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头看了眼田澄,发现她已经不知道用什么妖术把一只吃空的螃蟹又拼回了原样。
她冷笑一声,拿起第二只螃蟹,开始掰蟹脚,掰一只蟹脚就白他一眼,似乎掰的不是螃蟹,而是他的腿,直看得他浑身发毛。
秦书一头汗地把自己那只螃蟹胡乱吃了,就看见陆晚云伸手递了一只蟹盖给他,里面满满当当的都是蟹黄和蟹肉。
“谢谢。”他谄媚地一笑,屁股离开椅子刚要伸手去接,田澄忽然质疑道:“干嘛给他剥?还美死他了。你剥好了就给蒋哥哥吃啊。”
陆晚云微微一笑说:“不用。他剥得很好了。螃蟹还是要自己剥才好吃,剥好的吃起来多没劲啊。秦先生你说是不是?”
这下秦书僵在那儿,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陆晚云见他尴尬,就还是笑着把蟹盖放到了他碗里。
秦书默默拿纸巾擦脑门上的汗。田澄是大马金刀看着凶,其实脆弱的不行,她闺蜜陆晚云可是绵里藏针,厉害起来毫不含糊啊,这要是她不喜欢的人,给她弄到内伤吐血了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还好陆晚云没有憋着要给田澄出头的意思,只是这么稍微刺激了他一下,就扭头极其温柔地看着蒋一澈剥螃蟹了。
秦书怕气氛冷场,一直都在努力地讲笑话,可是田澄不太搭理他,只是时不时地跟陆晚云说话,说的还是十分软糯动听的吴侬软语。而不管她们俩说了什么,陆晚云都要不厌其烦地转化成文字再给蒋一澈看,搞到最后,秦书觉得自己反而成了唯一的局外人。
他知道自己活该,只好埋头吃东西。
虽然满满一桌的美食,但是他仍然食不知味。
吃完饭秦书自觉没趣,主动要求去洗碗,蒋一澈来给他帮忙,把田澄和陆晚云两个人留在了房间里。
没吃完的食材还挺多的,蒋一澈负责把它们都一样一样地包好放在冰箱里,秦书则埋头在水槽边对付一座小山一样的碗筷。
“哥们儿,我跟你说件事呗。”秦书一边说,一边回头看了眼蒋一澈。
他当然没听见,还是认认真真地在往保鲜盒里装剩菜。
秦书放下心来,转脸对着手下的水流,一边洗碗一边说:“哥们儿我估计这是最后一次跨年了。”
他对自己笑了笑。
“活到今天也已经是挺不容易的了。毕竟心脏的问题,人是说没就没了。说实话我这么能坚持,有时候都挺佩服自己的。你问我怕不怕?不怕了,都做了好多年的心理准备了。有什么可怕的呢?不就是一口气上不来,咔嚓,就结束了呗。唯一可怕的就是不知道会是哪一天。我自己是觉着那一天不远了。你知道吧,猫啊狗啊的要是快死了,都会自己找个没人的地儿。我也是这么想的。本来这里就是我找的没人的地儿,可是都怪我自己管不住自己,非要招惹那个小甜橙。这下好了,这个地方也不能呆了,还得换地儿。我倒是没什么,就是对不住田澄……”
他说着说着,只觉得血气上涌,没出息地有点眼眶泛红。
又看了一眼蒋一澈,确定自己是安全的,他才继续说道:“本来我是可以无牵无挂地走的,这下……哎……只能希望田澄她能……能忘了我,好好地……幸福下去吧。”
厨房里安静极了,只有水流哗哗地穿过他的指尖,如同那些一去不复返的时光,永远也没有再抓住的可能了。
☆、12-陆晚云-1
一月一日零点的时候,秦书在小院里放起了烟花。
他买的烟花有一人腰粗,点燃后,一簇火星腾空而起,跃到半空中后一分为三,绽放成三朵金光熠熠的烟花,点亮了半边天空。接着便是第二簇,第三簇……小镇的黑夜一次次被光芒四射的烟花点亮,有种妖治的美。
四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直直地抬头看着天空,看着那转瞬即逝,又无法言喻的美好。
烟花放完以后,田澄忽然转头问陆晚云:“晚云,如果有一份像烟花那样美好,那样短暂的爱情放在你面前,你会选择开始吗?”
陆晚云被问得一愣,心中闪现出无数个纷乱的念头。
她情不自禁地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蒋一澈。
他刚才喝了点酒,此刻的眼睛有一点红,正看着前方,应该并不知道田澄问了什么。
田澄偏要把刚才那个问题打在手机里,举到蒋一澈面前给他看。
他看完也是一愣,迟迟没有反应,只是低头跟陆晚云对视了一眼。
他的眼光如同刚才划过天际的烟花那样璀璨,让她心一虚,下意识地错开了眼神。
秦书打破沉默说:“咱们进去吧。外面冷。”
陆晚云赶紧点头,拉拉蒋一澈的手臂,示意他进房间。
一楼的罗汉榻和超大拔步床上已经铺好了崭新的床单被子,本来叫着要通宵打麻将的田澄也不知道为什么蔫了,主动表示要早点上床睡觉,便自己上了二楼。秦书给他们指导了一下洗手间的设备,也很快就上楼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跟蒋一澈共处一室,哪怕是两个人的床铺是在房间的对角线,离得非常远,也让陆晚云觉得有些心慌意乱。
她跟他客气地推让了一番,先后匆匆洗了个澡,便各自上了床。
陆晚云睡的那张老式拔步床跟六尺大床一样宽,四周围着木质的框架,像个小房间一样,其实充满了安全感,可是她无论如何就是睡不着。
房间里已经关了灯,蒋一澈离她很远,她连他的呼吸声都听不见。
“谢谢你带我出来散心。”
陆晚云忽然收到房间那头的蒋一澈发来的消息。
“是田澄想到的,也是她帮忙安排的。”她在黑暗中回他的消息,“我知道我们安排得可能不是很合适,希望你不要觉得我们太唐突。”
“怎么会?我知道你们都是为了让我开心。对不起,我还是有点扫兴了。”
陆晚云明显能感觉到,他整个下午和晚上都在竭力想让自己表现得轻松一点儿,看到他这条消息,只觉得心都绞成了一团。
她反反复复地写了删,删了写,很久才回了一条消息给他:“我是希望你能开心一点,但是你不用有压力,慢慢来,我知道这没有那么容易的。你也不用压抑自己,我都明白的。”
他的手机屏幕也在远处亮了很久,却最终只发来短短的几个字:“谢谢。有你陪我已经好多了。”
她想说如果他需要的话,她可以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陪他,但犹豫了很久,终究还是说不出口。
“你还记得你爸爸吗?”蒋一澈忽然发消息问她。
陆晚云已经想不起来上一次有人这样问她是什么时候了,眼圈一红,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从很早之前就意识到,跟他只能用文字聊天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她那么胆怯纠结的一个人,太多心底的话她根本说不出口。
比如现在。她觉得自己需要好好组织语言才能回答如此沉重的问题。
她编辑了很久才发出一条消息:“记得,又不记得。当时我还小,具体记得的事情很少,但是爸爸的样子,爸爸在我身边的感觉却从来没有忘记过。现在有时候还会想起来爸爸当年每个周六带我去一家音像店听古典音乐CD的场景。就是因为他,我才会喜欢古典音乐的。”
这些话她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却毫不怀疑他一定能懂。
他显然也是每说一句话都要思考一番,许久以后才回复道:“我连生母的样子和感觉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一件事,她晚上要上班,经常给我买Diary Queen的冰淇淋当晚饭。”
陆晚云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顿时心酸得捂住了嘴唇。
他又说:“有时候觉得我有了新的父母就忘记她,很不好。怕她会觉得我更喜欢现在的父母。”
“不是的。”她先把这三个字发了过去,才继续写道,“当时你年纪那么小,当然不会记得很多事情。我也忘记了很多爸爸的事啊。原来我也觉得自己很不应该,但是后来才知道,小朋友会有自我保护机制,会在长大的过程当中忘记很多不开心的事情的。她一定也希望你过得开心啊。”
房间那头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陆晚云心一惊,以为他会过来,抬头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发现他只是翻了个身,好像没有要起来的意思,才一半释然一半失望地躺了回去。
她在黑暗里竖起耳朵屏息凝神了很久,手机才再度震了一下:“可惜我现在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很晚了,睡吧,晚安。”
她没有照例回他“晚安”,而是立刻说道:“不晚。明天没有安排,你想聊到多晚都可以的。”
他没有回复这条消息。
他的那个角落安静极了。她觉得自己忽然产生了某种超能力,似乎隔着这么远,也能感应到他在做什么。
他应该跟她此刻一样,裹紧了被子,将整个人缩成一团,努力地调整着呼吸,似乎这样就可以把心底的伤口完美地藏起来。
夜渐渐深了,陆晚云一直没有收到蒋一澈的回复,猜他应该已经睡着了,才努力合上眼睛想让自己也睡下去。
可是她辗转反侧了很久,不但没睡着,反而想上厕所了。
纠结了一下,她披上外套,拿手机当电筒,轻手轻脚地去了洗手间。
回来时她怕光线晃醒蒋一澈,便把手机压得很低,弯着腰进了房间。
蒋一澈睡的那张罗汉榻比较靠门口,她要回床上就必然要经过他那里。
她慢慢地从他身边经过,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完全忘了其实他根本不会被吵醒。
“晚云。”
黑暗里,她的背后忽然传来一声温柔的呼唤,惊得她差一点儿把手机砸在地上。
她停住了脚步,整个人僵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晚云。”
这一次她听清楚了。
她终于得偿所愿,听见了他的声音。而他是在叫她的名字。
他的声音与她想象中完全不同。无比低沉而深邃,像是管风琴幽幽的共鸣。
而那两个字如此字正腔圆,她从来没有体验过听到自己名字便心脏狂跳不止的感觉。
陆晚云举着手机转身,恍然间外套都掉在了地上。
她看见蒋一澈坐了起来,靠在罗汉榻的扶手上,正看着她。微光里他的神色那么认真,仿佛在等一个最重要的回眸。
她没有思考便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面对面地与他对视着。
他看着她,眼神在她的眼角眉梢长久地逗留。
她抖了抖嘴唇,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只是脸颊渐渐热起来。
他伸手开了落地灯,似乎想看她看得更清楚一些。
他应该想再说什么,只是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了自己的手机。
“我叫你的名字,有没有很怪?”他问。
陆晚云飞快而认真地摇头。
他嘴角弯了弯,很欣慰的样子。
“田澄的那个问题,你的答案是什么?”他又问,问完了便放下手机,期待而有些胆怯地看着她。
陆晚云犹豫了很久,才极其缓慢地打起字来:“如果是一份没有结果的感情,我想我会选择不要开始。我不想伤害别人,也不想被伤害。”
看完她的回答,蒋一澈怔忡了几秒,低下头去,失落地说了一句英文。
“I know I don’t deserve you.”(我知道我配不上你。)
陆晚云的英文并不好,但这句话她奇迹般地听懂了。他的声音十分陌生,却又带着一股宿命般的熟悉,熟悉得令她恍惚。
她想到了夏天时那个没有成功的吻,想到了当时他那么温柔,又那么期盼的眼神。
她飞快地伸出一只手去,抬起他的下巴,让他看着自己。
“不,不是的。”她一边摇头,一边说。
他眼中还是那样黯然,淡色的双眸变得沉重许多。
“我喜欢你。”她用两只手抓住他的一只手臂,缓慢而坚定地说,“我知道这种时候说这样的话不合适。我也知道,我认识的,并不是完整的你。我没有见过你工作的样子,没有见过你跟别人相处的样子,没有见过你玩乐的样子。我见到的,只是特殊时期的你。尽管如此,我还是喜欢上了你。”
这番话她知道为什么自己可以说得如此流利,因为这是她已经埋在心底很久很久的话,几乎要在她心里生根发芽了。现在这样说出来,她不知道他能明白多少。而正是这种不确定,才给了她说出来的勇气。
接着她换了手机打字给他看:“是我胆小,我不敢把自己投入到一份不确定的感情里。怪我太懦弱。如果我能勇敢一点……”
她没有继续下去,默默地放下了手机,抬起头来跟他四目相接。
蒋一澈看着她,温柔地点了点头,像是在表示谅解,接着向她展开双臂,眼里似乎有一抹水光。
她往前探身,轻轻地跟他拥抱在一起。
他的怀抱很暖,很柔软,像是一个美到不切实际的梦境。
她能感觉到他侧过脸来,将鼻尖埋在她的发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屏息了很久,才长长地呼了出来。
那一刻的动情缱绻让她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撩起被他们两个人夹在中间的被子,把她整个人裹了进来。
贴近他的一瞬,她觉得自己的心跳再度猛地飙升了起来。
接下来他们都没有了动作,只是在昏暗的灯光下这么长久地拥抱着,仿佛这样抱在一起,不需要说一句话,就能百分之百地明白对方的心,明白他们同样的无奈,纠结,和难以解释的牵绊。
因为这个漫长的拥抱,陆晚云不敢再见蒋一澈。
她知道她这个时候应该关心他,可是她更知道,再见到他时,她一定会无可救药地把持不住,把对他的感觉倾洒一地。
连她都还时不时地想到蒋一清就会低落失魂一阵子,又怎么能在这种时候把蒋一澈拉进一段毫无希望的感情里呢?
蒋一清父母早在新年之前就回美国了。蒋一澈一个人留在这边,是因为两位老人想要把蒋家老宅里的东西都处理掉,连房子都可能卖掉。
意识到蒋家的一切都要从这里消失了,她震惊了一下,清醒过来以后就觉得这再自然不过了。
上一次蒋一澈回去之前就已经说得很清楚,他很难留在这边。何况现在蒋一清已经不在了,他已经没有了留下来的最大理由。
她时刻都在纠结要不要去看看他,给他送点吃的,或者陪他说说话,但事到临头总会失去勇气,最后只化成一条消息,问问他吃饭了没,有没有什么事情需要她帮忙。而他的回答永远都是挺好的,他一个人挺好的。
那种想见又不敢见的心情几乎将她整个人撕裂开来,每日里都是浑浑噩噩的。
☆、12-陆晚云-2
新年后的那个星期,一波史无前例的寒潮南下了,上海的气温降到了陆晚云绝少体会过的零下八度。
她有点担心普希金纪念碑那儿的流浪猫会不会被冻死,下了班顶着寒风想去看看它们怎么样了。
没想到在那里又看到了蒋一澈。
他背对着她来的方向,正在往花坛里放几个纸箱,每个纸箱里似乎都塞了一些保暖的东西。
半夜的马路上没有别人,陆晚云看着他微弯着腰的清晰背影,不知道为什么居然迈不开步,反而往角落里躲了躲。
他穿得有些单薄,身上是每天都穿着的那件黑色大衣,在这种温度里应该已经不够御寒了,也没有戴围巾手套。
陆晚云意识到他这次回来得可能太匆忙,什么准备都没有。
蒋一澈放好了纸箱,那只从来不亲人的大白猫便跳上花坛边的长椅,用前爪够了够他的手。
他低下头去,摸了摸大白的脑袋。大白喵呜了一声,将整个头蹭到他身侧,唯一的一只眼睛也眯了起来。他则一边挠着大白的脑袋和脖子,一边露出一个淡淡的久违了的微笑。
陆晚云看得更呆了。
蒋一澈一直没有看见马路对面角落里的她,等大白心满意足地跳下长椅跑开以后,他便转身往家的方向走去。
从这条路走,他会先路过眼耳鼻喉医院,和它门口许多助听器的广告招牌,再路过音乐学院,和它门口的一排琴行。
她简直不知道他是以什么心情走过来又走回去的。
她需要紧紧握住拳头,才能压抑住冲过去陪他走这段路的冲动。
第二天陆晚云下班以后又去了普希金纪念碑。蒋一澈果然坐在长椅上陪大白。
她这次走了过去,在离他几步的地方停了下来。
蒋一澈抬起头来,看见她并没有惊讶,只是微微一笑。
陆晚云递给他一个纸袋,和一张在办公室写好的纸条。
“寒流还有一个星期才过去。我帮你买了一件厚一点的外套和一条围巾。别冻坏了。”
他放下纸条,从纸袋里捞出陆晚云给他买的那件厚厚的羽绒服看了一眼,就站起身来开始脱自己本来穿在身上的大衣。
他换了衣服,又认真地系好新围巾,才低头极轻地说了一句“Thank you”。
陆晚云摇摇头,又递给他第二张纸条:“不是什么很贵的牌子,不要想着给我钱。觉得不好意思的话,就每天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吗?”
他看着她,神色微微恍惚了一下,就极其认真地点了点头。
从那天起,蒋一澈每天都会跟她汇报自己当天的安排,而她虽然不敢见他,却会每过几个小时就忍不住要跟他聊一会儿微信。
她知道了他在处理一清留下的遗物和家里的家具摆设,知道了他每天下午会一个人出去闲逛,去看一眼所有他知道的和不知道的老建筑,把它们都拍照画下来,知道了他每顿饭吃什么,几点睡觉,几点起床。
陆晚云觉得这样远程的关心和安慰看起来轻飘飘的,可是蒋一澈却不断地感谢她,说他真的,真的,真的已经好多了。
陆晚云尽量克制自己不要去看猫,因为每次去,他都会在那里。
她算好了蒋一清过世的每个七天,每周去陪他坐一会儿——蒋一清的头七和二七她都是陪着他的,她觉得这是自己再怎么纠结都不能逃避掉的责任。
第二十一天,蒋一澈修剪了脸上的胡子,虽然依旧浓密深长,但至少不是乱糟糟的了。
第二十八天,他开始给她看他这次来上海新买的素描本和里面的内容。
第三十五天,他已经可以带着一抹温柔地看她讲大白跟别的猫打架的故事。
第四十二天,他主动跟她讲了本来打算跟蒋一清去冰岛的事情,还微微一笑写道机票和酒店都没来得及退,一清害他浪费了一整个小型美术馆项目赚来的设计费。
蒋一澈的坚强程度远超她的想象,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眉眼间那股浓重的阴郁散去了大半,虽然还没有回到夏天时那么明亮开朗,但是至少也平静淡然了许多。
她和他的每次见面都是在她家楼下,以一个略带客套的拥抱结束,她每次都只敢轻轻地拍一下他的背,就极快地松开,而他则会抱得紧很多,她次次都能感觉到他把鼻子埋在她的发间,深吸一口气才会放开。
她知道他想要更多,但是她不敢给。
在这个冷到史无前例的冬天里,陆晚云的心态也是史无前例的复杂。连一向能够让她平静下来的音乐都失去了作用,每天24小时几乎不停歇的音响也不能让她片刻的分心。
陆晚云的节目在电台里不是那么重要,也不是那么有新闻性,所以在除夕前两天就停了。
往年她都是第一时间回家过年,可是今年,她不放心蒋一澈。
虽然莫名地很庆幸他还没有回美国,但他要一个人留在陌生的城市过年,怎么想都是件太过凄凉的事情。
年二十九那天,她在回苏州前去了他家,把单位里发的各种熟食和零食全都搬了过去。
陆晚云走进门的一瞬间就觉得这房子不一样了。
蒋一清在的时候,这里永远都是热热闹闹的,有鲜花,有音乐,有接连不断的笑声。
而现在,整个客厅和餐厅都被一股浓重的低云笼罩着似的,很多家具都消失了,本来在客厅一角的三角钢琴也不见了,干干净净的,一片白茫茫。
蒋一澈站在空空荡荡的房间里,神色冷静,甚至还笑着感谢她送来的东西。
他的胡子长长了一些,将整个脸都隐藏在浓密的深色后面。
“你过年有什么安排?”陆晚云盯着他的脸色问。
他淡淡地笑了笑,拍拍她的脑袋,意思是让她不要担心。
“过年了,外面很多饭店都会关门,你自己要……”陆晚云说到一半,忽然说不下去了。
蒋一澈的手仍停留在她的头顶,从一个单纯的安慰姿势变成了温柔的流连,而他看着她的眼神充满了眷恋,眼波流转,眉头微微蹙着,似乎十分舍不得她走。
她顿时觉得喉头发干,被他看得整个人都恍惚起来。
再看他一眼,她可能就走不掉了。
“我会尽量早点回来的。”她低声丢下这句话,甚至都没管他有没有看懂,就匆匆往外走了。
他也没有拦她,只是跟在她身后,还替她打开大门,侧身恭送她离去。
陆晚云走得很快,生怕自己忍不住掉头冲回去。
田澄开着车在小区门口等她,见她神色黯然地出来便问:“怎么了?”
陆晚云开门上车,抓住她的一只胳膊稳定心神。
“田澄,我……”她用另一只手按住自己的左胸,“我心跳得好快。”
田澄回头看了看,难得温柔地说:“要不干脆让蒋哥哥跟我们回去算了。我住我爸妈家,把我自己那套小房子给他住。”
陆晚云看看她,思考了一下,终于摇了摇头。
“不要了。我真的……真的没法再理智了。”
“理智个屁嘛。”田澄哼一声,“要理智干什么?喜欢就在一起,不得不分手的时候就分手,多简单。”
陆晚云怔怔地看着前方,半天才说:“分手的日子不会远了。他的家已经空了。”
田澄愣了一下,也不好意思再劝她,只得开车上路了。
过年对于陆晚云来说,一直是一件意义不大的事情。她家里亲戚不多,这放假的一周,基本上也就是宅在家里陪她妈而已。
她们年三十跟舅舅姨妈两家人一起吃了饭,到年初一便没什么大事了,家里只有两个人,连做饭都十分简单。
陆晚云对着她妈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每每看到她妈,陆晚云就想到自己可怜巴巴的银行账户,虽然她妈从那以后对她态度就好了一些,陆晚云连一句重话也说不出口,但心里至少是有点怨的。只是她心里再气,表面上也是撕不破脸的人,跟她妈连架都没吵过,只是互相都冷冷的,相敬如冰。
她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一部韩剧,想借此分心。偏偏那部剧的配乐简直是神级作品,简单的旋律却格外忧伤凄美,她又一向是容易被音乐打动的人,听得时不时就泪流满面。
年初一晚上吃完晚饭以后,高正铭打电话过来。
他父母都在北京,过年时从来没有跟陆晚云回过家,但是每年都会在年初一打电话过来给她妈拜年。
他今年很有策略,没有打给陆晚云,而是直接打给了陆晚云妈,似乎早已经揣测到陆晚云不会告诉她妈他们俩已经分手了。
陆晚云妈一脸喜色地接起电话来说:“小高你好呀。”
“……你也新年好呀!给你爸爸妈妈拜年哦!”
“……我很好呀,最近蛮好的,还要谢谢你给我寄那么多保健品呀……”
“……嗯嗯,你工作忙,多注意身体……家里的事情让晚云多做一点,你不要管……”
“……你呀,就是太宠她了呀,这样不行的呀……”
陆晚云听着自己妈妈跟高正铭亲热的对话,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如坐针毡。
末了她妈还把电话递给她:“你跟小高讲两句呀。”
“我不要。”陆晚云皱眉躲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