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事们一拥而上,把她半推半拉地拽了进去。
安迪一眼在人群里看到了她,先是错愕了片刻,接着便会心一笑。
雪容被他笑得心虚,只好也无力地回了一个笑容。
她有些坐立不安地被困在卡座里,一边跟同事们有一句没一句地瞎聊,一边不时慌乱地偷瞄吧台一眼。
安迪忙着招呼客人,一直没往她这边看。
快到半夜时,酒吧的灯光暗了许多,舞台上的乐队也换成了一个弹着钢琴唱爵士的歌手,气氛渐渐变得慵懒而暧昧。
雪容起初的慌张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隐隐的期待。她有点猜到接下来会见到谁,会发生什么,那种紧张中带着一丝焦虑,焦虑中又有些期盼的心情让她的手心出汗,心跳紊乱。
只是她猜错了。
直到她跟同事们聊得累了走到街边分头打车,也没有见到那个人。
“江雪容!等一下!”
雪容把同事们都送走了,刚要伸手拦下一辆经过的出租车,便听到身后有人叫她。安迪气喘吁吁地奔了出来。
“你……你要不要再坐一会儿?”安迪跑到她面前,喘着粗气问。
雪容摇摇头:“好晚了,要回去睡觉了。”
“就……就一会儿……”安迪执意想要挽留她。
雪容还是摇头。她不知道自己刚才怎么会错以为陈洛钧会来,还那么傻气地暗地里盼着他来——他要是想见她,早就有无数个机会找她了,她的生日,元旦,春节,端午节中秋节甚至还有情人节儿童节,整整一年多过去了,他们就在一个城市,却再也没有见过面,除了他已经不想见她以外,还能有什么解释?
安迪看了看手表,还没来得及继续说什么,雪容便抢在他前面说:“真的不早了。我还是先回去了。”说着,她便探头继续准备打车。
“你……”安迪站到她前方挡住她的去路,还没来得及接着劝她,便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人家要回家,你拦着她做什么?”
冰冷的声音,满不在乎的语气,雪容闭起了眼睛,绝望地发现自己还是没出息地脚软了。
她咬了咬嘴唇,硬是转过身来一笑说:“是啊,我早就准备走了。”
陈洛钧见到她明朗而干脆的笑容,不由得一愣。
雪容对上他的目光,脑海也是一片空白。
他比她记忆中胖了一些。不对,是强壮了一些。虽然已经是深秋了,他却只穿了一件简单的白衬衫,肩膀、胸膛和胳膊都能看出修长健康的肌肉轮廓,头发剪得很短,变成了她从没见过的圆寸,显得眉宇间的英气又浓重了几分。
如果不是在这种尴尬的气氛下,她会为了他不再那么消瘦而欣喜万分的。她一定会的。
可是现在她的心情却蓦然低落,甚至有点愤愤不平了。
原来他现在的状态挺好。比她记忆中的任何一个时候都要好。
“你们聊,我得赶紧回酒吧了,这都走开好一会儿了。”安迪把陈洛钧往雪容这边推了推,又冲已经准备开过来的出租车使劲摇了摇头,才忙不迭地一路小跑回去了。
雪容想要转回身去继续打车,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挪开脚步。
陈洛钧也一直定定地看着她出神,看得她心如鹿撞,情不自禁地侧过了脸去。
“剪头发了?”他忽然问。
雪容轻轻地“啊”了一声,想起他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短发的样子,便忽然觉得脖子那儿空空凉凉的,不由得伸手挡了挡。
“挺好看的。”他又说。
雪容的脸一下就红了,脑袋也愈发低了,似乎恨不得赶紧找个地缝钻进去。
陈洛钧搜肠刮肚地想要找点话说,又生怕自己一张口会说错什么,一时间竟束手无措地呆站在了那儿。
雪容尴尬地松开一直捂着脖子的手,把被风吹乱的头发挽到耳后,不知是不是紧张得手抖,居然心慌意乱地带掉了耳环。
她急忙蹲下去想找,却怎么找都找不到。
陈洛钧也蹲了下去,只是随便看了看,便发现了她那只耳环,捏在指尖站了起来。
雪容也跟着站了起来,想伸手问他要回来,又不好意思。
他没有想到要把耳环还给她,只是鬼使神差地向她走了一步,微微低下了头。
她下意识地便仰起了脖子。
他用衣角擦了擦耳环的银针,抬起手想帮她把耳环戴上,却发觉自己的手颤抖得差点捏不住那小小的一块金属。
他们几乎同时想到了他给她买的那对hello kitty的耳环,想到了他第一次给她戴上时的笨拙和小心翼翼,想到了那时那清浅却悠长的吻。
雪容闭起了眼睛。
她听得见自己快要飞起来的心跳,听得见他靠近了而显得急促的呼吸。
他的手指从她的脸颊边缓缓移到了她的嘴角,就再也没有了动作。
她睁开眼睛,发觉他正盯着自己的嘴唇,似乎想起了什么,眼神渐渐黯淡下来。
“阿洛。”她抓住他就要从自己唇边撤开的手指,轻轻地叫了一声。
他微抬眼帘,跟她四目相接了片刻,又怅然地看向了别处。
“阿洛。”她又叫了一声,“我失恋了,所以剪短了头发。”
说出这句话时,雪容觉得自己的脸皮实在是厚到了极点。她怎么能对着被自己无情抛下过的阿洛说出这样的话来?就好像她还指望他会原谅她,重新接受她似的。
陈洛钧的眼神重新对上了她的目光,却一直没有变化,还是和刚才一样的惆怅纠结,似乎迟迟没有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只是他的身体已经提前一步理解了她的意图。
等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他的手臂已经紧紧地环上了她的腰,他的唇也已经游走到了她的唇间。
她好像想说什么,一直在不老实地抗拒着他。
他莫名地有些生气,抬起手来按住了她的后脑勺,让她一分一毫也动弹不得。胸膛里似乎有一团火焰要爆裂开来,堵得他连呼吸都困难起来,指间的力气渐渐加大,像是要把她捏碎在自己手心里,才能让那团火焰平息下来。
他尝到了一丝咸味,却不想管那是什么,直到那味道越来越明显,他才终于挣扎着停了下来。
那是雪容的泪水。她已经满脸都是泪,紧紧闭起的眼睛里还有不断涌出的晶莹的液体,沿着浓密的睫毛滚滚而下。
她隔着满眼的泪水,就这么呆呆地看着他。
“阿洛。”她弱弱地叫了一声,把手心贴上他的脸颊。
他点点头,嘴角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沿着被泪水模糊的视线,她觉得自己的心被他的笑容一点点地填满,暖意充斥着整个胸腔,有点甜蜜,又有点一跳一跳的抽痛。
周围一直人来人往的很热闹,只是两人这时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拦住了下一辆经过的出租车。
雪容跟司机说了自己的地址以后便没有再说话 。她想问他是不是安迪通知他来的,跟他说了什么,又想问他最近怎么样,问他刚才那个吻是什么意思。可是那些跟眼前这片刻的温存比起来,都太不重要了。
他习惯性地揽过她的肩膀,张开手指想要抚上她的头发,却扑了个空。
她软绵绵地靠在他肩上,抱着他的手臂却无比坚硬倔强,细细的胳膊硌得他都有些疼。
陈洛钧见到她的新家时,意外得很久都没有说出话来。
他不知道她变得这么能干,家里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沙发的靠垫和茶几上的桌布是同一款天蓝色的小格子布,清爽又温馨,小小的餐桌上还插着一瓶花。
雪容反而不好意思起来,挠挠头找话说:“这里没有拖鞋给你换哎。”
陈洛钧便脱了鞋只穿袜子走进去,四下张望了一番。
房子不大,两眼就能看到全部。
他很快便转回头来,看着还愣在门口的雪容。
“你坐啊。”她指指沙发,有些不安地走过去拍了拍靠垫。
陈洛钧刚坐下来,雪容便又指指厨房:“我去泡点茶给你。”
她在厨房耽搁了很久才出来,捧着一个咖啡杯,冲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家里没有茶叶。刚搬来,好多东西都没买。喝咖啡行不行?”
他点点头,欠身接过杯子放在茶几上。
“你饿不饿?冰箱里有排骨汤要不要……”她又想往厨房里溜,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带到沙发上。
“我什么都不要。”他转过身面对着她,拨开她遮住额头的发丝,“只想看看你。”从她回国以来,他一直都想好好地、不被任何人打搅地看看她,可是两年过去了,他才终于等来了这样的机会。
他的手指在她脸上流连许久,又一次停在她的唇上。
这次他吻得很小心,温柔地让她心疼。
她有点不敢相信似的,偷偷地睁眼瞄了瞄他,发现他正紧紧地闭着眼睛,便又闭上眼睛,使劲抱住他的腰,深恐他会忽然消失不见。
她其实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一直保持着沉默。
“把头发留回来吧。”他忽然说。
“不好看?”她依旧趴在他的肩上,感觉到他摇了摇头。
“不是,只是不太像你了而已。”
“好。”她乖乖地答应了。
“什么时候跟那个谁分手的?”
他的语气分外自然,就好像在问她晚饭吃了什么一样,却刻意回避了孟良程的名字。
“好久了。在C城的时候,就已经……”她支吾一下,没有说下去。
他怔了怔,直起身子看着她:“那为什么不告诉我?”
雪容不敢看他的眼神,低头把脸埋在他的胸前很久才说:“我以为你再也不会理我了。”
他的胸膛微微震动了一下,像是笑了笑,随即很自然地在她耳边说:“我怎么可能不理容容呢。”
他说得没有一丝犹豫,语气里带着三分放纵,七分自然。
她其实不想哭的,她其实很久很久没有觉得这样放松,这样幸福了,可是眼泪就是不由自主地滑出了眼眶。
她哭得很小心,没有出声,没有抬手擦眼泪,只是在他的腿上躺下,用力地握住他的手。
陈洛钧的手机突然在裤袋里振动起来,吓了她一跳,松开了手臂。
他看了眼来电显示,站起来走到厨房才接了电话。
他这个电话只讲了一两分钟,回来时雪容正坐在沙发上不安地对他笑。
“你要走了?”她见他半天没有要坐下来的意思。
他下意识地皱皱眉,点了点头。
“哦。”雪容站起来,局促地拽了拽弄皱了的衣服,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那……”陈洛钧犹豫了一下才往外走,“你……你早点睡吧。”
雪容送他到门口,低头小声说了句:“你路上小心。”
“嗯。”他俯下身来,嘴唇极轻地碰了碰她的脸颊,转身替她关上了门。
走到楼下,陈洛钧有些失魂落魄地停下了脚步,在路边绿地的花坛边坐了很久,才重新站起来。
刚才那个电话是打来通知他前两天一次试镜的结果的,不出意料,他又没能得到那个角色。
他以为自己已经对这种一次次的打击习以为常了,平时都是一笑而过,今天却不知为什么,忽然间便连腿都软了,只得落荒而逃地从她家里出来,狼狈不堪。
雪容家离他自己住的地方隔着几站地铁的距离,他恍惚地走了很久,一抬头发现自己竟然已经走回了自己家。
他胡乱洗了个澡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愣了很久,才按到刚才那个已接来电,拨了回去,跟田云说:“上次你说的电视剧……我想去试试。”
“哎哟大少爷,您终于想通了啊,今天太阳这是从哪边出来了啊?”田云惊喜地叫道。
“我需要钱。”他极其平静地回答道。
“哎呀你总算开窍了。”田云的声音高了八度,“我早就跟你说,你不是话剧院的正式编制,光靠那些小角色的排练费和演出费够干什么的?还房贷都不够吧?还累得半死不活的,你看你为了那个大戏健了三个月身,结果呢?还不是给别人抢去了。电视剧有什么不好?不一样是演戏嘛……”
“嗯。”他简短地应道,“你帮我多接点活就行。什么活都行。”
“行,就冲你这态度,我就什么事都好办了。”田云很爽快地答应下来。
挂了电话,他侧过身,翻到短信记录,一条条地看着手机里存着的雪容给他发的短信。
“洛钧,我累了。你的容容,要离开你,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了。再见。”
四年前的这条消息,还是能毫不留情地刺痛他的心。
雪容几乎一夜都没怎么睡,只要闭起眼睛,就会从见到安迪开始,把晚上发生的事情一幕幕地重新回忆一遍,却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记忆,生怕这一切都是她一相情愿的幻想。
第二天一整天她都握着手机,不知道该怎样跟他沟通。
是该像以前若无其事一样问“吃饭了吗?在干吗”还是再确认一遍“我们是真的又在一起了吗”。
是该问他今天做什么去了,是去排练还是演出,还是打听一下他晚上有什么安排?会不会显得自己太主动太自作多情?
好多年前的烦恼,她又重新经历一遍,只是比原先更加纠结复杂——太多的问题不知道该怎么问,太多的话题已经变成了敏感的禁区。
而他也一直没有联系她,只是在快到半夜的时候发来一句“晚安”。
她只得也回了一句“晚安”。
接下来的几天,天天都是如此。他在很晚的时候跟她说一句晚安,除此以外,就再也没有别的消息。
雪容上班时有点魂不守舍,开会时也攥着手机,不时瞄两眼,领导忍不住打趣她说:“小江啊,等你男朋友短信啊?”
“哪有……”她低头不敢承认。
“还说没有,瞧你那个心不在焉的样子,下次我们出去聚餐叫他出来给我们看看呀。”领导又说,周围的一圈同事也跟着附和。
“我还有个文件没有复印……”她慌忙逃了,听见身后领导还在说:“小江外派之前经常开车来接她那个是他男朋友吧?”
“那个早分手了。”有人赶紧小声辟谣。
“哦……不过以我们小江的条件,再找一个也不是难事嘛,你们谁有好男孩子介绍啊?”
雪容逃得更远了,在茶水间躲了很久才敢出来。
她跟陈洛钧的事情没有人知道——如果不算一直以为他们还在一起的爸爸的话——不过齐诺却很敏锐地在跟她聊天的时候发现了端倪。
她其实什么异常的表现也没有,只是在齐诺第一百零一次开玩笑说要做她男朋友的时候不是断然拒绝,而是呆滞了片刻,接着笑了起来。
“完了。”齐诺抚胸叹气,“你有男朋友了。”
“什么啊?”雪容惊讶地等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原来真有了啊!”齐诺倒在沙发上,“我看你那个笑得不正常的样子,就试探你一下,谁知道你真承认了。”
雪容哑口无言。
齐诺又爬起来问:“他哪点比我好?你说,你说。”
雪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是我的初恋啊,你当然比不上。”
齐诺愣了好久,给她一个灿烂的微笑:“恭喜你啊。又重新在一起了,多不容易。”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们算不算重新在一起了。”雪容苦恼地撑住下巴,简单地跟齐诺说了一下他们现在古怪的、几乎不说话的状况。
“那还不简单,把他灌醉问他呗。”齐诺甩甩头发,“这招很有效。”
“去你的。”雪容就知道他说不出什么好话来,“你还是赶紧去写你的书吧。我,还有广大读者可都等着呢。”
“最近写不出来。”齐诺揉揉头发。
“为什么?”
“刚知道喜欢的人谈恋爱了啊,心情差。”
雪容对他这样口无遮拦的玩笑话早就习惯了,笑着就断了视频。
有那么一秒钟,她多希望陈洛钧也能像齐诺一样,整天缠着她说一大堆话,哪怕有好多是废话,还有好多是玩笑话。
可是他从来不会,她连他在做什么都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无数次地在网上搜索他的名字,却没有一点点他最近的消息,而这对于一个演员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这件事困扰了她好几天,终于在周五下班的时候忍不住去了安迪的酒吧。
安迪见她来了便径直从吧台里走出来,拽着雪容找了个角落坐下。
“你这孩子,跟人家分手了也不早点说。”安迪开口就数落她,“那天晚上我打完电话叫洛钧来以后还后悔了半天,生怕好心让他来看你一眼,结果又惹出什么事情来。还好,我总算是没白操心。”
雪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岔开话题问道:“最近生意好吗?”
“挺好的,托老板的福。”
“谁是你们老板?”
“苏雅啊,你不知道?”安迪见雪容一脸摸不着头脑的表情,诧异地问,“洛钧没跟你说过?”
“是吗?”雪容苦笑,“他怎么会跟我说这些。”
“当时我欠了别人钱,苏雅帮我还了,索性就当她把酒吧买下来了啊。所以洛钧才立刻就搬出去了。”安迪尴尬地笑笑。
“哦。”雪容点点头看了看周围,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那他现在住哪儿?海棠花园?”
安迪为难地看了看她:“你这也不知道?那天晚上我远远地看到你们俩……还以为……”
雪容也不好意思了,她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声音压得很低:“其实我们什么都没有说。我连他在做什么都不知道。”
“哎,这家伙真不是一般的倔。”安迪叹叹气,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现在到底怎么样了?”雪容抬头满眼恳求地看着他,“我知道就算我问他,他也肯定只会避重就轻敷衍我,拜托你就告诉我吧,好不好?”
不知安迪是被她委屈的神色打动了,还是其实自己早就憋不住了,他略微犹豫了一下,便下楼把生意交代了一下,带着雪容打车去了海棠花园附近的一个小区。
跟周围一片新开发的高层公寓不同,这个小区里都是老式公房,鱼龙混杂,不时有各种刚收了摊的小贩推着三轮车走进来。
“洛钧现在应该不在家,回头他知道是我把你带这儿来的我就死定了。”安迪在其中一栋又旧又破的楼房前停下,带她走到地下室,视死如归般地摸出一串钥匙,打开其中一间房门。
这间房子狭小而昏暗,一张床和一只衣橱就几乎占满了所有的空间,天花板上吊着的灯泡布满了灰尘,不知道用了多少年了,所有的家具都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掉了漆,缺了角。
雪容惊呆了。她做梦也想不到陈洛钧会如此潦倒,更想不到他为什么要这样自虐。
“他海棠花园的房子租出去了?”雪容问安迪。
“没有啊,空关着呢。”
“那他为什么不住?”雪容愈发奇怪起来。
“这我怎么知道,你得去问他啊。”安迪挠挠头,“我也觉得奇怪啊。”
“可是他……”雪容再度环顾了一下四周——其实根本没什么好环顾的,所有的东西,连他床头放着的书,都一眼就望到了。“他也不用住在这样的地方吧?”
安迪愧疚地转开视线:“他本来还有点积蓄,结果都借给我还债了。最近又一直接不到什么活……”
“为什么?”雪容皱着眉头好奇地问,“我记得他演完《漂泊的圣彼得》以后不是一片好评吗?”
“别提了。那部戏你也知道,是老外选的角,这种机会哪是一直有的。”
雪容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可是评论不是都说他演技很好什么的……”
“这个圈子又不是光靠本事混饭吃的。他那个脾气,以前又得罪了人……”安迪直摇头,却再也不肯说下去。
“那他不演戏做什么?”雪容又问。
“也不是不演戏,演倒是一直在演,就是演一些……不太热门的……”安迪尽量说得很婉转,“倒是有机会演电视剧啊什么的,但是他自己又挑……”说到一半,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哎,你有机会就劝劝他吧。”
这回轮到雪容叹气了:“我要是有机会还来会来找你吗?”
“总有机会的。”安迪很笃定地说,“要是真有人能劝得动他的话,我看也只有你了。”
雪容无力地在陈洛钧的床脚坐下,被他枕头边放着的一本书吸引了注意力。
那是一本薄薄的佛经,翻得很旧了,边角都软软地皱了起来。
“怎么都看上经书了……”雪容愈发皱起了眉头。
“还吃上素了呢。”安迪补充道。
回去的路上,雪容一直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太够用。
上次看到陈洛钧时,她还觉得他的状态比以前要好很多,没想到那只是一层一捅就破的表象而已。仔细回想起来,她虽然认识他那么多年,却一直想当然地觉得他那么优秀、那么坚强,却从来不曾真正了解他的想法,体会过他郁结在心底里的压力和痛苦。
雪容知道他周一晚上没有演出,想要约他,却连发一条短信都纠结了半天。
是问“最近在做什么?怎么都没有消息”还是“有没有空出来”?或者应该直接说“我想你了”?
犹豫了很久的结果,是用了她最拿手的发嗲招数:“阿洛,我买了宜家的书桌,可是不会装,你能不能来帮我看看?”
等了很久,他才终于回了一个“好”字。
她不知道是自己太脆弱,还是他的名字在她心上下了什么魔咒,看到这么简单的一个字,她的眼眶都不由自主地红了红。
雪容特地调休了一天,一早就起床去买菜做饭,天一黑便不时地奔到客厅窗边往楼下张望。
陈洛钧一进门便看见餐桌上满满当当的一桌子菜,惊讶得半天都没挪动脚步。
“我有买新拖鞋哦。”雪容献宝般地从鞋柜里拿出跟自己同款的蓝色拖鞋放在他面前,“先吃饭吧。”
他低头难以察觉地笑了笑:“先干活。书桌呢?”
“在房间里。”雪容跟着他走进卧室,看他蹲在地上,认真地研究组装说明书。
“阿洛。”
“嗯?”他头也没抬地答应了一声。
“这是不是跟你海棠花园那张桌子一样?”她装作不经意地站在房间门口远远地问。
“不太一样。”他依旧没有抬头,“我那个是旧款了。”
“那用到现在有没有坏?”
他没有立刻答,只是翻到说明书的下一页看了一会儿才说:“应该没有。”
“有没有你不知道吗?”
“很久没住那里了。”他放下说明书,开始拆包装的纸箱。
“为什么?”
“那不是我的房子。”他很理所当然地说。
“不是你的是谁的?你卖给别人了?”
陈洛钧把书桌的面板从包装箱里抽了出来,放在脚边,转了个身背对着雪容说:“是你的。”
他拆开一包螺丝,依旧低着头问:“螺丝刀有没有?”
半天没听见雪容的回应,他才转回头站起来,走到一直在发呆的雪容面前晃了晃手:“螺丝……”
话还没有说完,他便被她紧紧地拦腰抱住,力气大得让他一个趔趄。
“又怎么了?”他拍拍她的脑袋。
她抱着他沉默了许久,才带着一丝鼻音说:“我的房子先借给你住好了,反正空着也是空着。”
他僵硬着身体犹豫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好啦,再不放开我,你的桌子到明天也装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