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子健显然愣了一下:“你刚才在说对不起。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不愿意接受我?”
“……是的。”她像是鼓起极大的勇气,才能说出这个答案。
眼前的这个男人太好了,总是无微不至地照顾她的感受,总能在她最需要的时候第一时间出来帮助她。如果这一生没有过去的那段波澜经历,如果这一辈子只是单纯从这一刻才开始,那么她一定会想要和他在一起。
“嫁给你的女人,一定会过得很幸福。”她由衷地说。
“可你为什么不想要这份幸福?”杨子健微微苦笑。
她摇摇头,目光落在地板上,仿佛盯着某个虚空的点出了神,好半天才重新开口说话:“我刚才和他在一起。”
“他是谁?”
“安安的父亲。”
杨子健沉默下来,仔细看着她的表情,问:“你爱他?”
“是的,我爱他。”她仿佛仍在出神,脸上露出一种近乎凄美而又绝望的表情,“我很爱他,可是我却不能再爱他了。”
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爱一个人也是会耗费心神精力的。而她爱上萧川,耗费的就是自己这一生所有的心神和精力。
她用了漫长的时间去爱他,也用了漫长的时间去恨他。她将人生最美好的年华,将自己几乎所有的感情,全都花在了同一个男人身上。
仿佛忽然心力交瘁,哪怕这个男人仍旧牢牢地占据着她的心神,她却没办法再继续下去了。
她在萧川面前无休无止地流泪,是因为她发现自己原来是这样的软弱。当他狠狠吻她的时候,她竟然软弱得有想回应他的冲动。
天知道她用了多少的力气,才能阻止自己去回应那个吻和拥抱。
那是她曾经等待已久的东西,也是她曾经以为自己可以彻底舍弃的东西。可是直到那一刻她才发现,舍不掉,忘不了,而她面对自己软弱真实的内心,除了流泪,再也做不了别的了。
“……我曾经差一点儿死掉,后来又活过来。我以为那是一次新生,是老天爷给我的又一次机会,让我可以从头来过。其实并不是这样的。我还是那个我,一辈子仍是那么长,而我这辈子,恐怕再也没办法爱上别人了。”
“或许这个想法太偏激了。你应该试着给自己一点时间和空间,看看到底能不能做到所谓的重生。”杨子健还在做着最后的努力,他笑了笑说,“我这个人和你不同,从小到大只要有机遇,我都会果断地牢牢抓住。不管结果好坏,至少都要先试试。”
“你是个有勇气的人。”南谨勉强笑了一下。
“勇气并不是天生的,而是要靠自己去积攒。我不但是个有勇气的人,我还是个有影响力的人,如果你和我生活在一起,兴许也会被我感染到乐观向上的力量,也会变得更加勇敢。”他站起来,在她面前微微倾身,双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南谨,我还没有放弃。我说过会等你,直到我回美国的那一天。所以,你还有时间可以反悔。”
南谨在客卧里迷迷糊糊地睡了两个小时,仿佛是真的精疲力竭了,醒来的时候仍觉得身体发沉,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她稍微收拾了一下自己才打开房门,就看见杨子健盘腿坐在地板上,面前的茶几上堆放着一沓工作资料。
见她终于醒了,杨子健放下笔笑道:“饿不饿?我刚才叫了下午茶外卖。”
还真是有点饿了。外卖送来的菠萝油竟然还是热的,外皮香酥,一口咬下去,浓浓的奶香和黄油香瞬间浸满齿间。
甜食总能让人恢复一点好心情。南谨吃完一个菠萝油,又喝了两小杯杨子健自己煮的红茶,终于有力气微笑:“我饱了。”
“那么接下来呢?你是想在这里看书看电影,还是想回家?”
“回家。”
她想到安安,有些事情必须尽早处理。
因为不敢跟母亲说实话,南谨只能在电话里叮嘱母亲多照顾安安。
南母觉得奇怪:“你这话说的,好像我平时都没照顾他似的。”
“不是这个意思。”南谨解释,“医生不是交代他不能乱动吗?我是担心他不听话,到时影响到骨头的复原。”
“这你倒不用操心。医生说了,小家伙恢复得很不错,大概再过两周就能拆石膏。到时候是你过来接,还是我自己带着他买机票去你那边?”
“再说吧。”南谨只觉得头疼。
“什么再说?你该不会又反悔了吧。我告诉你啊,你走了之后,安安可是天天嚷着想妈妈。他现在之所以这么乖,全是因为你亲口答应过他,等他腿好了就接他过去住。”
“我知道。”南谨说,“我没反悔。这不是还没拆石膏吗?我是说等他能出院了再安排行程也不迟。”
“行吧,你自己看着办。”
电话挂断之前,南谨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不放心:“妈,你平时多在医院看着他一点啊。”
“知道啦,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啰唆。”南母又嗔怪了两句,这才挂掉电话。
萧川说想要安安。她不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还是气话,但她不想冒险,她不能就这样失去孩子。

第18章 浮生寄流年结局
她果真没有觉得太痛苦,倒更像是解脱。这么多年,那些排山倒海般的疲惫,似乎终于随着风声一起飘然远散了。

隔天回到律所,南谨将那晚被下药的经过说了。姜涛气得直拍桌子,末了告诉她:“你忙别的案子去。这件事让我来处理,我一定不会放过那几个败类人渣。”
南谨对此倒没什么异议。姜涛办事向来稳妥,况且她最近也确实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和那种人纠缠。
她了解萧川,这个男人一旦认真想要什么,便总能不择手段地达到目的。所以她开始变得提心吊胆,每天好几通电话打回老家。可是老家那边并没出任何状况,母亲和安安依旧生活得十分平静。她又不得不努力说服自己,不要过度担心,或许那天萧川只是气极了,才会说出那些话。
两周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安安果然如医生所说,恢复得很好,甚至提早一天拆掉了石膏。
孩子一旦能下地走动了,便吵着闹着要去找妈妈。南母拗不过他,只好打电话跟南谨商量。
“我晚上再回给你吧,这会儿有事要忙。”南谨匆匆挂断电话,走到路边拦车。
沂市已经连着下了一个礼拜的大雨,潮湿的天气让出行变得十分困难。明明不是交通高峰期,道路上的车辆却从一个路口堵到了下一个路口。红色的车灯此起彼伏地闪烁着,仿佛汇成一片光的海洋。
律所今天没有空闲的车子,南谨要赶去法院取一份重要材料,她站在路边足足等了十几分钟,也没能拦到计程车。
最近的地铁口在下一个街区,走过去大约也需要七八分钟。南谨看了一眼旁边撑伞排队等车的人,索性转身去乘地铁。
结果她刚走出几步,就见路旁一辆黑色跑车对着她忽闪了两下车灯。
她认得那辆车和车牌,是属于林妙的。
果然,等她走到近前,深色车窗徐徐降下一半,明媚娇俏的脸庞从窗后露出来,朝她微微一笑:“去哪儿?我送你。”
南谨看了看手表,时间快要来不及了。她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坐进去:“谢谢,幸好遇到你。”
“是啊,这样的下雨天,出门真是讨厌。”林妙边说边将车汇入主车道。
前方路口红灯漫长,所有的车辆被堵成几排,以极缓慢的速度走走停停。林妙难得开得如此有耐心,被旁边一辆变道加塞的车挤到前面,她也没什么异议。
南谨再度看了一眼手表。
“你赶时间?”林妙注意到她的动作。
“嗯,不过恐怕是来不及了。”南谨从包里拿出手机,给法院负责材料对接的办事人员打了个电话,说明自己会迟一点到。
等她挂掉电话,林妙才突然问:“南律师是哪里人?”
南谨一怔:“江宁。”
“江宁……”林妙慢慢重复着这两个字,像是想起了什么,倏忽一笑,“那你来沂市多久了?”
“很多年了。”
“有没有五年?还是七年?”林妙的目光落在车前方,唇角的笑意未减,仿佛随口闲聊。
南谨心中却不禁“咯噔”了一下,只因为这两个时间点都太过敏感,她不明白林妙为什么会突然对这种事感兴趣。
十字路口的左转信号灯终于由红转绿,南谨提醒道:“可以走了。”
结果没想到林妙却没有动,任由背后无数车主将喇叭按得震天响。
南谨不禁侧过头看她,皱眉问:“怎么了?”
车里放着舒缓的音乐,一个沙哑诱惑的女声正自低低吟唱。这车的音响效果极好,车外的喧嚣声都不能将歌声盖住。林妙修长的手指搁在方向盘上,随着节奏轻轻敲击打着拍子。
几秒钟后,她突然挂挡启动,流线型的车身犹如一颗黑色子弹,以极快的速度冲了出去。在信号灯变黄的一刹那,车子越过停车线,却没有按照预期路线向左拐,而是穿过空无一人的斑马区,直直朝前驶去。
“我们是在左转道。”南谨吓了一跳,幸好刚才横向通行的人行信号灯还没有亮起。
“我知道。”林妙扫了她一眼,“我的眼神好着呢,不需要你提醒。”
“可你现在开错路了。”南谨再度皱起眉。
林妙面无表情:“这我也知道。”
这条路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从她跟着萧川起,从她爱上萧川起,从她鬼迷心窍瞒着萧川想要杀了秦淮起,或许就全都错了。
可是她从来不后悔。
这是一条错的路,但她一意孤行,走得甘之如饴。
唯一的一次内疚是在秦淮死后,她看着萧川像是变了个人,原本无所不能的男人,原本那样强大的男人,仿佛突然之间颓败下去。她知道他会受伤,会流血,但从没见过他生病。
而他病得那样严重,连续好几个月都在卧床。她几乎每天都去探望,却仍旧得不到半分回应。
那是她头一回觉得内疚,内疚的感觉甚至超过了失落和伤心。只是因为那个男人在她的生命里,远比她自己更加重要。
她以为他终究会好起来的。时间能治愈一切,当然也能治愈失去秦淮的痛楚。
而萧川后来是真的好了,却变得更加淡漠冷峻,更加深沉难测。
没人敢在他面前再提起秦淮,因为任谁都知道,秦淮就像他心头的一根刺,不能提,不能碰,就那样深深地扎在心口,连拔都拔不出来。
她一路跟随着他,遥望着这个杀伐决断、冷酷无情的身影。她曾以为像他这样的人,是绝对不会真正爱上任何一个女人的。
因为每个世界都有每个世界的规矩,而在他们的这个世界里,爱是最累赘的东西,是最应该被舍弃的情感。
它只会成为一个人的软肋和弱点。就像她一样,她背负着对萧川的情,所以没办法无坚不摧。
可是她从没想过,萧川竟也会让一个女人成为自己的软肋。
黑色跑车一路向前驶去,因为闯了一个黄灯,又违规变道,反倒错过了拥堵的节点,一路顺畅无阻。
林妙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种淡漠决绝的神情,令南谨忍不住心头狂跳。
“停车!”南谨提高声音,“我要下车!”
“我会让你下车,但不是现在。”林妙的情绪显然平静多了,她侧头看了看她,忽然问:“我是该叫南谨,还是该叫你秦淮呢?”
见到南谨似乎怔了怔,林妙却笑了:“你现在的这张脸,比以前还要好看。”
南谨紧抿着唇角,不作声。
“只是我觉得很奇怪。明明你和以前长得完全不一样了,明明就是两个人了,为什么萧川还是会再一次喜欢上你?”林妙边说边在路口转了方向,车子朝着西郊开去。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南谨紧握着手机,心中忽然腾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这条路越往前开,车辆和人烟就变得越稀少。这么多年来,南谨也只曾到过这里一次而已。
就是那一次,她费尽千辛万苦,终于从禁闭的房间里逃出来,驾着车匆匆离开。
她平时很少开车,车技本就不算熟练,可她那天只想逃离,远远地逃离,所以不顾一切地横冲直撞,最后才开到这里。
她不太认路,看到路牌才知道是通往西郊。但她知道沂市的西山就在这个方向,身后有车正在穷追不舍,于是她什么都顾不上,只能硬着头皮往山上开。
哪怕这么多年过去了,在南谨看来,这条路上仍旧充斥着绝望和死亡的气息。林妙将车开到这里,令她莫名地产生一种巨大的恐惧。
而这种恐惧似乎也被林妙捕捉到了,娇媚的脸上笑意更盛:“觉得熟悉吗?当年的你,就是在前面的山坳里出事的吧。”
南谨仍不作声,脸色不由得变白了几分。
她当然记得,当年她的车在弯道上打滑失控,直直撞上山路边的围栏,然后翻滚着坠入山坳之中。
猛烈的撞击令她几乎在瞬间就失去了意识。等到她终于稍稍清醒过来,封闭变形的车厢已经充斥着浓烈刺鼻的汽油味。
想到那团仿佛要吞噬一切的灼热烈焰,南谨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不匀了。这五年多的平静生活,令她刻意去遗忘一些可怕的记忆,也只有在偶尔梦魇的时候,才会重新回到那个恐怖的现场。
“……林妙,我请你停车。”她的声音变得低弱下来,却仍在做着最后的努力和挣扎。
“真是没想到,当年那场车祸和大火竟然都没能要了你的命。”林妙无视了她的要求,只是拿眼角的余光打量她,“我从来都不知道,现代医学手段已经这么高端了,能让一个人改头换面重新生活,甚至……看起来比以前过得更好。”
她停了停,才又冷笑道:“要不是因为看见你背上的那些疤痕,我立刻找了人去调查,恐怕我这辈子都不会料到秦淮没有死。所以,你的真实姓名到底是秦淮还是南谨?哪一个才是你的真实身份?”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南谨闭了闭眼睛,气若游丝地反问。
林妙的语气突然变得尖厉:“当然有关系!谁叫你是萧川爱上的女人!以前他爱你,之后你换了副面孔,他还是爱你,你觉得这和我有没有关系?”
“你爱他。”
“对,我爱他,我从十几岁开始就爱他。那个时候还没有你。所以你凭什么?凭什么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就能一次又一次地夺走本该属于我的希望?”
“如果真是属于你的,谁又能抢得走?”南谨的声音越来越低,只因为自己当年差点儿送命的地方近在咫尺了。
浓重的阴影仿如压境乌云,沉沉覆在心头,令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她面色苍白,紧闭双眼,干脆任由林妙载着自己一路向前。最后车轮在潮湿的地面上擦出一道尖锐的刹车声音,她听见林妙解开安全带,冷冷地命令:“下车。”
蜿蜒狭窄的山道,车子打着双闪停靠在路边。细碎的雨丝垂落下来,很快就模糊了车窗玻璃。
南谨仍牢牢握着手机,一言不发地跟林妙下了车。
原来真的是当年她出事的地方。围栏早已经修好了,看不出任何损坏的痕迹,但她却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里。这简直就是一场最可怕的梦魇,围栏下面是倾斜的山坳,散落遍布着嶙峋怪石,她只向下望了一眼,四肢的力量便像是突然被掏空了。
林妙穿得很单薄,真丝上衣被猎猎风雨吹拂着紧贴在身上。风雨也吹乱濡湿了她的及腰鬈发,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有一种凌乱脆弱的美。
她是真的很美,举手投足尽是诱人的媚态,哪怕是此时此刻已经陷入近乎狠厉疯狂的状态,她仍是美的。
可是萧川看不上。
他从来都没有认真地将她看在眼里,他只当她是妹妹,是手下,是最得力的伙伴。
“秦淮,我们从哪里开始,就在哪里结束吧。”林妙用手拢了拢长发,极轻地笑起来,“当年没能让你彻底消失,我不介意再亲自动一次手。”
南谨迎着寒风,细雨尽数飘打在脸上,她在迷蒙的雨雾中微微睁大眼睛:“你说什么?”
“是啊,正如你猜想的一样。真正想要你死的人不是萧川,而是我啊。”
不是萧川。
想要她的命的人,不是他。
……
身体里的血液全都在这个瞬间轰地一下涌上来,南谨仿佛不能思考,只是怔怔地站在风雨里,听林妙一字一句地说着:“他根本不舍得。哪怕你做过那样的事,哪怕你从来都没有真心待他,他到最后却还是不舍得。但是我不同,你对于我来说,只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人而已。甚至,我常常在想,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你的存在,他是不是就能看到我了?”
“所以,是你让人……”南谨用了很久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却仍旧觉得难以置信。
“是的,是我。只是唯一令我没想到的是,你的死竟然会带来那么大的影响。这么多年,他始终以为是自己当时主意改得太迟了,才没来得及救下你。”
……
原来竟然不是他。
风扬起她的长发,纷乱地在眼前拂过,她却恍若未觉,紧握着手机的手指兀自极轻地颤抖。
“看样子你很震惊。”林妙的唇角微微扬起,似笑非笑地睨她,“不过再震惊又有什么用呢?这一次我亲自动手,会做得干净利落。他对秦淮的感情那么深,这么多年都忘不掉,可是他对你南谨却不一定。你们认识才多久?你消失了,对他来说充其量就是没了个喜欢的女人而已。”
山坳中的林木被风雨吹打得沙沙作响,淡薄的雾气弥漫缠绕在半空。
就在林妙的话音刚刚落下的时候,南谨却突然转过身,迅速向后跑去。
她不能死在这里。
她不能再一次把性命断送在这个地方。
她还有许多的事情没有做,她还有很多人想见。她有母亲,有南喻,有安安,还有……那个人。
那个她爱了那么久,也恨了那么久的人。
她迎着猎猎风声拼命向山下跑去。路面湿滑,她穿着高跟鞋,有好几次都差点儿摔倒。
很快,身后就有脚步声迅速地逼近。
对方今天显然是有备而来,穿着平底鞋,很快就追上了她。林妙伸手抓住她腰间的衣摆,另一只手干脆利落地箍向她的脖颈。
南谨差一点就忘了,林妙也有一副极好的身手。萧川曾经带着她去过一次跆拳道馆,她发现林妙也是那里的常客,而且身手不输男人。
她哪里会是林妙的对手,无论她如何奋力抵抗挣扎,最终还是被林妙牢牢制住。
林妙从背后紧紧扣住她的脖子和胸口,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军刀,正好抵在她胸前。
“林妙……”她的气管被卡住,刚说完简单的两个字就忍不住呛咳起来。
“你该不会是想求我放过你吧?”冷俏的女声在耳畔响起,带着明显的讥嘲。
她努力掰着林妙的手臂,给自己腾出一点呼吸的空间,费尽力气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如果你杀了我……萧川不会放过你。”
“你凭什么这么自信?”林妙冷笑两声,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在他的眼里,你只不过是南谨而已。”
“……不是的。他……”
她的话没说完,前方山道的拐弯处就传来一阵连续低鸣的引擎声,似乎是有好几辆车,正同时极速地朝山上开过来。
林妙显然也被这道声音打扰了心神,抵在南谨胸前的手腕和刀都不自觉地松了松。下一刻,就只见三部车子绕过了弯道,直冲到她们面前才急刹车停了下来。
两部黑色豪华轿车,一部改装路虎。
几扇车门几乎在同一时间打开。林妙的目光滞了滞,最终牢牢凝固在最前面的那个修长沉峻的身影上。
“你怎么会来?”她竟然还能笑出来,扣住南谨的手臂却同时愈加收紧。
萧川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钟,然后便不动声色地转移到另一个女人身上。
南谨的头发已经彻底被雨水打湿了,纷乱纠结地垂在肩后。她的身上也是湿的,水珠顺着低垂的手腕,蜿蜒流向紧握在掌心里的手机。
见到他来了,南谨像是忽然泄了一口真气,手指痉挛般颤抖了一下,然后脱力地松开。手机顺势掉落在山道上,屏幕碎开几条裂纹,但上面的通话却仍没断开。
林妙这才反应过来,眸色不由得一凛,咬着牙将刀刃往里推了几分。
“林妙!”大声呼喝她名字的人是余思承,他的身体下意识地动了动,却克制着没有真的上前,只是面容冷肃地喝止她,“你别做傻事!”
“什么叫傻事?”林妙将眼神投向他,凄惶中依旧带着冷傲,“我反倒觉得,这是我做过的最正确的事。”
雨势渐沉,杂乱无章地从空中落下来,被风吹拂着变成一块倾斜的透明水幕。
萧川隔着飘摇的水汽,终于沉声开口:“你不要伤害她。”
“为什么?”林妙皱了皱眉,“如果我伤害了她,你真的不会放过我吗?”
“是。”
他用了一个最简洁的答案,却仿佛给了她最沉重的打击。
她的声音也随着风雨声而变得凌乱破碎:“为什么?这个女人对你来说,会有这么重要?”
萧川没有再回答她,只是迈开长腿走上前。
“不要过来!”林妙机敏地拖着南谨向后退了两步,向旁边的深坳瞥去一眼,“谁要是敢上前,我就把她从这里扔下去。”
“林妙,”萧川的眸色终于沉下来,“以前的事我可以不再计较,但希望你不要再伤害她一次。”
“……再伤害她一次?”林妙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仿佛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不禁吃惊地睁大眼睛,“你早就知道她就是秦淮了?”
“是的。”
萧川平静的话音落下,却让包括余思承在内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余思承和沈郁面面相觑,程峰和常昊站在一起,也微微皱起眉头。
南谨就是秦淮。
秦淮竟然没有死。
一切终于能够解释得通了。
为什么从一开始她就对他们所有人都怀抱着戒备和敌意。
为什么在她的身上竟会出现与秦淮那样相似的气质和神态。
还有她的那双眼睛,与秦淮一模一样。
原来她就是秦淮。
秋风瑟瑟,雨水在眼前缀成一道细密的帘幕。
林妙身姿窈窕地立在那里,全身上下都湿透了,衣服紧贴在身上,明明还是那样玲珑明艳,可她脸上的神情却无比灰败颓然。恍如一朵艳盛到极致,而后迅速凋败的玫瑰。
她睁着迷蒙的双眼,像是望着萧川,又像是越过他,看着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唇边渐渐漾起一抹凄楚的笑意:“你知道吗?我从没觉得自己做错了。哪怕是在此时此刻,我仍旧不后悔这个选择。不论她是南谨还是秦淮,她始终都是我痛恨讨厌的人。我跟在你身边这么久了,难道你真的从来都不了解我吗?人人都说你狠,说你决绝,但似乎我比你更狠更决绝。我爱了你这么多年,可是到了今天这地步,我知道一切都不可能再继续了。”她停了停,脸上全是水,也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如果我现在放了她,或许你也会饶我一命。可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无法继续爱你,对我来讲,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说话的时候,身体像是无意识般地一直在慢慢后退。南谨始终被她牢牢控制住,也只能被迫跟着她一起退。
自从萧川来了之后,南谨便再也没开口说过一句话。
她只是隔着重重水雾看着他。
自从他及时出现,这仿佛就变成了一场他与林妙之间的对决,而自己明明夹在中间,却像个局外人。
有那么一刹那,她的神思似乎都穿破身体飞到了半空中,只是无比平静地看着下面发生的这一切。
其实林妙手中的军刀刀刃已经刺破了她胸前的一层肌肤,鲜血正轻微地渗出来。可是雨势越来越大,雨水很快就将血渍冲刷得一干二净。恐怕不会有人察觉她受了伤,而她自己竟然也不觉得痛。
她不知道这一刻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不想逃跑,或许是知道根本无法安全挣脱,所以不想再做无谓的反抗。
她也不害怕受伤,因为这跟她曾经经历过的那些比起来,算不上什么。
甚至她似乎连死亡都不害怕了。
如果下一秒她就要死掉,大概她并不会觉得痛苦。因为那些横亘在她和萧川之间的东西,那些这么多年缠绕着她的梦魇,每一样其实都比死亡更加痛苦。
站在冰冷的风雨里,南谨只觉得疲惫万分,仿佛自己的心神和身体正在慢慢地互相脱离,所以就连林妙凄楚哀戚的声音她都渐渐忽略掉了。
她没听清林妙最后说了句什么,便只觉得胸口突然微微一凉。
林妙终于还是将刀刃刺进了她的身体里。
那里仿佛穿了一个深深的空洞,南谨在向下坠倒的瞬间,只觉得有极寒极冷的风,正从这个空洞中呼啸而过。
她果真没有觉得太痛苦,倒更像是解脱。这么多年,那些排山倒海般的疲惫,似乎终于随着风声一起飘然远散了。
这是一场漫长的抢救,正如同南谨陷在昏迷中,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伤口离心脏只差两厘米,大量失血。全市最顶尖的外科医生和护士全力救治了十多个小时,调动了周边几家医院的血库,才终于将她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
最后她被转移到监护病房,暂时没能醒来。
高大挺拔的人影倒映在病房外的玻璃墙上。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那身影却站着一动不动。
“我姐姐怎么样了?”南喻焦急的声音出现在身后。
萧川没有回头,目光仍落在病床上,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还没苏醒。”
他的声音里仿佛没什么情绪,南喻站在他身旁,转头看了看,却从那副眉眼间看见了一抹深浓的倦色。
十几个小时的抢救,恐怕他在这期间都没有合过眼。
她知道他也在担心,否则不会像尊雕塑一般,站在这里一动不动。
也不知他就这样站了多久了,南喻抿了抿唇,劝道:“要不你先去休息一下吧,我在这里看着。”
“不用。”萧川这才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他的记忆极好,一眼就将她认了出来,淡声说:“我在淮园见过你一次。”
南喻点点头:“是的,那天我和叶非在一起。”
“没想到你是她的妹妹。”
那天他见到南喻,只觉得莫名熟悉。这对姐妹的气质和神韵其实真的挺相像。
“医生怎么说?”南喻将担忧的目光转到玻璃后,南谨就在那里安静地躺着,全身上下插满了管线,床头数台监测仪器上的数字正闪烁跳动。
“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是危险期。”
萧川没有再说下去。他无法去想象,如果她醒不过来,该怎么办。
“我不敢告诉家里人。我妈妈和安安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南喻伸手扶在玻璃上,声音在轻微地颤抖。
萧川没作声,一动不动地看着病床上的人,只是在南喻提到安安的时候,他的眼神才稍稍波动了一下。
南喻又喃喃地问:“……她会醒吗?”
“会的。”他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淡定,仿佛有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第19章 浮生寄流年结局
吾爱。

南谨果然醒了,在第二天傍晚。
医生、护士立刻鱼贯而入,给她做着各种各样的详细检查。而她其实还没有彻底恢复意识,眼睛虽然睁开了,但看到的也总是白茫茫的一片光。
她很快就又筋疲力尽地重新睡过去,但是医生摘下口罩,长舒一口气宣布:“目前算是脱离危险了。”
“谢谢。”萧川站在病床边说。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医生诚惶诚恐地领着护士们悄声退出去。
稀薄的日光覆在窗沿,仿佛一层褪色的金片。太阳即将落山了。
病房里没有开灯,南谨安静地平躺在床上,脸色仍旧苍白得近乎透明。
只不过是一两天的时间,她似乎就消瘦了许多,穿着宽大的病号服,被浅粉色的被子盖着,整个人单薄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消失掉。
萧川站在床边,垂下眼眸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才终于弯下腰握住她的手。
因为打着点滴,她的手冷得像是没有丝毫温度。纤细的手指安静地搭在他的掌心里,指尖细巧莹润,一动不动。
日光斜沉,他安静地坐在床边看着她。
他差一点儿就又失去了她。
没有人会知道他这两天是怎么过来的。
原来以为这世上早已经没有任何东西会让他感到害怕了,可是就在林妙将刀刃刺向她身体的那一刻,前所未有的恐慌将他完全笼罩了。
下山的路上他始终抱着她,她在不停地失血,身体冷得像块冰。他的身体其实也是冷的,他在害怕,他害怕她会就此消失掉,怕她再一次从他的生命中消失掉。
他从来不信天意,不信鬼神,但这一次他竟会觉得,这是上天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五年前,他没能救下她;五年后,这将是他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这样多的想念,这样多的愧疚,这样多的怜惜和爱,他希望此生还会有漫长的时间去延续,去弥补。
而她如今终于醒了。
他也像是跟着终于活过来。
他这才有心思回想起在山上惊心动魄的那一刻。那个时候,他关注着她,可她却好像对周遭的一切都恍若未觉。明明正被挟持着,她却似乎根本不在乎。
在刀刃刺进身体的时候,她的脸上甚至带着某种轻松的、解脱般的表情。
她是真的觉得解脱了吗?
萧川握着她的手,手指不自觉地微微收紧。
因为差一点儿伤到心脏,之后又失血过多,南谨这次几乎元气大伤,醒来后又在ICU里住了十几天,才终于转到普通病房。
她这次受伤的事被隐瞒得很好,就连律所的同事也不知道具体情况。
她私下问南喻,南喻说:“我替你去所里请了病假。姜律师他们问起来,我只说是需要做个手术,他们大概以为涉及女性隐私,所以没有详细打听。”
没有亲戚朋友前来探望,倒正好省了解释的麻烦。南谨在医院里安心养伤,南喻几乎每天都来看她一次。她已经好了很多,偶尔还能下床走动,于是告诉南喻:“不用经常跑来跑去了,有空的时候过来陪我说说话就行了。”
南喻一边削苹果一边点头:“那倒是。你这里什么都有,还有专业护工二十四小时照顾你,确实不怎么需要我。”
“说什么呢。你可别把我的好心当成驴肝肺啊。”南谨气得笑起来。
南喻却笑嘻嘻地继续说:“而且,你要是闷了,也不一定非要我陪着说话才行。萧川不是每天都会来看你吗?我看有他就够了。”
南谨却微微沉下脸:“越说越不像话了。”
萧川确实每天都会过来。起初她精力体力都不济,只能躺在床上让人伺候,他便会亲自喂东西给她吃。
她若不肯张嘴,他就将碗和调羹举放在她眼皮底下,两人沉默地拉锯着,直到她服软吃饭为止。
到后来,她也渐渐懒得抗拒了。他喂什么,她就吃什么。他说要陪她出去散步晒太阳,她就任由他将自己抱上轮椅,推着在楼下花园里闲逛。
护工私底下无比羡慕地说:“萧太太,萧先生对你真是细心体贴。你真是好福气哟!”
她在外人面前不想多做反驳和解释,干脆笑笑应付了事。
最近这段时间她总是这样,看起来既顺从又乖巧,不想说话的时候便只是微笑。
可是她的话却越来越少,仿佛陷在一种恹恹的状态中,更多的时间都在沉默。她沉默地看着萧川照顾自己,对于他所说所做的一切,她似乎都是默许的。
晚上吃了药,又看了一会儿书,南谨在十点之前就关灯睡觉了。她这段时间的生活变得极其有规律,萧川又准备了许多补品,让用人每天炖了送过来。
她这次虽然受了这么重的伤,但气色已经渐渐好转起来,体重似乎也没减多少。
大概睡到下半夜,南谨才听见门口传来极轻的响动。有人走了进来,那是她熟悉的脚步声,所以她继续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没动。
此时是凌晨,室外已经有些冷了。萧川脱掉外套,然后似乎是在靠墙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她没有睁眼去看。她仍在装睡,不想在这个时候醒过来。
而他没有开灯,也没有靠近床边吵醒她,只是这样坐在漆黑幽静的房间里。
她知道,他就坐在那里,隔着不过数米之遥。可他自从进来之后,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也似乎尽量不发出丝毫动静去吵她。如果不是方才那阵轻微的脚步声,她几乎以为根本没人进来过。
病房重新陷入长久的静默,静得好像真的只有她一个人。
南谨闭着眼睛,终于有些撑不住,再度沉入梦乡。
第二天医生过来查房,看过她的伤口和各项身体检查指标后,微笑着恭喜她:“南小姐,你的伤势复原得很好,接下来随时可以办理出院手续了。只不过,回去后还是要静养一段时间,暂时避免剧烈动作,直到伤口痊愈。”
南谨在医院里住了这么久,早就迫不及待地想出院。她拿出手机,准备叫南喻过来替她办手续,正好这时余思承敲门进来。
最近他倒是很少露面,这次拎了一只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说:“这是我找酒店大厨熬的,估计比你天天喝的那些大补汤要好喝多了。”
南谨不由得笑笑:“我觉得白开水都比大补汤好喝。”
她见余思承神色略带憔悴,人也瘦了一些,虽然仍旧陪着她说笑聊天,但脸上的笑容显然不像从前那样意气风发了。
其实她从术后清醒过来后,就知道林妙出了事。那天林妙刺伤她之后,纵身翻下围栏,直直跌落到山坳里去。她大概是真的不想活了,才会那样孤注一掷。
南谨说:“你来得正好,能不能麻烦你帮我去办出院手续?”
余思承问:“这么快就能出院了?”
“我已经住院很久了,恨不得立刻就回家去。”
“帮你办手续倒是没问题,只不过……”余思承犹豫了一下,“我看还是等他来了再说吧。”
南谨脸上的笑意稍稍浅下来,但还是点头“嗯”了一声。
萧川直到午饭时间才出现,一并带来了用人炖好的补品。
余思承早就走了,护工也识趣地退了出去,病房里只剩下她和他两个人。
萧川将汤水从罐子中倒进碗里,南谨看着他的侧影,告诉他:“医生说我可以出院了。”
他的动作似乎顿了一下,才说:“好,我下午帮你办手续。”
他把汤碗端到她面前,南谨却摇摇头:“余思承刚才来过,带了东西给我吃。我现在不太饿。”
他没说什么,只是将小碗搁在床头柜上。
午后日光正好,窗外的天蓝得不可思议,连一丝云絮都没有。楼下就是花园,隐约有阵阵欢笑声顺着微风飘送过来。
南谨突然想起昨天半夜的事,正犹豫要不要问他,结果反倒是萧川先开口了。
他的声音平淡缓和,就像他此时看着她的眼神,也是那样的平静无波。他问:“你累了吗?”
她有些吃惊,似乎不太明白地回望他。
他深深地看着她:“你和我在一起,会不会觉得累?”
南谨的眼睫轻轻地颤抖了一下。
她是累了,已经觉得精疲力竭,可是没想到,他竟然看出来了。
她以为自己这段时间已经做得很好,甚至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抗拒排斥他。他说的话,她都听,他要做的事,她都顺从。可是没想到,他竟然知道她累了。
“你想听真话吗?”她闭了闭眼睛,低低地反问。
“说吧。”他的声音也很低。
可是,究竟该从何说起呢?
她看着他,隔着这样近的距离,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如此肆无忌惮地看他了。
“……我觉得累,是真的很累很累。我用了太长的时间去爱你,可是又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去恨你。在你的身上,我感觉自己已经花掉了这一辈子的所有精力和力气。”她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像是喘不过气,不得不稍稍停下来,缓了缓才能继续低声说,“当林妙告诉我真相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受。本来应该觉得开心的,因为想要我命的人,其实不是你。而我那么爱你,终于可以不用再恨你了。我应该开心的,不是吗?可是当时,我竟然只是觉得累。
“林妙想要杀了我,我想,要杀就杀吧,或许只有死了才能轻松一些。后来你来了,我知道你是来救我的。看到你出现,我在那一瞬间就像是终于解脱了一样。五年的时间,你终于来救了我一次。如果换成五年前,我也许会伤心委屈地扑进你的怀里痛哭,我会想要你的保护和安慰。可是现在,因为我没有力气了,所以总想着,只要看到你来了就行了,至于我自己,或许死了才是最好的结局。
“萧川,我爱你,我从来没有这样爱过一个人,这辈子也不可能像这样再去爱另一个人。直到现在为止,我依然爱你,哪怕恨也好,不恨也好,都无法阻止我爱你。可是……我是真的没有办法再继续下去了。”说到最后,她的语气终于渐渐低凉下来,仿佛呓语般,清澈的眼底带着让人心碎的凄惶,“……我爱你,可是我真的没有力气再爱你了。”
她终于流下泪来。
秋日温暖的阳光落在床脚,而她坐在那里,哭得凄楚绝望。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感觉到有一双手臂朝自己伸过来。下一刻,她被拥入那个温暖的怀抱中。
他的身上有她熟悉的气息。他久久地抱住她,一动不动。最后,他的唇贴在她的头顶,轻轻地吻了吻她。
他什么都没有说。
在她说了那样长的一段话之后,他什么都没有再说。他只是抱着她,像抱着一块毕生爱惜的珍宝,他的唇吻着她的头发,一下又一下。
她的眼泪流得更凶了,仿佛过了很久才终于能够停下来。
她从他的怀中抬起头,眼睛中还有莹莹泪光。他伸出手指替她拭干眼角,幽深的瞳眸中倒映着她小小的影子。他长久地凝视她,最后才低声说:“我只希望你幸福。”
她的泪水再度汹涌而出。
这是她最熟悉贪恋的怀抱,是她此生用尽心力最爱的人。他的眉眼近在咫尺,在过去的无数个夜里无数次地出现在梦中。她曾以为不会再有这样一天了,可是如今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她和他却要分离了。
是真正的分离。
萧川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抱着她,任由她的眼泪沾湿自己胸前的衣襟。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哭了多久,又或许,她只是舍不得离开这个怀抱。
只有确定了分别,才会知道有多么难舍。
搁在床头柜上的那碗汤已经凉了,她却抬起头来说:“我饿了。”
萧川没说什么,只是将碗端起来,拿调羹喂她。
她一口口地喝着。其实味道并不好,因为加了许多药材,有股奇怪而又冲鼻的气味。她以前只肯勉强喝下两三口,然而这一次,她将整碗汤都喝完了。
“再睡一下。我等下去办出院手续。”萧川劝她。
她依言躺下来,一时却睡不着。
萧川说:“闭目养神也可以。”
于是她真的闭上眼睛。
她躺在那里,还是显得那样的单薄瘦弱。因为刚刚哭过,眼睛有些浮肿,脸色微微泛白。
他静静地看着她,就像昨天半夜一样。
昨天他在黑暗的沙发中坐了一整晚,就那样看着床上那道安静单薄的身影。她睡着后呼吸很轻很细,可是因为深夜的房间里太静谧,所以听得格外清晰。
当时他在黑暗中凝视着她,忽然就想起了那一天,她发着高烧,因为被梦魇缠住,伏在他的怀中不停地哭泣。
他不知道她做了什么噩梦,但她哭得那样伤心。她被他抱在怀中,边哭边喃喃低语,大约是梦呓,因为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辨认不出她在说什么。
可他最终还是听清了。
她是梦见了他。
她高烧得失去了意识,只是痉挛般地扣住他的手指,流着泪低喃。她一直在叫他的名字,她哭泣着说:“萧川……秦淮已经死了……你能不能放过我。”
她哭泣着说:“你怎么能这样狠心……”
她哭泣着说:“……萧川,我恨你。”
而他抱着她,陷入了迷茫。
就是在那一刻,他才终于知道,原来他的秦淮还活着,就在他的怀里。
可是她希望他能放过她。
她哭得那样伤心痛苦,只是希望他能放过她。
所以他跟她说:“我只希望你幸福。”
他是真的爱她,所以才会希望她幸福。如果离开他是一种解脱,那么他愿意让她离开。
什么都依她,只要她幸福。
出院手续办得很顺利。
南谨傍晚将东西收拾好,车子已经等在楼下。
萧川直接将她带回了家:“医生说你还需要静养,家里有用人照顾总会方便一点。等完全康复了,你再搬回自己家。”
她没什么异议。
萧川依旧很忙,即便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也未必能够经常见面。不过他每天都会在家里吃晚饭,即便晚上有应酬,也总是陪她吃完饭才出门。
谁都再没提及那个话题,仿佛医院的那次就是最后的长谈,结局已是心照不宣,需要等待的只是时间而已。
而且,其实这段时间并不太长。因为南谨在用人的悉心照料下,很快就痊愈了。
这期间杨子健打过一次电话给她。她不想撒谎,将真正情形说了。杨子健最后只是问:“身体好些了吗?”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你真的想清楚要和他分开?”
“嗯。”她停了停才说,“你是不是也快要回美国了?”
“下个礼拜。所以我想问你,考虑好了吗?”
“对不起,我的答案没有变。”她平静地说,“谢谢你。”
“好吧。”杨子健微微笑了笑,“努力到最后一刻,我也算是没有遗憾了。希望在我走之前,能有机会再约你吃餐饭。”
南谨也微笑:“应该会有机会。”
她的伤已经完全好了,再也没有理由继续住在这里。
所以晚饭后,她叫住萧川。
她什么都没说,他却仿佛知道她想说什么。他点点头:“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
心中又没来由地一酸,她努力地笑笑,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止住眼里的泪意:“你也是。”
她看着他,问:“你晚上还要出去吗?”
他还是点头:“有个重要的饭局。”
“其实你不必特意回来和我吃饭。”
他终于笑了。其实他笑起来很好看,眉眼微微舒展,沉峻的眸中仿佛有极深亮的光华。
“如果可以,我希望每天都陪你吃饭。”他忽然伸手抱了抱她,嘴唇靠在她的耳边,似乎极轻地吻了一下才松手,“明天我送你回家。”
她连忙把头别过去,免得被他看见自己眼中涌起的泪水。而他似乎真的没有注意,很快就转身离开了。
门板极轻地被合上,南谨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呆立了一会儿,才走上楼。
她的东西早已经收拾好了,预约的计程车也会在十分钟后抵达。
南谨买了当天最晚的一班航班回江宁。飞机晚点一个小时,灯火辉煌的候机大厅里,只有寥寥几名乘客。非年非节,又都这样晚了,坐飞机去江宁的人本来就不会太多。
她挑了个靠近落地玻璃的位置坐下,脚边只放着一只手提行李箱。玻璃幕墙外,是开阔巨大的停机坪,漆黑的夜幕下,仍旧不时有飞机轰鸣着起飞和降落。夜航灯在半空上闪烁,像一颗颗孤零零的星星。
南谨望着深黑的夜空出了一会儿神,然后才将手袋打开来。手袋的隔层中放着证件和登机牌,她将手伸进去,摸了很久,终于找到那样东西。
乌沉的珠子圆润光滑,带着天然精致的纹理,屋顶满天星般的灯光落在上面,倒映出点点光彩。
这是曾经属于她的东西,后来又被萧川穿成了挂坠。在那次墓园遇袭之前,他大概都是贴身带着的。因为那次坠链断了,才被他收进卧室的抽屉里。
她从他的房子里离开时,擅自将它带走了。
他曾送给她许多礼物,却唯独只有这一件,是曾经被她戴过,同时也被他戴过的。
这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东西。
登机广播在空旷的大厅里响起来,她站起身,在将珠子收回手袋的时候,才突然皱了皱眉。
圆润光滑的珠身上,竟然刻着什么东西。因为刻痕很浅,图样又极细小,很难被人发觉。
可是她记得以前这上面什么都没有。
广播正一遍遍地循环播放着,清脆悦耳的女声正提醒着每一位深夜候机的乘客。
南谨停下来,将小小的圆珠对着明亮的灯光。
在那上面,有两个很小的字。
她辨认了许久,才终于认出来。
吾爱。
我的爱。
萧川似乎从来没有对她说过爱字,没想到他却将它刻在了这上面。
玻璃幕墙外,是开阔巨大的停机坪。夜航灯孤零零地闪烁在无边无际的黑夜中。
候机厅里尽是行色疲惫的旅人,浮生漫漫,每个人在这繁华的世间匆忙奔走。
南谨拎起行李,将那两个字紧紧握在手心里,仿佛握着此生最爱惜珍贵的东西。仿佛握着的,是她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