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娘也曾听说过宦官和宫女在一起的事情,但那都是私下流传,宫规严格,一旦被发现就是杀头的罪,即便金嬷嬷和刘内侍已经离开宫廷很多年,但宫规几乎已刻在他们心中。此时金嬷嬷这样平静说出,如同是说今天中午吃什么这样稀松,曼娘的惊讶过了好一会儿才被压下去,至于柳太太是不晓得刘内侍是宦官的,反而道:“嬷嬷不愿回京,也是平常事,我家还有几间空屋子,不如就到我家住去。”
金嬷嬷淡淡一笑:“不必了,刘大哥在乡下买了一块地,一年的租子也够吃了,我也还有些积蓄,这几日也在看城内房子,合适了就买上一间,到时我们不在了。也能留给孩子们。”看来金嬷嬷这个打算已经很久,既然如此,也就顺了他们,毕竟不管是金嬷嬷也好,还是刘内侍,都已没多少年好活了。曼娘深吸一口气才道:“这样也好,原本我还担心,毕竟福建是刘叔故里。”
虽然知道曼娘一定会答应,但原本以为还是要费一番口舌的金嬷嬷不由松一口气,行礼下去道:“那我多谢奶奶了。”曼娘没有还礼,而是对柳太太道:“您是本地土著,这两位老者还拜托您多照顾。”
柳太太也嗅出其中的一丝不寻常,没及细想就听到曼娘这样问,急忙道:“这好办,我们家在这城里还有几分面子,奶奶您尽管放心离开,两位老人,我们自然会帮奶奶您照看。”这件事既然了了,柳太太也就告辞,曼娘继续让人把那些东西收拾起来,心里却是翻江倒海一样,原来这世上,竟还有这样的感情。
陈铭远也很忙碌,和同僚辞行,还要把手里的事情交接,新来的县丞还没上任,暂时托给主薄照管。等回到家时,已经是深夜时分,曼娘还是和平日一样等在那里,慎哥儿的呼吸声从床上传来,喝了两杯酒,陈铭远的脚步有些漂浮,走到妻子身边轻声道:“天凉了,你不用等我,免得受了风寒。”
曼娘抬头看着丈夫,什么都没说,只是起身把胳膊伸过去揽住丈夫的腰。陈铭远伸手拍着妻子的背:“怎么了?”其实不光睐姐儿不愿意回去,金嬷嬷不愿意回京,曼娘一想到回京后的日子就没有这样轻松自在,所要面对的就更多,也会生出不愿意回去的念头。
即便回去,也是探望家人,之后就可以回来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走既再也难见这一切。可是这样的话,曼娘不能告诉别人,连丈夫都不能说,只能在这个时候,靠住丈夫寻找慰藉。
曼娘久久不语,陈铭远也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曼娘开口:“今日金嬷嬷和我说,她不愿意回京,要留在这里,你看,京城富丽,但不是人人都想去的。阿远,我害怕回京后,不是所想的那样。”
更怕,曼娘后面的话没说出来,怕丈夫会变,毕竟在这里,算得上家人相依为命,但在京城不一样。陈铭远明白妻子这话是什么意思,搂住她把帐子掀起,看着床上睡的横七竖八的慎哥儿:“曼娘,我们是家人,永远不会变。”
曼娘觉得眼睛有些酸,在丈夫袖子上把泪擦掉才说:“我知道,阿远,对不住。”做妻子的该以夫为天,该把所有的脆弱都咽下,该做男人最无后顾之忧的后盾。这是曼娘从小受到的教导,已经刻进骨子里。陈铭远伸出手,把妻子眼角的泪沾掉,声音很轻:“说什么对不住呢?女人本该会哭的,就算以后连慎哥儿都娶了媳妇,你做了祖母,还是那个在亭里说,男子该如何的少女。”
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曼娘都快想不起来,抬头看着丈夫:“原本我还以为,你是挟恩求报,原来,不是。”陈铭远的手抚上妻子额头,那里有个很小的,用眼看不出来的疤:“是啊,你这里添了道疤,就嫁不出去了,于是我只有好心收了。”
虽然知道丈夫是开玩笑,曼娘还是往他腰间狠狠捏了一把,当年那个腰很挺拔的少年,现在腰上也能揪得出一点点肥肉。陈铭远笑出来:“是,夫人,是为夫说的不对,是夫人您瞧为夫娶不到媳妇很可怜,这才下嫁。”床上的慎哥儿已经醒了,揉着眼睛看着爹娘,含含糊糊喊了声娘就张开双手要陈铭远抱:“爹,什么下嫁啊,可以吃吗?”
陈铭远把外衣脱掉抱住儿子:“可好吃了,乖儿子,赶紧睡。”慎哥儿又重新往床上倒去,陈铭远打个哈欠脱了鞋也躺到儿子身边,怀里抱子,脚头蹬妻,这样的快乐已经足够。
一家子启程已经是十月底,这回不走江西,而是从泉州走海路回京,这些年镇海军剿倭寇的成绩斐然,倭寇来袭扰的次数渐渐少了许多,这个季节,海路既安全又要快速,算起来的话,比走江西那边要快上十来天到京。
徐十一爷这回也要回京叙职,兄妹也能一起回京。海船比江船大了许多,这让睐姐儿姐弟十分稀奇,又有一向和他们亲近的舅舅一起回去,让睐姐儿离开龙岩从此不能再回来的哀伤少了许多。
孩子们在福建这么些年,冬日只有薄棉袄,曼娘算着到京时候已经十分寒冷,带了冬雪春雨她们急忙给孩子们做厚棉袄,脚上的鞋子也要做成棉的,免得被冻着。孩子们就丢给陈铭远和徐十一爷看着,横竖陈铭远这个当爹的,十分细致。
船从泉州出发,一路北上,越往北走,那风越冷,睐姐儿原本还爱待在甲板上,此时也被冻的受不了,缩回来和曼娘一起待在舱里取暖,连窗都不敢开。曼娘赶出来的棉袄这时派上用场,给他们都穿戴起来。
别说本来就胖的谨哥儿,连十分苗条的睐姐儿,穿上都跟球一样,好像一推就能从舱头滚到舱尾。睐姐儿从小就爱漂亮,年岁大些更是如此,穿着这么厚的一身,不由皱眉:“难道一个冬天都要穿这么厚,娘,这样好难看。”
曼娘给慎哥儿戴上一顶小帽子,整理一下觉得十分好看,听到女儿这样说就道:“这不是怕你们冷,特地给你们多絮了些棉花,等回了京,有了好皮子,再给你们做几身大毛衣衫,那可没这么厚。”
睐姐儿的嘴巴还是嘟在那,有心想换成平日穿的薄棉袄,可是那明显挡不住寒,只得老老实实穿好,曼娘见她这样,往她脑门上点一下:“德容言工,容可是排在德之后,你啊,给我好好地…”
睐姐儿已经接了娘的话:“我知道,见到祖母、婶娘、堂哥这些,要好好地,规规矩矩的。”曼娘把女儿的衣衫整理一下,戳她额头一下:“你啊,真是不晓得怎么说才好。”睐姐儿已经搂住娘的胳膊:“我就是娘您最贴心的那件小棉袄。”曼娘把女儿搂在怀里,终究还是舍不得太拘束她。
作者有话要说:漫长的蜜月结束了。
、121归来
在船上二十多日后,到达目的地津海,此地到京城还有三百余里,睐姐儿姐弟三虽然喜欢坐船,可脚踏实地的感觉还是很好,慎哥儿更怕冷些,整个人都埋在曼娘怀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好奇地问曼娘:“到家了吗?”
陈铭远把儿子的脸刮一下:“还有三百余里呢,今晚歇一晚,明日坐车。”睐姐儿也不比慎哥儿好很多,双手放在手筒里,整个人都快缩成一团:“啊,还要坐车啊,爹爹你不是说下船就到了?”离故土那么近,陈铭远心里满是喜悦:“坐车不过就是三天,当然很近,快点下船吧,你舅舅早走了。”徐十一爷在这边还有公事,要再过些天才能进京。
睐姐儿皱皱小鼻子:“爹爹一到这,就不疼我了。”陈铭远眼里笑容满溢:“怎么要去和你祖母告我的状?”赵妈妈已经走进来:“三爷,轿子已经备好了。”睐姐儿的眼眨了眨,想问但没有问出来,谨哥儿已经抱着自己的小包袱走过来:“赵婆婆,我不坐轿子,我是男人,要走路,不,要骑马,像舅舅一样。”
曼娘抱起慎哥儿,牵了谨哥儿:“这人生地不熟的,你还骑马呢,快些跟我一块坐轿,你爹爹也坐轿,真骑马,还不被吹的两管鼻涕,以后长大了难道要当鼻涕将军?”谨哥儿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曼娘带着孩子们上了轿,轿夫这才上船抬起轿子下船。
一路能听到不少声音,谨哥儿好奇地掀开帘子往外瞧,津海是拱卫京城的重镇,离京城又近,繁华处自不是龙岩乃至泉州能比的。谨哥儿看的手舞足蹈,还想拉姐姐一起看,可是觉得姐姐怎么这么安静,伸手去扯她的袖子:“姐姐,你瞧,这些和龙岩不一样。”
睐既儿闷闷地嗯了声,曼娘低头把女儿也揽过来:“你是怕人家笑你?”睐姐儿不说话,谨哥儿转过头来,实在不相信自己眼里什么都不怕的姐姐,竟然还会怕别人笑话。曼娘把谨哥儿也拉过来:“记住,京城是你们爹爹的家,当然也是你们的家,回自己的家,谁要笑话都是不许的。”
谨哥儿似懂非懂点头,睐姐儿若有所思,突然笑着说:“我知道了,就是金嬷嬷说的那样,做自己的,管别人那么多做什么?”曼娘摸摸女儿的头,慎哥儿已经把脸抬起来:“娘,到了吗?我好困。”说着又打哈欠,睐姐儿点一下弟弟的脑门:“就知道睡,你哥哥像你这么大,都开始学写字了。”
慎哥儿嘀咕一句,我还小吗,就继续伏在曼娘怀里打盹。看着又和原来一样的睐姐儿,曼娘摇头一笑,轿子已经到了驿站门口,有人过来掀起轿帘,扶曼娘母子下轿,从此,又是锦衣玉食环绕,再不是偏僻县城里那家子小官了。
到京城的时候已经是第三日傍晚,京城今早刚刚下了一场雪,在车上远远看去,只觉得整个京城都被白色笼罩,如同琼楼玉宇。睐姐儿姐弟们都生长在南方,看见这样的景顿时觉得十分稀奇,顾不得冷就把帘子掀起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陈家派去接曼娘母子的还是刘婆子,刘婆子笑着道:“姐儿喜欢赏雪景的话,家里有个亭子,在假山上,周围种的全是梅花,再过两日梅花开了,白雪红梅,说不出的好看。”真的?睐姐儿的眼顿时瞪大:“娘,真有这么个亭子吗?你都没告诉过我。”
曼娘无奈摇头:“当然有,记得你不到一岁的时候,刚学会走路,成日要奶娘抱着你出去玩,有一日下大雪,还非要往亭子上爬,吓的丫鬟们急忙拦阻,你不听,还大哭。”原来还有这样的事,睐姐儿的脸顿时红起来,谨哥儿嘻嘻地笑。
一路谈笑马车已经进了京城,京城乃是天下第一繁华所在,此时又雪后初停,街上熙熙攘攘,铺面一间接一间,近似看不到头。睐姐儿姐弟只觉得眼都看不过来了,原来书上说的都是真的,天子脚下,竟这样不同凡响。
曼娘转头就见刘婆子在擦泪,不由奇怪地看向她。刘婆子把眼里的泪擦了才哽咽着道:“这家里的孩子,本该是金尊玉贵的,可服侍的人不去说它,毕竟那宅子小,没那么多人。可是哥儿姐儿们进了京,也跟…”
说着刘婆子就又擦一把泪,曼娘了然:“这有什么,孩子们总该吃些苦头才是。”刘婆子把眼泪擦掉:“是,奶奶您说的有理,可是我这心里,还是有些难受。还不晓得太太看见了,那是更加难受。”
曼娘知道劝也无益,只是轻轻地拍下刘婆子,刘婆子忙躬身表示不敢。车已经驶过大街,拐进陈家住的胡同,远远能望见宅子门前有人等候,睐姐儿姐弟已经不再趴在窗口,乖乖坐好。
车已经停下,能听到陈铭远和人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像是陈四爷来接陈铭远,接着车厢整个被抬起来,睐姐儿又想开口问,但想起什么,就把嘴蒙住,曼娘状似随意地问:“怎么这会儿不走角门了?”
刘婆子已经收拾好了心情:“您远道归来,自然是要走正门进去才是。”原来是这样,睐姐儿在旁边点点头,对曼娘笑一笑。车厢已经被放下,掀起车帘的却是陈铭远,伸手接过慎哥儿:“来,我们先去见你们曾祖父和祖父,然后再去后面见你们祖母。”
曼娘扶了刘婆子的手下车,这是陈家的大厅,平日曼娘也难得来此,今日归家,自然先要来厅里拜见。陈大老爷已经走出厅,虽然十分想念儿子,可在众人面前也要摆出一副沉静模样。
陈铭远见状忙带着曼娘和孩子们跪下行礼:“不孝儿离家数年,让堂上悬念,着实不孝,今日归来,还请父亲见谅。”陈铭远这一跪,院子里顿时跪下一片,陈大老爷急走几步扶起儿子:“好,好,你此次回来,精神很好,我就放心了。”
说着看向曼娘:“辛苦你了。”曼娘这才起身:“分内之事,不敢称辛苦。”睐姐儿见看到自己,急忙乖乖叫声祖父。谨慎哥俩也跟着叫祖父,陈大老爷点头:“不错,教的很好。”这才对陈铭远道:“你祖父还在厅里等着,带着孩子们去见过了,然后就去见你母亲,她这些年,着实想你。”
陈铭远应是,带了曼娘和孩子们进厅见九阿公,阔别数年,陈阿公已过七旬,昔日鬓边的发不过是带点银霜,现在已经白成一片。陈铭远心里不由有些难受,上前行礼问安,九阿公依例问过,让陈铭远先去拜见陈大太太,然后再来和自己说话。
睐姐儿的手还是被曼娘牵在手里,可眼忍不住往四周看,虽然已经知道这宅子很大,可没想到会这么大,连从厅走到二门似乎都有好远,至于那些服侍的人就更多了,多的好像在龙岩时候去的那几户人家加起来的下人都没有这么多。
不过睐姐儿很乖地没有问,只是照了曼娘教的,规规矩矩走路,绝不发出一点声音。在二门处等着的是韩氏,数年没见,她更显精明能干,碍于陈铭远也在,韩氏并没像原先一样刻意招呼,只是和曼娘互相问候,曼娘又让睐姐儿他们叫过婶婶,韩氏也就带着曼娘往里面走:“原本五婶子也该过来相迎,可婆婆觉得,她还没正式见过三哥,这才在婆婆那边等候。”
曼娘对谁来相迎这种事情不大在意,自然只是笑笑,穿楼过阁,睐姐儿觉得走过了一个院子又走完一个院子,怎么还没到?谨慎哥俩儿没有睐姐儿那么重的好奇心,只是在默默走路。
到陈大太太院子门口,又迎出一群人,这回是陈二奶奶,数年没见,虽依旧谨小慎微,但眉间那丝淡淡的愁苦已经不见。连上诚哥儿,她已生了三个儿子,再加上陈大老爷给陈二爷寻了个职位,虽是闲职,却也有了俸禄,说不上要全靠家里养,和原来已不一样。
又是一番招呼叫人,陈二奶奶赞了几声曼娘养孩子养的好,三个孩子,个个看起来都聪明伶俐乖巧无比。这才又往里面走,丫鬟们已经在那报:“三爷三奶奶和哥儿姐儿来了。”檐下鸟笼里的鸟也跟着在那叫,一时好生热闹。
跟随的人太多,只有陈二奶奶和韩氏簇拥着陈铭远一家进屋,进的屋还不等睐姐儿细看,就看见前面有人簇拥着一个妇人过来,衣饰富贵双眼含泪,睐姐儿晓得这定是自己祖母,果然见自己爹娘已经跪下,赶紧拉着弟弟们跪在地上行礼。
陈大太太见自己盼了许多年的儿子就在自己面前,那泪已经哗哗流下,上前拉着儿子的手:“我的远儿,这么些年吃苦了。”说着就哭出声,陈铭远晓得这是怎么都免不了的,赶紧安慰自己的娘:“娘,您也别急着心疼我,你孙儿们还跪在那呢,你也要心疼心疼他们的膝盖。”
这一句让陈大太太破涕为笑:“果然还是你最乖。”说着把曼娘扶起:“看见远儿我就知道,你把他照顾的很好。”曼娘恭敬地道:“不能在父母面前孝敬,是我做儿媳的不是。”陈大太太哎呀一声:“说这些做什么,一家子以后再不分开。”
说着陈大太太看向睐姐儿,睐姐儿已经乖巧地叫祖母,陈大太太笑着问:“可还记得祖母?”睐姐儿努力思索,接着摇头:“不记得了。”陈大太太笑了:“果然是你爹的孩子,这脾气和你爹小时候就是一样的。”屋子里的人顿时笑了,谨慎哥俩也跟着叫祖母,陈大太太更加开怀,这才有个年轻少妇上前:“婆婆,三哥三嫂初回,还请先坐下说话吧。”
、122孩子们
陈大太太这才哎呀一声:“亏你提醒,我这是太欢喜了,来来,你们都彼此过来见见。”这个年轻少妇就该是五奶奶赵氏,曼娘往她脸上瞧去,见她生的俏丽,满面笑容,衣饰都是时兴的。
陈大太太坐下,陈铭远一家子这才又重新行礼问安,赵氏和曼娘夫妻又彼此见过,陈大太太见了儿子一家,真是又欢喜又心酸,拍着陈铭远的手:“哎,这一晃眼孩子们都这么大了,睐姐儿离开的时候,才只有那么一点点高。”睐姐儿被提到,脸上露出笑容,陈大太太把孙女一个搂过来:“果然还是女儿家好,祖母可想你了。”
娘说的果然对,祖母是很疼自己的,睐姐儿从进宅子大门到现在的那点拘束慢慢消失,正要和陈大太太说话就听见外面传来靴子声响,接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跑进来,也不行礼也不叫人,正准备往陈大太太怀里扑的时候看见陈大太太搂着睐姐儿,眉不由皱起来:“你是谁?”
韩氏忙过来拉住这小男孩:“越来越没礼,这是你三伯家的姐姐,娘不是和你说过吗?你三伯家今儿到,要你好好在屋里等着,怎么这会儿全忘了。”三伯家的孩子啊,小男孩的嘴嘟起,陈大太太已经笑着招呼:“谌哥儿,那是你三伯三伯母,他们去福建的时候,你还小呢。”
三伯三伯母?谌哥儿的眉微微皱起,看向坐在陈大太太旁边的陈铭远夫妇,穿的不那么富贵,特别是三伯母腕上,并不像自己娘和家里的伯母婶娘一样,带了四五个镯子,而只戴了一只白玉镯子。难道说三伯三伯母很穷?可祖母待他们,又不似待二伯一家有些疏离,而是十分亲热,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见儿子站在那一动不动,韩氏心里有些急躁,这时门帘掀起,陈二爷的长子振哥儿走进来,手里牵了华哥儿,身后跟着凌哥儿,奶娘抱了另外三个小的进来。振哥儿一行人规规矩矩先上前给陈大太太行礼,又在陈大太太指示下拜见陈铭远一家,和睐姐儿姐弟都认了。
见二儿子凌哥儿还这么乖巧肯行礼见人,韩氏的心这才放下一些些,但对长子今日的表现十分不满,哪有当了这么多人,偏他不行礼叫人,想到这,韩氏就瞪了谌哥儿奶娘一眼。奶娘心里叫苦,谁不晓得这小祖宗被一家子疼到天上去,服侍的人谁敢逆了他?
见过了侄儿们,陈铭远也就又陪陈大太太说了几句话,外面去了。陈大太太这才说:“现在屋里都是我们娘们孩子们,也就别那么拘束了。睐姐儿,我听说你会做针线了,都做了些什么?”睐姐儿见祖母果然是十分喜欢自己的,笑嘻嘻地道:“会做袜子手帕,还会做荷包,就是花绣的不大好。啊,祖母,我还给您做了个荷包呢,放在箱子里,等我去寻。”
说着睐姐儿就要匆匆起身出去,陈大太太拉住她:“乖,还记得给祖母做荷包,等收拾了东西再给祖母拿来。”说着陈大太太往孙女脸上亲了又亲。谌哥儿在陈家,从来都是被当成中心,这时屋里的人都在问谨慎哥俩,不由有些不高兴起来,双手去搂陈大太太的脖子:“祖母,我写了两页大字了,先生还说,我再过些日子,可以学着做文章了。”
陈大太太未及表扬,就听到睐姐儿说:“阿弟都会对对子了,前儿还读论语呢。”曼娘见韩氏面色有些许不好,晓得自己一家初回来,是会打破长久以来陈家宅子里的平衡的,别的不说,方才瞧赵氏和韩氏之间,虽然面上和气,却也是较着劲的,这样争斗曼娘历来不喜欢,更不愿意儿女们也卷进去。
笑着摸摸女儿的头:“你啊,一说起话来就没完没了,也该让别人说话。”睐姐儿悄悄吐下舌。陈大太太笑眯眯地搂住孙女:“这样才好,小姑娘家,活泼些才好。”曼娘摇头:“婆婆,您是不晓得,您这孙女,是太活泼了。”
谌哥儿见没人离自己,越发不高兴,可又不敢哭出来,只得喊振哥儿:“大哥,我们出去玩雪好不好?”振哥儿虽比谌哥儿年纪大,可他的爹陈二爷是庶出,从小就被娘教导,要克制自己,规矩懂事,有时也会被谌哥儿欺负一下,陈二奶奶就说做哥哥的要让着弟弟。此时听到谌哥儿叫自己,本打算拒绝,可瞧着谌哥儿明显不高兴,还是点头。
总算还有人肯理自己,谌哥儿只对陈大太太说了声,祖母我去玩雪,就跳下去拉着振哥儿的手跑了。
玩雪?一定很好玩,睐姐儿灵活的大眼在那转,曼娘晓得女儿也想去,谨哥儿已经走到陈大太太跟前:“祖母,我也想去玩雪。”远道而来的孙子这么乖巧地问,陈大太太立即连睐姐儿都放开:“去吧去吧,就是小心别冻着。”
睐姐儿还记得给陈大太太行礼道谢,然后牵着弟弟的手,等一出了门就飞快地跑,丫鬟婆子们急忙跟上,这些小祖宗,可没有一个是能出事的。
陈大太太又吩咐奶娘把年纪小些的孩子们抱到里屋,由他们几弟兄在那玩,这才对曼娘道:“坐过来我这边,快告诉我这些年你们在龙岩过的怎么样,虽然说有信,可我又不是不晓得你们性子,定是报喜不报忧的。”
说着陈大太太又要流泪,曼娘忙劝道:“并不是报喜不报忧,确实过的很好。虽说地气比这边热,雨水也多,可是也有别的好处,从没吃过的新鲜东西不少,只可惜没法带来。”赵氏笑着说:“虽没见过三嫂,可一直听说三嫂是宠辱不惊,今儿瞧来,果真如此。”
要她上赶着说好话,韩氏对这个处处要和自己争一头的小婶子历来不满,眼落到曼娘手腕上,京里风俗,镯子不戴一支,顶少都要戴三支,为免金玉互相撞击,中间用藤圈隔开,韩氏手腕上就带了四支金玉手镯。
曼娘腕上单只戴了一支白玉镯,那玉通体润泽,也不见她脸上有什么畏缩之色,好似并不是跟随陈铭远被贬数年归来,而是在外任官数年。韩氏不知为什么,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赵氏虽在那和曼娘说话,那眼却往韩氏面上瞧去,真是得了婆婆的几年疼,就以为自己是正经的长嫂了,处处装腔作势,现在正经长嫂回来了,倒要瞧你怎么做?心里想着,赵氏待曼娘就越发亲热。
曼娘面上笑容依旧,不管是陈二奶奶还是赵氏韩氏,待她们都是一样的,道辛苦问孩子,端的是滴水不漏。这更让赵氏心里赞一句,若曼娘是那种没多少能力的,只怕还会被韩氏压一头,可曼娘此时表现,那戏到时候就更好看了。
说完了那些家常话,未免要转到服侍的人上,那些在龙岩够用的人手,回到京城明显是不够的。特别睐姐儿已经八岁,陈大太太伸手计算:“睐姐儿也该配两个大丫头四个小丫头,那四个小丫头可要好好挑了,三奶奶,你就从家里那些老人家里给你侄女好好挑上四个。至于大丫头,珍儿,”
随着陈大太太的一声唤,一个丫鬟走出,陈大太太指着珍儿:“这丫头今年十三,在我身边也六七年了,就服侍睐姐儿去。”十三岁的丫鬟,服侍睐姐儿六七年嫁出去,那些小丫头恰好能接手服侍,这也是惯例,曼娘自然收了。
陈大太太疼宠睐姐儿,韩氏也要讨好:“既这么着,那四个小丫头,就劳烦三嫂和我一起挑。睐姐儿的性情,自然是你这当娘的最熟。”曼娘还没说话就听到外面传来吵闹声,接着一个丫鬟面色苍白地跑进来:“不好了,二少爷和三少爷打起来了。”
二少爷三少爷,那不是谌哥儿和谨哥儿?儿子素来规矩,怎么会打起来,韩氏已经站起身对丫鬟道:“你给我说清楚,怎么会打起来,是不是你们服侍的不好?”那丫鬟本就被吓到,此时韩氏又厉声喝问,不由跪在地上:“奴婢并没说谎,本来好好地在打雪仗,可不晓得二少爷说了大少爷什么,然后大小姐说了一句,二少爷就推三少爷,然后就打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