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了,都变了。罗老太太暗叹一声,声音里已经有了软化:“两家本是结亲并不想结怨,当日我和程太太也算有几分交情。退亲之事,只说你万家八字冲了我罗家可否?”
19平静
八字不合,两家竟想到一处了,只是抬出程家来,万老太太心中隐隐有些不悦。但对上罗老太太那双有些疲惫的眼,心里也不忍起来,都是当家人,为了家里大小事情操碎了心。现在罗家又走上败落的路,她也不好受。
况且说的也是实话,自己家的根底有几个人不晓得的?万老太太沉吟时候,罗老太太心中同样翻滚不止,还不到三十年,两人境遇已是天差地别。这一路所见,不管是庭院花卉、来往下人,都胜过当年程家,更胜过当初自己家全盛时候。
而自己,也要低声相求当初一个绝看不上眼的下人才能保住自己家最后一点颜面。罗老太太的手在袖子遮盖下紧紧相握在一起,人生冷暖无常,若不是自己儿子太过糊涂,闹出这么过分,这门亲事也不消退,多了这样一家助力,罗家或许还能重振家声,可是现在全都没有了。
此时已走进万老太太上房,夏云挑起帘子,秋蝉忙让房里丫鬟去预备茶果。万老太太亲自让了罗老太太坐在上面,罗老太太举目细瞧,这屋里也没布置的金碧辉煌耀花人的眼,不由点头道:“这房里也还清幽。”万老太太捧过茶送到罗老太太跟前,笑着道:“我年纪大了,成日没事就收拾屋子,倒比年轻时候有闲心。”
罗老太太哦了一声,端起手中的茶饮了一口,也没尝出这茶是什么水、什么茶,放下看着万老太太道:“方才说的,可能依了我?”她白发苍苍,面上全是为孙女所想。
男子汉再娶总比女儿家再说亲要好一些,况且瞧自己儿子这样,只怕以后也不会再娶。依了她两家也算没扯破脸皮,还有最后一点情面,怎么能不依呢?万老太太笑着道:“您是个长者,况且这件事说起来也是万家欠了几分,这样小事怎么能不依呢?”
罗老太太又在心里叹了一声,瞧这个婆婆也不是什么奸恶之辈,不会难为媳妇的,这样一想这门婚事的好处又多了几分。可惜的是自己儿子做错,孙女还没过门已被人看低几分,怎能再舔着脸嫁进来?
事情既已办完,剩下的就是找原媒写退婚书,等候许久的老姚被叫了进来。看见老姚一传就到,罗老太太面色又变的有些不好看,庆幸自己先来了一会儿,不然到时就是自家被退婚,那岂不是要被扬州城的人笑死?
万老太太察言观色,面上带出几分尴尬:“这件事情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我儿子年纪许多,才得了这么一点骨血。”是啊,自己家会疼姑娘,别人家难道就不会疼没出世的孙子?就算孙女嫁进来,如果一时半会儿没有身孕,或者说只生女儿,对庶长子也不好太过生分。
罗老太太对万老太太一笑,这是自从她进门后给万老太太的第一个笑容:“我们都是当娘的人,疼儿女的心是一样的,说来这事还怪我家只想着心疼自己女儿,却忘了你家怎会不心疼孙子?”她既示好,万老太太也就客客气气应答几句,一时外面的退婚书写好,老姚按了手印,两造也各自用了印,从此后万罗两家就再无瓜葛,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虽然万克己说过那些聘礼全都不收回来,但罗老太太怎会肯要?再说下去就跟万家打罗家的脸一样,万老太太心里明白,也只得收了聘礼,送罗老太太出门。
看着瞬间仿佛老了数岁的罗老太太离去,万老太太不晓得怎么叹了口气,转身看见身后的老姚,不由对她微一点头道:“辛苦你了,你先家去吧。”老姚应是之后就道:“其实,小的这里还有几户人家,虽比不上罗家,也是身家清白,闺女出色的,老太太要不要再瞧瞧?”
万老太太冷哼一声,秋蝉已经上前道:“姚婶子,你要赚钱也不急在这一时,况且今日赚的银子也够多了,难不成我们万家所有的媒钱你都要挣了去。”老姚不由一摸怀里那十两银子,对秋蝉道:“秋蝉丫头说话是越来越会说了,等你出嫁,我…”
秋蝉顿时满脸绯红,啐了老姚一口,老姚也住口不说,对万老太太又行一礼就告退。方才老姚那一句出嫁已经入了万老太太的耳,进了她的心,不由去瞧一眼秋蝉,秋蝉也是一副好相貌,她在万家这么几年,晓得的事情也多,还难以往外聘啊。
秋蝉不明白万老太太的心事,依旧伺候她往前走,方才老姚那句出嫁又勾起秋蝉的几分思绪,只是做了人家的丫头,想嫁谁全要听主人家的,也不知道能嫁什么样的人家。况且那日又听到大老爷和老太太的话,虽说后来老太太对自己也是一如往常,可是谁知道什么时候发作?
“媳妇给婆婆请安。”李氏的声音在前面响起,打断了秋蝉的思绪,今日李氏虽笑的和平日一样,但那眉间少了几分喜色,多了一点凝重。退亲的罗家怎么说也是李氏的亲戚,虽说她心知肚明万老太太不会对她怎么样,可在万老太太面前也要先做一做戏。
看着面前的儿媳,许多心事不由浮上心头,万老太太的唇抿了抿,开口对李氏道:“怎么你一人来了,孩子们呢?”李氏已经自然地上前扶住万老太太的一支胳膊,听到问自己忙道:“珏儿瑜儿她们还在睡。’说着李氏叹了口气。
都到了自己面前,万老太太再不询问好似不对了,她上了一级台阶,回头看着儿媳:“难道老三又惹你着恼了?叹什么呢?”李氏发上的珍珠轻轻一晃,伸出的手微微停一下,脚步滞了一下才道:“并不是三老爷惹了媳妇,只是想着表妹要进了门,我们也多了个人来往,现在婚事不谐,婆婆您也知道媳妇平日最爱说话,指不定背后有人怎么议论说是媳妇使的坏呢?”
此时已进了万老太太的屋子,万老太太听到李氏这番表白的话只是哦了一声,接着就道:“我晓得你是什么样的人,你放心,我还没糊涂呢。”李氏顺势坐下,拉着万老太太的手撒娇:“就知道婆婆最心疼媳妇。”万老太太的唇一勾,轻轻拍了拍李氏的胳膊:“你啊,既然知道我心疼你们,就再给我添几个孙子,我也有事做。”
李氏不依,撒娇地扭了扭,秋蝉给刚进门的杨氏掀起门帘,门里顿时和乐融融,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万罗两家的亲事退了,理由也按了当时商量的,就说万家有人的八字冲撞了罗姑娘,罗姑娘过门后就有性命之忧,罗老爷心疼罗姑娘这才退了亲。
至于那冲了罗姑娘的,说法就各自不一了,有人说是初雪,要换在别家,只怕初雪就要被送到乡下去了,可是万克己快四十才有了这么点骨血,坚持不同意,这才让罗家退了亲。
又有说根本就是万克己自己的八字和罗姑娘的相克,他当日的八字不知怎么玄妙观的人批错了,后来又找人算才算出他是个克妻之命,不然他前头妻子怎么没的?
一时各种议论都有,这些议论自然有传进万家人耳里的,万家的下人们也有私下议论的,但没有一句敢传进初雪耳里的。万克己早交代过,初雪现在肚子要紧,如果谁敢在她面前嚼什么舌根,那就立时逐出。
眼看着万克己续弦不成,初雪依旧是大房里唯一的女人,肚里还怀着个孩子,要生个儿子出来,地位更加牢固,下人们自然对初雪只有捧着没有敢说怪话的。
渐渐暑热退去,秋意渐凉,初雪也无需在山洞里歇夏。她的腰肢也渐渐粗大起来,人也渐渐发懒起来,做妾的没有召唤也不需要去婆婆跟前,只要在自己屋里待着,做些针线,听丫鬟们说些笑话。
这日午睡方醒,刚坐起身春雀就掀起床幔,扶她起身梳洗,初雪坐在梳妆台前不由打了个哈欠,春雀给她梳着头,看见初雪打哈欠,笑着道:“姨奶奶,您这胎定是个哥儿,我听说要是怀孩子的时候嗜睡,娘还越来越漂亮,就一定是个哥儿。”
初雪不由摸一下自己的肚子,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孩子的胎动已经越来越明显,它踢自己的时候非常用力,能这么用力的,也该是哥儿而不是姐儿吧?
肩膀上多了一双手,接着万克己温和的声音响起:“想什么这么入神?”初雪抬头看着他,眉微微一蹙:“你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早?”万克己蹲下,顺势摸上初雪的肚子:“不是我回来的太早,是你醒的太迟。”初雪往窗外看去,见外面一片火红,原来已经是夕阳西下时候。
初雪脸不由一红,点一下万克己的额头:“你还笑我,传出去,别人都会说我是懒女人。”
20中秋
难得见到初雪露出这样的娇嗔,万克己眉间眼角都是笑:“在这院里,谁会笑你?”初雪又是浅浅一笑,低头不说话,手又习惯地抚上肚子,和万克己的手交握在一起,孩子的脚有力地踢着两人交握的手。万克己的眼里温柔更甚,握住初雪的手更加用力。
初雪心里漫过一阵安心,抬头和万克己相视一笑,两人眼中除了温柔再没有别的。也许,这个男人是值得托付终身的,初雪心里掠过这个念头,眼中的温柔更是多的漫了出来。
春雀正掀起帘子进来,瞧见这样不敢上前,还是初雪听到声音转头道:“方才外面是谁来了?”春雀含笑道:“方才老太太房里的夏云姐姐来了,送来些明日过节的东西,月饼板栗石榴都是上好的。”说着春雀把手里端着的东西送到初雪面前。
万克己顺手拿起一个石榴开始剥起来,春雀看见忙让青儿上前替他剥。万克己摆一摆手,示意她们退下去,已经把石榴掰开,拿起一块送到初雪嘴里:“娘送来这么好的石榴,盼着你生个儿子呢?”初雪接过剩下的石榴轻轻剥起来笑着问道:“非要儿子吗?难道女儿就不行?”
万克己拿起另一个已经裂开口的石榴剥起来,笑着道:“生个长得像你一样的女儿我自然喜欢,可你想想我长得这样,要是女儿像了我,等长大时怎么出嫁?”初雪噗一声笑出来,低头细细剥着石榴,再也不肯理他。
第二日就是中秋节,这日一大早,出外已久的万二老爷也赶了回家,他和万克己一样,都是过了年出的门,不过万克己归家已经半年,万二老爷还在外面打理生意尚未归家,中秋节这日回了家,万老太太自然格外欢喜,见过自己儿子就赶他回房和妻子说话。
这次万克己带了个初雪归家,对她宠爱非常,为此和罗家还闹出订婚退婚的事来,闹得扬州城满城风雨。在杨氏心里这样的女子就是搅家的根源,本该痛责三十撵出去才是,而不是顾忌着她肚里的孩子还让她在后院安稳度日。杨氏就怕万二老爷有样学样,也带个女人回来,让这家里不安宁。直到看见万二老爷带去的是多少人,回来时候还是那几个这才放心。心里虽欢喜,但服侍万二老爷换衣衫的时候依旧道:“这回大伯在外面带了个女人回来,我想着老爷在外面,也不晓得有没有什么心上人,要有的话和我说一声,我赶着去把人接回来。”
这番话说的一本正经,听起来妥帖无比,声音也很温柔,可是万二老爷还是听不出妻子话里的情绪,他抬头看妻子一眼,见她面色如常,还是那张怎么都看不出情绪的脸,除了一贯的温柔竟没有半点喜怒。这样温柔懂礼的妻子该是人人都羡慕的吧,可是自己娶的是老婆,而不是一尊供在台上得菩萨,手不由顿了顿才淡淡地道:“什么心上人?美女如云、金钗数行我还消受不起。”说着万二老爷就往床上一歪:“我先歇一歇,等吃晚饭的时候再唤我。”说完翻了个身就要睡去。
按说这样的话杨氏该十分欢喜才是,可是杨氏心里没有欢喜只有无奈。杨氏不由叹了一声,这辈子就是这样,服侍公婆丈夫,教养几个孩子,和妯娌们为这家里的事打一打肚皮官司。少女时曾艳羡的才女们和丈夫彼此唱和,如神仙眷属一般的日子,永远都不属于自己。
轻轻给丈夫脱下靴子,盖上一床薄被,放下帐子在窗下等着丈夫醒来。窗下有菊花开的灿烂,这屋里的陈设家具都是上好的,轻唤一声屋外就有下人们赶着进来服侍。可心里总有个地方空落落的,为了银子被亲爹嫁到这里,归宁时姐妹们虽没明说却也有几个暗地笑话的,更何况大姐的夫君已经中了进士,二姐的夫君是个举人,连最小的四妹嫁的丈夫,也在今年入了学。
唯独自己,要在这商人之家里过一辈子,那些诰命永远不能指望丈夫,锦衣玉食的日子只是被别人讽刺为暴发户的享受。杨氏又轻声叹息,并不知道这声叹息惊醒了床上的丈夫,万二老爷透过帐子看着妻子,朦朦胧胧之中能见到她脸上有淡淡愁容。
她在想什么万二老爷能猜出来,可惜天下事哪有尽善尽美的?如同自己,当日娶妻的时候不也是十分欢喜,翰林女儿,知书达理的千金,当掀开盖头看见妻子那如花似玉的面容时候,心头更加欢喜,可惜转眼就看见妻子眼里闪过一丝冷然和鄙夷,心里的甜蜜转眼消失。
虽然妻子很快低头,接着抬头时候眼里是一片娇羞和温柔,可是初见那一眼的冷然和鄙夷就此留在心里,再也无法消失。
中秋节自然要全家一起赏月,不过初雪是妾,这些场合不能参加。为此万克己还在初雪身边迟迟不走,初雪见他不走,催他道:“你快些去吧,在这里磨磨蹭蹭,别人又该有话说了,况且不用去前面宴席,这里的菜和宴席上是一样的,我一个人吃的还自在些。”
万克己仔细看了看她,觉得她说的不像是假话这才肯走,却又叮嘱春雀她们一定要照顾好初雪,春雀脆生生地应了,瞧着万克己离开,春雀才笑嘻嘻地道:“姨奶奶,老爷这么宠爱您,真是从没听说过啊。”
随着初雪越发受宠,连春雀都得了几分脸面,做为她身边唯一的大丫头,现在出门遇到有执事的管家媳妇们,人家也给她几分面子。春雀觉得只要初雪再生个儿子出来,到时有了儿子,说不定会被扶正,那时自己就是大太太身边的第一人,比原本跟在杨氏身边要好许多。
初雪听了春雀这话却没多少欢喜,眼低了下去,轻声道:“你不知道,有时候受宠太过,那是被放在火上烤。”春雀的眼瞪大,接着就嘟囔道:“姨奶奶,你做人实在太小心了,谁不知道不出这门,谁大似你?”初雪一笑:“你也知道不出这门。”
春雀讶然,初雪伸出手让她扶着并没再说,春雀忙扶着初雪往院里走,院里已经摆好供桌和拜垫,酒菜放在食盒里,只等初雪一拜完月,就摆出来好赏月。
初雪走到拜垫前,肚子已经不小的她跪下已经有些困难,拜了三拜这才站起身,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双手合适又喃喃念了几句。
春雀已让婆子们把酒菜摆了出来,杯箸调好,只等初雪前去享用,见初雪在那喃喃自语,笑着道:“姨奶奶,要生儿子求月神娘娘可是不成的,听说外面有个什么寺,求子最灵。”初雪看着春雀,就着她的手坐下:“我求得不是儿子。”
不是儿子?春雀的眼顿时睁大,接着就笑了:“姨奶奶您求得定是和老爷常团圆。”是啊,求得是常团圆,可是这个男子会在自己身边多久呢?男子的心,如荷叶上的露珠,缺了这边就圆了那边,到时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
初雪伸手摸上肚子,孩子,不管你是男是女,出来之后要心疼做娘的,千万不要嫌弃娘只是个妾带累你们。
中秋节前面宴席上是欢声笑语,孩子们全都抱了出来,珏儿瑜儿还在学走路,万大爷万二爷那两个小孩手里拿着不知从哪寻来的木棍,在那里呼呼嗨嗨地打斗。慌得丫鬟奶娘们拉了那个又跑了这个。
万老太太在主位哈哈大笑:“别拦着他们,只要不磕到碰到,打几下也没什么,男孩子总要跳脱些。”杨氏的眉微微一拧,那种不满还是没有表现出来,只是低头摸一下身边坐着的女儿的头,她的长女文琦五岁,生就一个安静性子,又被杨氏刻意教导,一举一动都要往大家闺秀处靠拢。
此时看着哥哥们在外面打闹,还有两个妹妹也一脸跃跃欲试的样子,那小眉头皱的紧紧。万三老爷喝了杯酒回头看见文琦的眉头皱着,扬声问道:“琦丫头,是不是看见哥哥们这样调皮你不高兴?”隔了一桌,杨氏怎么也没想到万三老爷会直问出来,面上微微闪过一丝不满,这种不满并没逃过万二老爷的眼。
万二老爷拍一下万三老爷的肩膀:“老三,小孩子家不喜欢和大人一起吃酒也是常事,那桌上只怕酒难免会熏了她,琦丫头到爹这边来,爹今日不吃酒,你和爹坐一起好不好?”杨氏教导女儿极严,万二老爷却宠爱女儿,见了女儿总要斗她笑出来,听到爹这么说,文琦瞧一眼杨氏,眼里露出一丝渴望。
杨氏虽不满万二老爷这样,当着大家面也不好拦,微微点头,文琦面上顿时喜意盎然地往万二老爷那边去。看见万二老爷把文琦抱在怀里,问她喜欢吃什么时,杨氏觉得眼被刺痛,心头一阵阵地堵。回头看见李氏面上嘲讽神色,杨氏伸手取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似乎这样才能消去心中的块垒。
渐渐起了风,各人的丫鬟手里拿着斗篷给主人们上来添,李氏的丫头青云刚把斗篷披到李氏身上,身子就晃了一晃,差点倒了下去。幸亏旁边秋蝉伸了把手拉了她一下,万老太太恰好看见青云面色青白,眉头一皱就道:“我瞧这丫头脸色有些不好,等明儿请个医生来瞧瞧,不要让别人说我们万家克扣,下人们有病也不给治。”
21风波
李氏忙起身应是,接着就推一把青云:“瞧你是哪来的福气,老太太都这么惦记着你,还不快些谢过老太太。”这些话也是平常话,青云一张脸却更白了,眼里竟隐约有泪,还是秋蝉又拉她一下她才跪下道:“奴婢谢过老太太。”
声音透着颤抖,又在月光之下更觉得她那张脸惨白无比,秋蝉十分奇怪,难道说青云得了怪病怕一旦医生来了被撵出去,可是明明老太太已经说过让医生好好诊治,只要不是痨病想必也不会赶出去?但当着众人面这话又不好问出来,只有放在心上。
万老太太已经让青云起来,既说她脸色不好,杨氏不好再让她服侍,让她回去歇息。青云低着头下去的时候,小心看了万三老爷一眼,见他还在那里逗文琦说话,心里漫上酸涩,丫鬟的命,比那风中的野草还要低贱,任人踩踏而不能说半个字。
这么件小事自然不会影响席上,李氏很快就重新笑开,又在万老太太身边百般讨好,男人那桌也是笑语欢声不断,直到月上中天,众人才尽欢而散。
万老太太既说过,李氏又素来孝顺,第二日果然请了医生来给青云瞧病,当那个白头发的医生走进程家时候,下人们不由啧啧赞叹,也不晓得青云是哪里来的福气,竟入了万老太太的青眼。
那时初雪还在用早饭,她现在月份渐大,每顿吃的都不多,但一天总要吃四五顿,只吃了个五丁包,又喝了半碗粟米粥就把碗放下,听着窗外春雀在那说青儿她们说青云着实有福气,不由侧耳听起来。
红儿忙递上手巾给她擦手,往外道:“春雀姐姐,姨奶奶吃好了。”春雀和青儿忙双双进来,初雪含笑问道:“刚才你们在外面说,三太太房里的青云怎么了?”春雀端上一碗白水给初雪漱口,青儿已经插嘴:“昨儿宴席上,老太太瞧见青云姐姐脸色不好,让三太太给她寻个医生好好瞧瞧,您说,我们这样的人,平日要病了,怎么敢上前服侍,没想到老太太不但不恼,还让医生给她瞧,这不是天大的福气?”
春雀察言观色,用指头点一下青儿的额头:“福气好不好要看服侍什么样的主人,像服侍姨奶奶这样善心的人,我们要病了她定会让人找医生来瞧的。”青儿缩缩脖子,对初雪讨好的一笑,接着又转头对春雀笑了。
这样讨好的笑容让初雪想起了什么,当年做小丫头的时候,不就是又要讨好做大丫头的,还要服侍好庄老太太吗?再后来,在庄老太太身边挣得几分脸面,又有小丫头对自己讨好的笑了。往事就这样悄悄漫上初雪的心头,她微微摆一下手,想要把那些往事拂开,含笑道:“这个时候了,去瞧瞧老爷醒了没?”
昨夜的酒席散得很晚,弟兄们见面是很欢喜的,万克己是被小厮搀扶进来的,他醉得深了,只喝了盏醒酒汤就沉沉睡去,到现在都还醒。
春雀应是,里屋已经传来万克己的声音,那声音里含有平素极少让旁人听见的慵懒:“我都醒了大半日了,亏你现在才想起我来。”当着这么多丫头的面,初雪的面上不由一红,款款走到里屋。
见初雪走到里屋,春雀微微发怔后就跟上去服侍,也不知道姨奶奶是哪里来的福气,竟得到老爷这般疼爱,不晓得自己有没有这种福气。不过看着初雪那越发娇美的脸,春雀又泄气了,自己这样的容貌,别人瞎了眼才会看上自己呢。
万克己已经披衣坐起,初雪给他把帘子全都卷好,接过春雀手里的茶给他漱口,他身上还有残存的酒味,初雪压下自己刚泛起的干呕,白他一眼:“以后你再喝多了,可不许再进房,就在外面书房里睡了。”
万克己漱完口,下床穿上鞋在盆里洗脸,听了初雪这话心里竟没有恼怒而是几分得意,和她这么久,总算能在她温柔和顺之外得到一点旁的情绪。初雪说完话觉得这话不该自己说,这样的话该是正室太太才能说出来的,由自己说出来,不就成了持宠生骄?手不由绞起帕子,竟忘了给万克己寻出更换的衣衫来。
万克己洗好脸听不到初雪的说话声,抬头见她这样,心里不由叹了一声走到她身边道:“这有什么,这屋里就我们两个人,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顾忌谁呢?”能不顾忌吗?现在万克己只是暂不续弦,等他有一日续了弦,这些就变成自己的罪状了。
不过看着万克己的眼神,初雪到唇边的话又咽了下来,起身拿出衣衫给万克己换着:“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我怕这种好有一天…”
初雪的眉头皱了下,接着就道:“想那么远做什么,我只晓得你疼我一日,我就欢喜一日。”走一步算一步,过一日是一日,想的太多对孩子不好,感觉到孩子在肚里又踢了自己一下,初雪抚一下自己的肚子,脸上露出笑容。
这样的笑容让万克己把初雪拥入怀中,什么时候她才能露出那种真正从心底发出的笑呢?外面有人声传来,接着春雀在外恭敬地道:“老爷,三老爷那边让人寻您,说是有事。”有事?自己这个三弟是全家最聪明的,性子也是最跳脱的,在万克己瞧来,没有自己三弟解决不了的事,究竟出了什么事要自己去?
万克己皱着眉走出房,外面等着的是万三老爷的心腹小厮,看见万克己出来,他急忙上前道:“大老爷,求您赶紧去吧,再晚了怕出人命。”出人命?万克己吓了一跳,怎么会这样?见初雪也走了出来,面上有担忧之色,万克己忙对她道:“不过是小厮胡说,怕我不肯去,你在家安心等着。”
说着万克己又给小厮使个眼色,小厮会意一句话不说,看向初雪的眼不由添了几分异样,果然这位像外面说的那么得宠,也不知道自己老爷房里的那位会不会像她一样?可惜三太太绝不是什么好惹的人,这下只怕难了。
万克己跟着小厮匆匆走出去,小厮方道:“大老爷,昨儿席上老太太不是让寻医生给青云瞧病吗?谁知医生一来,就说青云不是病,是喜。这下我们太太恼了,说青云不检点,要把她撵出去,老爷就说青云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这下太太更恼,说老爷下她的脸面,让人把院门关了起来,不许人出入,说要和老爷论个是非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