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的出现,刚刚好好把她从一个人沉溺在回忆的泥沼里拉出来。傍晚的时候,他中断了两个人的谈话。
该吃晚饭了。
秋晨抬头看看天色,竟然已经暮色西斜。
嗯。你去吃饭吧。
你呢?
我不吃晚饭的,一般吃点儿水果和酸奶就可以了。
那边飞快地传来一个惊诧的表情:那怎么行?再忙也要好好吃饭啊,年纪轻轻的把胃饿坏了怎么办?等年纪大了后悔都来不及。
秋晨还没来得及讶异,一直表现得非常温和从容的萧远山,怎么会忽然一下变身成啰唆的祥林嫂,他便又紧接着发来一句:听话。
以前她耍赖发小姐脾气的时候,有人也会这样无奈地揉揉她的头发,叹息着说一句,听话。这样简单随便的两个字,却再也求之不得,都化成记忆里绵绵细针,扎得她浑身满是细细麻麻的血洞。她对着这两个几乎可以算是陌生人发过来的字眼,全身僵硬到无法动弹。而他似乎也觉得自己唐突,见秋晨不再有反应,也不再说话,只是头像一直是在线的绿色。
秋晨对着屏幕,久久不知该说些什么。迟疑半晌,还是笑嘻嘻地回答:好。那我去吃饭了哦。下次再聊,拜拜。
秋晨这天半夜又做了噩梦。她竟然梦见自己跟人结婚。走在碧绿的草坪上,挽着爸爸的手,朝着淡粉色玫瑰搭成的拱门走过去。在梦里她都觉得心里好像浸入蜜糖似的甜。新郎一直背对着她,在她终于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依然没有回过头来。爸爸拉住他的手,要把秋晨的手交给他。那一刻他转回头来,整张脸竟然是烧焦了的一片漆黑,没有五官。
秋晨疯狂地尖叫着醒过来,在床头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她惊恐地用被子把自己团团裹住,却仍旧只觉得冷。这些年她已经习惯了半夜惊醒,然后在黑暗中感觉自己的灵魂一片一片剥落,像个腐朽老化的浮雕,慢慢地失去原来的形状。

Chapter3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沉溺若即若离,是最残忍的默契。

秋晨把萧远山的照片发给了Ms.Bauer看。她其实心里有些打鼓,毕竟Ms.Bauer不知道跟多少大师合作过,一个小小的业余摄影师,估计很难让她满意。照片发过去一个多星期,都没有得到回应。她也不太敢问,只好就这么僵着。
偶尔晚上上线的时候,她会看见他的头像亮起来,他很准时,几乎每天都是十点上线。上来以后,会跟秋晨打招呼。
Hi。
你好。
今天雨下得好大啊。
嗯。等会儿不知道能不能打到车。
他发来三个问号,难掩惊诧:你还在公司加班???
秋晨无奈地答:……是啊。今天服务器好像有问题,我的文件怎么也传不到总公司那边去,得看着传好了才能走,那边等着要。
他继续连打三个问号:这么晚一个女孩子回家多危险???
跟他认识的时间其实很短,不过秋晨发觉,他人很不错,很关心别人。而在他眼里,估计她的生活简直一塌糊涂。整日加班,常常错过饭点,草草吃点儿饼干和水果了事。
没关系,我一直这样。
那边无语。似乎这种她把他噎住的状况也经常发生。
他似乎酝酿了很久,才说了一句:希望你早点儿找到男朋友,下班有人来接。
这个,估计很难。
是不是你要求太高?
不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呗。
秋晨不知道自己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地在说这样一句话。
……但是A城的男女比例是109比100,肯定还有适合你的。
可找到soul mate的比例,万分之一有吗?
他这次倒没有犹疑:一定有。只要你相信有soul mate这回事。
她自然相信这回事,只是不相信自己还有那个运气:哈哈。
他突然说:对不起。

跟你谈这么私人的话题。太唐突。
秋晨笑起来,这个人似乎绅士得很。
其实在网上这样一个有距离的空间里,跟本来一点儿都不熟的人谈论这些问题,并不会觉得尴尬。
那我们换个不那么私人的话题。你觉得A城附近那么多古镇,哪个风景最好?最适合拍照?
当然是东湾。有一点儿破破的,不那么商业化,够安静。
哈哈,我也觉得呢。
你有下雨天去过吗?更安静。
没有,我只去过一次,还匆匆忙忙的。
那有机会一定要再去一趟,最好是晚上住一夜,找条乌篷船,坐在船头游船河看灯笼喝米酒。
他们很快找到都感兴趣的话题,聊得热火朝天。
可刚进行到一半,萧远山又叫停。
你还是先回家吧。这么晚了,实在不安全。
秋晨其实根本不在乎,她已经无数次半夜一个人回家:好吧。
到家了上一下线,报个平安。
哪有那么严重,A城的治安很不错的。
他依旧不依不饶:……你电话多少?我过半个小时打电话给你。
秋晨败下阵来:行行,我回去就上线。可回去肯定超过十一点了,你不是每天准时下线睡觉的吗?
我等你。

初夏的天,入了夜还是有些凉意。秋晨站在办公楼前等车的时候不自觉地抱紧了胳膊。她旁边有一个似乎在等人的男人,正在打电话:“还没好?我上来陪你吧?……那行,我就在楼下。……嗯,放心吧,我等你。”
我等你,多么美好温暖的三个字。秋晨有些恍惚地打车回了家,开机上线,萧远山果然还在。
我到家了。
嗯,那就好。
先去洗澡睡觉了。你也早点儿睡。
好。晚安,再见。
晚安。
他很快便干净利落地下了线。秋晨看着他转灰的头像,和那句一直不变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忽然觉得心里的某个角落,有那么一点点软,一点点热,像有一团小小的光亮,微弱而飘渺。

等Ms.Bauer终于看完萧远山的照片时,秋晨已经跟他聊得颇为熟悉了。他们在很多方面,似乎都挺有共同语言,喜欢同一类型的音乐,都会在一个人的时候听巴赫的大提琴组曲,她喜欢的电影,他都看过,甚至连两个人在某个知名论坛上回过的帖子都有很多重复的。在那些帖子里,他还叫萧远山,她也还叫秋晨,却素不相识。
所以,Ms.Bauer说他的照片并没有好到可以用来当旅游大片时,秋晨竟然有些失落。
“秋,他确实不错,再过两年,估计就没问题了。”
“两年太晚,我现在已经江郎才尽。”
“他的文字如何?要是够好,也许可以做一期旅行者的故事,也不错。”
“我看过他给国家地理写的一期旅行故事。文字是好文字,可是太man。”秋晨无奈地叹气,“跟我们女性杂志,不是很协调。”
“那我也没办法了。请你再努力找好的旅游选题。不过可不要放过他哦。”
“……我知道。”秋晨颇有些低落地说。
“对了,他的名字是什么意思?”Ms.Bauer八卦地问,“我知道,你们中国人的名字,都有个很好的意思。”
“呃,我还不知道他的真名。现在知道这个,是一本小说里的一个武功非常高强的人的名字。”秋晨尽力解释。
“嗯?很有意思。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本来一切美满,后来突遭变故,妻离子散,变得很悲惨的人。”秋晨只挑最简单的情节讲。
“难道他自己也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我不知道。我跟他并没有那么熟。”
她挂了电话以后,忽然发觉,那个本来一切美满,后来突遭变故的人,不正是她自己的写照吗?

晚上回家上线以后,她跟萧远山说了Ms.Bauer的意见,他丝毫不以为意地说:没关系,谁让我是个男人,写不出来适合你们的文字呢。
秋晨假公济私地问:对了,Ms.Bauer问你,为什么要取这个名字。
因为他武功高,名字又好听,像是一幅画。
宋远桥,张翠山,莫声谷,个个都像一幅画。
可是他们不够强。
那风清扬?
不喜欢《笑傲江湖》。
我也不喜欢。那段正淳?
他发来一个愤怒的小人:我不是那么风流成性的人。
不对不对,他又不是什么大人物,你叫这个名字肯定有什么原因。
真没有。
秋晨赌气:一定有。不说就算了。
那边又沉吟半晌:等合适的时候我会告诉你。
哼,随便你。
跟他说话,秋晨似乎已经毫无顾忌,只当他是个萍水相逢的投缘朋友,跟他聊天没有任何负担。
如果可以,一直躲在这样虚拟的世界里,也不错。
只是新的工作岗位注定了她要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采访对象,广告赞助商,出版发行单位,等等。这天秋晨刚陪着广告部的总监去见完一个新的大客户,傍晚回来便被宋流韵揪住。
“主任。”
“叫我主任干吗?”秋晨奇怪地看看她。
“晚上我们去happy。”宋流韵冲她不怀好意地眨眨眼睛。
“为什么?你中彩票了?”
“有人请啊。”
“谁要追你?”
“主任。”宋流韵在她桌上坐下,凑近了,一股甜香味扑面而来,“我看这次是有人要追你了。”
“什么情况?”秋晨心不在焉地一边整理手上的文件一边问。
“楼上的律师事务所啊,说要感谢我们给他们公司打了隐性广告,要请我们吃饭唱歌。”
“那跟我有半毛钱关系吗?栏目是你做的,要谢也是谢你。”
“问题就在这里啊。”宋流韵拍拍她的肩膀,“纪暮衡的助理打电话来请我的时候,再三跟我说,一定要把你叫上。”
“那又如何?”秋晨继续看手上的文件。
“拜托,这么明显你看不出来?”宋流韵急得直晃她,“肯定是那天送你去医院,对你一见钟情无法自拔了,否则有必要请我们一起出去这么破费吗?”
见秋晨始终不答话,宋流韵开始一个人唱独角戏:“那天你们孤男寡女,他把你抱在怀里,肯定觉得温香软玉,妙不可言,等你醒来再发现你温柔可人,身材姣好……”
“流韵,拜托你不要再联想了好不好?”秋晨哭笑不得地说,“他们要真想请我们去,那我就去,但是,只是纯公事上的,我不会,也不可能跟什么人发展什么关系。”
“你就嘴硬吧,我待会就把你爱吃什么爱穿什么爱做什么整理一个文档,统统发给纪暮衡,你到时候还不乖乖坠入爱河。”
秋晨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她:“流韵,我不知道什么叫爱。”

那天晚上吃饭,纪暮衡却没有出现。
秋晨一顿饭也吃得食不知味,因为不断有人打电话给她,协调第二天出去拍片子的事情。她要带着一队人马,去一个雕塑家在近郊的别墅拍一组家具的大片,光是道具就要带好几箱。等她基本上把所有的事情都敲定下来,发现自己已经身在KTV包厢里了。一顿饭的工夫,宋流韵已经跟一帮律师混得很熟,此刻正在跟一个戴眼镜的律师合唱《有一点动心》。唱着唱着,眼镜兄对着她伸出一只手,她也毫不犹豫地伸手拉住。都是逢场作戏,他们却格外认真。秋晨自叹不如。她能做到的极限,无非是对着别人努力而客套地笑笑。
“老大马上过来,快,帮他叫份粥,他没吃晚饭呢。”有人走过来,对坐在秋晨旁边的纪暮衡的助理说。小姑娘马上跳起来出去找服务生,连按服务铃都没想起来。
她很快回来,重新在秋晨身边坐下,关切地问:“赵老师,晚上你也没吃什么东西,要不要帮你也叫点儿吃的?”
“不用,我晚上很少吃东西。谢谢你。”秋晨笑着摇摇头,“还有,为什么叫我老师啊?我明明只比你大两三岁吧。”
“我习惯了,事务所里我最小,所以见谁都叫老师。除了纪先生。”小姑娘灿烂地笑笑,“他们都叫他老大,可我觉得怪怪的,他让我叫他纪暮衡,不过我哪敢啊。”
“所以你叫他纪先生?”
“嗯。其实也怪怪的。”
“那你就叫他纪暮衡好啦,反正是他自己的要求。”
“不行不行……他比我大那么多呢,直呼其名太傻了。”
话正说到一半,秋晨的手机响了。
“我先出去接个电话。”她起身出了包厢,一直走到KTV走廊尽头的一个露台上,才接起了电话。
是明天要拍摄的那个雕塑家。他临时打电话过来,说刚想起来明天有一个很重要的展览,非去不可,请秋晨后天再去他家拍摄。秋晨顿时无语。这次她历经千辛万苦,才说动一个非常大牌的摄影师江伟出场,几次协调才敲定了明天的时间,现在临时要换,哪里那么容易?只是这个雕塑家更加得罪不起,她只好硬着头皮笑笑说,好吧,我来想办法。可是她哪里有什么办法好想,只得打电话给江伟。
果然不出所料,她被江伟用一口港式口音的普通话痛骂一场:“小姐,你知道我的日程多满吗?要不是简老师再三推荐,我哪里有空给你们拍静物?现在你忽然又要改星期天,分分钟之内,变来变去,想让我怎么办?”
“江老师,这次实在是不好意思,我也没有想到,那边会突然改时间。”
“那好,我们还是不要合作了,你去找能伺候他的人伺候好了。”
“别这样江老师,你知道我一直很有诚意,您说,您说什么时候有空?我来协调。”KTV的走廊上时不时有包厢里漏出来的音乐声,秋晨一手堵住另一边的耳朵,一边低声下气地求饶,不知不觉地,便走到了走廊的尽头。
“我没空。”
“江老师,拜托你了啦,你也知道,那套家居除了你,谁也拍不了啊。”秋晨拍马屁,“上次你拍的那个瑜伽会馆,真是太赞了,我看到都震惊了,不然怎么会缠着简老师要你的联系方式呢?你就给个面子嘛。”
秋晨慌不择言地一阵乱吹捧,终于捧得江伟心情恢复正常,竟然答应了她星期天再拍片的要求。于是又是一通忙乱,打电话给司机,给赞助商要多借一天道具。等好不容易都弄好了,她发现自己已经汗湿衣衫。初夏的天,却非常闷热,看来是有一场雨,正在来的路上。她忍不住又想到后天如果下雨,自然光线会非常差,拍摄效果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

走廊的尽头是一个窄窄的细长型的露台,她推门走到露台上,看着乌云密布的黑沉天空,只觉得闷得喘不过气来,无数次有砸点什么东西的冲动。手里的电话又震起来,她头皮顿时发麻。拿起来一看,还好是妈妈打来的。她暗自嘲笑自己日子都已经过得昏了头,每个星期五都是妈妈固定打电话给她的时间,她竟然忘记了。
聊了半个小时闲天,她快要挂电话的时候,妈妈忽然小心翼翼地说:“秋晨,你爸今年要过六十大寿,你看我们是不是给他办一下?”
六十大寿?不经意间,爸爸竟然已经六十岁了。
“你看着办吧。我到时候回来就是。”她有些恍惚惆怅地答。
“秋晨,那件事……其实你爸爸一直放在心上。”妈妈吞吞吐吐地说。“当年他确实是有苦衷,他也不想见死不救,看着顾伯伯……”
“妈妈,你跟爸爸不是总吵架吗,怎么还帮着他说话呢?”秋晨半开玩笑地装出一个轻松的语气。
“一事归一事,这件事,他一直很内疚。”妈妈的口吻很认真,“最近我听说,他似乎找到了当年陷害你顾伯伯的人……”
秋晨脑海中空白了片刻,接着倒吸一口冷气,半倚在墙上。
“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他口风很紧,我也问不出来。这件事情,你就不要管了。你爸爸一直觉得对不起你,对不起顾家,这次,就让他去吧。”妈妈叹了一口气说。

天边的乌云开始翻滚,一道刺目的闪电劈开天际,亮得几乎让人睁不开眼,接着便是一阵轰隆隆的雷声,响彻云霄。秋晨站在露台的角落里,不自觉地伸手扶住了墙边的栏杆,冰凉的金属攥在手里,寒意沿着手臂,一直蔓延到心底。
“妈妈,你知道顾家的……迁到哪里去了吗?”她哽了半天,始终说不出那个“墓”字,只得草草带过。
“这个……你爸爸也不肯告诉我。我只知道,他自己前段时间去过一次。秋晨,这些事情,你就不要再想了,好好工作,好好过你的日子,好不好?”
又是一个炸雷伴着闪电响起,露台上开始刮起大风,本来悬在露台外的一个横幅,在狂风中噼啪作响。她已经说不下去什么,只是草草地答应了一番,便挂了电话。
其实她不是不努力要好好过日子的。只是痛便痛在这里,越是想好好地过,越是会发觉自己的生命已经不完整,难过的时候无人安慰倒也罢了,而开心的时候,也永远是寂寞一人,没人分享,那本来的快乐便会在瞬间化成一抹空气。几阵雷电之后,大雨终于滂沱而下。露台的玻璃顶棚上,有雨点砸下的巨大响声,敲得她心烦意乱。她站起身来,往露台边上走去,伸手去接外面的雨水。风其实很大,夹着雨点扑面而来。她伸出去的胳膊一瞬间便湿了。

“秋晨。”她刚要再往外走一步,便听见身后有人叫她。很久没有男人这样叫她,她竟然恍惚了一下才醒过神来,这个声音很熟悉。回过头来的那一个瞬间,正好身后有一道闪电直冲而下,点亮了整个雨夜。“你再往外走,就要全身湿透了。”纪暮衡往外走了一步,微笑着对她说。闪电的余光映着他的脸庞,显得有些苍白,他眼角眉梢有一丝浅笑,却温暖而从容。秋晨便这么懵懵懂懂地往里走了一步,跟他面对面站着。
他穿着一件纯白的衬衫,领口松开了一粒纽扣,领带已经解下来塞在口袋里,袖子却一丝不苟地扣得好好的,左手臂上还搭着一件西装外套。大概是走得有些急,他的呼吸有一点儿急促,喘了了片刻便恢复了平时的淡定:“怎么了,里面不好玩?”
“没有。”秋晨拿起手机对他晃晃,“出来接个电话。你刚到?”
“嗯。晚上有个客户临时有事找我。”他点点头,“进去吧,外面雨这么大。”
秋晨抬了抬下巴,指指包厢的方向:“你先回去吧,我在外面透透气。里面闷得我有点儿头疼。”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外面瓢泼的大雨,眉心微微蹙起。又一道闪电划过,她看见他的瞳仁先是骤然一亮,再渐渐暗了下去,像是在眼里燃起一朵璀璨的烟花,衬着他的眉宇眼睫,格外深邃明亮。他转回脸来低头看了看她,轻声地说:“要不我先送你回去吧。”秋晨犹豫了两秒,便什么也不说地点头答应了。不知道为什么,她无力回去面对满室的灯红酒绿歌舞升平,却觉得在他身边能够安静一些。她跟在纪暮衡的身后往回走。
到了包厢门口,他转身回来说:“我进去帮你拿东西,你就别进去了,别待会走不掉了。”
“好。”她微笑一下。他真的很温和体贴。
他刚一推门进去,里面的招呼声便此起彼伏。他低头打了个招呼,便问宋流韵:“赵秋晨的东西呢?我刚才碰到她,她不舒服,我送她先回去。”宋流韵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递过秋晨的东西。
“纪先生,刚帮你叫了粥……”他的助理站起来问,“你要不要先吃一点儿?”
“谢谢你,不用了。”他摇了摇头,拿出钱包里的信用卡,“待会儿用这张卡,星期一你再还给我。”说完,他便跟大家打了个招呼告退。
秋晨正站在走廊的转角处等他,见他出来,便又是温婉地一笑:“他们有没有罚你酒?”
“没有,走吧。”他仍旧拿着她的东西,两个人并肩乘了电梯下楼。

他问清楚她家的地址,便专心致志地开车。他的车是沃尔沃,出了名的安全系数高,外面的狂风暴雨里,车内显得格外安静温暖。秋晨只觉得累,靠在椅背上怔怔地看着玻璃窗上不断流淌着的雨帘。
“有什么事情不顺心吗?”等一个红灯的时候,他忽然开口问。
“还行,就是工作上的事呗。”秋晨轻描淡写地答。
说完,发现他转过了头,神色极为认真地看着她。她便也跟他对视。奇怪的是,他并不犀利的目光里,反而有种能把她看穿的力量。他的眼神很柔和,她却觉得自己毫无遮掩一般地,被他看透了自己的心事。她心虚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躲开他的目光。
车子再发动的时候,她似乎听见一声轻微的叹息。很轻很轻,几乎被发动机的声音掩盖。可她还是听见了。这声叹息,像是叹进了她的心底里。

他车开得很稳,一路上不紧不慢,几乎从来不抢道。秋晨看着他的手指,白皙而细长,牢牢地抓着方向盘,似乎很用力的样子,小臂上渐渐有青筋暴起。再从后视镜里看看他的脸,他正皱了眉头,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额角有一层微汗。
她看着他越发苍白的脸孔,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他语速很快地答。她便不再问,只是靠回椅背上,静静地看着前方密密麻麻的车流。路上有些堵,他却也没有半点儿着急的样子。她倒觉得沉默地有些尴尬,便轻声地说:“要不听音乐吧。”他似乎犹豫了一下,接着便点点头,拧开了车里的音响。巴赫的“大提琴组曲”。
大提琴的声音时而浑厚时而清丽,在这个气氛胶着的雨夜里回荡。她再一次抬头看了看他,他正好也从后视镜里看着她。四目相接的那一瞬,她又一次躲开了。
一路上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觉得空气里有股奇异的感觉随着琴弦上的音符慢慢流淌着,沿着车里密闭的空间四处循环,将她层层地包围起来。
“你也喜欢巴赫?”秋晨终于忍不住问。
“嗯。”纪暮衡点点头,眼神依旧定在前方的道路上。
“为什么喜欢巴赫?”
“喜欢就喜欢了,哪有为什么。”他一边操纵方向盘转了个弯,一边很随意地答。
“我有个朋友说,他喜欢巴赫,是因为巴赫严谨,最有大师风范。”
“是啊。”他状似漫不经心地回答。
秋晨发觉他的眼神似乎有些闪烁,于是便不再问,只是把从后视镜里看着他的目光收了回来。
秋晨家离得不远,很快就开到了。纪暮衡停下车,一边开车门一边说:“你等一下,我去拿伞。”他冒着雨从后备箱里拿出一把雨伞,再绕到秋晨这边给她开门,小心翼翼地用伞遮住她的头顶。他的一手扶着车门,一手撑着雨伞,身体和车子之间,搭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形的空间。
秋晨一下车,便感觉到暴雨中的丝丝寒意,不禁缩了下脖子,刚抱起了手臂要举步,便有一件外套罩在了她的身上。“走吧。”他转身关了车门,两个人冲到了雨中。不过是短短一两百米的距离,他的半个身子,就完全湿透了。秋晨站在家门口,看着他有些狼狈的湿发,由衷地觉得不好意思。
“进来把头发吹吹干吧。”她很诚恳地说。
“不用了。”他却微皱着眉摇摇头,“等下出去还是一样湿透。”
“那要不要坐一会儿,等雨小点儿了再走?”
“没关系。这雨估计一时半会也小不了。”他依旧婉言谢绝,“我先回去了,你早点儿休息。”
说着,他便匆匆告辞离去。
她有些奇怪地站在门口怔了片刻,才发觉自己还披着他的外套。那是一件藏青色的西装,做工考究面料上乘,看不出什么牌子,应该是度身定做的那种。他不用香水,衣服上还是上次闻到的,一点若有似无的淡淡味道。口袋里也没有什么东西,只是塞着他的领带。他用的是登喜路,英国绅士的牌子,非常适合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