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心里疑惑,但小护士还是十分懂得察颜观色的,听着秦欢这样决绝的口气,怀疑当中另有内情,但恐怕是不能问的隐私,于是她便扯开话题,笑着说:“大家都说他比周医生还要帅,我也这么想。你知道么,我们严医生可是全院护士票选出来的第一帅哥噢!”
秦欢倒是知道这个严医生的,就是刚才过来替她进行常规问询的那一位,看上去还很年轻,最多不过三十岁左右,但是据说医术高明,深得医方器重。他对待病人态度温和,常常面带微笑,眉目又是难得的俊朗,笑起来倒有些像林志颖,也难怪深受年轻护士们的喜爱。
由于术后恢复得不错,秦欢在医院里住了三天之后便搬回家里调养。
其实她本来可以更早一些出院的,不过赵阿姨坚持让她留下来仔细观察。
她在顾家这么多年,赵阿姨虽是长辈,但终究还是保姆,所以只负责照顾顾家人和她的生活起居,却从来不会干涉他们的决定。她从前偶尔会发大小姐脾气,赵阿姨也总是顺着她。只有这一回,却完全不顾她的意愿,态度坚决地替她办理留院手续,半强迫地让她留下来住了三天。这样一反常态,其实她早就猜出背后是谁在做决定。
但她只装作不知道,乖巧地静躺了三天。
身体里的一个生命流逝了,仿佛她和顾非宸之间也就终于了断了,这是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点联系,终于在冰冷的手术台上化作一摊污血。
出院一周之后,在赵阿姨的细心照顾和无数补品的功效下,秦欢反倒比之前胖了两斤,脸颊变得微微圆润,气色也逐渐好转。
只是在家里再没见着顾非宸。
后来她才知道,自从那次她因为睡着而错过了之后,顾非宸便因为某个突发事件去了外地公干。
不见也好,她想,再过两天就找机会搬出去,从此以后成为陌路,再无瓜葛和纠缠。
她原先在外头就有一处房产,还是顾怀山临去世的半年前买给她的。她自然不肯收,虽说是干爹,但平时那些小礼物就足够了,车子房子哪有再叫顾怀山出钱的道理?
况且她自己有钱,父母的遗产够她不愁吃喝一辈子,加拿大那边还有事业和产业,如今统统交由亲叔叔管理,她平时不大过问生意上的事,只是定期收到分红。坐拥这样一笔丰厚的物质,她或许缺少很多东西,却唯独不缺钱。
可是顾怀山心疼她,这么多年似乎真拿她当女儿对待了,哪怕她坚持要将买房的钱还给他,也立刻遭到一通训责。
印象中顾怀山从没对她发过脾气,那是仅有的一次。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这点钱算什么?不好好照顾你,你父母在天之灵也不会安心的。快点把你自己的钱收回去,以后再提这件事就是存心让我不高兴,我也只当没有你这个干女儿……”顾怀山语气严肃,尤其是在提到她父母的时候,眼神微微黯然。她心中一阵难受,恍惚回到爸爸和妈妈遭遇空难意外下葬的当天,明明是万里晴空,她的世界却犹如乌云压境阴沉得令人窒息。世界这样大,周围是来来往往的人群,可是她仿佛就只剩下孤身一个人,驻立在那里,不会动也不会说,心里空出一大块来,生平第一次产生一种类似恐慌的情绪,只因为一时之间并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
从此以后,她该怎么办?
不过才二十二岁,离大学毕业还差两个月。
最后还是顾怀山轻轻搂了搂她的肩膀,这个在政商两界都声名喧赫的老者,在这一刻却只是一位慈祥父亲,用稳定的声音安慰她:“别怕,有干爹在,以后顾家就是你的家。”
她似乎暂时从悲伤中被惊醒过来,身体有一丝轻微的震动,抬起无神的双眼,却恰好看见不远处另一道修长的身影。
顾非宸静静地站在十来米开外的地方,碧蓝如洗的天空连一丝云彩都看不见,在他的脚下绿草茵茵,身后则是那一片灰白的墓群,其中有一块刚刚埋葬了她父母。
她越过顾怀山的肩头,远远地看着他,其实思绪还有一些茫然,却分明在他的脸上看到一抹极复杂的神色,一闪即逝,在与她对视了两秒之后,他淡淡地侧过头去,同身边一位熟人交谈起来。
而那个时候,她和他早已经不是情侣关系了,甚至已经好几个月不曾正经地面对面讲过一句话。
所以她怀疑是自己眼花了,竟然会觉得他在替她心疼,哪怕只有短短的一瞬间。
一定是眼花。
所以后来她还是接受了顾怀山赠予的房产,心想总有一天自己是要搬出顾家的,预先留个私人的住所也是必须的。
再后来,那套房子果真派上了用场。
在顾怀山患癌症去世之后,顾非宸新交了一个女朋友,并第一次将一个女人带回家里来。她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们一起下车进门,第二天,她便收拾了最简单的行李搬了出去。
不过这一回,她是要把所有私人物品都打包带走的,她做了不再回来的打算,所以闲在家里调养身体的这段时间,便开始慢慢一样一样的收拾。
她没有刻意遮掩隐瞒,于是很快就被赵阿姨发现。
共同相处这么多年,赵阿姨虽然嘴上从没有问过什么,但其实心里也清楚两个孩子之间发生的那些事,全都看在眼里,只是碍于身份不好插嘴。这时候见到秦欢大大小小的几箱行李,不免叹了口气,终于还是忍不住掉下眼泪。
秦欢心里也过意不去,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时候楼下传来汽车喇叭声,她微微一怔,赵阿姨抹了抹眼角,走到窗边探身望了望,回过头说:“回来了。”
没有主语,秦欢也知道指的是谁,只见赵阿姨皱着眉头看过来,似乎欲言又止的样子。
这几年她也苍老了不少,眼角细纹又添了好几道,平时不但要照顾他们的起居,这时候还得为她的感□烦恼。秦欢越想越觉得愧疚,不禁拉起赵阿姨的手,低声保证说:“你放心,我不会和他吵架闹别扭的。”
赵阿姨却仍是叹气:“你搬走,顾先生知不知道?”
“我还没告诉他。”
“顾先生不会同意的。”
秦欢不以为然地淡笑道:“随便他吧。”
很快,外面楼梯上就传来脚步声,秦欢想了想,顺手从床边捞起手袋,径直走出去。
她与顾非宸在走廊上碰个正着,不过才一个多星期不见,他却好像清减了不少,整个人越发显得清峻凌厉。
走廊光线暗,他有一半身体是陷在昏晦的阴影里,可是目光依旧清湛,仿佛寒星照耀,直达她的眼底。
顾非宸默不作声,只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直到确定眼前这个女人的面色已经恢复正常,不再像躺在病床上的时候那般面无血色,他这才微微动了嘴角,开口问:“要去哪?”
秦欢若无其事地避开他的目光,说:“我想去山上寺庙拜一下。”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答应了赵阿姨,所以她的语气异常平和,没有硝烟,也没有剑拔弩张,声调更是几乎听不出任何起伏。
顾非宸没有再接话,只是率先转身下了楼。她跟在他后面,临出门的时候,回头看见赵阿姨正一脸担忧地望着他们。
她冲她笑了笑,然后才钻进车里。

  第十八章

  一路上,关于孩子的事,二人都缄口不提。
想当初刚刚将她找回来的时候,顾非宸曾经是那样的震怒,她甚至从没见过他愤怒暴戾如斯。可是很快的,她便流产了,之后的手术、住院、再到出院,明明是这样身心俱痛的过程,可是这一切却都犹如被巨石压在了心底,不但没有爆发,反倒平静得令人觉得怪异。
她不知道他有何感想。事实上,她也懒得去猜。
她想要的,其实都已经达到了,不是吗?她想和他划清界限,所以不能留下这个孩子,甚至是借他之手完成的。
他会不会有一丝的痛苦或内疚?或许不会吧,她想,他的心这么硬,如钢如铁,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向来都只有她伤心的份。
山上正在修路,大小车辆一律无法通行。小刘只好将车子停在山脚下,他们只能改坐观光缆车上去。
秦欢显得有些不情愿,迟疑了半天,直到缆车都滑到面前了,顾非宸站在另一侧看她一眼,很自然地将手伸给她,她稍稍犹豫了一下,暗暗地一咬牙,搭着他的手上了车。
这座山是C市最著名的地标之一,接近山顶的地方建着一座天心寺,因为观光游客众多,且当地居民信佛的风气重,寺庙里一年四季都香火鼎盛。
秦欢的母亲便是虔诚的佛教徒,十年前天心寺重修的时候,秦家还特意从海外捐助了一大笔钱回来。而每年的春节回国,秦欢都会随着母亲一道来进香。
她倒是不信佛,小时候只是觉得好玩,因为这里占地大,空气又好,而且她特别喜欢香火的味道。后来渐渐长大了,也没受到母亲太多影响,前来上香不过是走个形式,跪在佛祖金身塑像面前许愿的时候,也多半天马行空,并不专心虔诚。
倒是顾怀山信这个,与天心寺里的方丈主持交情十分好。后来她搬进顾家,顾怀山便总喜欢领着她来听讲佛法。她一个人觉得无趣,于是就拖上顾非宸一起来。
那是他们最亲密的一段时间,她会对他提各种各样的要求,早忘了自己当初是怎样小心翼翼唯恐惹他不高兴的。而顾非宸也总是尽可能地满足她,那样的有求必应,原本就是一柄双刃剑,可以将人捧上天堂,也可以有朝一日把人打落地狱。
可她当时只看得见天堂。每天都如同生活在云端,满满满眼的色彩旖旎绚烂,整个人幸福得不得了。
原来他也会这样宠爱一个人。
原来被他宠爱的感觉是如此的美妙。
所以哪怕公司事忙,他也偶尔会抽空陪她一起上山去寺里听那些枯燥的佛经佛法。
不由得让顾怀山屡屡生疑,问他:“你最近怎么这么有空?”
当时顾怀山并不知晓他们的恋情,又或许是知道的,只是故意没说罢了。
而顾非宸仍是一副淡定自若的样子,回答父亲道:“我很有兴趣研究一下佛教文化,顺便修身养性。”
她在一旁听了,惹不住别过头去偷笑。
记得有一次就是坐缆车上山的。还是她突发奇想,跟顾怀山提出来。结果顾怀山想都没想就说:“让非宸陪你一起坐,安全一点。”
她拿眼睛去瞥顾非宸,只见他没有任何异议地直接走去窗口买票。
终于可以独处,坐在观光缆车一路向上缓慢攀移,她忽然说:“什么时候把我们的事告诉干爹呢?”
顾非宸握着她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她的手指,语气淡淡地:“当初不是你说喜欢地下情,觉得更刺激吗?”
她嘻嘻笑起来:“可是老这样瞒着干爹,我心里过意不去嘛。”
“那随便你,什么时候告诉他都可以。”
她开心地凑过去,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缆车微微晃动,他扶住她的肩膀提醒道:“坐好,小心掉下去。”
虽说是他故意吓她的,但是望一望脚下那段可怕的高度,仍旧让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她有点畏高,这次完全是因为想要尝试新鲜事物,又有他陪着,所以才一时忽略了这个要命的问题。如今看见那几十米深的山坳,还有嶙峋突怪的巨石,直吓得冷汗涔涔。
偏偏因为她刚才那个探身的动作,脖子上的项链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松开了。这时只觉得颈前微微一轻,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镶嵌钻石的钥匙状项链便从脖子上脱落,直直掉了下去。
她惊呼一声,下意识地伸手去捞,结果顾非宸反应更快,一把拦住她。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条闪亮的东西坠下山坳,直落进那一大片郁郁葱葱的山林巨石之间。
她急得声音都带着微颤,说:“那是你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其实从小到大遗失掉的东西不少,其中不乏有纪念意义的,这却是她第一次如此紧张急迫。
顾非宸拍拍她的手安慰她:“没事,下回再买一条就是了。”
她又急又气,只怪他根本不能理解她的心情,“那怎么能一样?这是你送我的第一件礼物!”
她恐高症发作,涔涔冷汗倏地冒出来,眼睛几乎不敢再向下望,可是心里头又忍不住惦记着那条项链,于是面对还剩下一大半的路程,忽然显得焦虑难安。
顾非宸看了她一眼,伸出手,将温热的手掌轻轻覆在她的双眼上。
她心里微微一动,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仿佛有一股清甜暖流从他的掌心瞬间涌入她的四肢百骸。
她定了定神,声音终于低下来:“那你下次一定要送个一模一样的给我。”
“好。”
其实那是限量版,即使再有钱也未必能再买到第二条相同的。而且事实是,还没有等到这个礼物的到来,她和他就已然分手成了陌路。
缆车的线路还和当年一样,这是这么多年以来,秦欢第二次坐缆车上山。
自从陈泽如当上心理医生之后,秦欢也曾想过努力治疗自己的恐高症,不过效果并不理想。站在高处,她还是会感到害怕和焦虑,短短十几分钟的过程之于她却仿佛无比漫长。
身旁的男人也和当年是同一个人。只是这一回,她只有自己闭上眼睛,在心中默念医生教给她的那一套法则,期望可以暂时克服恐惧心理,更期望这万恶的时间可以过得更快一些。
最后终于到达山顶,就好像终于从牢笼里挣脱一般,她近乎慌张地下车,脚下却微微发软,所幸一旁的工作人员手明眼快,伸手搭扶了一把。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强自开口道了声谢,一转眼,只看见顾非宸也从另一侧下了车,正淡淡地看向自己。
前尘往事倏然间就这样浮上心头,犹如这世上酿得最差劲的酒,泛着极其苦涩的味道。
离寺庙还有一段距离,却已隐约能够听到悠扬佛音,她心中怆然,想着刚才一路上山时自己窘迫无助的模样,或许都被他一一看在眼里,胸口便如同被千万根钝锯在反复拉扯。
既然已经无从依靠,就绝不能再让他看见自己的软弱。
想到这里,她把心一横,再也不看他,只是挺直了背脊向天心寺的正大门走去。
父母去世之后,还是第一次重新回到这里烧香,香火味道依稀还留在秦欢的记忆里。她今天却一反常态格外认真,先是净了手,然后认认真真点了香,跪在佛前诚心地许愿叩拜。
其实就连她自己也想不到会有这样一天,会跪在这里如此虔诚地向一尊金身塑像诉说心愿。
就像她当初想不到自己会怀上顾非宸的孩子一样。
她在那儿跪了很久,久到连周围拜佛的人来来去去的动静都渐渐感觉不到了,才终于把一腔心事说完,然后深深地拜伏在地上。
她根本不信佛,可是这一刻,似乎只有在这里才能让她获得些许内心的平静。
虽然有些虚伪。
然而,一颗心只有那么大,却埋藏了太多的东西,她觉得自己几乎就要崩溃了。真的快崩溃了。这些天她想了好久,除了这里,她找不到其他任何可以拯救自己的方法。
在她的手上,一条无辜的生命就那样逝去,带着她的骨血,最终化为乌有。
而她是多么的不称职,甚至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降临。
他是来投胎的,结果却成了送死。
唯有在佛祖面前替那个孩子祈求,她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
拜完之后,她找到寺里一位熟识的小师傅,捐了一笔事先预备好的功德钱,又提出想要供奉一盏长明灯。
由于长明灯需要由佛法修为高深的人唱颂祈愿文,因此那小师傅请她在堂前稍作休息,自己则进去请方丈大师。
过了好一会儿,那个小师傅才回来,先是抱歉地说:“方丈那里正好有个客人也想供长明灯,我进去的时候帮他处理了一下所以耽误了一点时间。”又问她:“秦施主想替什么人供奉长明灯?”说着拿出纸笔,请秦欢把名字写上去。
那孩子叫什么名字呢?
秦欢不禁微微怔住,望着手里空白的纸张,忽然心中一阵悲恸。
是啊,他连名字都没有,就这样不见了。
微风穿堂而过,吹动秦欢手中的白纸瑟瑟作响。
那小师傅见她呆着,便试探着叫了声:“秦施主?”
秦欢略微定了定神,这才说:“不好意思,我还没想好,等下再来找你可以吗?”
“好的。不过我稍后要去大殿做事,你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去大殿找我。”
“谢谢。”
“不客气。”
小师傅行了个礼就走了,其实他手里还拿着另一张纸,上面倒是写了字的,秦欢在他转身的同时才无意间瞥到纸上的那个名字,她有点恍惚,只来得及看见那一个“顾”字。
师傅走后,她站着没动,只是将手里的白纸慢慢揉成一团,丢进垃圾箱。

  第十九章

  日光西斜,穿透院中细密的树叶落下来,青石地砖上映着一片斑驳的光影。
秦欢也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身体渐渐疲惫,思绪也随着庄严的佛音越飘越远,只觉得空,身体是空的,心里仿佛是空的,明明有那样纷杂凌乱的情感,一桩桩一件件,从头到尾其实她都记得无比清晰,就像烙在身体里的烙印一样,可是这个时候却一件也想不起来。
她直站到双腿发麻,才终于等到长廊最里侧一间禅室的大门被人打开。
满脸皱纹但精神矍铄的方丈陪同一个年轻清俊的男人一起跨过门槛走出了来。
禅室的长廊每隔十米就有一根合围粗的大柱子,上头红色的漆剥落了一些,早已不似新翻修时那样崭新锃亮。秦欢靠在柱子的另一侧,所以方丈并没有发现她。她看着他们在门口又讲了两句话,方丈才重新回到禅室里。
她没有刻意回避,只是抿了抿嘴角,心想,果然是他。
再想起小师傅手中那个长明灯的姓名,不由得心中微微一痛。她远远看着那张英俊的侧脸陷在夕阳的光影间,或许是因为一向心思过重的缘故,他的表情总是显得有些淡漠,哪怕是笑起来的时候,也并不是那种令人感到温暖的男人。
倘若孩子生出来,会不会也像他一样?
胸口犹如压上巨石,每一口呼吸都是污浊的气息,说不出来这是一种什么滋味,于是秦欢只是半站半倚在立柱旁,一时之间并不动弹。
只见顾非宸告别了方丈,转身踏下两级台阶,可是随即又很快地调转方向,毫无预警地朝着她的方向走过来。
她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她的。
明明由始自终,他都没有向她这边望过一眼。
等到他慢慢走近,她才收敛了情绪,直起身体冷淡地说:“我要下山了。”
他看她一眼,说:“一起走。”
长明灯的事,她没有提,他也没有。
她甚至不知道他给孩子取了什么名字。
下山没有再坐缆车。
石阶一路蜿蜒,两侧尽是郁郁葱葱的树木。山上凉意重,夕阳几乎快要沉到对面山头的背后,只剩下小半个橘黄色的光晕。
天空上是大片大片的绚烂旖旎的晚霞,写意泼墨似地随意挥洒,又仿佛油彩倾倒在蓝底的画布上,各种色彩交缠叠加,随着太阳光线的转移而缓慢变幻着形状和深浅。
流动的云彩,金色的夕阳,风从山林间倏倏穿过,摇动地上那些零碎斑驳的光影,仿似金子的碎片落了一地,叫人不忍心踩上去。
这样的美丽,她有多久没见过了?
又或许生活一直都是这样美,只是她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已变得无心欣赏和感受。
双脚踩在坚硬冰凉的石阶上,秦欢忽然停了下来。她凝神看着远处天边,那一抹残阳终于彻底沉入山谷之间。
空气中最后一点热度也随之消散了,风吹在手臂上竟让人感到一丝凉意,而她恍然未觉,只望着天际出神。
其实她穿得很薄,那条丝质的裙子被风吹得紧贴在腿上,如瑟瑟摆动的蝴蝶羽翼,黑色垂顺的发丝也在背后轻轻飞舞。
似乎过了半晌,她才听见有人问:“刚才许了什么愿?”
那道声音她再熟悉不过,微微有些低,带着如冰水般的清冽。也正因为质冷,所以总让她分不清真假,辨不出虚情或是假意。
她没有回答,只有眉头轻轻动了动。
林间传来各种昆虫的鸣叫声,此起彼伏,仿佛欢快异常。
世界上原来还有这些美妙的事物,它们一直都在,而她居然暌违了许久。
隔了好一会儿了,她才慢慢开口说:“你真的想知道我许了什么愿么?”说话的时候,目光仍然眺望着远方,可她知道他就站在她的身后,一动未动。因为有气息,那样熟悉的气息,哪怕隔着很远,她似乎也可以感受得到。
要有多悲哀,才会活得像她这样?
曾经以为得到一块甜蜜的糖果,可是其实那是一颗包裹着糖衣的苦药,等她满心欢喜地将表面的甜味都尝完了,居然露出苦如黄莲的内里来。
猝不及防。
她就那样傻傻的,措手不及,眼睁睁看着自己亲自上演一场可笑可悲的反转剧,而这部剧的内容早已经定好,编剧不是她,想改都改不了。
而她竟然还在回味之前那种甜蜜的滋味,一度以为所有都是幻觉或梦境。
只要一觉醒来,她还是她,他也还是他,而她捧在手心里的仍是一颗真实美妙的糖果。
她那么嗜甜,从小到大半点苦都不肯吃,结果却是因为他,让她尝到这辈子最苦最涩的味道。
是他亲手催毁了她二十余年蜜一般的人生。
从那之后,那些美的、妙的、多么令人赏心悦目的事物,她统统都感受不到了。
她是多么的傻。
当年她主动招惹他,简直更像是自作孽,怪不得别人。
而这么多年,他的生活似乎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依旧风生水起,名利双收。
是她傻,就因为他,她曾经连性命都可以不要。到如今仿佛终于成了一个轮回,曾经那段用她的生命无法成功结束的纠葛,现在用了另一条命,付出了这样大的代价,终究也该告一段落了。
“你想知道我许了什么愿么?”她收回怔怔出神的目光,终于慢慢转过身来看向身后的男人,却是一字一句地说:“我希望时光可以倒流,希望这辈子从没遇见过你,更希望从今往后,你不会再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她的声音比风还凉:“我祈求佛祖保佑,让我实现这个愿望。”
山风“呼呼”地从林间穿过,无休无止,愈演愈烈,终于惊起角落里一只飞禽,黑色的影子扑楞着翅膀迅捷地从半空中掠过。
山里光线暗得很快,她的眼睛仿佛被这样大的风给迷住,微微有些疼,疼得想掉泪。她只能眯起来眼睛来,可是依旧看不清男人的面孔和表情。
似乎他的脸色白了白。
只是似乎而已。
他向来都是不动声色的,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极少失控过。她根本不指望能在短短半个月之内看见两次他失控的样子。
况且,她的这些话又算得了什么呢?
作为一个早已被他抛弃的人,说出这些话来又算什么呢?
她站着没动,他也没有。从她开口说话的那一刻起,他就一动都不动。
他的眸色深黑如墨,目光却犹如泠泠寒星。即便时至今日,看着他的眼睛,她也仍觉得自己会不知不觉地沉溺下去。
暮色渐浓,她终究没能等到他的回应,便暗暗地一咬唇,毅然转身不再看他,独自一人快步下山去了。
搬出顾家颇费了一番气力,首先要过的便是赵阿姨那关。
突然听说秦欢要搬走,赵阿姨自然强烈反对,连着几天苦口婆心地劝说,最后发现没有效果,于是就像小孩子一般开始赌气,不再搭理秦欢,甚至连顾非宸,她也只是不冷不热地伺候着。
秦欢觉得无奈,可是去意已决,只得在离开的当天深深拥抱这位陪了她许多年的阿姨,说:“我会经常回来看您的。”
赵阿姨哪里会不知道这是谎话?却也只能抹着眼泪叮嘱:“你一个人在外面要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
“知道。”
这样的场面太让人难受,秦欢拖着行李扭头就走,上了车才额头抵在车窗上怔怔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