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唤似乎抹去了母女多年没见的鸿沟,又似时光重回到十多年前,杨母轻轻拍着女儿的背:“你啊,从小就是个最让人放心不过的孩子,话都是藏在心里,不肯轻易告诉别人,你爹也是为了这个才把你嫁过来,但这些年我最担心的反倒是你,这次来瞧见你这样,娘才放心。”
杨氏在她怀里点头,杨母摸一摸她的脸:“有件事我一直没说,当初把你嫁到万家,虽是你爹拿的主意,可我是先见过你女婿的,觉得他虽出身商家,人却是斯斯文文,既没纨绔气,也没下贱气,我这才点头的。”
杨氏直起身,眼里满是不相信,杨母轻声叹气:“雅儿啊,你当娘真是和你爹一样,被万家的银子迷花了眼才把你嫁来的?”
杨氏面上不由红了一红,杨母握住女儿的手:“若不是你女婿是这个性子,我觉得他不会亏待了你,怎舍得把我的乖女儿嫁过来?只是娘没想到,以后还多了这么多波折。”杨氏抬头望去,见母亲头上似乎又多了不少白发,心里不由一酸,轻声道:“娘,我晓得。”
杨母看着女儿,眼里满是心疼:“以前你几次归宁,虽都说过的好,可是我瞧着你总是有些委屈,特别是你几个姐夫妹夫,陆续考中地考中、中举地中举之后,娘瞧着你归宁时候的话就更少了,我是做娘的人,怎舍得你这样过?可是娘要是劝你,说女婿是个好女婿,女人这辈子,除了诰命之外,还有别的东西。只怕会被你认为娘站着说话不腰痛,娘忍了这十多年,忍的好辛苦。”
说着杨母不由滴下泪,杨氏心中也有感慨,露出笑容:“娘,那时候我没转过弯来,现在想起,很多时候的确是我错了,虽说…”杨氏微微顿住,虽说和丈夫之间还是相敬如宾,可是杨氏自己知道,有些事已经变了,偶尔午夜醒来,看着枕边人,杨氏会觉得那十几年的执拗都不应该,这个男人有什么不好?
出身并不是他所能选择的,自己嫁过来之后,他也竭尽全力地对自己好,甚至有时还会因为自己说出一句诗词他不知道而感到羞涩。或者,再差那么一点点,就可以跨出心里的这步,把这个男人真正视为自己的天、自己的一切。
杨母没有等到她的回答,抬头去看女儿:“怎么了?”杨氏笑一笑:“娘,没什么,以后您不必再为我担心,女儿已经想通了,女儿过的很好。”真的?杨母抬头去瞧她,杨氏点一点头。
十来年的夫妻,这样的好,就算是块石头也捂热了,而不是继续纠结在无人唱和、得不到诰命这些事上。
母女叙了一会话,杨母毕竟年纪已经上来,又劳累一路,渐渐合上眼皮,杨氏忙唤进丫鬟服侍她睡下,这才带人走出屋子,刚出屋就遇到从席上回来的两位嫂嫂,杨氏知道酒席已散,送她们回来的李氏也传了万老太太的话,说杨氏不必再去她屋里,杨氏也就寒暄几句自己回屋。
万二老爷正在灯下瞧着什么,看见她进来忙笑道:“快过来瞧瞧,岳父在席上说想在瘦西湖边建一座宅院,恰好庄家要卖个院子,前几日才把这院的图拿来给我,你来瞧瞧合适吗?”
看着丈夫含笑的脸,杨氏并没像平时一样应了,而是轻声道:“你可以不对我这么好的,可你还是对我这么好,你真傻。”
47银子
自从和杨氏成亲到现在,杨氏一直都是端庄守礼的,面上神情永远都是那样恬淡,这种恬淡常常让万二老爷觉得,当年成亲时挑开盖头看见的那抹鄙夷和不屑,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而此时这样的话,更让万二老爷觉得自己是在梦里,如果不是在梦里,妻子又怎会说出这样的话?
杨氏已经低头去看桌上的图,这宅院并不大,不过是三进大小,但亭台楼阁的布置十分精巧,花园里的布置更是精心,太湖石堆的假山、各种新奇花卉,都在那图上标了出来。
杨氏的手指点在图上,轻声道:“这样一所宅院,怎么也要几万两银子,你…”杨氏觉得自己说不下去了,以前觉得万家欠了自己,他们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可是当日万老太太的一番话已经让杨氏有了改变,就算万家当年欠了自己,这些年杨家从万家拿的那些银子,还有丈夫婆婆对自己的好,都足以让那些亏欠慢慢消失。
而今日杨母的一番话更让杨氏有了不同,当日如果真的嫁给了一个书生,那种终日唱和的日子是不是就真的那么美?唱和完毕之后,还不是一样要油盐酱醋?
万二老爷伸手拉一下妻子的袖子:“怎么,你对这所宅院不满意吗?的确小了点,不过这是离瘦西湖最近的一所宅院了,倒是潘家有一所大的,足足有五进。”杨氏吸一口气抬头看着丈夫:“我不是嫌这宅院不好,只是你为何要对我这么好?”
又转回到刚才的话题,万二老爷的眼瞪大一下才道:“你是我的妻子,我不对你好对谁好?况且你一直都这么好,大嫂还活着的时候就称赞过你,说你和三弟妹不同,三弟妹是个爱掐尖要强挤兑人的,而你不是这样的人。要我待你好,说你这样出身嫁到我们家来,本就觉得委屈了,若再任由三弟妹挤兑而我不护着,岂不是更委屈?”
杨氏的心颤了一下,没想到会提到那个早逝的大嫂,记得她还活着的时候,自己对她只是有礼罢了,谈不上什么亲热,可她竟这样说。原来自己识人这面,竟比不上一个自己从来瞧不上的丫鬟出身的人。
万二老爷把妻子的胳膊拉在手里,声音还是很轻:“我们十多年的夫妻,除了初成亲时,”万二老爷顿一下,决定不讲出那一眼来。妻子嫁给自己的时候才十六岁,从小读书习字,她心目中的如意郎君自然不是自己这种满身铜臭味的商人,心里有鄙夷也是常事。
况且妻子嫁过来这十来年,对上侍奉公婆,对丫鬟出身的大嫂也很有礼貌,出身商家的弟妹挤兑着她也能把心中的委屈咽下,从来没在自己面前抱怨过什么。
自己既不能给她五花官诰,那只有对她好,总有一日她能忘了诰命带来的风光,而知道自己的好,就像现在一样。万二老爷低头看了眼妻子,见妻子眼里似乎有泪,他伸手给她擦一擦泪:“初成亲时候,我总觉得我又笨又蠢,你说的诗词我不明白,你要的东西我也不知道,除了做生意就只会做生意。你从没嫌弃过我,也没嫌弃过这个家,我不能给你诰命、也不能让你有官太太的风光,我若再不对你好,你岂不更委屈?”
杨氏低下头,眼里的泪更加多了,自己自负聪明,可是今日才知道自己是个傻子,最好的丈夫就在身边,却羡慕旁人的风光,那些风光抵得了什么?
大姐夫考中已经五六年,官职不高俸禄不够,大姐的家当的殊为不易,上个月大姐还写信来,说明年大侄女要出嫁,缺了二十两金首饰,不晓得从哪想办法?这话里的意思还不是自己这个做三姨的人以贺礼的形式把这缺补上。
二姐夫家有良田千亩,二姐在乡里做个举人太太也是十分风光,可是二姐夫家族里人口极多,连祖老太爷都还活着,知道二姐夫中举之后,就赏了两个丫鬟给二姐夫,现在还在房里服侍,已经生下子女。庶子难为、嫡母难当,这家里那么多人盯着,二姐稍微偏向一点自己所生就有无数的话传出来。
小妹夫去年也中了举,正在兴头上,要的是红袖添香夜读书,必要纳个侍妾,小妹闹了那么几次,还被公婆说她不贤惠,男人家纳妾那是天经地义,又没缺了你正室的风光,这样闹算是什么?
当日她们夫婿各自得中,会得到朝廷诰封的欢喜还在眼前,随即就变成一地鸡毛,各有各的难处。反过来瞧自己,虽说得不到朝廷诰命,可是婆婆是个省心的,丈夫是个疼自己的,连儿女们都乖巧听话。这样日子,虽没有夫妻唱和,难道不是真正的神仙眷属吗?
万二老爷的眼一直没有离开妻子的脸,见妻子时而低头浅笑、时而皱眉,并不敢打扰她,怕她又有了诗兴,如果打扰了她只怕会把诗兴搅没了。
杨氏抬起头,看见丈夫的眼一直盯着自己,眨也不眨,不由笑了出来:“怎么了,有什么话就说,不要只看着我。”万二老爷的耳朵都红了:“我,我怕你在想什么诗词,怕一讲就把你诗兴给打扰了。”
杨氏噗嗤一声笑了,万二老爷的耳朵更红,拉起丈夫的手,杨氏觉得有一种从没有过的心安,这是自己的丈夫,能够有这样一个一心只为自己想的丈夫,纵然没有诗词唱和,没有朝廷诰命,这一生也算嫁对了。
万二老爷从没见过杨氏这样温柔,说出的话都有些结巴:“你不要以为我这是拿银子讨好岳父,其实这宅子我也看中很久了,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理由买下,现在岳父来了,正好是个理由。”
杨氏伸手抱住丈夫的腰,抬头看着他:“我知道,一直我都说你傻,其实我才是最傻的那一个。我总觉得我自己很聪明,可现在我才知道,婆婆才是最聪明的人,不然她怎么会教出你这样的好儿子来?”这样的话让万二老爷心中如同吃了蜜一样甜,他把妻子抱紧,话里带有满足:“弦雅,今日我才知道娘说的一直都是对的,她说,人心是要人心换的。”
杨氏微微一怔,接着点头,这些道理如此浅显,可笑自己竟到现在才明白。
杨翰林到了扬州,衙门正是封印时候,府县官和盐运衙门的人知道他的到来,自然也要登门拜访,请教一番。这样热闹哪是杨翰林在京里翰林院时候所能比的,喜的眉花眼笑,也不嫌每日要脱换四五次靴子。本地富商乡绅也多有来拜访的,一时万家门庭若市,又加上预备过年,真是把下人们忙得不得了。
万三老爷风尘仆仆的回来不久,正好又多个应酬的人,每日也要跟着迎来送往。这日有人来报,说高邮知县是杨翰林的学生,晓得老师回乡,特意前来拜访,只是杨翰林被黄家请去了,大老爷二老爷都不在,还请三老爷出去招呼。
万三老爷忙唤丫鬟服侍自己来换衣衫,李氏靠在火炉边,冷笑道:“一个翰林就喜得你家忘了自己姓什么,喜滋滋地出去应酬,听说二伯还要拿两万多银子在瘦西湖边给他岳父买宅院,旁的倒罢了,我就想问问,万家现在还没分家,这银子是要怎么出?”
万三老爷在镜前抚一抚衣领,听到李氏这样说不由皱眉,自从那年夫妻吵架之后,夫妻之间的对话就少了几分亲热,多了几分淡然,偶尔李氏忍不住夹枪带棒的,万三老爷也不再理会。
这次也是这样,拿起面小镜子看看自己头发梳的很光才回头对李氏道:“这些事你也不用操心,虽说翰林是二哥的岳父,可沾光不唯独他那一房,两万多银子又算不上什么大事,官中出又有什么?”李氏又想发火,想了想忍住了:“两万多银子算不上什么大事?还真是轻巧,我从嫁到你家,也有十一二年了,你每年顶天了拿给我两千银子回来,这么多年也就攒下两万多。一次给二伯的岳父就要拿两万多出去,这帐,还真是难算。”
万三老爷的眉又皱起:“你这是说什么话呢?要真算这些帐,舅兄这几年生意不顺,我不也借过银子给他吗?这些年拿去的算下来也有万把,舅兄可曾还过一厘?二哥倒算了,他岳父家有时也会来借些银子,可大哥呢?大嫂娘家从来没张过一次口,大哥更没有说过一个字,你来算这个,怎么不去算大哥他那边的帐?”
这话是实情,李氏此时心里又有气了,说来说去,还不是怪自己娘家哥哥做生意不得法,才会让自己没有了依仗,她手里的帕子搅来搅去,眼里已经有了泪:“好,我一心为的是你打算,你倒怪起我来,这亲兄弟明算账,我哥哥那里,也不过是暂时借去周转,赚了就还回来,比不得这两万多,那才叫刘备借荆州呢。”
48冲突
万三老爷叹气,看了妻子一眼就道:“这些事我心里自有打算,你不必再管,况且这家里也没缺了你的花销,你要嫌银子不够花,和我说一声,我再给你多支些银子回来。”这话让李氏眼里的泪流了下来:“银子、银子,我难道就是为了这些银子吗?我是为你打算。”
万三老爷的眉头紧紧皱住,李氏把眼边的泪水擦一擦,重新坐直身子:“好,你不让我管我就不管,只是以后这家里缺了你的什么,你不要和我诉苦。”万三老爷见妻子依旧如此,摇头皱眉叹气,抬脚就往外面走。李氏见他还是不理自己,拿起手边的掸帚就打算扔过去,手刚举起来就觉得心酸,这样为他打算,他还依旧不理,这人有没有心?
门外传来孩子的笑声,李氏走到窗前,从窗口望出去,能看到文珍正在天井里抓寻着什么,身后还跟着个小丫鬟。阳光之下,文珍脸上的笑容让李氏的心如同被什么刺了一样,手紧紧抓住窗棂,就是这个孽种,如果没有这个孽种,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事。
可是很快李氏又想到了什么,手从窗棂那里松开,当日也曾授意奶娘暗地里克扣文珍的饮食衣物,秋蝉那边的供给也是每次都要迟给慢给。这样也不过一两个月,丈夫不知怎么知道了,连说都没说自己,只是吩咐换了个奶娘,又重新找了个小丫鬟去服侍她。每个月的供给也由账房这边直接划到她们母女那边,再不由自己这里发出来。
这样的做法真是比痛骂自己还让自己难受,李氏不由抓紧胸口的衣服,这样的日子,过到什么时候才算完?耳边有脚步声,接着邱嫂子的声音响起:“太太,你这是何必呢?要想分家,就好好地和三老爷说,慢慢地偎热了,哪有直愣愣地说出来,还惹的老爷不高兴,不说别的,你瞧瞧东厢房那里,虽说这几年都没生育,可是老爷每月总要进去她房里几次,对那个孩子也是百般疼爱,不就她小心下意,哄的老爷开心吗?”
李氏拍了下桌子:“那个贱婢,日日只会讨好,他万家就喜欢这样的女人,当年怎么又…”邱嫂子急忙捂住她的嘴:“太太,这样话是说不得的,你别忘了这些年的日子就是由这几句话引起的。”李氏的泪流的更急:“素兰,我难受,我真的难受,要我去学那些贱婢,我怎么做的到?”况且自己总是正室太太,哪能和那些下|贱婢妾一样?
邱嫂子只是拍着她的背,心里叹气不止,做不到去讨好,那就索性把情都给忘了,一心过自己的日子也好。可是自己家的太太是绝做不到这点了,不然这几年也不会这样痛苦。
既对老爷有情,那就不要这样端着,小心下意把老爷的心拢回来也成,可是太太已经惯了老爷哄她,又怎会反过去哄老爷呢?夫妻之道,本就互相忍让,哪能由一人独占上风?这些话邱嫂子知道李太太已经说过无数遍了,但李氏怎么都听不进去,总觉得去俯就丈夫就掉了正室太太的份,必要在那里等着老爷回来哄他。可是男人的心,另一边既有笑语欢颜,又怎会进来这边看冷语冷颜?
听到邱嫂子的叹气,李氏把泪擦一擦,接着就道:“你也不用叹气,他说的对,这些年他在银钱上也从来没亏待我,其他对我也一如往常,素兰,我这辈子就这样过吧,什么情、什么爱,全是虚的。”说着李氏看着邱嫂子,又是一笑:“素兰,你方才让我别说出那样的话,可是我不管说什么样的话,他都无动于衷,不会生气也不会恼怒。”
从此后就和世间每对夫妻一样,等到秋蝉容貌衰老,他就该和自己的爹一样,一房接一房的妾纳进来,除了年节,再不进自己的房,和自己除了家事,也无别的好谈。等过些年儿女各自婚嫁,也就含饴弄孙,什么恩爱、情义全是浮云。
要真是无动于衷,也就不会这样难受了,邱嫂子轻轻敲着李氏的肩,这些事总要自己明白才是,别人再劝也劝不回来。
庄家等着银子过年,恰好万家这边银子现成,两家素有来往,把来往账目结一结,万家这边又出了一万三千两银子,两边立了契约,瘦西湖边的那所宅院就姓了杨。
契约已成,总要备桌酒席痛饮一番,庄老爷心里又痛又喜,痛的是那座心爱的宅院卖掉了,以后再不是自家的,喜的是不但旧账结清,囊里又多了一万多两银子,等过了年就把帐各自拢一拢,看能不能东山再起。
最高兴的就是杨翰林,平素的心愿得到实现,用手摸着胡子,脸上的笑就没停过,庄老爷到他面前斟了杯酒:“杨翰林,你真是有个好女婿,这样的福气真是人人羡慕。”
杨翰林接了那杯酒,得意地一饮而尽,庄老爷又说笑几句,那边顿时欢喜起来。万家三弟兄坐在另一边,看见万三老爷眉头似乎有些不展,万二老爷有些尴尬地道:“老三,我都说过,这银子我又不是拿不出来,况且是我的岳父,我要孝敬也是正常,这银子哪能公中出?况且三弟妹她,”说着万二老爷用手捂一下嘴停住。
万三老爷手里紧紧捏着酒杯,听到最后一句把酒灌进去,酒喝得急了些,差点呛了出来,咳嗽一下才摇着手道:“我们兄弟同气连枝,又没分家,沾杨家的光也不独你那一房,公中出又何妨,至于她那里,二哥,这种事情自是男人家做主。你不必担心的。”万克己也在一边帮腔,万二老爷呵呵笑了几声就道:“这样也好,眼看着侄子侄女都要议亲了,等他们成亲时候,我这个做二伯的必要多出些银子才是,到时三弟你可千万别推辞。”
一定一定,他们兄弟发出笑声,庄老爷喝的朦朦胧胧,转向这边:“你们三兄弟说什么这么高兴?”万克己笑着道:“方才二弟说侄子侄女们都要议亲了,我们都在想到时该出多少银子添妆呢。”庄老爷哈哈大笑,接着就道:“可惜我家女儿们年纪太大,儿子们也定了亲,不然还真想和府上攀个亲家。”
这样的话算是应酬话,万克己笑一笑,庄老爷许是喝了不少酒,话比平日多,走上前拍一下万二老爷和万三老爷的肩:“你们两位的家教素来好,听说子女们也很乖巧,这议亲也不是件难事,只是容我多嘴一句,大老爷那两个儿子,总是偏出,况且又…”
说着庄老爷笑了,这笑里有些不明之意,席上顿时变的尴尬,庄老爷笑声没停,肩上已经挨了万克己一下,万克己一直以来都没动过真气,万二老爷见他脸色不好,不由起身抱住哥哥的肩道:“大哥,庄兄不过喝多了,说出的话只怕自己也认不清。”
万克己使劲吸了几口气,才拍一拍万二老爷的手:“没事,我只是想告诉庄老爷几句话。”庄老爷摇摇晃晃地站定,酒意本就上头,心里的胆子不由大起来,初雪说来说去,出身不过是自己家的丫鬟,万家有胆子把她扶正,他家就要有胆子受自己的嘲讽。
庄老爷刚要说话,万克己的手又重重拍上他的肩:“说起来,我还没谢过庄老爷你呢。”谢?庄老爷顿时摸不着头脑,万克己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道:“如果当年你真的遵了庄老太太的遗命,把她放了出去,那我也不能结识她,更没有可能知道她是这么好的一个女子。明珠蒙尘,不过是给她尘土的人不好,又不是明珠的不对,我又怎会生气?”
庄老爷顿时愣在那里,当年没有遵庄老太太的遗命,这件事大家都是私下议论没人说出来过,此时被当面揭穿,脸顿时红了起来,再听到明珠蒙尘这样的话,脸更是红到耳根,想要出声辩解几句。
偏生杨翰林又在那里摇头晃脑地道:“从来没注意大世兄,没想到大世兄这几句话真是让人醍醐灌顶,不管女子也好,男儿也罢,总有落于下|贱、明珠蒙尘之事,最难得的是不甘下|贱,明珠总有放光一日。”
说着杨翰林往万二老爷肩上拍了拍:“当年我把小女嫁你,人人都当我是为了你万家财势,可是谁也不知道,我极钦佩亲家公,白手起家不算多少稀奇,难得是做了奴仆还能为自家人谋个前程的,况且亲家公当日对原主人也是有情有义。这样的人,怎能以出身来论?我们读书人读书自要知道道理,哪能见了别人原本出身不好,就下巴翘到天上,而忘了夫子有言,三人行必有我师,这三人里面,不一定全是出身比自己好的,夫子尚且如此,更何况我们呢?”
这番话说的万家三兄弟心里都热乎乎的,万二老爷已经跪了下来:“岳父这番话,小婿真如醍醐灌顶。”万二老爷如此,万克己兄弟也行礼,杨翰林急忙扶起他们弟兄,哈哈笑道:“说起来,你们兄弟三人家教严格,女儿能托付到这样好的人家,也是她的福气。”
万二老爷脸上不由通红:“说起来,我又蠢又笨,岳父以掌珠相托,这是小婿的福气。”杨翰林又要大笑,一边的庄老爷已经冷冷开口:“杨翰林既是读书人比我们这些商人明理,既已嫁了一个女儿,何不把孙女再嫁了过来?眼前可就有明珠的儿子没有定亲。”
49定亲
这话一出口众人皆惊,庄老爷不由有些得意,眼往杨翰林脸上看去,方才你还说的振振有词,现在瞧你怎么办?万二老爷的眉头微微一皱,准备上前劝解。
杨翰林已经摸着胡须对万克道:“贤侄,我记得你有两个儿子,只是不知道今年年岁多少?”万克己听到这样问话,不晓得该是什么心绪,儿子能结的一门好亲也是好事,忙端肃一下心情,回到:“老伯垂问,小侄不敢不答,大小儿今年四岁,二月十二寅时生辰。二小儿刚过两岁,八月十九午时生的。”
哦,杨翰林的手指屈起算了算,接着就道:“我有个小孙女,”说着杨翰林转向万二老爷:“就是老二家的小女儿,六月二十五生的,今年刚刚三岁,这样瞧来,配你大侄子正好。”这样就是允了婚事,万二老爷心里又欢喜又忐忑。
万三老爷已经斜眼去瞧庄老爷,声音里带有嘲讽:“庄老爷既有这等美意,促成这桩婚事,那我们也不烦二主,就请庄老爷坐了男方家媒人,如何?”庄老爷没想到杨翰林竟然真的要把孙女嫁过来,心里骂了无数句,等听到万三老爷这句,嘴巴不由张大,初雪不过是自己娘身边的旧仆,她有这个面子让自己给她儿子做媒人吗?但提议又是自己提出的,如不同意只怕会引来更多嘲讽,咬着牙应了。
万克己已经从狂喜中醒了过来,忙不迭地吩咐人进去告诉万老太太这个喜事,又要人去里面请两位舅老爷,还要人把文景抱出来见岳父、太岳父。
万三老爷见庄老爷面上神色,心里不由哼了一声,但凡庄老爷不是这么糊涂,庄家也不会败的这么快,听到万克己这一叠声的吩咐,笑嘻嘻地对万克己说道:“大哥,你还忘了一件最要紧的事,还要让里面打点出一份谢媒的礼来。”
万克己用手拍拍脑袋,哎呀一声道:“还忘了这个。”说着万克己就对庄老爷拱手为礼:“今日若没庄兄出言,也促不成这件婚事,多谢庄兄。”庄老爷一张脸铁青,还是受了这个礼。杨翰林已然大笑,这笑声进了庄老爷耳里,更觉得无比刺耳。
消息传进里面时候,万老太太正在和杨母说些家常话,两人的儿媳都坐在那里服侍,听到下人来报,万老太太的眉不由皱了皱:“你听错了吧,好好地在外面吃着酒,怎么会说起婚事来。”报信的人已经打听仔细了,笑的一张脸纹路都舒展开了:“老太太,这事确没有错,是庄老爷提议,然后亲家老爷同意的,大老爷还吩咐,要把三爷抱出去见岳丈呢。”
屋内各人面色不一,李氏一脸幸灾乐祸,看着杨氏那微微变了的脸色心里不由高兴,你成日说你家,现在瞧瞧,你侄女又要嫁进来,论起来,也是小厮公公、丫鬟婆婆。李氏嘴随心动:“恭喜二嫂了,以后咱们家的三奶奶是你侄女,你们姑侄正好可以亲热。”
杨氏听到消息的第一反应就是冲口反对,但抬眼时候看见杨母的眼,心里定了定才对李氏道:“多谢三婶婶,文景这孩子乖巧聪明,我心里也很喜欢,我侄女嫁给他总好过嫁给从没见过面不熟识的人。”李氏没料到杨氏会这样回答,面色变了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