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晚云最怕这些,早早地就躲进了厨房,把吃不掉的螃蟹肉和蟹黄都剥出来,准备用油封上。这是个精细活,她又怕听田澄的故事,就戴着耳机一个人在厨房忙活。
等她把螃蟹都快剥好了,田澄才进来拍拍她。
“讲完了?”她摘下耳机问。
田澄冲门外指了指,陆晚云探头出去才看见蒋一清已经倒在沙发上,满脸通红,睡得不省人事。
“你怎么把她灌醉了?”她不满地皱眉。
田澄叫屈,“怎么是我灌的?是她自己喝的好不好。黄酒后劲大,她没领教过。”
陆晚云想想也是,转过头去继续剥螃蟹。
田澄在她身后贼笑着说:“你又不是她嫂子,这么护着她干什么。”
陆晚云拿胳膊肘捅她,捅完了又正色问:“她锁骨下面那块红斑你看到没?是不是淤血?”
田澄也正色说:“应该不是。我看更像是吻痕。”
“吻痕颜色这么深?”
田澄嘿嘿一笑,“是啊。你别说你没经验啊。”
陆晚云低头不语。她确实没经验,高台长并不是热情奔放的人。
田澄似乎猜到了她的想法,接着又说:“还好你跟高总分手了,不然恐怕这辈子都不知道什么叫激情。”
陆晚云忽然觉得好笑,“现在叫高总居然这么顺口了?以前不是叫高正铭那个混蛋么。”
田澄脸一红,“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何况高正铭虽然渣,但是专业上还是比较牛的,我这么公私分明,怎么能带着有色眼镜看人呢。”
“对了,他没有因为我,给你小鞋穿吧?”陆晚云问。
“没有。”田澄摇头,“有时候倒觉得他挺惨的,天天对着我,就想到你,我还不给他好脸色看。”
田澄有点欲言又止,好像还想继续高正铭的这个话题,陆晚云无视她的眼神,只是指指剩下的螃蟹说:“还不帮忙,都是你挖的坑,赶紧填起来。”
田澄“哦”了一声,乖乖地帮忙拆蟹粉。
等她们好不容易把剩下的螃蟹处理好了,蒋一清才睡醒。
“要不要送你回家?”田澄主动说,“我反正要打车,先带你走。”
蒋一清腼腆地一笑,“我男朋友会来接我。”
“那就好。”陆晚云说着,递给她一个袋子,“这里有一瓶蜂蜜桂花酱,可以泡茶也可以抹面包,还有一瓶蟹粉,回去让你家王阿姨烧豆腐,或者拌面吃都可以。”
蒋一清眼睛都亮了,站起来给陆晚云一个熊抱,“晚云你真好哎。”
松开她以后又问:“这些东西可以放多久啊?”
“两个星期左右吧,还是尽快吃掉的好,没有防腐剂,放不了太久。”
蒋一清的肩膀垮下来,“哦……那我哥哥吃不到了。本来还想留一点,等他年底过来的时候吃的。”
“他年底会来吗?”陆晚云没忍住问。
“对啊,年底我有独奏音乐会,他当然要来啦。”蒋一清理所当然地说,“我从小到大每一场演出他都没有错过过啊。我们还说好了,等我演出完了,就一起去冰岛看极光呢。”
田澄先激动起来:“冰岛?极光?什么时候?”
蒋一清耸耸肩,“演完就走。哥哥会安排的。他已经去过好几次了。”
陆晚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田澄就又说:“你哥哥好厉害啊。”
“对啊。”蒋一清非常坦然地说,“地球上可能只有南极洲他还没有去过了吧。他是那种工作拼命,玩起来也很拼命的人。”
田澄还要再问什么,陆晚云打岔说:“今天这些东西你尽快都吃掉吧。等你哥哥来了我再做。现在还没到大闸蟹最好的时候呢。”
“真的?”蒋一清激动地问,“到时候还有吗?”
陆晚云笑笑,“我先囤好材料,放在冷冻室里冻起来。”
蒋一清又给了她一个熊抱,“晚云,要是天天能吃到你做的饭就好了。”
田澄也跟在边上附和,“对啊,谁娶了陆老师你简直是祖坟上冒青烟啊。”
蒋一清跟着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只顾疯狂点头。

☆、10-陆晚云-3

过了一会儿方任就到了,陆晚云送蒋一清和田澄下楼,见他穿着件黑色皮夹克,站在一辆哈雷摩托车边上等蒋一清,煞是帅气。
三个人走过去刚打了个招呼,田澄就吸吸鼻子问:“你喝酒啦?”
方任被她问得一愣,“喝的很少。”
“那也不能骑车了啊。”田澄皱眉。
“不要紧的。”可能是嫌她多管闲事,方任随便敷衍了一句,便递了一个头盔给蒋一清。
蒋一清也默默地伸手准备接过去,却被田澄劈手抢了下来。
“你不怕死你就自己骑,我送一清回家。”田澄把头盔往方任怀里大力一塞。
陆晚云见方任瞪了田澄一眼,似乎马上就要被惹毛了,赶快出来打圆场说:“喝了酒开车确实不好,最近查得很紧呢。再说一清也喝了酒,等下冷风一吹容易头疼。”
方任看看陆晚云,又看了蒋一清一眼,示意她上车。
“你看什么看?我们说错了么?”田澄抓住蒋一清不让她走。
蒋一清也拽拽方任,小声说:“要不我打车回去好了。”
方任低头看看她,打开储物箱把头盔往里面一扔,“我打车送你回去,等下再来拿车。”
说着,他锁上车,拉着蒋一清就要走。
蒋一清一边被他拖着往外走,一边回头对陆晚云跟田澄说:“今天很开心!我们有空再一起吃饭啊!”她冲她们招了招手,满脸都是灿烂的笑容,似乎一点也没有被刚才小小的不愉快影响。
等他们走远了,陆晚云才无奈地对田澄说:“我拜托你啊田小姐,你能不能不要那么容易炸毛。有话好好说行不行。”
“哼。”田澄不以为然,“最见不得这种不负责任的男人了。看着就一脸暴力倾向,不是什么好人。”
陆晚云其实也有点担心,只是她没有田澄那么直来直去,只是后来算了算时间问蒋一清有没有顺利到家,又绕着弯子提醒她出门要注意安全,天冷了尽量还是少坐摩托车,防止受凉云云,也不知道蒋一清有没有听进去。
虽然她知道蒋一清还是孩子一般的天真心性,但毕竟人家也是个成年人了,自己并没有什么立场去强行干涉别人的生活。
更何况她自己也是被各种事情折磨地焦头烂额。
或许是流年不利,秋去冬来,陆晚云刚从跟高正铭分手和单位要整改的一团乱麻中理出点头绪,她妈就病倒了。
她跟单位请了假,当天就赶回苏州,虽然只有高铁半个小时的车程,但是她还是在寒冬腊月里急得满头大汗,到医院时内衣都已经粘在了背上。
陆晚云妈是不明原因的呕吐,吃什么吐什么,进了医院就是一大堆检查,什么胃镜、呼气实验、B超,她光是在医院各个检查室之间穿梭预约就已经累得两眼发花。
陆晚云妈平时骂起她来中气十足,这时候却蔫了,躺在床上一言不发。
医院的检查要排时间一项一项做,陆晚云她妈又一直在吐,一时出不了院。
第二天晚上陆晚云刚要从医院回家拿点换洗衣服,就在走廊上迎面碰上了来探病的舅妈。
平时她不在的时候,舅妈和舅舅经常来看她妈,陆晚云跟舅妈也算是相当要好。
舅妈没有要求进病房,只是在门口问了问陆晚云情况,听说她妈目前还没有什么太大问题,才舒了一口气,神色有些尴尬地看看陆晚云,欲言又止地说:“小云,我有件事情……觉得还是要跟你讲一下的。”
“舅妈你说。”陆晚云看她脸色就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
舅妈看看病房门,压低了声音对陆晚云说:“你妈妈她……欠了我们家跟你大姨家几万块钱呢。”
“什么?”陆晚云头一大,她平时每个月都有给妈妈寄生活费,足够她一个人生活了,怎么会欠人钱呢?
舅妈吞吞吐吐地说:“按说都是亲戚,我们搞得像讨债鬼一样也实在不好意思……但是小云啊……你妈妈平时打的牌可不小啊……”
陆晚云眼前一黑,“她跟我都说是以前同事一起打发打发时间,不来钱的。”
“哪有打牌不来钱的啊。”舅妈拍拍她手,“她也不敢跟你讲呀。欠了钱么只好找我们借,我们总不能看着她被外人追债……”
陆晚云简直要以头撞墙。
舅妈还好心地安慰她说:“我们的钱你不用急着还哦,就是你回头还是劝劝你妈,不好跟外人打牌的呀……”
陆晚云强忍心头的烦躁问:“舅妈,我妈欠了你们多少钱?”
舅妈不好意思地说:“我们家是六万,你大姨家也是六万。”
陆晚云再也站不住,沿着走廊的墙壁滑了下来,坐在冰凉的瓷砖地上。
十二万。
她所有的积蓄加在一起只有八万。
舅妈蹲下来拉住她手:“你不要急哦,这些钱慢慢还……”
陆晚云摇摇头,“舅妈,你们存点钱也不容易,你给我个账号,我回头就转给你们。”
她一边说,一边把手指紧握成拳,几乎要把手心掐出血来。
舅妈仍在安慰她:“不急,不急的啊,你妈妈这不是还在住院……”
她这才意识到,扣除了这次的医药费,她欠的钱就更多了。
她抬头看看舅妈,嘴唇抖了抖,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陆晚云没有哭,因为她早就知道哭是没有用的,只得强打精神先把眼前的事情应付过去。
陆晚云她妈的症状在慢慢缓解中,各项检查的结果出来也似乎没看出大什么问题,所以在医院的几天晚上,她躺在床上时,想的最多的一个问题就是以后要怎样多存点钱。
她平时一个人开销不大,几乎很少出去吃喝玩乐,所以钱还是能攒下来一些,但是因为工资本身并不是很高,所以再怎么节约,也不可能存太多钱下来。
她思来想去,觉得唯一能够大幅压缩的,就是自己的房租了。
她住在市中心的老房子里,虽然因为租的早,房东这几年涨租涨得也不多,已经算是性价比极高了,但房租本身还是占了平时开支的大头。
现在要省钱,唯一见效快的,就是退了这套房子,搬去远一点的地方,或者干脆跟别人合租了。
想到自己一把年纪了居然越混越差,又想到现在这套房子里一样一样自己陆续添置的东西和周围已经熟悉无比的环境,她就悲从中来,将自己的脸死死地埋在枕头里,努力忍住眼泪。
唯一的安慰是,她这个月初刚交过房租,要搬家也要到过完年后了。
出院后陆晚云见她妈还是一副蔫蔫的样子,也不敢跟她提欠债的事情,只是旁敲侧击地提醒她,以后要注意身体,也要少跟不靠谱的人交往。
大概是舅妈说了什么,她妈妈一反常态地十分听话,还小心翼翼地说:“我身体不好,以后还有好多要花钱的地方,真是为难你了哦。”
陆晚云也很少见她妈示弱,只好无奈又心酸地说:“该花的钱总归是要花的,这是我的责任,说不上什么为难不为难的。只是乱七八糟的钱……我是真的负担不起。”
她妈立刻主动表示会好好待在家里保养身体,不会乱跑。
陆晚云把自己所有的存款都拿了出来,又找田澄借了五万块,才勉强把欠的钱都还上了。她又叮嘱了舅舅和大姨一家,千万不要再借钱给她妈,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就要立刻通知她,才稍微放下了一点儿心。
结束休假的那天已经是冬至,陆晚云在回上海之前先去给她爸扫墓。
她下午才到的墓园,扫墓的人已经都散得差不多了,冷风中只有零星的几个人,四周都安静得毫无生气。
她照例带齐了东西,在她爸的墓碑前泡了一壶碧螺春。
“爸爸。我跟高正铭分手了。”陆晚云看着她爸爸几十年如一日的面容,笑笑说,“虽然你告诉过我,人生最要紧就是要忍,但是我真的忍不了,我真的没有那么爱他。我只跟你一个人说过的,我最喜欢高正铭的一点,就是他讲话的口音……跟你很像。”
她蹲下来抱住膝盖,“我知道,要是你在的话,我就不用这么辛苦地忍了四年了。而且你会告诉我,钱不重要,我找个自己喜欢的人就好了,对不对?可是你不在了,所有的事情就只有我一个人扛……”
她停了下来,伸出两只手捂住温热的紫砂茶壶,无语凝噎。
墓园里的人很快都走光了,手里的温度也一点点的全凉下来,寒风中,她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孤独,泥灰色的天一点点压下来,她眼前只剩不再能替她分忧的爸爸,和黯淡无光、压力重重的未来。
回到上海的家已经是晚上了,陆晚云精疲力尽地胡乱洗了个澡,连饭都没有心情吃,就钻进了被窝。
明天下午就又要上班了,她还是需要先攒点儿体力。
躺在自己的枕头上,她才终于有心情刷了刷近一个星期都没有打开过的朋友圈。
跟她近日来一直琢磨着的医药费、房租、存款不同,她的朋友圈一如既往地充满了风花雪月,因为马上就到圣诞了,已经有人开始休假了,也有人开始晒圣诞树,往树上添置彩灯,往树下堆放礼物了。
她机械地看着一片歌舞升平,阳光灿烂,心里已经麻木到失去了知觉。
这个世界上活得这么不如意的,似乎只有她一个而已。
刷到三天前的朋友圈时,陆晚云忽然看到了一段十分令人心惊胆战的话,是蒋一清学校的一位教授发的。
“你是我们最年轻的客座教授,也是我们笑容最灿烂的天使。上帝想要听最迷人的钢琴曲,才带走了你。”
下面配的,是一张蒋一清的黑白照。
那张照片陆晚云认识,是蒋一清为了年底的音乐会拍的,原先的照片里蒋一清穿着件红色的露肩礼服裙,娇艳欲滴,如今被调成了黑白两色的,变得十分奇怪。
陆晚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被惯性支配着又往下滑动了几次手机屏幕,发现连着好多条都是不同的人发出来的这同一条内容,同一张照片,这才腾得一下坐了起来。
她没有片刻思考,随便套上了一件羽绒服就冲出门去,除了手机和钥匙,连钱包都没有拿。

☆、10-陆晚云-4

陆晚云家离蒋一清家不远,她打车过去只花了十分钟。
蒋一清家的小院敞着院门,正对着院子的大门则紧紧闭着,四周的玻璃窗都透着光。
来给她开门的是蒋一清家的王阿姨,她红肿着双眼,一看到陆晚云就抓着她手说:“陆小姐,你怎么才来啊。”
还没等陆晚云反应过来,她就又抓紧了一些,“我们一清怎么这么命苦啊!这才二十多啊!都怪她那个男朋友,没事带她开什么摩托车!还半夜里上高架,方向没把稳,直接从上面冲下来,当场人就没了呀!”
陆晚云跌坐在玄关的换鞋凳上,发觉自己的嘴唇和双手都在颤抖,下意识地想追问下去,却发觉自己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旁边的客厅里传来歇斯底里的咒骂声,全是英文的,声音嘶哑破碎,陆晚云一个字也没听懂,只是在其中听见一件玻璃器皿掉落在地碎裂的声音。
陆晚云站起身来,松开王阿姨的手往客厅走,远远地就看见一个跟自己妈妈年纪差不多的妇人,正在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着。她虽然头发散乱,满脸泪痕,但仍然能看出来平时保养得当,一看就是蒋一清的妈妈,而正抱住她往沙发上带的,显然就是蒋一清的爸爸了。
陆晚云不知道她刚才那么生气地在骂谁,顺着她目光往角落里看,才发现垂着脑袋一动不动站在那儿的,居然是蒋一澈。
他的额角渗出一道血迹,从左边肩膀往下的半个身子都被水打湿了,脚下还躺着一堆玻璃碎片,显然是刚才蒋一清妈妈拿着水杯之类的东西砸中了他。
陆晚云一惊,刚想走过去,他却好像根本没有看见她,默默地转身就往后门走去。
那边沙发上,蒋一清的妈妈哭声渐小,陆晚云决定还是先过去看看她。
客厅里的壁炉被布置成了灵堂的模样,蒋一清在照片里笑靥如花,配上两侧的烛光,显得格外诡异。
陆晚云呆呆地走到沙发边,叫了一声叔叔阿姨。
蒋一清爸爸还有些理智,看了看她问:“你是一清的朋友吧?”他中文讲得有些不那么字正腔圆,显然是平时很少说。
陆晚云点点头。
蒋爸爸眼睛也是红肿的,“一清人缘好呀,好多人来看她。可是怎么会……出车祸……”
他似乎已经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便又搂着蒋一清妈妈,两个人抱头痛哭起来。
陆晚云木木地蹲下来,十分苍白地说了一句:“叔叔阿姨,你们节哀……还是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啊。”
蒋爸爸点了点头,接过陆晚云递给他的纸巾抹泪。
陆晚云转头再看看壁炉上蒋一清的照片,机械地走过去取了三支香点上,拜了几拜,把香插进香炉里,又在灵前站了半天,都还是没有反应过来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看着蒋一清的遗像,想到的却都还是不久前她在她家里,举着螃蟹,眼睛笑成一条缝的样子。
现实简直像一出荒诞剧,她根本跟不上节奏。
陆晚云呆站了许久,渐渐清醒了一些,回头看了看沙发上已经平静下来的蒋一清父母,下意识地穿过客厅和厨房,往后门走去。
外面一片黑暗的夜风里,蒋一澈背对着她,坐在门外通向后院的几层台阶上。
她从他身边走过,下了台阶,站着的高度正好跟他相当。
看见陆晚云来,他松开了一直按在额角的左手,露出一小块伤口,虽然血已经不流了,但小小的一个洞,看起来还是有点吓人。
他抬头看着她,眼神无比茫然,似乎不认识她,又似乎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陆晚云跟他对视了一会儿,才走近一步,半蹲在他面前,看了看他额上的伤口,小心地从里面取出一块细碎的玻璃渣。
她刚抬起手想要替他擦一擦血迹,他就伸手抱住了她。
陆晚云先是一僵,接着便半跪在了台阶上,拥住他的肩膀。
他抱得她很紧,身体渐渐颤抖起来,像是一片落叶想要最后抱住树枝那样孤注一掷,又毫无希望。
他只穿着一件衬衫,又不知道在门外坐了多久,全身冻得像冰块一样。陆晚云用一只手拉开自己羽绒服的拉链,敞开了衣襟紧紧地拥住他。
两个人贴在一起后,蒋一澈趴在她肩头哭了起来。
同一瞬间,她也终于被无比悲伤的真实感击中,把脸埋在他颈边,两行眼泪滚滚而下。
他哭得十分克制,只有偶尔会发出低低的哽咽声,但她能感觉到他身体无助的抽动和渐渐在自己肩头扩散开来的一片潮湿。
陆晚云抚着他背,明知道他听不见,却无法自拔地在他耳边轻声说:“没事的,你哭吧,我在这里……没事的……我陪着你……”
她觉得她并不是在安慰他,而是在安慰自己。
在这个潮湿暗沉的冬天里,生活里的一切仿佛都错了位,人生变成一个巨大的泥潭。她已经不知道她是在为了蒋一清哭,为了蒋一澈哭,还是为了她自己哭。
她也不知道自己重复了多少遍“我陪着你”,直到蒋一澈缓缓地松开了她。
他低头用双手捂住脸,迟迟没有抬起头来,似乎想把眼泪先擦干净。
陆晚云飞快地解下自己的围巾塞到他手里,他低头怔了怔,抓住围巾一角先擦了擦她的脸,才又胡乱擦了擦自己的脸。
他抬起头来看着她,眼里没有一丝光彩,好像被刮着朔风的黑夜吸走了所有生机。
“外面太冷了,我们先进去好不好?”陆晚云抓住他冰凉的手说。
他反应了一会儿,低头看了看她的手,才木然又顺从地站起来。
她紧紧握着他的手腕,拉着他开门进去。
蒋一清爸妈已经不在客厅里,估计是上楼休息去了,厨房里还亮着灯,应该是王阿姨还在。
陆晚云看看蒋一澈额头上那个小小的洞,先把他带到沙发上坐下,才去了厨房。
“王阿姨,你有没有纱布酒精什么的?”她小声问。
王阿姨点点头,“有有,在电视柜里,我去拿……”
“没事,我去拿就行了。”陆晚云转身刚要走,王阿姨又叫住她:“陆小姐,一清哥哥没事吧?”
陆晚云摇摇头,“很小的一个伤口,消下毒就好了。”
“哦……还好你来了呀。”王阿姨抹抹眼泪,“蒋太太从前天回来就一直在骂他。其实关他什么事呢?一清出事的时候他根本都不在上海的。要怪就只能怪那个方任呀!他倒好!当场就死了,倒是省事了!”
陆晚云把这些信息拼凑在一起消化了一下,才低声说:“情绪总要有地方发泄的。一清妈妈也只是没有爆发的对象才……”
她下意识地往客厅里看了一眼,蒋一澈仰面靠在沙发上,从这儿只能看见一个阴影中的侧脸。
“哎……听说蒋太太在美国的时候就有什么抑郁症什么的……这下日子可怎么过呀……”王阿姨一边摇头,一边眼泪又要涌出来。
陆晚云被她带得眼睛也红了,“王阿姨你别太难过了,这么晚了,先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
王阿姨点点头,“我烧点热水,你们待会泡点茶喝。天冷,别冻感冒了。”
陆晚云谢过她,自己又去电视柜里找出了医药箱。
上次跟蒋一澈在一起时,他也曾经在这里翻出过医药箱,当时他们就坐在这张沙发上时,笑得那么开心,他还差点吻了她,而现在……不过短短几个月,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回头看了看他阴沉到陌生的脸,恍如隔世。
陆晚云站在他身边,低头先匆匆忙忙地在手机上打了很长的一段字:“对不起,我这两天都不在上海,否则的话应该早点来的。我不敢想象你现在的感受,只想告诉你,我十岁的时候爸爸就去世了,当时我年纪小,还不太能完全明白失去亲人是什么感觉,我也知道世界上没有什么感同身受,但是我想我多少可以懂一点点你的心情。你有什么话都可以告诉我,就算我不能全部理解,至少你说出来以后会舒服一点。你不想说也行,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我都会陪你一起的。”
她跪在沙发上,把这段字塞进蒋一澈手里,才打开药箱,拧开一瓶酒精棉球开始处理他额头上的伤口。
那个小小的洞不深,她却一直双手颤抖,擦了很久才把他脸上的血迹擦干净,又撕开一块创可贴替他贴在额角。
在她做这些事的几分钟里,他一直看着她刚才说的那番话,眼圈红到她不忍心看。
等她扔掉棉球,走回电视柜放好药箱,又去厨房泡了两杯热茶回来以后,他才终于放下了她的手机。
陆晚云在他身边坐下,情不自禁地把左手放在他背上,轻轻摩挲着,侧头盯着他的脸色看。
他转过脸来看着她,目光起初依旧涣散无神,对上她的眼神以后才渐渐有了焦点,嘴唇微微颤抖了两下。
她觉得他一定是有话想说,于是便对他微微地点了下头。
似乎被她的动作鼓励了,他马上就低下头去打了一句话:“刚才我妈妈问死的人为什么不是我。”
他面色平静地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甚至都没有看陆晚云的反应,自己又继续写道:“我知道她是一时生气,但其实我也希望死的人是我。”
陆晚云皱起眉,使劲地摇摇头。
他依旧在飞快地接着打字:“我是领养的。”
陆晚云震惊地看看他的手机,又看看他脸。
他无比平静地告诉她:“我生母是中国人,以前是酒吧驻唱的歌手,她也不知道我生父是谁。我六岁的时候,她生病去世了,我被一清父母收养,当时一清已经一岁。我现在的中文名字也是跟着她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