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容抱住自己的膝盖,有些艰难地消化着这些信息。
“那……那什么摇头丸……”
“苏雅放他口袋里的。不然你以为她后来为什么对他那么好?”
“她为什么要……”
“谁知道。”安迪又耸耸肩,“警察来了,心慌的吧,要不就是想把他留下来呗。”
“那洛钧为什么不说清楚?”
“那时候场面那么混乱,谁说得清楚?完全就是一团烂账。”安迪叹气道,“洛钧他爸知道这事都气疯了,后来也不知道通了多少关系,才算是没把事情闹大,也没曝光。”
“后来……”
“后来的事你差不多就知道了。他出来以后,原来那个圈子是混不成了,就在国内念了个表演系的研究生,然后……你就回来了。”
她低头捋清了思路,声音有些发颤地自言自语道:“所以……所以全是因为我?”
安迪没有说话,只是居高临下地拍拍她的肩膀,表示安慰。
她自责地把脸埋在手掌里,久久都说不出话来。
安迪蹲到她面前说:“丫头,其实这些事都不算什么,当时一夜之间十几年的心血都没了,洛钧不都挺过来了?现在他也一样能挺过去。说到底,他最接受不了的只有一件事——你走了。”
安迪站起身来:“对了,你走的那天他还让我赶到机场去找你,让我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个给你。可惜我去得晚了,你已经飞走了。”
他从抽屉里翻出一张小小的便笺纸。
纸上是一行匆匆写下的话,他平时挺拔飘逸的字显得龙飞凤舞:
容容,还记得你答应过,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要相信我吗?记住,信我,等我。
雪容的眼泪一下子就滚了出来。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酒吧打车回去的,只记得那刻骨铭心的四个字,信我,等我。
她居然愚蠢得一条都没做到。
她从小那么听他的话,把他当神一样仰望,却在最关键的时候背弃了他。
就连今晚的纠结和怀疑,都让她羞愧得无地自容。
第二天是陈洛钧主演的话剧首演,雪容白天试着打过两次他的电话,都关机了。她极其小心地戴了帽子和眼镜出门,一路低着头去了剧场的售票处想买一张晚上首演的票子,结果发现票房销售居然好得一塌糊涂,排了半天队,才买到一张倒数第二排的票子。
雪容找到自己的座位以后就埋头看着手机,不敢抬头,生怕被人认出来,等快开场偷偷四下一张望,才发现周围坐满了人,连最差的角落里的位子都没空着。
她刚窃喜了一会儿,就发现形势不太妙。
本来应该在大幕拉开时就安静下来的观众席里一直有人喧闹个不停。有打电话的、聊天的,甚至还有拿手机的亮光晃台上的演员的,剧场的工作人员都来不及制止。
她记得伍德曾经跟她说过,台下观众每说一句话,每做一个稍微大点的动作,都有可能影响台上的演员。轻则忘词走错位,重则影响心神发生舞台事故。
周围吵得她连陈洛钧的台词都没完全听清,只知道他演的是个落魄的秀才,其他配角的戏就更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了。就算她看的话剧不多,也知道这种现象实在不正常,不经意间满手心都是焦急的汗水。
第一幕结束时,只有一小部分人在鼓掌。
台上的灯光暗了很久,第二幕才开始。
雪容能看出来台上的演员都很卖力,但不管他们多么认真,底下总有人就是不买账,乱得像个大茶馆,连那些真正来看戏的人都渐渐地被影响了,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
她后来已经不忍看下去,只得把头低下去,暗自祈祷时间过得快一点,就这么如坐针毡地熬了将近两个小时。
演出结束以后,她等散场的人群基本走光了才离开座位。
这个剧场就是当年她看着陈洛钧排《漂泊的圣彼得》的那座剧场,她借着熟悉地形,从一扇侧门混进了后台休息区。
后台的氛围也奇怪极了,几乎所有的工作人员都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在休息室走廊上穿梭,收拾服装的,准备离开的,低头发短信的,场面忙碌,却近乎鸦雀无声。
她怕被人看见,在卫生间躲了一会儿才出来。
后台的工作人员已经差不多都走了,她沿着已经关了一部分灯的走廊一直走到后台,都没看到陈洛钧的身影。
她放轻脚步在后台张望了一番,本来打算走的,却忽然下意识地转身又往舞台的方向走了两步。
陈洛钧就站在舞台的正中间。
她起初只是看见了一个隐约的剪影,慢慢适应了周围的黑暗以后才分辨出了他身体的轮廓。
他站得很直,如同一棵雪中的青松,目光也笔直地看着前方,看着已经空无一人的观众席。
满场翻起的深红色座椅,被浓墨一般的黑暗笼罩的舞台,强忍失意静静立在台上的身影。
无限凄凉。
她觉得自己如同一个回到了犯罪现场的杀人犯,残忍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她又一次毁了他,毁了他的名声、毁了他的理想、毁了他将近二十年的苦苦追求。
她没敢上前走到他身边,只是颤抖着转了个身,默默地离开了。
回到家里,雪容和衣倒在床上。
没有开灯,天花板却如同一块清晰明亮的幕布,循环播放着她从认识陈洛钧开始的情节。
他教她做数学题,他陪她买琴弦,他在火车站接她,他给她做大餐。
而她为他做过什么?什么也没有。
她去过那么多地方,却很少在他需要的时候出现在他的身边。
陈洛钧的电话几天以来第一次出现在她的手机屏幕上,她愣了愣,坐起身收拾了一下心情才接起来。
他的声音与平时并无不同,仍然是轻轻地叫了一声“容容”。
“这么晚还没睡呀?”雪容故作轻松地一笑。
“嗯。刚到家。”
“哦。”她没敢问他晚上的演出如何。
“今晚……挺顺利的。反响不错。”他却破天荒地主动说。
她眼眶顿时红了,先是捂住了口鼻,屏息了好久才说:“太好了。那恭喜你啊。”
他笑了笑。
如果不是亲身去过今晚的剧场,她几乎就要被他骗到了。
“最近天天都要演出,要注意身体哦,听说明天就要降温了呢。”她一边若无其事地说着,一边泪水已经流了满脸。
假装没有看到他摔倒谷底的狼狈模样,已经是她唯一能做到的事情了。
天亮以后,雪容一个人去了寒月寺。
那些跟陈洛钧偷偷在山上见面的日子仿佛还近在眼前,他们沉默地在树下对坐,十指紧扣,仿佛生怕一松手就错失了彼此。
她用自己的左手牢牢握住右手,仿佛在练习当时握住他手的感觉。
右手的手心里,是他当年匆匆写下的“信我,等我”的字条。
她终于明白了他说的那句“我怕你最后嫁的不是我”是什么意思了。一直以来她都觉得自己是缺乏安全感那个,却不知道他才一直是那个孤独害怕的人。
她跪在菩萨像前,生平第一次虔诚无比地祈祷。
“爸爸,如果你能听见的话,就再帮容容一次,最后一次。我知道以前都是我不好,但是容容已经长大了,再也不会不懂事,再也不会任性了。我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在乎,只要阿洛好好的,只要他开心。”她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喃喃地说,“就算他不是我的……”
“阿洛一直都是你的。”
她转过身,看见他就站在她身后,眉眼温柔地淡淡一笑。
那个笑仿佛一抹阳光,穿透了层层云海,阵阵薄雾,点亮了他们之间的每一个分子,每一粒尘埃,把整个世界染成了温暖而灿烂的淡金色。
她晃了晃,泪眼蒙眬地站起来,叫了一声“阿洛”,低头牵住他的手。
“你怎么来了?”雪容问。
“有点想见你,去了你家,你哥哥说你出来了。我就猜到你会来这里。”他的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温和。
雪容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陈洛钧抓住她的手指,把她冰冷的指尖握在自己的掌心。
“对不起。”她低头跟他说。
“怎么老是说傻话。”他笑着捏了捏她的手指。
她极其认真地摇摇头:“不是的,阿洛,我从来都没有认真地跟你说过这句话。你当年受着伤坐了一夜火车回来找我的时候,我没说;拿钥匙砸你差点把你砸破相了的时候,我也没说;后来……后来我一个人跑去英国……”她停了停,竭力忍住泪,抬起头来看着他,“还有这一次……阿洛,一直都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你,可是你从来不说,从来都不怪我……”
陈洛钧低下头,手指缓缓地划过她的额头眉角,依旧笑着轻声说:“因为你是容容啊。”
她扑进他的怀里,只觉得五脏六腑全都纠结到了一起,想哭却哭不出来,满胸的情绪翻江倒海,只得死死地抱住他,孤注一掷地用尽全力。
她柔软湿润的鼻息拍在他的颈边,仿佛热得发烫,令他情不自禁地把声音放得更软,就像当年第一次安慰她时那样,低低地叫着她的名字,容容,容容。
门外狂风呼啸,卷起三两片刚落的雪花扑面而来,她稍微清醒一些,放开手臂,拉着他到避风的角落里坐下,缓缓地把脑袋搭上他的肩头,环住他的腰轻声问:“阿洛,你那六个月,是不是很可怕,受了很多罪?”
他用指尖绕著她的头发:“还好。”
这个答案显然不能让她满意:“不要骗我。”
他考虑了一下说:“真的还好。就是跟我住一起的是个卖肉的,每天绘声绘色地讲怎么杀猪怎么放血,搞得我再也不想吃肉了。”
她先是笑了出来。多么荒诞的经历。
可她抱着他的手臂却颤抖了。她其实早该知道,他身上发生的那么多变化都是有原因的,只是他表现得太过坚强,她就从来没有真的关心过。
雪容吸了吸鼻子:“阿洛,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至少都有我信你、等你,还有……爱你、陪着你。”
他心头一痛,接着却觉得全身热血奔涌,侧过脸,难以自持地用力吻了吻她的额头。
这句简简单单的誓言,他等了足足十五年。
就在刚才上山时,他还在担心,怕她不在,怕她又一次像以前那样,承受不了压力逃了。
他的容容,终于,终于长大了。
“可是你也要记得。”她摩挲着他的背补充道,“你不用所有的事情都自己扛,你不舒服的时候我可以照顾你,你不开心的时候我可以逗你笑,你……”
她忽然哽咽了一下,说不下去了。
明明昨天半夜时都想好了,明明把所有的犹豫和忐忑都抛诸脑后了,抱着他却词穷起来,她心里一急,眼泪差点就要滚出来。
“容容,晚上去看我的演出吧。”他低声地接过话头,声音平静而笃定,“不过我要提醒你,可能不太好看。”
她使劲地点头,嘴角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两行眼泪却终于倏地沿着脸颊滑落。
门外的雪越下越大,天地间扯起了一道白色的大幕,仿佛把他们跟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当晚的情形并没有比前一天好多少,台下仍旧是一片嘈杂。
雪容不知道陈洛钧还能这样撑几场,她甚至开始有些懊恼他是那样一个坚定的人,如果他干脆半途而废……
第一幕结束时,几乎没有人鼓掌。
第二幕开始了,大幕却迟迟没有拉开,只有幕前一盏顶灯执着地亮着。
陈洛钧忽然昂首从后台走到幕前,撩起长衫深深地鞠了一躬。
“各位观众。”他放下衣摆,抬头环顾了一下观众席,目光坚毅而沉着,“刚才制作人告诉我,你们当中的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我来的。回头演出结束了我会回来,就站在这儿,如果你们有什么想问的、想说的,可以到时候一起冲着我来,哪怕是想骂我、想拿东西砸我,都悉听尊便。”他微微一笑,转而神情严肃地说,“但是这部戏并不是我一个人的,有很多你们看得见或看不见的工作人员,为它付出了宝贵的热情和精力。所以,我拜托你们,在演出的过程中,给这个舞台、给我们所有的演员,也给你们自己,一点基本的尊重。谢谢。”
说着,他又深深地弯下腰去,久久没有起身。
本来热闹的台下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连照明灯发出的嗡嗡声都清晰可闻。
陈洛钧站直了,干脆利落地一个转身,径直回了后台,只有身上的青衫在台口留下了一个淡淡的残影。
他说刚才那番话的气势,把雪容都镇住了。
她没想过他气场全开的时候,会有如此震慑人心的气度,平时的温文尔雅,一丁点都看不见踪影,全身都笼罩着让人无法逼视的犀利和强大。
大幕再拉开时,布景没有换,第一幕又被重新演了一遍——这回没有人再说话。
演出结束时,台下先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角落里传来一声掌声,如同水波一般渐渐蔓延开来,掀起滔天巨浪,久久不曾平息。
演出结束后,雪容第一个赶在人群散开前离场,穿到了后台。
演员休息室有好几间,她小心地探头张望了一番,在走廊尽头的一间里看到了陈洛钧。
他一个人坐在躺椅上垂头不知在想什么,身上还穿着刚才演出时的衣服,好像从下了台就一直坐到现在,一动都没动过。
雪容敲了敲门,他才蓦然抬起头,有些恍惚地看了看门口,见到是她,便抬起手示意她过去。
雪容转身带上门,轻轻走到他面前,冲他笑了笑。
他眉眼间全是疲惫,连抬头看她的眼神都略显吃力。
“外面人都走了。”雪容柔声说,“放心吧。”
他松懈下来,仰面倒在了躺椅上。
“还不换衣服?”雪容一边说,一边伸手去解他长袍的扣子。他就一直这么躺着,任由她摆布。
脱下外衣,雪容才发现他里面的一层布衣已经完全被汗水浸透了,白得都有些透明。
他自己坐起来,换了干净的衣服,又重新躺下了。
她心疼地俯下身去,极尽温柔地吻上他的嘴唇。
他起初有点木讷,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开始有微弱的回应。
刚才那个控制了整个舞台的他褪去了所有光环,又变回了她温柔的阿洛。
“要不要早点回去休息?”她松开他的唇问,“明天、后天,还有几十场演出呢。”
他思考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站起来穿外套时,他忽然不经意地问:“容容,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出去?”
“这还用问吗?”她一边把厚厚的围巾绕在他脖子上一边问,“不跟你一起我跟谁一起?”
“外面说不定会有人等着我。”
“那又怎样?你不想让人家看到你跟我在一起?”她勒紧他的围巾。
“不是不是。”他赶快投降,“我怕你……”话没说完,他又改了主意,扬眉一笑说,“没什么好怕的。让他们随便说去。”
说着,他低头紧紧握住她的手。
推开剧场门之前,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了停脚步,又同时紧了紧握在一起的双手。
刚一出门,一堆闪光灯就围了过来。
“陈洛钧,你对刚才演出过程中忽然停下来说的那番话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昨天新闻上播的那些事情是不是真的?”
“你到底有没有坐过牢?是不是应该给粉丝一个确切的交代?”
“这位小姐是不是你女朋友?她是照片上那位吗?”
保安及时拦住了不断往他们身边涌来的记者,陈洛钧一手牵着雪容,一手举在她眼前,挡住了噼噼啪啪的闪光灯,脚步极快,一言不发地带着她走了出去。
直到上了车,他都没有松开她的手一丝一毫。
“阿洛,你什么都不说,真的不要紧吗?”雪容偷偷瞄着窗外的人群,小声问。
“有什么好说的?”
“他们都觉得你是不负责任,脾气又暴躁的人啊。”
“那又如何。”他轻描淡写地说,“我本来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
“哦。”她也没有多问,只是心潮难平地看着窗外,“其实也是,只要我们自己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就好,也用不着证明给别人看。”
他紧了紧握住她的手。
她选择了这样一条难走的路,虽然有些害怕,但贴着他手的温度,不知怎的就勇敢了起来。
陈洛钧看着她,忽然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啊?”她奇怪地问,“有什么好开心的。”
他脸上的笑容愈发舒展明亮,还渐渐笑出了声。
“喂喂。”雪容推他,“是不是傻了啊?”
他摇摇头,一把搂住她,语气激动地略有些不稳:“容容,我活了三十多年了,今天是最没有顾忌的一天,做我最喜欢的事情,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跟谁在一起就跟谁在一起。”
她从没过他像现在这样,跟个小孩子似的,任性得这么欢天喜地。
“你这是破罐子破摔了啊陈先森。”她笑着抱住他,“好吧,反正至少我不会嫌弃你。”
“嗯。”他居然重重地点了点头。
“对了。”她费了半天劲才推开他,从自己包里摸出一个盒子,“给你看我今天一个下午的成果。”
陈洛钧不明就里地接过她手中的纸盒,从里面拿出了一只杯子。是她当年送给他的那只形状古怪的手制陶杯,所有的碎片都被她小心地找回了应有的位置,用胶水牢牢地黏在了一起。
他捧在手里,仔细地上上下下摸了个遍,抬头对她一笑说:“都拼好了。”
“嗯。”雪容点点头,“我们的一辈子,都拼好了。”
“齐诺先生,听说您这次这本《时间的灰烬》的中文版有两个结局?是为什么呢?”
齐诺看看提问的记者,又看看坐在他身边一起接受采访的雪容,笑笑说:“这要问江雪容小姐了。我写的结局是男主角生病去世了,那个大团圆结局是她写的。”
一群记者都把好奇的目光投向雪容。
她有点窘地悄悄转过头对齐诺说:“不是说好这个问题你回答吗?”说着,她瞪了他一眼。
“咳咳。”齐诺清了清嗓子又说,“其实原因也很简单。因为江小姐觉得这个初恋的故事,还有书中男主角的气质,都跟她的亲身经历很像,所以非常不喜欢我写的结局。”
雪容气得眼睛都快瞪出来了,没好气地压低声音说:“你不是说会帮我编个理由,不会说实话的吗?”
齐诺对她摊摊手,做无赖状。
“那江小姐,你既然也有自己写书的意愿,有没有考虑过写写你跟陈洛钧的故事呢?”有记者顺着齐诺的话问。
雪容只得礼貌地笑笑:“我没有自己写书的打算,我写的东西也实在见不得人。”
“前两个城市的签售会陈洛钧都有到场,他今天为什么没来?”
“他有自己的工作,走不开。”雪容继续笑道。
“他是去参加今天晚上的颁奖典礼了吗?”
雪容只好点点头。
“江小姐,你觉得他今晚有希望拿到提名的最佳男主角吗?”不知道为什么,记者提问的方向已经完全偏了。
“我想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只是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演自己喜欢的角色吧。”雪容尽量把答案控制得很短,生怕多说多错。
“他这两年接了那么多部戏,几乎每部都获得了一致好评,他这么拼命工作,是不是为了摆脱两年前负面新闻的影响?”
齐诺及时开口替雪容解围:“我听说那些事情的真相都已经解释清楚了,我们今天就不要讨论这个话题了,还是回到我的书上面来吧,好歹今天我才是主角嘛。”说着,他自嘲地笑了笑,引得台下的媒体也发出一片笑声。
媒体见面会结束以后,雪容还是被记者们团团围住了。
“请问陈洛钧下一步有什么计划?会接什么类型的片子?”
“听说陈洛钧打算自己导演话剧,是不是真的?”
“上次有人看到你们一起逛家居城,是不是好事将近了?”
雪容四面笑笑说:“抱歉啊,他的问题我没法回答。你们还是去问他本人吧。”
“陈洛钧从来不接受访问的啊。”一个本来就跟她在工作中认识的记者叫起来,“不然我们干吗问你啊?”
她还是尽力维持着大方得体的笑容:“他都不接受访问,那我当然更不能替他回答啦。”
一群记者悻悻地绕了半天才走,雪容筋疲力尽地倒在椅子上。
“大明星的女朋友不好当吧。”齐诺幸灾乐祸地说,“每次都要被人问这些问题。”
雪容哼一声:“都说了不陪你玩什么签售了。平时哪会碰到这么多记者。”
“那不行。我还指望你给我提高销量呢。”
雪容无奈地挥挥手。
工作人员走过来,跟他俩说今天大雪,去A城的航班取消了,只能改坐动车。
“那怎么行。”雪容一下子跳起来,“我今晚要赶回去的啊。”
“就算你及时飞回去,颁奖礼也结束了,你想陪陈洛钧走红毯也来不及了啊。”齐诺安慰她。
“谁要去走红毯了。”雪容摇摇头,“我只是……只是想陪着他。”
“怕他拿不到奖不开心?”
雪容又满脸愁容摇了摇头。
“那你担心什么?”
她看了眼窗外飘扬的大雪。
不知不觉又到了冬天,时间快得令她恍惚。
这两年来陈洛钧的工作量大得令人咂舌,最忙的时候,曾经连着几个月没有在家待过一天,至于连熬几个通宵,早就成了家常便饭,甚至还发生过晕倒在片场这种事情。
她知道他必须努力地证明自己,才能靠实力让人们忘记以前那些负面的事情,只是她越来越担心他,这种凄厉坚硬的拼法,简直是拿命在搏,像是把自己当成一支蜡烛,宁愿两头一起被烈火焚烧,也不愿不温不火地暗淡如豆。即使她万分不愿意看他这么辛苦,却也知道自己根本拦不住他。
“拿到最佳男主角的提名就很不容易啦,得不得奖的不重要嘛。”齐诺安慰她说,“他应该明白的。”
“我知道。”雪容无奈地点点头,“我才不在乎什么奖。只是他最近神经绷得太紧,我怕……”她没有说下去。
“我们坐今晚的动车,明天一早就能到A城啦。就迟了一个晚上,没关系的。”齐诺继续努力安抚她。
“嗯。”她笑笑,“他没有那么脆弱。是我瞎担心而已。”
“就是。”
她低下头,翻了翻这两天的短信记录。
陈洛钧信誓旦旦地跟她保证从现在到过完年都不会再有工作了,会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等你回来我们出去玩。”他说。
“那要等我有空喽。至少要到签售结束啊。等我回去你可不要抱怨我没空陪你。”
“不会。我也好久没有天天做好饭等你回来了。”
“哇,那怎么好意思,回头你的粉丝把菜场包围了怎么办?况且恐怕你现在做饭的水平已经惨不忍睹了……哎……”
“明天让你检查一下。”
明天要检查的太多了。雪容暗自想道,半个月没见了,也不知道他最近是不是又经常失眠,是不是又瘦了。
匆匆吃完晚饭,雪容就催齐诺说:“回酒店拿行李准备走吧。”
“这么早?晚上十点多才开车哎。现在才八点不到。”
“阿洛说火车站附近有家现做花生糖很好吃。我想去买一点。”雪容笑起来。
“满脑子就知道吃。”齐诺一边抱怨,一边老老实实地跟她回去拿了行李,又去排队买花生糖。
鹅毛大雪已经停了,满世界都连成了白茫茫的一片,积雪把夜晚映得如同白昼一样明亮。
他们排了半个多小时队,才买到传说中现做现切的花生糖。
雪容刚要把自己那份装进包里,就听见手机响了。是陈洛钧的经纪人田云打过来的。
“帮我拿一下。”她心里一凛,把手里的糖递给齐诺,从人群里走出去,站到路边接起了电话。
“洛钧拿到奖了。”田云压低了的声音被一阵雷鸣般的掌声覆盖了。
“真的?”雪容激动地尖叫了一声。
田云没有再说话,听筒那头的掌声渐渐平息下来,接着响起的,是现场音响里传来的陈洛钧的声音,因为被放大了而显得有些空旷和不真实。
她一手抚在胸口,屏息凝神地听他说:“拿到这个奖,我想很多人都跟我一样意外。”
他的声音停了停。
“首先我当然要感谢这部影片的导演和制作人,是他们顶住了重重压力把这个角色交给了我。也要感谢所有的工作人员,没有你们就没有这部片子……”
这段感谢辞他说得流畅而诚恳,就算看不到,雪容也能想象出他脸上礼貌温和的笑容。短短的程式化的感谢辞说完以后,陈洛钧忽然停了两秒,接下来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和忐忑,句子甚至有些支离破碎:“我要感谢的,还有一个人。是她在我最低谷的时候让我开心,用无比的耐心陪着我……从来没有抱怨过……她曾经说过,我们在一起,说不定总会有一天走不下去,可是……”
雪容情不自禁地捂起嘴唇,有些哽咽地深呼吸了几次。
齐诺远远地冲她挥了下手,她则对他点了点头,表示一切都好。
“容容,我……”他的声音又低了几分,好像说不下去了。雪容不禁有些担心地对着话筒问:“田云姐,洛钧他?”
“没事,应该只是情绪有点激动。”
田云看见台上的陈洛钧忽然往她这边看过来,赶紧举起手机对他晃了晃。
他则清了清嗓子,声音稳定了下来,先是微微一笑:“我不知道得奖人能不能在台上唱歌,不过……”
耀眼的灯光下,他的神情如此柔和,仿佛一束淡淡的光芒正从他身体里散发出来,点亮了他的脸庞和身体,还有那略带羞涩的明亮笑容,和水汽弥漫的深邃双眸。
有人问我你究竟是那里好,
这么多年我还忘不了,
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
没见过你的人不会明了,
是鬼迷了心窍也好,
是前世的姻缘也好,
然而这一切已不再重要,
只要你能重回我怀抱……
第二天一早回到A城时雪已经停了。雪容把行李扔在客厅里,悄没声息地脱了衣服洗了个澡,轻手轻脚地钻进被窝里。
陈洛钧迷迷糊糊地转了个身,把她搂进怀里。
“恭喜你啊。影帝先森。”她把嘴唇凑到他耳边,满是笑意地说。
他也不知道有没有醒,只是闭着眼睛低低念了一句“容容”。
她把额头抵在他的颈边:“平时让你唱歌你死都不肯……还好昨晚没有跑调,不然可丢死人了。”
他嘴角抿了抿,勾出一抹微弱的笑容。
“维生素是不是好多天没吃?怎么还是一瓶子满满的?”她把手伸到他睡衣下面捏了捏,“不要装睡啊,快给我老实坦白。”
他完全没有反应。
“给你带了花生糖哦。上次你说很好吃的那种。”她逗他。
他还是没有反应,只是睫毛几乎难以察觉地颤了颤。
“装吧装吧。影帝真不是浪得虚名的。哼,醒过来再找你算账。”
她一边说,一边亲了下他的脸颊,陷进他的双臂里,一瞬间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陈洛钧已经出去跑完步回来了,正站在煤气灶前看着一锅粥,手里还捧着《时间的灰烬》在看。
“喂你干吗看这本书!”她跳过去想抢他的书。
他把书高高举过头顶问:“为什么不能看?你翻译的书为什么我不能看?”
“不是啦。”雪容蔫了蔫,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看脚下,“其实……有一本是特别要送给你的。不过……还没准备好。”
他半信半疑地皱皱眉:“特别送给我的?”
“嗯。”
“那好吧。”他思考了一下放下书,“什么时候能给我?”
“呃……”她咬咬嘴唇,“看你最近表现。好好休息,乖乖吃饭,修炼满两个月就给你。”
“好。我记住了。”
“乖。”她踮起脚摸摸他的脑袋。
陈洛钧休息满两个月那天,他们正在英国玩。他们两人第一次出去长途旅行,陈洛钧居然挑了这个不是很……吉利的地方,搞得雪容有点莫名其妙,又没好意思多问。
他们一早起床去找齐诺玩,雪容在地铁上睡眼蒙眬地靠在陈洛钧的肩上,喃喃地问:“阿洛,你再申请一次原来申请过的学校,来这边读书好不好?”
他想了想地说:“那你呢?”
她闭着眼睛嘿嘿一笑:“我跟你一起来啊。给你做饭,帮你洗衣服做家务,当你的小保姆。”
“你的工作呢?”
“工作哪有阿洛重要。”她使劲摇头。
他不说话了,似乎很认真地在考虑她的提议。
雪容偷偷瞄了眼他严肃的神色,没忍住笑了起来:“好啦好啦,我坦白,我其实只是想天天缠着你而已。你才放两个月的假,人家根本没有过瘾。”
“让我考虑考虑。”他笑了笑说。
“真的?不要考虑了嘛,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回去我就监督你复习英文……”她兴高采烈地晃着他,正自言自语地高兴时,车厢那头忽然走过来一个女孩,面色绯红地说:“那个……你是不是陈洛钧?能不能跟、跟我拍张照?”
雪容赶紧坐起来拽拽头发,摆出一脸成熟淡定的样子。
陈洛钧很快跟那个女孩拍了张照,她走开半天以后,雪容才敢小声嘀咕了一句:“跑到国外都有粉丝……阿洛你可真不得了啊。”
陈洛钧无奈地握住她的手,把她从座位上拉起来:“到站了。”
他们下了车,按照齐诺发过来的地图走了很久,却发现他给的地址上竟然只有一个教堂。
雪容冻得鼻涕都快下来了,气急败坏地打电话给齐诺准备骂他,可是他居然关机了。
天是阴冷的铅灰色,眼看就要下雪,教堂门也死死地关着,他们连躲风的地方都没有。
“这家伙死定了。”雪容又打了一次齐诺的电话,发现他还是关着机,咬牙切齿地骂了他好几遍。
一转头,却发现陈洛钧不见了。
“阿洛?”她探头往旁边看了看。
清晨的郊外小道上根本没有人,附近连一家开门的咖啡店都没有,他能去哪儿呢?雪容有点慌,沿着教堂的围墙试探着往前走了走,还是没有看到陈洛钧的身影,她只好退回来,又往另外一边看了看。
江海潮从小路的尽头走过来,远远地对她笑了笑。
她一头雾水地揉了揉眼睛,直到他走到她面前了,还是摸不着头脑。
“海……海潮哥哥?你……你怎么……”她冻得说话都不利索了。
江海潮抓起她的手,塞到自己臂弯里,满面笑容的带她往教堂里走。
“哎哎哎你干什么……”她一边说,一边踉踉跄跄地跨进了教堂的正厅。
“小姑姑!”糖糖穿着一身白色蕾丝小裙子扑到她脚边。
教堂里只有很少的几个人,除了她自己,江海潮一家,还有站在走廊尽头对她挤眉弄眼的齐诺,和一脸严肃站在圣坛上的一个白胡子牧师。
看着齐诺破天荒地穿着西装,两侧的长凳边又绑了白色的玫瑰,雪容忽然明白了。她赖住不肯走,使劲想要把手臂从江海潮的胳膊里抽出来。
“那个什么,我……我有点不舒服……”
“不要动。”江海潮夹紧她。
“我还穿着牛仔裤羽绒服啊……”她哀求道。
“那把羽绒服脱了。”
“里面是连帽运动衫……”她绝望地快要跪倒了,“鞋子也全湿了……”
正在负隅顽抗的过程中,陈洛钧出现了。
他倒是不知在哪儿换上了一套西装,站在圣坛前远远对她一笑。
他的眉眼间全是温柔,整个人似乎都在微微地发着光,她看得呆了呆,不自觉地就挽住江海潮的胳膊,站直了身体。
齐诺鼓捣了两下,一段庄严而甜蜜的音乐就开始在高高的穹顶下回荡起来。
短短几十步的路,她觉得自己仿佛走了很久。
雪容到了陈洛钧面前,第一句话就抱怨道:“你怎么事先也不告诉我?人家穿成这样,丢死人了。”
他低眉轻声说:“回去以后有你穿婚纱的时候。不过我怕到时候人太多场面太乱,那样的婚礼恐怕你不喜欢。”
“谁说要跟你办婚礼了?美不死你。”她哼哼两声。
“那你现在走吧。”
她撇过头不看他。
“结了婚的话,我出国读书你才方便跟来啊。”他又说。
雪容又哼哼两声,低头使劲抓了抓运动衫的衣摆,妄图把皱巴巴的衣服拉平一点。
牧师咳了几下表示不满,见他俩终于不吵了,才轻轻嗓子,字正腔圆地说:“今天,我们相聚在这里,共同见证陈洛钧和江雪容神圣的结合。”
雪容脸一红,情不自禁地偷瞄了陈洛钧一眼。
他无比认真地看着她,好像她一路奔波灰头土脸的样子在他眼里出奇得美。
牧师继续念道:“陈洛钧,你是否愿意娶江雪容作为你的妻子?你是否愿意无论是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都将毫无保留地爱她,对她忠诚直到永远?”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愿意。”
牧师把脸转向雪容:“江雪容,你是否愿意嫁陈洛钧作为你的……”
“我愿意,只要跟他在一起,我什么都愿意。”雪容打断他。
牧师愣了愣,周围的人也全都跟着愣了愣。
她对着陈洛钧粲然一笑:“才不要听他啰唆。你可以吻新娘了。”
他捧起她的脸,小心轻柔地吻了下去。
他们后来又办过一次隆重正式的婚礼。可是雪容却只记得这一次。
那一刻他的双唇炙热,那一刻他的心跳坚定,那一刻,他把全世界的温暖和感动都交到她的手上。
那历经波折后仍然执着而柔软的心,只有他们两个人能懂,不需要,也没办法证明给任何人看。
从教堂里出来时,外面飘起了小雪。
“阿洛。”雪容问,“问你一件事情,你不要生气哦。”
“嗯。”
“为什么当时我在英国读书的时候,你从来都没有找过我?”
他放缓了脚步,思考了一下站定了说:“我来过。”
“来过?”她有些错愕地站到他面前抬头问,“那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拂去她发顶的雪花,轻描淡写地说:“我看见你跟那个谁在一起,笑得很开心,觉得你过得很好,就回去了。”
她仰面看着他很久,忽然低头从自己的包里翻出一本书来。
那是一本《时间的灰烬》,传说中专门给他特制的一个版本。
他不明就里地接过来,翻开了扉页。
跟市面上买的不同,这本的扉页上印着一封长长的情书。虽然是印刷出来的,字却是雪容的字,文字下压着一张淡淡的他们两个人的合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拍的,照片上的她小小的,十几岁的样子,正对着镜头笑,而他只是刚好从她身后路过,不小心看到了相机,露出了一个浅笑。给深爱的阿洛: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我想你大概不记得了吧。不要紧,我记得很清楚。
那天我去你姑姑家上课,弹的是《阳春白雪》。明明已经学了好几个礼拜的曲子,我还是弹不好。陈老师第一次骂我,说我不好好练琴,弹得难听死了,根本不是《阳春白雪》,是被人踩得乱七八糟的脏兮兮的雪。
后来她气得出去了,留我一个人在书房里偷偷掉眼泪。
那是我第一次被老师骂哭,觉得好丢脸,好委屈。
哭到一半的时候,你忽然进来了。
我想我一辈子都会记得你当时的样子,因为那时候,我以为你是来救我的天使——高,帅,穿着一身白衣服。
你蹲在我面前问:挨骂了?
你好笨。没挨骂谁会哭?
还是我比较聪明,一边哭,一边还是记得你抽了张纸巾给我擦眼泪,又拿了杯饮料给我——热牛奶。
我不知道是牛奶比较管用还是你比较管用,不过我很快就没有再哭了。
你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容容。
容容……
那是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一连叫了十几年。
那也是我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喜欢你跟我说话时温柔的声音,喜欢你长长的手指,喜欢你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一点点皱纹的样子。
好吧,我坦白,当时其实我不知道自己会喜欢你那么久。当时我只知道,我想要的人,应该就是这样一个能在我哭的时候替我擦眼泪的人吧。
我是那么一个三分钟热度的人,只有喜欢你这件事情,坚持得最久。
阿洛,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你对我有多重要。是你在我迷茫的时候给我方向,是你在我需要的时候给我温暖,是你一直耐心地等着我,不管受多少伤,吃多少苦,都从来没有离开过。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有多爱你。我只知道,爱你是我这辈子最擅长的事情,永远不会累、不会腻,就像种子发芽是为了开花结果,候鸟南飞是为了度过寒冬,江河奔腾是为了汇入大海,是没法改变的大自然的规律。
我想,就算有一天我化为灰烬,那小到看不见的每一粒尘埃都会记得,我是如此深深地爱着你。
你的,容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