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德国回来,未若便突如其来地病倒了,从飞机上开始就上吐下泻,把弗兰茨吓得够呛,赶紧送她去医院。
是急性肠胃炎。
未若虚弱地笑笑,对弗兰茨说:“你带我去的酒吧,一定是黑店。”
弗兰茨不好意思地说:“算你一个星期病假,不扣工资。”说完便落荒而逃,把未若丢给刚从B城赶来的妈妈。
因为体力消耗得太厉害,未若大部分时间都在稀里糊涂地睡觉。下午一觉醒来,天已经擦黑了。妈妈坐在她床边的椅子上,正在写备课笔记。
“妈妈。”她坐起来,揉揉眼睛。
“醒了?感觉怎么样?”妈妈给她端了杯水,她捧在手里小口地喝着,一边喝一边说,“挺好的。好多了。”
“昨晚是不是没睡好?我看你白天一个劲地睡觉。”
她愣了一下,轻声地说:“我梦见他了。”
或许是因为生病的时候人特别脆弱,她忽然再也忍不住,竟然絮絮地说着,也顾不上妈妈的脸色了。
“我梦见他来看我,就在这里坐了很久,也不说话,就一直看着我睡觉。”
“你怎么还想着他?”妈妈开始有些愠怒,坐下来替她掖了掖被子,“都离婚了,别老是放不下了。”
她抬眼看看妈妈,继续说:“其实,我们完全是误会……当时,我也太冲动,没有好好跟他解释,否则也不会这样了。”
“但是事情已经这样了……你难道打算去求他?找他?”
未若靠在枕头上,轻声地说:“如果找得回来,也不错。”
妈妈忽然急了,语速加快了一些:“那怎么行,你不能跟他在一起……”
“为什么不能?”她陡然抬头,直勾勾地盯着妈妈的眼睛,“原来你担心他的身体,现在他又没事,为什么不让我跟他在一起?”
“他那样对你……”妈妈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便岔开了话题,“过去就过去了,别想那么多。我给你煮了粥,先吃一点。”
她低头吃粥,不再说话,本来一直被怨恨笼罩的心底里,却有一团浓雾开始渐渐散开。她一直没有好好想过的事情,现在已经隐约可以看到眉目,只是,她不想从别人那里得到答案,她要跟他本人确认。
晚上妈妈回家休息,她一个人坐在床上看书,没多久,就有人笑嘻嘻地进来。
“婉婷姐,你下班了?”她放下书打招呼。
“嗯。你好点没有?”谢婉婷往椅子上一坐,筋疲力尽的样子,“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从急诊室调出来。”
“你要是不在急诊室,我进医院的时候怎么能碰到你,怎么能住到这么舒服的单人间呢?”她笑了笑说。
两个人又聊了些有的没的,谢婉婷很小心地回避着任何跟林霁远甚至林霁适有关的话题,未若看她这样直爽的人兜圈子,暗自替她觉得辛苦。
“婉婷姐,霁远……他怎么样?”最后,还是她自己忍不住,先说出了那两个字。
“他……”谢婉婷踌躇了一下,轻声地说,“挺好的,还不就是那样。”
她转脸看了谢婉婷一眼,明显发现她神色恍惚,欲言又止。
“我……昨晚梦见他了。”她一边说,一边看着谢婉婷的脸色,“梦见他来看我,就坐在这里,一直不说话。坐了很久。”
谢婉婷忽然来了兴趣,侧着头问:“真的?”
“嗯。”她抱着枕头,轻轻柔柔地说,“我最近一直睡得很不好,只有昨天晚上……倒睡得很香……不知道是因为做了梦就睡得好,还是因为睡得好,才做了那个梦呢?”
她低着头,像是真的陷入思绪里一般。
“如果那不是梦呢?”谢婉婷贴近了一些,冲她眨眨眼睛。
她笑了笑说:“那就更好了。”
谢婉婷若有所思地又跟她说了一会儿话,便叫着又困又累,回家睡觉了。
她也乖乖地关灯躺下,缩在被窝里,不声不响。窗外的月色正好,柔柔的银白光辉泄在地上,床前的一张小小的单人沙发,投下一个淡黑色的孤单影子。
她一直没有睡意,只是侧躺着看窗外重重叠叠的树影,不知道该想些什么。
夜里越来越冷,她不禁又把被子裹紧了一些。
终于,房门喀哒地轻响了一声。
她下意识地咬紧了手指,果然听见了放轻了的脚步声,很慢,一步步地,似乎快要胶着在地板上,她甚至觉得,耳畔自己的心跳声,也要比这熟悉的脚步声响很多。
他似乎是在床前的沙发上坐下了,却许久没有动作。
她不敢睁开眼睛,只好静静地装睡。黑沉的夜里,她能听见他的呼吸声,悠长舒缓。他的身上,这次没有一丝烟味,只有股淡淡的春天的草木气味。
她知道他一直在看自己,更加不敢动,只能尽量稳着呼吸,平复着自己无数次想要睁开眼睛的冲动。
他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她开始怕这夜就要这样过去,天就快一点点亮起来,才猛地觉得一缕温暖贴近。他的指尖,开始在她的脸颊上流连。
他的手指干燥却冰冷,像是害怕胆怯一般,动作极慢极轻,她能感觉到,他帮她把散落在脸颊上的头发拢在耳后,恋恋不舍地缠住了发梢,绕在指上,迟迟不肯松开。
她再也压抑不住,慢慢地微微睁开了眼睛。他正盯着自己绕着她发丝的手出神,竟然一时没发觉她微开的眼帘。
他的眼神无比熟悉,那是她曾经每天早上都会看见的,他睁开眼睛看着她,等着她醒过来时的眼神,专注而深邃。
她无法再装下去,蓦地抬手,握住他的手指。
他顿时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转眼,发现她已经醒了,便慌张地把手往回抽,却没想到,她握得很紧很紧,像是孩子攥住心爱的娃娃,不肯放松。
“霁远。”她伸出另外一只手,摸到他无名指上一个冰凉纤细的金属物体。
戒指,是他一直戴着的结婚戒指。
他更加慌乱,再试着抽回手,却被她用两只手一起握住,还是抽不动,只好转开眼神,不再看她,把心底里的波涛汹涌统统强压回去。
“你不知道,要骗人的话,首先要骗过自己的心吗?”她慢慢地坐起来,面对着他,“你费了那么大心思,要骗我离开你,可连自己的手都管不住……”
她轻轻地摸了摸他冰凉的脸颊,他想躲,却发现自己毫无动弹的力气,只得扭过脸去,不肯看她。
朦胧的月色里,他的神情却清晰无比,那压抑在镇定的面具下的痛楚,她多么的熟悉。
他声音沙哑地开口:“什么叫骗你离开我?我不懂……”
“霁远,别骗我了,你自己也知道骗不了我多长时间的。”她还是慢慢抚着他的脸颊,他也根本没意识到要躲开,“你根本不是不相信我,只是演了场戏,要我心甘情愿地离开你,因为……你怕陪不了我多久。”
他蓦地转回头来,双眸闪过一丝奇异的光亮,接着便堕入无尽的黑暗。
“其实,这些事情并不难猜。”她笑了笑,继续说,“陆烨钧他们的把戏,如果不是你存心配合,根本就不会得逞。我妈妈本来对我们都已经默认了,但是一听说我们结婚了,就又翻脸了,大概她早就找过你,逼你跟我分手,也跟你说好了,让你借着这个机会,让我恨你,离开你。就连我接到的德国的那个电话,恐怕也是假的……”
她伸手托起他的脸,看着他沉沉的幽暗眼神。
“要不是你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心,我也只能是猜测,可是……”她低头轻轻吻了吻他的唇,清凉而柔软的触感,一如从前,“可是你还是来了。”
他僵硬着身体,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她也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的脸。他似乎又瘦了,脸颊的弧度更陡了一些,即使是在这昏暗的月光下,也能看见他脸上的疲惫。她摩挲着他有一点扎手的胡茬儿,那样真实的微微刺痛,提醒着她,这不是梦,他是真真正正的,就在眼前。
他沉默地枯坐了很久,才终于找回理智,伸手推开她的手臂,颓然地靠在沙发背上,慢慢勾起一丝无奈苦涩的微笑:“我一直担心,你太聪明了……果然不错。”
她摇了摇头:“我不是聪明,只是敏感,能感觉到你的心而已。其实我本来真的被你骗到了,但是过年那次……你为什么要救我?你骗得了我,却骗不了自己的身体。就像你一开始就想推开我,所以才对我发火,可是发完了又后悔,就总是这么一直折磨自己……”
他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她身后的墙壁,空洞的眼神,像个无底的深渊。
她掀开被子下床,蹲在他的身前抬头看着他:“霁远……我想你了。”她抬手环住他的腰,喃喃地低语,“你知不知道,这几个月我每天半夜都会醒过来,就连上班也会想你。”
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像抚慰一个伤心的孩子。
她低了头,慢慢地把脑袋放在他的膝上,软软地继续说:“你不在,我一点都不习惯。”
即使她的动作很轻,膝盖上却还是传来一阵微痛,扎得他陡然惊醒,收回了手。
“那你要学会习惯。”他冷冰冰地开口说。
她震惊地抬起头来,即使知道他故意让自己离开,知道他不会那么容易放下包袱,可这样凛冽的语调,还是让她胆战心惊。
“我学不会。”她愣了一下,决定继续发嗲,他一向都是吃软不吃硬的,不是吗?
“我不要学,我要你陪……”
“你必须学。”他伸手去拉她环着自己的手臂。她不肯放,他便加大力量,直到顺利地摆脱她,站了起来,“我以后都不会在你身边。”
说着,他便提脚要走。
她立刻跟着站起来,一步挡在他的面前。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早就都知道了,那种病……舞蹈症,你会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可是我不怕,我……”她开始有些心慌,语无伦次地说到一半,便被他打断。
“你不怕,是因为你根本就不知道有多可怕。”他忽然转头看着她,音调提高了几分,开始有些激动,“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不能控制自己,连像现在这样跟你面对面地站着都不行,喝水会打翻杯子,吃饭会吃得全身上下都是,这些你知道?”
她从没见过他这样情绪激动的样子,只是一怔,却不知道说什么,下意识地拽住了他的手腕。
“我不想跟你在一起,不光是怕拖累你,我……”他说到一半,本来语速在渐渐加快,却猛地停住,房间里霎时一片沉寂。
正是月上中天,光华流转的时候,他背对着窗户,柔美的月光勾出整个人修长的轮廓,面目却是隐在黑暗中的一片黯淡灰白。
像是酝酿了一下,他才再次缓缓地开口说:“你从来没有问过,我的腿,是怎么没的。”
她恍惚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伸出另外一只手,抓紧他的胳膊不放。
他深吸一口气,恢复了平时淡然冷静的语调:“是我妈……开着车要自杀,我想拦她,结果进医院的那个是我。我们都不知道,到底是那种病让她神志不清,还是她已经受不了痛苦,但是,受这种巨大的折磨的,绝对不只她一个人。”
他说完,便一边伸手去掰她紧紧抓着自己的双手,冰冷的指尖绷得僵硬,一边冷漠地低声说:“所以,你还是……别再见我了。”
她只知道自己不能松手,只是死死地拽着他,两个人拉扯起来,他的手很快开始颤抖,带着她的呼吸也跟着紊乱,她抬着脸慌乱地想在他眼里找到一丝眷恋,只是没有,那里除了绝望,什么也没有。
“霁远……霁远……”她心乱如麻,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其实她白天想了一整天,想了很多要用来说服他的台词,可到了这个时候才真正发现,面对这样残忍的未来,她已经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两个人的手很快都因为用力而泛出白色,他终于挣脱开来,接着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
她被他推得踉跄了一下,回过身来便跟在后面追他,甚至来不及穿鞋,病房的门猛然打开,走廊上灯火通明,亮得如同白昼,她清楚地看着他的身影往走廊尽头走去,脚步竟然比平时要快得多,快到她根本追不上。
“林霁远!”她忽然来了勇气,站在他身后大声叫他,声音已经有些呜咽,他的身体一僵,停了下来。
“就算我能不见你,可是你以为我还能再找个人好好地生活下去吗?你觉得,我知道了你要一个人面对那么可怕的事情,还能开开心心地找我的幸福吗?我做不到的……我做不到……”她蹲下来,默默地抽泣,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已经模糊成一片,在空旷的走廊上,好像细雨落入池中的微澜,晕开以后,便很快消失无踪。
她慢慢地坐在医院走廊冰凉的地板上,光着脚,却感觉不到寒冷,只是低头把脸埋在两个膝盖中间,很快手心上便溢满了泪水,淹没着她的心,只剩一片潮湿和苦涩。
“那也比你守着我好。”
说完这句话,走廊尽头的身影滞了片刻,还是僵硬地离开了,他的身影慢慢隐匿在一片黑暗中,仿佛从未出现过,从未在月光里留下那样清晰深刻的投影一般。
第 59 章
第二天早上未若准备出院,谢婉婷一大早便特地从急诊室里溜出来找她。
“喏,给你。”她漫不经心地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的信封。
未若接过来拆开一看,是请柬。
“咦?婉婷姐你们要结婚了?恭喜恭喜!”
“到时候一定要来啊。”谢婉婷拍拍她的肩膀说。
“我……”她低头犹豫了一下。
“我的婚礼,我爱请谁就请谁,轮不到霁远啰嗦。”谢婉婷完全明白她在踌躇些什么。
“好。”
她送走了谢婉婷,跌坐在病床上。昨晚的一切,就好像是个梦,她却分不清是美梦还是噩梦,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觉得自己终究还是被挡在他的心门之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个人痛苦沉沦,却无能为力。
婚礼是在两个星期以后,地点就是她去过的林家别墅的草坪上。
像是并不知道她会来,林霁远看见她的时候,眼底分明闪过一丝诧异。
隔着稀疏的人群,她就这样看着他的身影,看着他穿着一身礼服,站在耀眼的阳光下,脸庞的线条被勾勒得分外柔和,身后便是粉色玫瑰搭成的拱门和宣誓用的小小圣坛。
有那么一秒,她恍惚地以为,她是他的新娘,只要她走过去,他便会牵起她的手,说那句“我愿意”。
可是他只是定在原地,看了她一眼,便转身离开,进了别墅,直到草坪上的婚礼仪式都结束了,也没有再出现。
她坐在很靠前的位置,看着林霁适和谢婉婷沿着红毯走上那个圣坛,每人说了一段很长的表白,接着亲吻对方,久久不曾放开。
旁边真的有人感动得落泪。她木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只觉得统统光怪陆离,这似乎并不是她的世界,因为他不在这里。
天黑下来以后,她不想再待在人群里,便一个人溜到人工湖边吹风。夏天还没到,湖面上还没有长出荷叶,只有静谧的一片水面,在灯光的照耀下闪着粼粼的波光。恍惚间,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甜蜜的夜晚,他就躺在手边这张躺椅上,炙热的呼吸拍在她的耳边,轻声地叫她“若若”……
“未若,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我们都以为你走了呢。”林霁适在身后出现,搂住她的肩膀说。
她转回头,看着他绯红的脸色,笑了笑问:“你这个新郎怎么不去陪客人喝酒,跑来找我干吗?”
他不以为然地回头看看说:“喝酒的事,有霁远呢。不然我要伴郎干什么?”
那边的草坪上摆着自助餐的两条长桌,人来人往的,她踮起脚尖,才在人群中看见林霁远,他陪在谢婉婷身边,来者不拒,不停地在喝酒。
“我好像不应该来,不然你也不会到现在才看见伴郎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说。
“你瞎说什么。”林霁适拉着她坐下,“那个小子小心眼,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看在我的面子上,别跟他计较。”
未若摇了摇头:“我没有,不过他看见我就要跑,我好像还从来没这么惹人讨厌过……”
她抱着膝盖坐在躺椅上,眼眶里一片晶莹透亮。
林霁适苦笑一下,不再说话,只是坐在湖边的另一张躺椅上,陪她看着幽黑的湖面。
“哥哥,为什么霁远不能像你这么洒脱?”
周围的一片喧闹里,只有她的声音是哀伤低落的。
“也许是我不好。”林霁适躺在椅子上,看着月光,“有时候我在想,要是我不学钢琴,那年出事的时候我就不会在国外,开车出去要拦着妈妈自杀的人就是我,受伤的也会是我。霁远其实跟妈妈很像,都是十足的完美主义者,以前考试考不到第一,他都会郁闷很长时间,更别说发生这种事情了。从那以后,他好像整个人就变了。婉婷总说他有严重的自闭症,什么事情都只会闷在心里,宁愿自己死撑,也见不得别人心疼他……”
未若没有搭话,只是站起来走到湖边的树下吹风。林霁适说的话,她其实都明白,却束手无策,他那铜墙铁壁围着的心,包裹得如此完美,自己也不是死缠烂打的人,如何能够进得去?
“未若,你别怪他,他其实比你难过得多……”
“我知道。”她回头看了他一眼,勉强地笑了笑,“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
林霁适刚要说什么,身后传来谢婉婷的召唤:“林霁适,过来!有人找你。”
他只好站起身来,拉了拉衣服,对未若说:“你别走啊,我一会儿就回来。待会没人了你再出现,肯定吓霁远一跳。”
“嗯。”未若无奈地点点头。
林霁适走了以后,未若一个人坐在湖边,看着本来熙熙攘攘的人群渐渐散去。夜风开始寒冷起来,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的喧闹渐渐隐退,本来觥筹交错的喜庆气氛很快暗淡下来。
她一直看着湖面发呆,直坐得全身发凉。
林霁适很快回来,蹲在她身边说:“霁远他醉了,吐又吐不出来,我只好把他送到房间里躺着。”
她站起来,拍拍身后的灰尘:“那他是不是又发酒疯,不让人碰了?”
“嗯。”林霁适拼命点头,“他向来这样,连我和婉婷都搞不定他。今天也没喝多少,就醉得一塌糊涂。”他说完,站起来拖着未若就走,未若跟在他的身后,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快得让她头晕目眩,已经来不及思考,便到了他的房间。
林霁远仰面躺在床上,还穿着全套的西装,窗前一盏昏暗的壁灯,映得他的脸色倒是一片红润。
她站在门口,看了他很久。看着他一直皱着眉头,一动不动,似乎很不舒服。
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在他的身边蹲下,伸出手指,轻轻地抚上他的眉心。
他顿时下意识地伸手挡,即使神智是模糊的,也不愿意别人碰到他。
“霁远,是我。”她抬手握住他的手腕,伏在他的耳边小声地叫他。
他没有应,却在听见她的声音以后,立刻安静下来,松了手腕,软软地垂下胳膊。他的眉头紧皱,呼吸沉重艰难,大概是整套的礼服绑在身上,勒得不舒服,于是她坐到床边,轻轻地替他解开纽扣,先是外套的,再是衬衫最上面的两粒纽扣,再是袖扣……忽然,她看见他的左手小臂上,有一道以前没有的长长的伤疤,垂直地沿着手臂而下,穿过手腕,到了手背上才消失,那缝针的痕迹还在,只是已经不太明显,淡粉色的疤痕,爬在白皙的手臂上,格外突兀扎眼。
她很快反应过来,这应该是过年那次受的伤,心底里顿时一阵刺痛,伸了手指慢慢地沿着伤疤抚摸他。
“若若,疼……”他像是恢复了一些神智,皱着眉头喃喃地说。
她怔了一秒,才确定他确实是在说那个从来没说过的字,疼。
她俯身下去吻了吻他的手臂,眼眶渐渐湿润:“我弄疼你了?都已经这么久了怎么会还疼?”
他极轻地摇了摇头,比刚才的声音又低了几分,她趴在他的唇边才听清楚。
“腿疼……”
她跟他在一起那么久,中间即使受了伤,连路都不能走,也从来没听过他说一次疼,只有现在,在他的理智隐退的时候,才能听见他心底里的声音,这样低低地,痛楚地喊疼,那样的孩子气,那样的无助迷茫。
“那我帮你揉揉,好不好?”她哽咽着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哄他。
“嗯。”他像在撒娇一样,轻轻地应了一声。
她转过身去,帮他脱鞋,把他的裤子卷起来,再脱了假肢,露出另外一条更长更深的伤疤。
他的伤,都是为了别人而受,却都要一个人藏起来,不肯让人看见。
“霁远,我不走了,留下来陪你,好不好?”她又凑到他的耳边轻声地问。
他已经没有清醒的意识来回答问题,只是默认一般地拉住了她的手,手心炙热。
她轻轻柔柔地摩挲着他的腿,低头吻他的额头,眼睛,脸颊,唇边,眷恋而胆怯。起初他的呼吸还是急促滚烫的,随着她的吻,终于慢慢地平复下来,整个人沉沉地陷在床里,静静地睡了。
她脱了鞋上床躺在他的身边,侧脸贴着他的脸颊,两个人都穿着礼服,隔着重重叠叠的衣服,本能地搂抱在一起。虽然很不舒服,但是她已经不敢再动,不敢替他脱衣服,也不敢脱自己的衣服,只怕把他弄醒过来,他就要赶自己走。
夜里渐渐开始有点冷,她够到床上的一床薄被,把自己和他裹在一起,两个人好像连体婴儿一般紧紧贴在一起。他一直在沉睡,她却毫无睡意,贴近了他的身体,贪婪而留恋地感觉着他的温暖。他那股酒劲过去以后,便像以前一样伸出手臂抱着她,嘴唇离她的脸颊很近很近,呼吸平稳安宁。
未若几乎是睁着眼睛看着天亮起来,心也渐渐沉入黑暗。
果然,林霁远刚醒过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以后,看见她在自己怀里,顿时神色一凛,声音嘶哑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她没说话,只是抬头看着他的眼睛。
他闪避着不去看她的眼神,默默抽回了本来牢牢环着她的手臂,撑着自己坐了起来,即使仍然头晕得厉害,还是倔强地掀开被子要下床,直到坐在床边,才发觉自己站起来需要的东西,都在她那边,又不愿意过去拿,一时间只好僵在那里。
她看着他的背影,只感觉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他醉着的时候是爱她亲近她的霁远,清醒了以后又变成那个理智淡然,要推开她的人。到底要怎样,才能让他不再逃避自己的心?
她下床站了起来,整理一下自己的小礼服裙子,把头发绑成一个马尾,酝酿了一下,才绕到他的那边,蹲在他的身前,仰起脸,清醒地问:“霁远,你到底要折磨自己,折磨我到什么时候?”
他低着头,手指拧紧了床单,一言不发。
“你看,哥哥和婉婷姐不是很幸福吗?我们不是最少还有十几年的时间吗?”她抚上他的手背,轻声地说,“也许以后,那种病就能治好了,又或者你根本不会很严重呢?婉婷姐能做到的事情,为什么你不相信我也能做到?”
初升的稀薄阳光正映在他的脸上,显得脸色格外苍白,干涸的嘴唇毫无血色,沉默了很久,才艰难地开启,连尾音都在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