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争吵

那个婆子虽不是这里小厨房的头,有个哥哥在万家当账房,众人都哄着她,平日里这些事情哪轮到她去做?听到青儿指名道姓的,婆子不由怒了,推开拉着自己手的众人,走到青儿面前一个巴掌就下去了:“你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进来没几天的毛丫头,服侍姨奶奶就当自己上去了,指使起老娘来,你也撒泡尿照照,你配不配。”
这一巴掌打的青儿脸都红了一块,不由哭了出来:“你也打我,你瞧瞧自己配不配打我,我虽进来日子短,也不是随便就能打的。”这句话更戳了那婆子的心,她不管那些婆子来拉住自己,要冲上去撕扯青儿,那些婆子见她们争吵起来,急得没法,都赶上来劝解。

红儿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打了青儿浑似自己被打一样,扶住青儿就骂回去:“晓得你们年纪大,称呼你们一声婶婶,就真当自己是那上面的人了,不过是让你们烧些热水,服侍的也是姨奶奶不是我们,就在这里不愿,还打起人来了?别说是老爷,就算是老太太也没有动不动打人的。”
红儿嘴皮子利索,那婆子被说的面上青一块红一块,身边的同伴们又在那里七嘴八舌地让她去给青儿陪个不是,青儿哭声越发大了,婆子从来顺利惯了,哪里受得了被两个小丫头排揎,一眼看见旁边的姜奶娘,大声叫着她道:“姜嫂子,你也来评评这个理,哪有这样小丫头说我们的?”

姜奶娘在刚吵起来不由有了几分得意,你们两个小丫头,也该吃点苦头才是,等到吵的越来越凶,她面上的得意之色不免少了些,晓得这样吵起来只怕是落不了好的,就想走出屋子。谁屋子本就小,又在争吵之中,红儿正正堵在门上,竟挤不出去,只好缩在屋角等着她们争吵得差不多了再走,谁知竟被那婆子指名道姓地喊了出来,若要装作不知道又不成,从屋角出来做个公平面色:“都是服侍人的,一人少说一句。”

那婆子见姜奶娘竟这样说,不由又叫起来:“哎呀,姜嫂子,你平日间的爽利去哪里了?任由这样小丫头说我们,况且我们也就罢了,你可是服侍三爷的,比我们有体面多了,这样小丫头哪能在你面前有话说?”
姜奶娘听到这婆子竟说平日的私话,脸上不由红了红,红儿听见,不由往地上吐了一口:“我说怎么一个个今日就闹起来,原来是有姜嫂子您这么个体面人在,要知道再怎么体面,也不过是服侍人的,谁又比谁高贵些。”

那婆子见红儿这么说,正中了下怀,伸手就去拉姜奶娘:“姜嫂子,我们是底下的,您可要拿出几分本事。”姜奶娘被红儿这么一说,心里的怒气被激起四五分来,又想借此发一发威,又怕到时不好交代,见她左右为难,那婆子不由撇一撇嘴:“姜嫂子,亏你平日间说的嘴响,怎么到现在竟拿不出半点真章?”
人最怕被激,姜奶娘被这么一说脸不由红了,看着青红二人道:“你们也别太仗势了,姨奶奶仁慈,不让为难下人们,你们就该感了姨奶奶的恩德才是,哪有这样大呼小叫的?”青儿在哭,红儿不由冷笑:“姜嫂子你也会说姨奶奶是仁慈人,不难为下人,第一个不感姨奶奶恩德的人就是你。”

姜奶娘整张脸都变的通红,顿时忘了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上前扯住红儿就道:“我哪里不感姨奶奶恩德了?我服侍三爷怎么不尽心了?”红儿虽然个子小,但嗓门不小,声音尖利地道:“你还说你服侍三爷尽心?这些日子,你可有一日跟在三爷身边?”
见姜奶娘和红儿吵起来,中了婆子的下怀,她上前就道:“姜嫂子,打她,不给她几下,她不晓得你的厉害。”众婆子见事态越来越大,忙上前来拉红儿的,劝姜嫂子的,让那个婆子住口的,闹的一个纷纷扰扰时候,听见有人叫道:“你们都在干什么,吵闹的上面都听见了,青儿红儿,叫你们要个热水,不是叫你们来吵架的,差使不好好地做,就知道争这些。”

来者是春雀,她一张脸已经罩满了寒霜,红儿见到她,哇一声哭出来:“春雀姐姐,不是我们不好好做差使,是她们欺负我们,不给姨奶奶烧水。”那婆子原先还得意洋洋,听到红儿这样说,忙道:“你别胡说八道,什么时候不给姨奶奶烧水了?”
青儿手就指向她:“就是你说的,说姨奶奶又不是太太,哪里能说要到水就要到水。”婆子还要争,春雀已经喝住:“都少说两句,青儿红儿,你们两个给我回去跟姨奶奶请罪,刘嫂子,你是这厨房里的头儿,你也跟去和姨奶奶好好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被叫到的刘婆子忙站出来:“是,春雀姑娘说的是,只是马上就快伺候晚饭了,这里还什么都没备下呢。”春雀冷笑一声:“你也知道快伺候晚饭了,还放着她们在这里吵个不休?”刘婆子的脸顿时红了:“姑娘,你也知道我虽说是这厨房里的头儿,可王嫂子是外头王先生的亲妹妹,又加上姜嫂子常来,哪个都比我大些,姑娘,我可都不敢得罪。”
春雀哦了一声:“不敢得罪她们,就敢得罪姨奶奶了?”刘婆子不敢说话,春雀冷冷看了一圈:“刘嫂子跟我上去,你们好好地伺候晚饭,有什么,还要姨奶奶定夺。”说完春雀转身就走,青儿红儿急忙跟上,刘嫂子望一眼厨房众人,把那壶热水拎在手里,这壶热水这么一耽搁已经温了,这时候也顾不上重烧,只是让她们赶紧预备晚饭,自己就跟上春雀。

方才还热闹的厨房顿时冷清下来,王婆子瞧一瞧众人:“怕什么,干活干活。”有人担心地问道:“要是姨奶奶把我们全都赶出去…”王婆子冷眼一瞧:“怕什么,我哥哥是账房,说实在些,他在老爷跟前的面子有时只怕比姨奶奶还要大些。”
她依旧张狂,婆子们不好再开口,各自收拾东西预备晚饭,姜奶娘见状和她们说了一声就往外走,王婆子还叫了声:“姜嫂子,你别怕,你是老太太挑出来服侍三爷的,姨奶奶啊,管不住你。”一提到老太太,姜奶娘就觉得自己有了底气,是啊,自己是老太太挑出来的人,比不得这些婆子们没有依靠。

初雪并没有去问春雀为何这么久都没提来热水,等热水一到,让王奶娘给文景换了衣裤,抱着文景下去睡了这才看向刘婆子:“我记得你是厨房里的头儿,今儿这热水来的也比平日晚些,是不是厨房里的灶出什么事了?”
刘婆子的脸不由红了红,青儿开口就告状:“姨奶奶,厨房里的灶没有坏,只是有人使了坏心,不给您烧热水,还说什么姨奶奶不是太太,哪能说要水就要到水。还说我们平日仗了您的势,她们早看我们不顺眼了,姨奶奶您说说,我们平日仗了您的什么势了?”

听到青儿这添油加醋的告状,刘婆子的心都快沉到谷底了,这个小丫头,平日间看着不声不响的,怎么这么悄悄摸摸就告状了?初雪听青儿说完,抬头看见她那红了半边的脸,哦了一声问:“你这脸也是方才挨的巴掌?”
青儿的眼圈顿时红了起来,又哭出声:“姨奶奶您说的对,就是方才挨的巴掌,奴婢虽说是服侍人的,可跟在姨奶奶您身边,姨奶奶也没弹过一指头,那像她们,不过对她们说了句不该如此说姨奶奶,就被打了巴掌,说姨奶奶不配使唤她们。”

刘婆子听到这里自觉不好,忙叫道:“姨奶奶,方才口角是有的,但是并没这么说过,小的们不过是下人,哪里敢说这种话。”青儿含着泪转头:“你们虽没有说,但行径就是如此。”刘婆子面上红了又白,对初雪道:“姨奶奶,这些日子厨房多来了几个人,小的确有管教不周,可是小的从不敢怠慢了姨奶奶。”
初雪扬起手,示意刘婆子不要再说:“厨房里的人,统统都归你辖制,她们有了不是,自然也由你来领,你既是个头儿,也要先从你罚起,先扣你三个月的月例,回去后好好管管你下面的人,到时该撵出去该打该罚的,你来回了我,任由你去做。以后厨房里有个什么我也只找你不问别个,若是再有下次,你也别怪我认不得人。”

这样处罚已经是很轻了,可是刘婆子想起厨房里那几位,不由悄声道:“姨奶奶,您宽宏大量小的们知道,可是厨房里总是有那么几个…”初雪打断她:“你是个做头的人,就要有几分手段,难道还要我教你怎么管教下面的人吗?”
春雀插嘴道:“刘嫂子,这各处都有个头,姨奶奶少了什么,自然只去问领头的,难道下面的人个个出了事都要姨奶奶亲自去问?这样的话还设个领头的做什么?倒不如把月例银子全都关来,让姨奶奶全管了。”刘婆子应是:“这确是小的思虑不周,以后就照了姨奶奶的吩咐就是。”

初雪瞧一眼春雀:“你说的对,各处都有个头,今儿青儿红儿这样做,我就该问问你,要怎么罚?”这话别说春雀,连一旁正在得意的青儿红儿都惊了一下,怎么这矛头又指向了这边?春雀面上有讪讪的笑:“姨奶奶,这话怎么说?”
初雪看着一边的青儿红儿,又把眼转向春雀:“你是她们领头的,难道就教了她们一语不合就和人吵架吗?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青儿开口自辩,话里带了委屈:“姨奶奶,奴婢们也是为了您才和她们吵起来的。”

45处置

春雀也点头:“对啊对啊,姨奶奶,难道听到有人说您,我们还站在一边不说话,那岂不是丢了您的脸?”初雪的手撑着下巴:“这样说,我不但不该罚你们,还该赏你们了?”青儿红儿刚要点头,春雀觉出不对,急忙拉一下她们:“姨奶奶,是奴婢们想错了,不过是句把两句,听了也就听了,只是…”
青儿也察觉不对劲,也低了头道:“是,姨奶奶,是奴婢错了,奴婢不该为了一两句话就该和她们争论,还打了起来,可是姨奶奶,奴婢是一心为了您。”初雪招手,让青儿到自己面前,摸一下她被打红的脸:“我知道你们是为了我好,可是你们是我的身边人,在这屋里稍微错一点也无妨,出了外面一言一行都是有人看着的。今儿还好,不过是这院里的冲突,算起来都是自己人,明儿呢,难道要和三房的吵,和二房的争?那样下来这家里算个什么样子?”

这话不但说的青儿继续低头,刘婆子也面红耳赤,春雀咬一下唇:“是,姨奶奶,奴婢这就去领罚,您是要打奴婢几板子呢还是要做别的?”看着春雀这样,初雪笑了出来:“好了,什么打不打板子,就比了这边的例,也扣你三个月的月例,再给青儿找点好伤药,让她上了药歇两天。”
春雀应是,青儿也谢了,刘婆子面色通红地道:“姨奶奶,小的原来想岔了,以后小的一定会好好管着下面的人,让她们尽心尽力地服侍。”初雪嗯了一声才道:“有这样念头最好,这个家,要的就是和和气气的,可是这和气呢也是双方的,不能我和气了你们不和气,也不能你们和气了我不和气是不是?”

刘婆子和春雀双双应是,青儿被红儿带下去擦药,刘婆子也告退,初雪这才对春雀道:“把姜嫂子请来吧。”终于要收拾她了吗?春雀喜的眉花眼笑的,想在初雪面前添油加醋几句,但想起她的嘱咐,急忙忍住了,出外请姜奶娘去了。
姜奶娘本就怀揣着一肚子的心事,虽和王奶娘在那瞧着文景,可是那心却不在这里,一会儿拿错了东西,两下递错了衣衫,让王奶娘奇怪万分,但是又不好去问,毕竟姜奶娘的性子是不容人问长问短的,等到春雀来叫,说姨奶奶请她去,姜奶娘更加着急了,看来今儿是凶多吉少。

跟着春雀往初雪房里去,路上悄悄问道:“姨奶奶唤我是什么事,三爷那里可是走不开。”春雀看她不顺眼已经很多日子,要照了原先的脾气,定要狠狠刺她几下才好,可想起初雪的叮嘱,把脸放一放道:“这些事我是不知道的,姨奶奶要唤,你就进去吧。”
说着春雀给姜奶娘打起帘子,姜奶娘觉得双手全是冷汗,可是又想起自己总是老太太亲自挑的人,平日也是按了规矩做的,有什么好怕的,她要发作自己,自己也能找出话来回了她。在心里说了数遍,姜奶娘才上前给初雪行礼:“姨奶奶安,叫小的来有什么事,三爷渐渐大了,王妹妹一个人服侍不过来。”

初雪微微一笑:“你说的是,三爷渐渐大了,夜里也不用再起来吃奶了,一个奶娘就够了,这里是十两银子,你拿回去,以后就不用再来伺候了。”姜奶娘没料到初雪一没问自己,二没数落就这样干脆利落地让自己走,嘴猛地长大:“姨奶奶,你就算让小的走,小的也要问个是非黑白出来,小的服侍的也很尽心,对姨奶奶你也是恭恭敬敬的,哪能说走就走。”
初雪端起面前的水轻轻吹一下,抬头看着姜奶娘:“你在这院里做了什么,你知我知,现在你好好地走了,以后三爷长大,要感你的哺乳之情,你来认一认也是人情。若是此时大哭大闹,被老太太晓得了,你觉得她是会说你还是会说我?”

初雪轻言细语,姜奶娘听的如遭雷击,面前这个女人哪还有自己一直认为的懦弱胆小怕事,虽然声音还是和平时一样温柔,中间可是听出几分威严来。姜奶娘抖着唇,发狠地道:“你装什么好人,你平日只会哄着老爷和老太太,让他们以为你是好人,哪晓得你心肠如此歹毒,竟要把我撵走,我,我要去见老太太。”说着就开始哭起来。
初雪毫不所动,看着姜奶娘声音还是那么轻柔:“老太太是这一家之主,我恭敬她是我的本分,老爷是我的丈夫,我顺从他、怜惜他也是我的本分,谈何装好人?还是你以为,必要对主人呼来喝去,从不听主人的话才是做下人的本分,那我倒要真的和你去老太太跟前问个究竟。”

姜奶娘的哭声戛然而止,嘴巴张的老大,初雪把那十两银子往她面前推一推:“姜嫂子,你平日待三爷也好,这些银子你就拿回去,好好做个小生意,三爷长大了,自然也会顾及你,若此时大喊大叫、哭哭啼啼,甚至闹到老太太跟前,等以后说起来,难免面上不好瞧。”
形势比人强,姜奶娘知道此时想拼了一条命闹到万老太太跟前也是不可能的,只得擦了眼泪,伸手取了银子,把银子放到怀里时不由看着初雪道:“姨奶奶,今儿小的要走了就说句掏心窝的话,小的这样全是听了那个夏云的挑唆,她说老太太不待见你,要我们平日不用理你,还说老太太是讲规矩的,瞧见三爷和你多亲热心里不喜欢,小的才糊涂油蒙了心,做出这些事来。”

说着姜奶娘又要哭,初雪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说了声:“我知道。”就对外面喊:“春雀,带着姜嫂子去见见三爷,也是奶了三爷一场。”春雀掀起帘子进来,请姜奶娘出去。
姜奶娘见初雪毫不所动,果然是对有势力的人不敢下手,专会拿自己这些人作伐,可是算来算去,自己还不是被夏云当枪使了,还是要怪一怪自己。见春雀进来催,只得跟着春雀出去,到文景在的地方和王奶娘说了几句,又重新抱了抱文景,瞧着天也快黑下来,收拾了东西离开。

春雀送走了她回来对初雪道:“姨奶奶,姜嫂子走的时候还一脸哭相,说全是夏云害了她,姨奶奶,夏云既然这么对你,为什么你不?”初雪觉得有些累,打个哈欠道:“夏云是老太太身边的人,老太太比我们谁都看的透,她用夏云自然有她的道理,我们何必在这庸人自扰?”
春雀哦了一声,怎么都想不出来这里面的道理是为什么?初雪抬头见如此,轻轻敲她一下:“想那么多做什么,想的少一些这日子才好过些,你倒不如想想,你的嫁妆要怎么准备,算起来婚期也就不到一年了。”春雀的爹妈年前来求了恩典,说已经给春雀在外订了门亲,就是村里的庄户人家,还求主人家到时把人放出去。

这种事万克己历来是成全的,问过清楚后就应了,连送来的身价银子都没要。春雀听到这个脸不由红了,低头不说话。初雪也没再取笑她,等到厨房的晚饭开出来,万克己也回来了,两人用完晚饭,万克己奇怪地问:“怎么今儿人还是那些人,感觉她们都和平时有些不同,更恭敬了。”
初雪只是抿唇一笑没说话,万克己用手敲一下自己脑门:“我知道了,你今日在家定是处置了一些人,不然她们怎么会突然变了?”初雪抬头:“没问过你就处置,你会不会怪我自作主张?”

万克己顺势把她的双手握在手心:“怎么会,你是这院里的主母,处置了也是常事,只是原先我还想着…”看着万克己微皱的眉头,初雪伸手把他的眉抹平一些:“我说过,要和你过一辈子的,所以有些事,该我来做,而不是总让你挡在前面。”
终于听到她的这句话了,万克己微微震动,过一辈子,等到白发苍苍看满堂儿女,这是多么美好。

春去了夏尽,转眼一冬过了又是一冬,初雪生的二儿子都已经两岁,万家后院还是那么平静,万老太太当着这一个大家,杨氏李氏初雪各自管着自己院里的事。
再过一个多月又要过年了,算起来出外的万三老爷还有几天就回来了,自从争吵过后,万三老爷年年都出外,每年都是过完年走,再到过年前回来,这种情况万老太太无法多说什么,望着日渐憔悴的李氏也只有心里叹息。

按例又要预备年礼,万老太太把媳妇们叫来商量给各家的年礼,初雪虽是妾,但万克己院里的家现在算是她当,也过来敬陪末座,只是站着服侍没有坐下。
刚算到一半,就有婆子走了进来,先给万老太太行礼了才笑着道:“二太太,亲家老爷的船已经到了码头,二老爷吩咐小的先回来报信。”

46母女

杨氏父亲杨翰林在翰林院已经十数年,翰林贵则贵矣,清却够清。虽说这些年靠了万家的银子也谋了几个好差事,但年纪渐老,升迁无望,更别提入阁拜相这样遥远的事情?况且家里人口越来越多,京城虽没到米珠薪桂这种地步,也是生活不易,倒不如上表乞休,回家乡做做乡绅,再说扬州本就富商聚集,翰林在这种地方又是稀罕物,润笔也能收得丰厚一些。
主意一定,就在七月时候上表,本是闲职,朝廷自然准了,又在京里盘桓了几个月,收了些饯别的礼物,翰林院同仁们也做了许多的饯别诗词,这才先上车后到济南换船,风尘仆仆往扬州赶来。

万家这里早收到了信,杨氏也数年不见爹娘心里悬望不止,听到这话面上颜色喜动地道:“知道了,我这就去…”说完站起身走出一步才觉得不妥,回头看着笑眯眯望着自己的万老太太那脸不由红了:“媳妇几年没见爹娘了,心急了些,还望婆婆勿怪。”
万老太太拍一拍她的手,慈爱地道:“这是喜事,况且你和亲家他们隔别多年,现在要见到心里欢喜忘了礼也是常事,我怎会怪你。”自从那年那事之后,杨氏和万老太太之间隔膜渐少,虽然外人瞧着和原先一样,可在这些细小之处,那是大不一样的。

坐在下方的李氏瞧着杨氏面上笑容,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这几年来,外人瞧着他们夫妻、婆媳之间是和好如初,可是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知道内里的不同。夫妻之间的甜蜜恩爱已经没有了,纵然在最亲密的时候,李氏都能感觉到万三老爷对自己的不同。

平日之间,更不是当年恩爱时候了,生病时候也会请医问药,可是再不会像原先一样亲自在旁边看顾。自己忍不住摔打、发火,他也不会坐在那哄自己开心,而是起身离去,唤进丫鬟服侍。眼里的冰冷早已消失,代之的是淡然。
这样的淡然让李氏心酸,也曾想过弥补,可是怎么弥补竟觉无计可施。想和婆婆再像从前一样,但万老太太虽对她一如往常,但当年的亲热已经消失,就算讲几个笑话,李氏自己也觉得无味,终究只是讪讪坐着。如果当初知道是这样的结局,会不会依旧不管不顾说出这样的话?这些年来,李氏一直在问自己,可是终究还是没有答案。李氏不由握紧了帕子,这个答案,或许要很久之后了。

又有下人来报信了,杨亲家已经下船上轿了,正往这边来,再过一时就该到了。万老太太一边听着,一边吩咐厨房速速备几桌酒席来,这才就着杨氏的手站起来:“二太太,我们一起去接亲家老爷太太们。”杨氏笑吟吟地搀着她走出数步,万老太太这才回头对李氏道:“三太太,你也一起去吧,刘姨娘,你在这里把年礼单子再对一遍就回去吧。”
初雪恭敬应是,送了万老太太出去,瞧着杨氏面上的喜色,初雪不由微微有点怅然,人人都有亲友、都有故交,只有自己,是一无所有。仅仅只是一瞬,初雪就平复了心情,和丫鬟们继续对起年礼单子来。

刚到了二门时候,就又有下人上前:“老太太,亲家太太和两位舅太太,几位表姑娘已经下轿了。”万老太太面上露出喜色,对杨氏道:“瞧瞧,我毕竟老了腿脚慢,那时赶了出来,亲家太太竟已到了,若要再晚一点,就要亲家太太等,这样多不好意思。”
杨氏顺着说了一句,不过就是万老太太不老的话,又拿自己做了比,周围服侍的人全都笑起来,李氏身边的丫鬟轻轻扯一下她的袖子,李氏才仰头挤出一丝笑容。

杨母已经带着自己的两个儿媳,三个孙女走了进来,虽然人口众多,可跟随的丫鬟婆子不过三四个,哪似万家,身后丫鬟婆子一大群。从大门到二门这里,虽只短短一路,也能瞧出万家的富裕。杨母心里品题着,和万老太太各自行礼后才瞧向自己女儿,见到女儿面上笑容依旧,但眉间眼梢之处,却有一种从容,再没几次归宁时的委屈拘谨之感。
杨母心里既欢喜又惊讶,只是总要先和万老太太叙别后情形,不好去问女儿。等到各自行礼毕,到万老太太上房坐下,又是万家的孩子们来见礼,等行礼寒暄完,酒席已经送了上来,又招呼入席饮酒。

杨母不敢多喝,只略喝了两杯就笑道:“我历来不善饮,又多了几岁年纪,亲家太太,容我逃席吧。”杨大太太忙站起身扶起她:“婆婆,媳妇服侍您下去吧。”杨母瞧她一眼,佯怒道:“就这么几个人,难道还要你也跟我逃席吗?”
万老太太已经笑了:“亲家太太说的是,就让二太太陪您下去吧,大舅太太,你可别想借着由头逃席。”杨氏巴不得这声,扶住杨母就下去,杨大太太瞧着她们母女走了,故意哎呀一声:“瞧瞧,还是亲家太太眼尖,本来我想着,服侍婆婆下去,既在婆婆面前讨了好,又逃了席,多两全的事?”

万老太太已经笑的端不住杯子,旁边服侍的丫鬟忙上前接了杯子,给她重新斟上一杯,万老太太接了杯子在手,送到杨大太太面前:“舅太太,这杯酒,就当是罚你的。”杨大太太故意做个为难之色,已被杨二太太拿起酒杯往她嘴里灌,杨大太太喝完了才对杨二太太故意恼道:“你也跟着怄我。”
合席都笑了起来,李氏坐在杨二太太身边,瞧着这些欢笑,若是原先,自己定也要跟着她们一起欢笑,可是现在只是来陪着罢了。

前面席面欢声笑语,杨氏母女已经到了万家知道消息后,特意收拾出来的一个用来让杨家人暂住的院落,杨家原本的下人不多,丫鬟这些还全是万家的人。屋里烧得暖暖的,杨氏服侍杨母换了衣衫,卸了钗环,杨母这才接了茶在手道:“你们下去吧,我想和你们太太说说话。”
听到杨母这样说,丫鬟先瞧一眼杨氏,得她点头后才行礼退下。杨母拉住女儿的手:“先别忙了,坐下吧,我们也有三四年没见了,难道你不想和娘说说话。”杨氏这才坐到她身边,看一下周围没人,伏到杨母怀里:“娘,女儿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