
话没说完,就见李氏摆手道:“休再说了,道理我却明白,我只叹这样一个女子,遇到的竟是那样一个男子。”李成在旁点头,李氏忽道:“只是有句话,做姑母的要说在前头,她和你出来这许多时,瞒一时的眼光是能的,怎能瞒的长久,你现时要做个打算,要不娶了她,名正言顺带她去游历山水,不然就送她回去,全她的名节,何如?”
娶了她,这个念头是李成从没有过的,他对萱娘从初时的感激到后来的敬佩,虽偶有怜惜之情,不过一闪而过,若把她送回去,违了她的意思,这也是李成不想的。
见李成在沉吟,李氏坐到他身边,笑道:“侄子,做姑母的问你一句,你敢对天发誓,对她全无半分私情吗?”李成一句当然已经来到嘴边,却想到偶有的怜惜之情,怎么也吐不出来,见他这般,李氏笑得脸上开了好几朵菊花,拍了他的手就道:“你不必说,我已尽知了,等她回来,我就去和她提亲。”
说着就往外面喊丫鬟:“怎的还不开饭,这都甚么时辰了?”怎么就跳到提亲上来了,李成瞪目结舌,李氏喊了丫鬟,见李成愣在那里,还当他喜欢疯了,笑道:“却忘了,她叫个甚么名字?”
“萱娘。”李成不由自主答道,“好名字,好好好。”李氏连说三个好,又接着道:“这样宜男的名字,定会给我再添个孙子。”说着在丫鬟的搀扶下起身去吃饭了。李成呆了半响,却是无计可施,也只得去吃饭了。
李氏兴兴头头,吩咐人准备成亲的一应物品,打扫新房,布置家具,采买物品,散帖子,李成初只以为姑母是说说而已,见她在准备婚事,还让裁缝来给自己量尺寸,做衣裳,忙对她道:“姑母,这不成,亲家那头还没答应,你怎的就备起来?”
李氏把一块料子扯到他身上比了下,点头道:“这银红不错,合你的年龄,这都是二婚,太红了也不好。”李成急得没法:“姑母,你听到没有?”李氏瞅他一眼:“你男子家,怎的这么罗涅,我是你姑母,是你长辈,你的婚事自然有我做主,她那头,我定会让她同意了。”说着就推他去量尺寸,李成还待说话,却被裁缝拿着尺在身上左比右比,忙乱个不休。
萱娘在庐山赏玩几日,虽意犹未尽,却还是回了秦家,准备找李成商量了回转湖州,不料一到了秦家,话还没说,就被几个婆子拉的拉,拽的拽,拖进内院。萱娘不知发生甚事,挣扎也挣扎不动。转眼就进了上房,被几个婆子按了下来,扯掉网巾,脱掉外面的衣裳,就给她梳头换衣,萱娘见她们拿出来的全是女儿家的衣饰,惊的口都合不拢,却也只得任她们打扮,一时打扮好了。
婆子们这才放开她,李氏的笑声从外面传来:“好侄媳,你瞒的我好苦。”却是淑玉扶着李氏进来,萱娘忙起身道个万福,脸有赧色道:“不过是行走方便,并不是有意瞒的。”李氏上下打量一番,见她穿了女子衣服,虽青春不在,却也剩几分娇艳,簇新衣裳,明艳娇容,也是个美貌女子。
李氏点头道:“好,这样才是我的侄媳。”萱娘听的这句,小心问道:“却不知是甚意思?”李氏坐下,把萱娘拉到自己身边,笑眯眯道:“我知道你也瞧不上我侄子,只是这女子家要游历山水,虽男装打扮,终究不便当,索性我做主,你和我侄子结为夫妻,双双同游,岂不是件美事?”
萱娘听了这句,霍的站起:“旁事犹可,此事万万不能从。”李氏也不生气,复把她拉了坐下:“我知你是怕又成亲,误了你游历山水的大事,只是女儿家要游历,单身本是不好的,我这侄子,你是深知的,他也不会阻你,不过是做个伴的事情,又不是让你像原先一般,甚事都料理了。”
萱娘见李氏说的又几分道理,不由低头寻思,李氏见状,又道:“你是个爽利大方的人,难道还扭捏不成?有个伴同游山水,也好的一个人孤孤单单。”萱娘听到这里,有几分肯了,只是这快近四十的人另嫁,终究干碍了子女,笑道:“好意我却是知道,只是家里儿女都已成人,这总是让他们被人笑话的事情。”
李氏双手一拍:“做儿女的,总是要孝顺,难道一个娘要游历山水,他们不能亲身陪奉已是不该了,这我寻个人陪了你,明公正道的,他们还有甚可说的?”萱娘没料到李氏竟然说出这等理由,却一时找不到话来驳的,这时丫鬟进来回道:“却是湖州来人,说是表老爷的女儿女婿。”

喜事

李氏听了这话,笑吟吟拍萱娘一下:“定是我孙女来了。”说着招呼丫鬟:“快些让他们进来。”丫鬟答应着去了,李氏回头,见萱娘面上有些汕色,笑道:“信却是我叫人去送的。”见萱娘面上颜色变的更难看了些,只是碍着她是长辈,不然萱娘也要发作了,李氏拉着她坐下。拍着她手道:“萱娘,你也莫怪我我擅做主张,只是这事情,总要大家周全了,不然甚为不美?”
见萱娘脸色慢慢放的和缓些,李氏叹气道:“萱娘,你是个女中丈夫,那些闲言听了做甚,你和侄子,交往也有十来年了,你寡他鳏,配合了却是十全十美的,只是当日我不在,若我在时,只怕你们的孩子都满地跑了。”
这话说的让萱娘这个历来大方的都不由低了头,满面通红,李氏自顾道:“我知你是顾惜名声,又怕儿女面上不好,只是这男子绝情在先,你和离在后,早和那家没了干系,儿女面上,自己的娘过的开心,才是孝道,况且这二嫁的事情也不少了,又不是偷期私奔,惹人说嘴?”
听了这话,一直没说话的淑玉轻声叫了声祖母,李氏拉过她来,轻拍着她道:“祖母却是嘴快了,只是玉儿,你经次一事,可要长进些。”淑玉连连点头。
萱娘被李氏这番话,说的心中豁然开朗,自己在怕些甚么,平日家不是常说,旁人的闲话,有形无影,听它做甚,临到自己头上,终究还是跨不过去。男子家丧了妻子,六十年龄的纳十六妾的都有,自己既已和离,为甚不另嫁了,难道终是节义二字困住了?
想到这里,萱娘抬头一笑,对李氏道:“姑母此话,听来却是醍醐灌顶一般,侄女听了就是。”李氏听的萱娘肯了,脸上的菊花开的更盛一些:“这般才好,扭扭捏捏,却不似你的行径。”
萱娘不由一哂,外面传来脚步声,丫鬟打起帘子,进来的却是昭儿,萱娘见了许久不见儿媳,方受了她的礼,昭儿只问得一句:“娘向来可好。” 那泪也不知怎么的,就下来了,萱娘见了不由也有些感伤,搀起她来,却不知叙些甚么。
李氏见了,咳嗽一声,笑道:“你们母子叙叙,我自忙去。”说着也不等他们行礼,就和淑玉出去。萱娘和昭儿这才坐下,萱娘细瞧一瞧,见昭儿出落的比自己走时更有神采,眉间也极有干练,笑道:“许久不见,你却更好了。”
昭儿一笑,对萱娘道:“今日这声娘,叫的却是实在。”萱娘听的这句,面不由红一红,笑道:“细想起来,我虽男装出行,也不方便,这才应了。”说了这句,想起一事,急问昭儿:“留哥他们,没说甚么吧?”
昭儿轻轻一笑:“娘,你糊涂了不成,此时你却非陈门妇,要嫁由的自家,他和小叔,都是孝顺的,难道还有甚话说不成。”萱娘把昭儿搂在怀里,轻轻拍了几下:“你们终究是在那里过日子,比不得娘。”
昭儿在萱娘怀里蹭了几下,疲惫的道:“陈家现在乱成一锅粥了,娘这事,谁也没兴趣管了。”说着抬头看向萱娘:“小叔本也想来,只是小婶有七个月了,走不开。”听的陈家乱成一锅粥,萱娘不由皱眉,等到听的怡姐已经七个月了,萱娘屈指算算,的确有这些日子了,眉头又舒展开了,娘儿俩说了些家常。
玖哥去了山东,却足足等到端午节过了才带着叔洛回来,昭儿接住,不见源哥,又见玖哥脸色不好,照了叔洛的为人,本不欲招呼叔洛的,只是总是小辈,依礼接过了,安排他住下。
到了晚间,夫妻独处之时,昭儿才略问的几句,玖哥连声叹气:“虽说家丑不外扬,却没料到父亲竟这般。”昭儿见了,不好再问,只是安慰玖哥,玖哥平息一时,才说出去山东的事体。
到了山东,玖哥先去寻叔洛,谁知一进了客栈,在房门外面,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笑声,再一细听,脸不由红一红,往外面一看,这大日头还明晃晃的在天上挂着呢,不由羞赧顿起,瞧了引自己来的小二一眼,小二却司空见惯,上前敲了敲门,才小声对玖哥道:“这个大爷,方住进来,就包了婊子,日夜淫乐,真是没见过。”
玖哥的脸更是红了,忙掏出几个钱来打发走了小二,小二谢过赏,嘴里还念叨着:“也不知是谁家的人,怎么这么造孽。”这时门终于开了,源哥光着个脊梁,底下只穿了个单裤,打着哈欠出来开门。
玖哥见他满不在乎的样子,想起这一路上急得要命,只是在盘算着怎么为了体面还这场官司过了,谁知源哥却是这副德性,心中不由不快,又见门开处,隐约可见桌上有没收的酒肴,酒气和着脂粉气扑面而来,污浊不堪。说话不由带了怒气问道:“我父亲却是在何处,还有五伯呢?”
源哥睁了那双酒色过度,满是血丝的眼睛:“你爹,三叔?他却和五伯两人作伴去逛去了,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哪,晚间就会回来吧。”说着就要关门,源哥见他这里问不出个所以,正要转身,又被源哥叫住:“兄弟,拿几两银子给我,手边现没钱了。”
玖哥见他这样无赖,一甩袖子就走,源哥还哼一声:“真是没兄弟情谊。”关门进去重又取乐去了。
玖哥只得在店堂里等着自己父亲回来,足足从中午到时等到日落西山才见他们两个回来,玖哥此时对自家父亲也有了怨气,只是终是他的儿子,上前正欲行礼,却听见四伯对自己父亲道:“那小尼姑果然销魂。”父亲面露得意之色,点头道:“我却是早就听的她的名声了,只是当日管的严,不然。”
五伯拍一拍父亲的肩,两人相视大笑起来。玖哥听了这话,差点气死,原以为自家父亲对娘薄情,对万氏姨娘终究还有一分夫妻情意,才告上公堂的,自己是个小辈,也不愿父亲就这般孤单了,忙忙赶来,也有几分劝说的意思,谁知父亲却是这般。
叔洛和五伯两人说的开心,进了店堂坐下,叫小二上酒上菜,小二麻利答应了,对叔洛道:“陈老爷,却是有人寻你。”叔洛抬头一看,见自家儿子坐在那厢,灯光昏暗,也不知道他想甚么,摆个当爹的架子,咳嗽一声,等着他上前行礼。
玖哥此时不愿上前,当了众人,也上前行个礼,叫声爹,五伯捋着胡子笑道:“贤侄这一来,定是帮三弟的,想来三弟这官司定当上风。”叔洛点头得意笑个不止,玖哥心头更是来气,自己的娘平日教导还历历在目,教自己不要仗势欺人,今日自己的爹说出的话,全没半点道理,主意打定。
源哥也下来吃饭,也在旁说这官司打赢了,该怎样怎样,源哥只是冷眼旁观。胡乱住了一夜,到了第二日,拿了帖子,去拜了知县,两人同科而中的,和别人不同,知县也十分亲热,送上土仪,玖哥把话托出,知县大惊,见他面上神色,也不似个说谎的,点头应了,两人叙话多时,这才别了。
这案子本早该审了,只是知县以要行文去浙江说话,这才拖了下来,源哥到的第三日方才开堂审此案,先断过几件官司,这才传上叔洛一行人来。问过一番口词,万氏是个女人,自然没有出堂,都是她的一个叔叔在说,称叔洛骗婚,请明府断离。
叔洛那里,以为玖哥打好招呼了,洋洋得意,只是道万氏当年却是有婚书的,断不肯离。知县听完两造说话,惊堂木一拍,判道:陈叔洛骗婚,停妻再娶在先,欺瞒众人在后,着和万氏断离,杖责四十,准纳铜赎罪。
叔洛听了这判词,惊的口半天都合不上,源哥听了这话,嚷道:“定是收了万家的好处,才这样判的,断然不服。”知县早一支竹签扔了下来:“陈源咆哮公堂,涉讼取利,此等人直是天地间的耻辱,拉下杖责四十,流放到大同充军。”
源哥还要挣扎,早被几个如狼似虎的衙役拉下去剥裤子打屁股去了,却没送的杖头钱,那四十板子打的着实用力,到了三十下时,就血肉模糊了,叔洛胆不甚大,见了这样情形,早吓的腿软,只得依言而行。
回到客栈,叔洛在玖哥面前抱怨知县太不讲情面了,玖哥却当没听见,带了银子,替他交了,收拾行李回转湖州,叔洛还惦着源哥这一充军,却不能回来,袋里还剩的几两碎银子,全数拿与他去,玖哥只当不见,五伯本就是被拉来充人头的,见了玖哥这样,自己也夹了尾巴,说不得几句话,一路倒也安静。
玖哥备细讲与昭儿听,叹道:“人家父亲,都是年高有德的,谁知我的父亲,却这般荒唐。”想到伤心处,流泪不止,昭儿宽慰了半日才好。
叔洛回了家,虽说妻子没有,在庄子里却做尽老太爷的威福,还欲再寻一房,留哥兄弟到了此时,却实在不知讲甚么好了。
萱娘听完,不由拍一拍昭儿的手道:“苦了你们了。”昭儿擦擦眼角不知甚么时候流下的泪,笑道:“却是方姑母有主张,索性给他寻个悍且妒的为妾,管住了他,到时也清净。”萱娘点头,这也是主意,昭儿又笑道:“书信来时,小叔和他都觉得母要另嫁,实在不成体统,当日方姑母却在,劈头骂他们,称他们为了名声,连孝道都不讲了,一个不成体统的爹不去劝,偏要去劝极正经的娘,真是不孝至极,骂的他们两个脸上神色都变了,也只得听了。”说着昭儿对萱娘道:“娘,女儿却是极高兴的。”萱娘拍拍她身子,罢,既然都高兴,那就从了吧。
嘉靖十七年九月初八,次日大吉,宜嫁娶。萱娘重新理妆,穿上喜服,虽是二次着了喜服,自己却不是当日那个羞怯怯,心里又羞又喜的十八少女了,鬓边的白发,虽已被染黑,再上好的胭脂,也打不出当年那没施脂粉也一点红的唇了。
只是,萱娘瞧着镜中的自己,浅浅一笑,这二十年操持的日子,终究要结束了罢?鼓乐声起,盖头搭上,一步步走向那个等着的他。
喜事办完,虽则秦家苦留多待些时日,李成还是收拾行李,带着自己的新婚妻子,女儿女婿回转浙江。

尾声

回去却是坐船,萱娘望着总是和李成说话之时,面上总是微有些不快,却极力忍住的玖哥,还有那总觉得有些羞惭的李成,摇头道:“怎的这两个男子,还这般扭捏?”昭儿笑道:“我都和他说过多少回了,这二嫁也是常事,难道嫁你岳父就不成了?他总是念叨些忠孝难两全的话。”
萱娘听了,摇头叹气:“却不知道玖儿是这等迂人,我也要说说他。”昭儿一把把她拉了坐下:“娘,你休去,现时有女儿,你就别操心了,还是操心我爹罢。”萱娘望着面前的儿媳,打她一下,两人又说些闲话,萱娘也就慢慢知了,大房这些日子,发生了甚事。
那日方奶奶带着自家女儿回了陈家,骂的大奶奶狗头淋血,登时就要把家两半分开,一个儿子一半,剩下的家私,除留给两个女孩做嫁妆外,再留于大老爷两口养老。大奶奶怎能听的这话,拍桌子打板凳,只说方奶奶把被休的女儿送回婆家,实在是不要脸面至极,谁知却被方奶奶带来的一个人说了句:“现时湖州城内,谁不知我侄女被休,全是她婆婆捣的鬼。”
说着望眼大奶奶,冷哼道:“你也好意思说。”大奶奶听了这话,气得手抖,叫着晋哥的名字道:“你要把这人再娶回来,就休认我这个娘。”晋哥和方氏当日过的甚恩爱,只是娘下了令,平日的风评又不甚好,这才忍痛休妻,却也没另娶,偶有空闲,还是溜去方家,和方氏一回。
岳母把妻子送回来,却挠到他的痒处,只是劝娘:“娘,这事却也有我们的不对,岳母不计前嫌,把娘子送了回来,还是罢了。”大奶奶听了自己一向听话的儿子的这话,气得一口痰堵住,险些撅了过去,还好她身边的丫鬟眼尖,和个婆子扶住她,拍背扣嘴,把痰吐了出来,大奶奶方悠悠醒来,方奶奶冷哼一句:“死了也好,这样搅家精,怎能旺家?”登时又晕了过去。
一时众人忙做一团,晋哥见不好,千请万托,方奶奶才带着方氏回去,晋哥兄弟又请医生,看病抓药,忙个不停,大奶奶病虽脱体,使唤起下人来却不灵了,那几个妾也渐渐不怕她了,只是说她假正经,背后阴人,和大老爷的夫妻情分也淡了下来,昔日有名的贤德人陈大奶奶,今日就成了湖州城人人唾骂的两面人了。
萱娘听完,叹道:“罢了,她和你二婶,都是算计来算计去,结果把自己算进去了,这又何苦?”昭儿也点头,对萱娘道:“娘放心,我和怡姐,定是姐妹一般,齐心协力,把家管的红红火火的。”
萱娘点一点她的额头:“你啊,甚时候给我添个孙子?”昭儿调皮一笑:“娘怎么不先给我添个弟弟?”萱娘面上更红,却又拿不出长辈的款来,昭儿喜笑颜开。
此时船停下了,萱娘还当是船到了码头,昭儿早把窗子推开,却原来是李成在和对面一只船上的人打招呼,见他们互相行礼,昭儿把脑袋缩回船舱,有些不高兴的对萱娘道:“爹怎么还不肯不理那家人?”
萱娘见这话说的蹊跷,笑道:“怎么了?你爹是个忠厚人。”昭儿叹了一口气,玩着衣服上的一枚珠子:“其实我爹一直以为我不知道,我却是记得的,当日我家败了,爹带着我去白家,称既有旧盟,就把我寄在这里,我爹自去外乡挣扎,等到我大了时,再行婚礼,谁知。”
说到这,昭儿叹一声气,这个疑惑,萱娘心中却是早就有的,只是原先不好问的李成,等到现时成了亲,揭人伤疤是不好的,不由伸手出去握住昭儿的手:“罢了,你不愿说,就休说。”昭儿轻笑:“到今日我全不伤心了,只是当日的话我却还记得,克家之女,无人敢娶。”
萱娘听到这八个字,不由叹了一声,昭儿回握住她的手:“白老太爷当日躺在病床上,还是设法遣人送了信了,称定会好好管教儿子。”说着昭儿的声音有些抖:“直到三婶家的家事腾长起来,又读了些书,才觉得自己不是克家之女,不然会终身不嫁的。”
萱娘把昭儿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她,难怪当日李成不敢去投宁波的亲戚,身为父亲,虽不信自家女儿是克家的不详之物,却也难挡住悠悠众口。此时船重新开动,李成推门走进来,手里还拿着东西,见她们母女这样,笑道:“却是怎的了,昭儿这么大还撒娇。”
昭儿坐直身子,对他道:“不过和娘说些旧事,爹手里拿的甚么?”李成把东西递到萱娘跟前:“却是方才白兄送上的贺礼。”萱娘接过,却终忍不住,叹道:“那几年,苦了你和昭儿了。”
李成一笑,瞪昭儿一眼:“是你说的吧?那些事,都过去了,提了做甚,现时白家的生意,听的也不成了,真不知当日是福是祸。”萱娘白他一眼:“因祸得福的理你也不认得了?”昭儿见了,起身出去,笑道:“是,娘说的最有道理。”
说着似一阵风一样的就出去了,萱娘透过窗缝,看见她对站在船舷上的玖哥说了些甚么,萱娘不由一笑,孩子们大了,那些事就不操心了,转头遇到李成的目光,萱娘浅浅一笑,原来还是不算迟。
湖州城内,此时尽传的却是陈家大老爷一家,和亲家闹的不可开交,偏生儿子又常往被休的妻子家里跑,陈家三老爷新娶的妾,又悍又妒,管的他服服帖帖,两口在庄子上住,倒也安静。
萱娘一路听的这些闲话,只是叔洛娶了个妾这事,连昭儿都不晓得,不过这娶妾也不是甚大事,昭儿又是儿媳,不知道也是常理。
这日到了湖州,歇在了罗家,方三奶奶她们知道了,来道过了恭喜,方三奶奶一见萱娘的面就笑道:“我说十全,你还不肯,今日还不是成了?”萱娘不由面红一红,罗大嫂忙上前解围:“要不是那个没福气的,不要我们这么好的妹子,也轮不到现在妹夫。”
方三奶奶点头,笑道:“从没见过福气不是享的,而是用来折的人,妹妹和万妹妹都是十里挑一的人才品貌,他反不要妹妹,又被万妹妹离了,这时娶的个妾,悍妒极甚,管的他每天只许花十文钱,称只有千把亩的地土,一所小小庄子,要省着些花。”
萱娘听到只许叔洛一日花十文钱,不由忍俊不禁,这样的日子,他怎过的惯,想来自己当日,对他太好了些,不过那些事情,已经全都过去。想到这,萱娘拍方三奶奶一下:“却是你出的好主意。”方三奶奶笑一笑:“这还不是为你报仇?”
说说笑笑,迎来送往,在湖州住了几日,还是收拾行装,和李成上路去了,此时不是男装,夫妻携手同游,羡煞旁人。
这日行到大同地方,听的有不知甚时候开的佛窟,萱娘想去瞧瞧,下在客栈,找个小二在问时候,听见街上传来一片喊:“打死他们,这对奸夫淫妇。”萱娘不由探头瞧瞧,见是一男一女带着枷锁,一前一后,身上还有旁人扔的臭鸡蛋,烂白菜甚么的。
小二是个爱看这些的,早就在人喊的时候,跑出去瞧热闹了,萱娘摇头,只是和李成喝茶说话,过了总有小半个时辰,小二才乐颠颠的回来,边擦着桌子边道:“两位,这稀奇事我也见了不少,谁知这两人,才更稀奇。”
萱娘听的蹊跷,小二早讲了起来,这两人一个是充军来的,另一个是军妻,谁知这女的却是这男的父妾,趁男的父亲死的时候,溜了一手,逃走另嫁的,走之前还怕男的家来寻,先把男的哄了睡了一夜才走。
这女的以后又嫁了两回了,到第三回时,却遇到个厉害的大老婆,一索子捆倒,打个臭死,卖于充军的人做了军妻,女的是受用过的,乍跟了这穷军,虽惧怕挨打,却也试试想着相处个把,正好遇上这男的,两人本有前缘,这下更是滚的火一般热。
女的丈夫知道了,充军的人,也没甚好脾气的,趁他们俩快乐的时候,带了人冲进去,光着捆了,就报了官,恰好另一起犯人押到,见了那女的,大叫起来:“爷爷,当日说要谋财害命的是她,小的们只是下手罢了。”
堂上官听的蹊跷,忙细细问了,原来当日那女人初嫁时,嫌男的老不中用,儿子又在外花费,钱落到自己手里时,剩不了许多,定下毒计,寻人只当打劫,把那男的杀了,自己另嫁,现时人命官司还在那里悬着。
这伙人就是当日去杀人的,后来又做出旁的不是,也被判了充军,官审的是了,行文去各处地方调了,知道是实,把女的判了剐,那和她通奸的男的原来就是那女子初嫁时被杀的人的儿子,称他不为父报仇,反为美色所迷,也判个斩字,同日行刑。这日却是行刑之日,合城都传遍了,都瞧热闹去了。
萱娘听的耳熟,不由问道:“那男子可是姓陈,女子姓楚?”小二哎呀了一声:“真是这二姓。”萱娘就知的是源哥和楚妾了,叹了一声,没料到今日还遇到他们。
瞧在惠姐份上,萱娘拿了银子,请小二给源哥收了尸,葬在城外墓地上,也算是他当日叫那几声婶娘的报答。李成是由着萱娘的,任她花销,只是葬了回来,就见萱娘收拾衣物,李成不由笑道:“那石窟还没去看,怎的就要回去了?”
萱娘回头一笑:“我是想去,只是你儿子等不及了?”儿子,李成皱眉,萱娘按按小腹:“都两个月了。”李成面上又惊又喜,萱娘白他一眼,自去收拾衣物,一双手拿过衣物,李成笑道:“我来收拾,你歇着去。”萱娘也不推辞,瞧着他的动作,唇边露出笑容,好相公,好女儿,再加上这个孩子,不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