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晨又写:你叫?
他刚要落笔写自己的名字,台下却爆发出一阵惊慌的尖叫。音乐声戛然而止,音响里传来的是尖锐的啸鸣声。秋晨转头一看,陆茜晕倒在台上。
接下来的一切都非常混乱,乐队的贝司手背起陆茜冲出门,秋晨抓起包跟在后面飞奔,直到半个多小时后,陆茜在急诊室里睁开了眼睛,秋晨才觉得一颗心归了位,才隐约觉得,这个喧闹沸腾的晚上,似乎少了什么东西,结束得并不完美。像是一个故事,只有个开头,便戛然而止。

秋晨过年前连加了七天班,才终于在年二十九完成了手上的工作,从A城回家乡过年。N市坐落在江边,熟悉的江风吹在脸上时,秋晨忽然觉得很累。她像只无知的小鸟,飞离了温暖的鸟巢,在陌生的世界里游荡,却不知道光亮在哪里。
到家那天,她从晚上七点,一直睡到了第二天中午。醒来时,妈妈已经出去了。她吃了阿姨给她准备好的饭菜,看了会儿电视,近百个卫星台一个个地翻了一遍,也不知道看什么,只觉得闲得发慌。坐在熟悉的房间里,秋晨觉得心里那头叫做回忆的猛兽就在牢笼里蠢蠢欲动,已经掀开了一个小小的角落,就要嘶吼咆哮着奔出来,把她咬成碎片。

秋晨换上大衣,走到小区门口的公车站,上了第一辆进站的公车。到站时,冬日的寒风透过敞开的车门钻进本来温暖窒闷的空间,对着窗外发呆的秋晨忽然意识到,这一站,是她上大学时,每次从家回学校下车的地方。这里离学校还有一站路。曾经的这一站路,有人陪着她走。走过春天的暖阳,夏天的蝉噪,秋天的桂花香,和冬天的皑皑白雪。走了整整四年。短短五分钟的路,他们总要花上最少两倍的时间。
路边有糖炒栗子的小店,一只煤油桶的大炉子,一把铁锹,一锅翻滚着的栗子,爆出甜甜的香味。秋晨站在一边,竟然慢慢地看愣了神。
“姑娘,来点儿栗子吧?”老板娘热情地招呼她。
秋晨回过神来笑笑,点点头说:“好。给我十块钱的。”
老板娘一边包栗子,一边笑容可掬地说:“姑娘,我记得你,以前冬天你差不多每天都来照顾我生意的。好几年没来了,应该工作了吧?”
秋晨惊异地一愣:“啊,是啊,工作好几年了。刚从A城回来过年。”
她没想到,这条路上,竟然还有人认识她。
“哎呀,在那么好的大城市工作,姑娘你真有出息啊。”老板娘递过栗子,“那你男朋友也在那里吧?”
秋晨低头一笑,没有答。那座那么好的大城市,繁华喧闹,纸醉金迷,她却不喜欢。她喜欢这里的清闲幽静,缓慢适意。就像这个小店,这么多年都不曾变过。而那时候每天来陪她买栗子的人,并不在这里,也不在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
秋晨朝着跟学校相反的方向走去,刚走没几分钟,手机就响了起来。是她的父亲大人。她看见来电显示,下意识地皱了皱眉,起初没打算接电话。可手机铃声响了又响,她只得咬着嘴唇接起来。
“秋晨,回来了?”爸爸的声音一向沉稳有力。
“嗯。”她闷闷地应着。
“晚上跟我一起吃个饭吧。”爸爸似乎饶有兴致地提议。
“我……”秋晨刚想找个什么理由推脱,便听见电话那头威严了几分的语调:“六点,我让司机去家里接你。”说完,电话便挂断了。秋晨无奈地看着手机,通话时间,十二秒。赵文邦先生,什么时候允许别人忤逆过自己?
她只好捧着已经凉下来的糖炒栗子,回家乖乖等着。刚到家没多久,门铃就响了。“小马哥?我马上就下来。”秋晨拎着个纸袋,三步并作两步下楼。楼下一辆黑色的轿车前,笔挺挺地站着个年轻人,他极瘦,眼里却闪着精亮的光芒。
“小马哥,给你的。”秋晨淡淡一笑,把纸袋递给他。“手套,全羊皮的哦。花了我不少钱呢。”
“谢谢,小姐。”他收敛沉稳地点点头。
果然不出所料,爸爸还是定在那家常去的饭店。
“赵小姐,赵先生已经在包厢里等您了。”服务员迎出来,殷切地笑笑。
饭店还是那家饭店,装修还是熟悉的古典红木风格,包厢还是那间常去的包厢,她还记得妈妈最爱吃这家的龙井虾仁,甚至打开门,爸爸的微笑也让她有那么一刻觉得熟悉。
“爸。”秋晨坐下,低着头看着茶杯说。
“秋晨,来,让爸爸看看,好像又瘦了哦。”爸爸说着,就伸手要抬她的下巴。秋晨下意识地躲开了,她已经非常不习惯这种看似亲昵的触碰。爸爸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
“嘿嘿,还好,皮肤倒是白了点儿。我听你妈妈说,你还在那家杂志社工作,怎么样?工作顺不顺心?”“还好。”秋晨低着头回答。
“听说工作很辛苦?要是你不喜欢的话,爸爸帮你想办法换个单位。”
她实在是不习惯从小一向严厉的爸爸,忽然对她做慈爱状,是觉得亏欠了她的,还是真的觉得这个女儿需要他的关心?
“那边一个人适应吗?要不还是回来,在爸爸妈妈身边,我们也好照顾你。”爸爸探过头来,有些小心翼翼地问。
“不用了,我挺好的。”秋晨执拗地摇摇头。
“秋晨,爸爸知道自己以前有些事情做的不好……”
又是这样陈旧的开头。
秋晨转过头去,看着窗外闪亮的五彩霓虹。
这家饭店的位置很好,就在护城河边,如果是夏天,只要开了窗,就能吹到河上飘来的凉风,看见对岸郁郁葱葱的碧树,星星点点的灯火。
她对着窗外发呆,完全没有留心爸爸说了些什么。
“……秋晨,爸爸知道,你对我有意见,但是你一个女孩子,孤身在外面……”
“爸爸,”秋晨忽然转回头来,“你真的关心我吗?”
爸爸错愕地一愣,靠回椅背上,继而微笑着点了点头:“当然了。”
不知道为什么,秋晨总觉得他这样笑起来,非常虚伪,那是工作化的,不带一丝温暖的微笑。
“那当年我那样求你,你为什么无动于衷?顾伯伯是你那么多年的好朋友,为什么你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人害成那样?顾知其已经叫你爸爸,你为什么可以当做听不见?如果不是你见死不救,他们家是不是就不会破产,也不会……”她停住,再也说不下去。
赵文邦定定地看着她,片刻以后,才颓然地叹了一口气:“秋晨,你是不是一辈子都要怪我?”秋晨很少见到一向泰山崩于顶而不变色的爸爸,眼里有这样深深受伤的样子。可她心底的伤,又要用多长时间才能复原?
“爸爸,对不起,我还有事,先走了。”她站起身,拿起手袋和大衣就冲了出去。这两年来父女俩的每一次见面,似乎都是这样不欢而散。也许以后她还是少回来几次比较好。怕被等在门口的司机马俊堵住,她特地走了酒店后门,出去便是薄冰覆盖的护城河。河上的碎冰映着对岸五彩的霓虹,星星点点绚烂得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秋晨眼底刺痛,飞一般地逃离了河畔。

似乎从记事起,爸爸就一直很忙,她还清楚地记得上小学时有一次爸爸答应了陪她放风筝,却又临时有会来不了,她便坐在这河堤上,一直哭到天黑,任妈妈怎么哄都无济于事,只是一个劲地重复着,爸爸答应我的,爸爸说话不算数,直到嗓子沙哑,说不出话为止。她从小就爱钻牛角尖,到了现在也改不过来。只是她已经长大,不再一个人号啕大哭,只是这么漫无目的地沿着鹅卵石小路一直走,一直走,走到融化的雪水渗透了麂皮靴子,浸湿了袜子,冷得刺骨,也不知道停。
她走着走着,一抬头,发觉自己已经走到了老城墙脚下。抬头就是古城的南门,高高的门匾上,“朱雀”两个大字像是刚补过漆,在黑夜里有些暗淡的微光。古老的红砖墙已经斑斑驳驳,墙根下长了些杂草苔藓,像是在沉默地表达着年复一年的孤寂。秋晨蹲下身,靠在城墙上。砖上的潮湿冰冷渐渐透过衣衫,传到背上,就像那夜满城的大雪,一片片鹅毛般的雪花,冻结起她心底曾经那么炙热滚烫的青春和幸福。她仰脸看着天空,黑沉沉的,看不见一丝光芒。

Chapter2 时光短不过,思念太长:像埋伏在街头的某种气息,无意间经过把往日笑与泪勾起,原来从未忘记。

过完年回去,秋晨正式坐到了空缺已久的编辑部主任位置上,涨了一点点工资,自己负责的二十几页版面没有动,不过多出来很多行政方面的工作,主持选题会,掌握杂志制作流程,审核费用单据等等。本来就已经算是整个编辑部最忙的她,现在待在公司的时间,常常超过十二个小时。每天摄入的热量,往往只靠咖啡维持。累,并算不了什么。甚至是她求之不得的。至少每天精疲力竭地回家,能够让她趴在床上就睡着,大大减少了失眠的次数。真正让她为难的是,编辑部里有不少年纪比她大资格比她老的编辑,管理起来非常吃力。刚入春没多久,她便和宋流韵发生了矛盾。
在宋流韵一直坚持不懈地努力下,纪暮衡终于答应了她的访问,不过不是他一个人的专访,而是他的整个团队。宋流韵非常兴奋,她负责的职场板块中,有一个专栏是介绍不同的行业的,一直半红不紫,读者和编辑都没什么兴趣,有这样一队律师上镜,说不定真的可以挖到什么猛料,扎一针强心剂。秋晨也很支持她这个选题,只是在拍摄地点上,两人一直争执不下。宋流韵看上了一家五星级酒店的草坪。
“秋晨,你想想看,让那群整天一本正经的律师,穿着黑麻麻的袍子,站在灿烂的阳光下微笑,多有效果!”
“流韵,我知道你的意思。”秋晨无奈地摊摊手,“不是对你的创意有意见,而是你知道,这家酒店的草坪租一个下午要多少钱吗?五千元钱啊。”
“跟他们说,这是免费给他们打广告啊。”
“人家那么有名气的酒店,怕就怕定的人太多拍不过来,谁还要你的广告?”
“那怎么办?牺牲效果?”宋流韵一急,便扔了手上的一本杂志,”我办不到。”
“你想想看,能不能换个办法,比如在他们办公室里……”
“那你去拍。这期我不做了。”宋流韵往椅子上一坐,开始涂指甲油。
她很有些大小姐脾气,动不动就以撂挑子威胁,仗着自己是全公司最资深的专题编辑,每次都要人哄回来。秋晨知道她其实只是耍耍性子,一般给她个台阶下也就算了,只是这么多天以来堆积如山的棘手事,让她实在没了耐性。
“我做就我做。”秋晨也把手中的东西一摔,推了办公室门扬长而去。

她乘电梯下了楼,准备去外面的咖啡店买些点心回来,做好晚上加班的准备。刚出大楼,天上就开始飘起雨丝。连老天似乎都铆足了劲儿,要给她点脸色看。她无奈地抬头,看着细线一般的朦胧春雨刷刷而下。突然,她看见了什么,飞快地冲回楼里,乘电梯上了顶层。顶楼是一家旋转餐厅,她走进去,揪住一个服务生:“带我去你们的阳光餐厅。”
那是一间硕大的玻璃屋,清澈透明,矗立在这城市的高处,四处点缀着青葱的绿色植物,完全就是一副世外桃源的样子。“够得到阳光的地方。”刚才秋晨就是看见了这个广告牌,才如此激动地飞奔上来。以前这里是个私人会所,没有会员卡根本上不来。这家餐厅也是刚接手这块地方,刚装修好不久,对于秋晨提出要在这里拍杂志专题的要求,餐厅的总经理很爽快地答应了。
再回到办公室里,秋晨已经心花怒放。
“流韵,拍团队的地方我已经帮你找好了,剩下的,我可不管了。”她淡淡地丢下一句话,坐回了自己的位子上。
“真的?”宋流韵跳起来。
等秋晨描述完那个玻璃餐厅时,宋流韵一激动就抱住了她:“秋晨,你可太了不起了。晚上请你吃饭!”她的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
“算了,你好好拍就行了,我晚上还得加班呢。”
“放心好了,我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
秋晨抬眼看看她:“你的版面没有,但是你自己……经常。”

真正拍摄的那天,是阳春三月的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宋流韵一早就带着摄影师化妆师上了楼顶的阳光餐厅准备,其间打了两个电话过来,亢奋地直叫:“太赞了太赞了,秋晨你赶紧上来看看!”等秋晨忙完手上的事情,终于腾出空来可以上去观摩观摩的时候,拍摄已经开始有一会儿了。
璀璨的阳光映着露台上的大块玻璃,反射出海市蜃楼一般的光芒。从室内餐厅迈步走上露台的那一霎那,秋晨忽然觉得有些恍惚。化妆师在给即将要上照的律师化妆,摄影师正在跟助理调灯光,宋流韵正抓住一个空闲的律师做采访,所有的桌椅都被挪到场地一边,满地堆着各式各样的道具器材。这样缭乱忙碌的场景无比熟悉,却让她猛然觉得有些疏离,或许是太阳刺得她睁不开眼睛了吧,可为什么就连耳边谈话的声音,也有些朦胧?
“我们这里最厉害的啊,当然是纪大律师了啊。他以前做刑事案的时候,不管是代理原告还是被告,几乎从来没有失手,场场赢,他到底赢了多少场,还真没人数过。只可惜已经好几年都没有再出山上庭打官司了,现在都猫在事务所里,给大企业当法律顾问。我这里还有珍藏的他以前上庭的录像呢……”
女律师话说了一半,宋流韵便迫不及待地问:“能给我看看吗?”
“那得问他自己了。”女律师回头看看,“不过他怎么还没来?这都迟到半个小时了。平时他可最看重时间观念了……”
宋流韵跟着回头,便看见扶着门框站在那儿发呆的秋晨:“秋晨?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白?”
秋晨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如其来地头昏眼花。“没事,可能是没吃早饭,有点儿低血糖。”秋晨勉力笑了一下,“我去洗把脸。”
她脚步虚浮地往外走,宋流韵不放心地放下手中的采访笔,打了个招呼就跟在秋晨身后。起初几步,秋晨还能顺利地控制自己的双腿往外走,接着,便觉得眼前的黑暗慢慢扩大,间或夹杂着一些明亮的金星。再走下去,就只能扶着墙了。“流韵……”秋晨还是没来得及走到洗手间,在两腿一软倒下去之前,只是下意识地叫了一声。
“当心。”
在完全失去意识之前,秋晨听见了一个缥缈,却有些熟悉的声音。她像是从万丈悬崖落下,却落入一团紧致厚实的棉絮之中,飘飘然然地陷入一个温暖而柔软的所在。秋晨觉得自己似乎睡了很长的一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时,被猛烈的阳光一刺,又情不自禁地抬手挡在额前,过了半天才慢慢地适应了眼前的明亮。
原来还是白天。
终于完全清醒过来以后,她看见床脚站了一个人,正抱着手臂看着她,见她醒了,眼角漾出一抹微笑,然后,轻声地开口问:“你醒了?”他的声音,温和而带着磁性,却硬生生僵住了秋晨准备坐起来的动作。
那个雪天里扶了她一把的人。
那个给她伴奏《Eyes on me》的人。
那个两次都被她当做不能说话的人。
却有这样好听而似曾相识的声音。
纪暮衡。
纪暮衡似乎完全无视秋晨三分震惊的神情,一边绕过床架走过来,一边说:“就算为了保持身材,也不用不吃早饭啊。”他走近了,皱皱眉头。秋晨只是半坐起身,怔怔地看着他,便不知该说什么是好。谢他送自己上医院?问他为什么突然又能说话了?还是怨他前两次装聋作哑?
“要我帮你找纸笔写字吗?”他微微弯了些腰,收敛了笑容,正色说。
秋晨顿时有些恼了:“不用,我不喜欢捉弄人,玩这种小孩子才玩的游戏。”
纪暮衡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才一本正经地说:“下雪那天,我刚做完扁桃体手术,不能说话。”
“那在酒吧里呢?”
酒吧那次,就为了给他解围,秋晨自己差点儿出丑,可他原来根本不需要她自说自话地拔刀相助,想到这儿,秋晨就说不出是懊恼还是好笑。
“我记得,那次是你自己主动上台唱歌,又是你先要写字的。我以为淑女不愿意在公众场合大声喧哗,所以只好配合你。”他说起话来的样子,谦和而又认真,让人根本辨不出来他的解释是真是假,再有火气,也无处可发。那双平静的眼睛里,只看得见温和冷静。
而秋晨回想了一下,他确实从头到尾,并没有要欺骗自己的意思。自始至终,不过是她自己自作多情地揣测而已。秋晨微微一笑,似乎有些自嘲。她并不打算跟一个律师争辩,只是看了看表,点点头说:“谢谢你送我来医院。那边的拍摄应该还没结束,现在赶回去还来得及。”说着,她拔掉自己手上输液的针头,起身下床。
似乎被她坚决而利落的动作吓到,直到她下床走了两步,纪暮衡才从椅子上站起来,拽住她的手肘:“你的液还没输完。”
“我没事,也没有那个时间。”秋晨推开他的手,拢了拢头发,便准备出门。
这家医院就在秋晨他们的办公楼后面,从病房的窗户里,刚好能看见自己公司那幢写字楼。纪暮衡跟在她的身后,一直到回到进行拍摄的阳光餐厅,也没有再听见她说过一句话,大概还是心有芥蒂吧。

从晕倒去医院再回来,秋晨耽误了一个多小时,大部队早已经吃完饭,继续拍摄了。她帮着宋流韵拍完集体照,才终于有机会吃东西。刚从剩下的几个没人要的三明治里随便挑了一个出来,手机便响起来。她皱皱眉头接起电话:“嘿,Ms.Bauer,这么晚还没睡?”
“秋秋!我订婚了!”四十五岁的Ms.Bauer尖叫起来,像个十五岁的少女。
“是吗?快说说,Frank怎么求婚的?”秋晨笑着在天台边找了个角落站定,听着亢奋的Ms.Bauer讲她人生中最浪漫的一夜。
“哎呀,你知道吗,我刚从飞机上下来,Frank竟然带了一个弦乐队到候机厅!真不知道他怎么买通机场的人的!”
秋晨一边听,一边试图用空闲的那只手撕开三明治的塑料包装,只是怎么撕,都没法撕开,只好别扭地用肩膀把手机夹住,打算两只手一起上。她刚歪着脑袋夹住电话,手上的三明治便被人伸手拿走。纪暮衡替她撕开三明治的包装,拿了张纸巾包好,再递回她手里。
他的身影逆着光,像一张曝光过度的旧照片。在那样金黄色的强光下,秋晨似乎看不清他的面孔,只能眯起眼睛,极轻极轻地说了句谢谢,便低下头,吃着三明治,感受着Ms.Bauer那整个太平洋也挡不住的狂喜。
纪暮衡靠在天台的另一侧围栏上,打开自己那个三明治,默默地咬着。
“咦,你这么讲究的人,也会吃三明治啊。”有人走过来,递给他一杯热饮。
“偶尔吃吃,味道也不错。”纪暮衡接过饮料,笑着说。
“是不是秀色可餐,英雄救美了一次,搞得我们纪大律师胃口大开?”
纪暮衡转过身,神色严肃地说:“陈宽,如果你还想认识高院的陆检察长,我建议你现在就再去买一杯热巧克力上来。”
陈宽眼睛一转:“纪暮衡,你威胁我?”
“不。”纪暮衡摇摇头,“我在利诱你。”
陈宽转身离去以后,纪暮衡找了把椅子坐下,手里的三明治冰凉凉的,吃起来很不舒服,他皱着眉头摸了摸胃,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把它吃完。从他的角度,刚好能看见同样在啃三明治的秋晨的大半个侧影。她低着头,心不在焉地一口口咬着手里的东西,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吃什么,动作机械。他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只能看见她偶尔会淡淡地笑一下。她侧脸的线条非常柔和,细腻的肌肤在阳光的照射下,通透得像白瓷一般。她穿着一件象牙色的衬衫,细细的腰身,似乎不堪一握,像一株亭亭玉立的柔软的白荷花。
接完电话以后,她仍旧一个人站在那里。一只手垂在身侧,一只手环在胸前,抱住了自己的胳膊。周围非常喧闹,她的眼里却仿佛空无一物,静静地看着远处,目光似乎飘落在无穷无尽的天边。微风吹起她颈后的碎发,在耳边轻柔地飘荡。那边的人群里有人大声地叫她的名字,她蓦然回头,立刻粲然一笑,一扫刚才的沉郁,像是换了个人。看着她温柔而阳光的微笑,他的心底恍惚了两秒。

太阳落山的时候,办公室里已经只剩下秋晨和宋流韵两个人了。
“给。”宋流韵递给秋晨一个培根芝士面包,“大小姐你可别再饿晕了。我可没本事抱你去医院。”
“你还好意思说?我晕了,你就把我丢给陌生人?”秋晨抬头瞪她一眼。
“拜托,那么多人等着我拍片子呢,我总不能不管吧,再说你晕倒的时候,还不忘死死地拽住人家帅哥的衣服,你可以当做是我吃醋了,所以不高兴答理你。”
“怎么可能?”秋晨脸一红。
“哼,你就不要冒充纯情了。”宋流韵转回头对着自己的电脑,“我一个人看帅哥的录像,不理你。”
秋晨哭笑不得地低头试图继续看手里的样稿,却发现精神很难集中。
她知道宋流韵一向喜欢夸张,她肯定不至于死死地拽住纪暮衡的衣服不放,只是心底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感觉。那短短一个小时的记忆是空白的,她伸开手掌,却似乎能感觉到一缕温度。
“喂,秋晨,快过来看纪大律师以前上庭的时候多帅!”宋流韵还是没能耐得住寂寞,把电脑屏幕转过来对着秋晨。屏幕上是一段几年前的录像,还有个电视台的台标在左上角,大概是纪实类的电视节目。纪暮衡似乎几年间没有过丝毫的变化,只是说起话来,明显没有现在这样沉稳和淡定。录像里的他情绪有些激动,一眉头皱得很紧。
“请问被告,你是否在案发前一个月,刚刚做了父亲,有了一个儿子?”
“是。”被告席上的犯罪嫌疑人低着头。
“那请问,你在杀害受害人儿子的时候,听见他哭着喊爸爸的时候,心里有没有哪怕一丁点的触动?”被告依旧低着头,不出声。
纪暮衡本来是坐着问话的,这个时候却突然站了起来。他的语速很快,掷地有声,凌厉的眼神看得被告完全不敢抬起头来:“在你用绳索勒住那个三岁小男孩的脖子的时候,你有没有心软?有没有想到你自己的儿子?一个三岁的孩子,他做了什么,让你非要杀他灭口不可?他在你怀里挣扎的时候,你难道不觉得自己残忍,不觉得自己惨无人道,灭绝人性吗?如果你真的是一个父亲,一个男人,在听到孩子叫爸爸的时候,怎么可能无动于衷?”他质问完了,法庭上没有人说话。
镜头拉了个远景,旁听席上很多人在低头抹眼泪。

“太帅了。”宋流韵愣了两秒,不住地晃着秋晨的胳膊,“这个男人平时那么温文尔雅的,冲动起来怎么这么有气势这么帅?天哪,极品,绝对是极品!”镜头里的纪暮衡,还是站在原地,手臂撑在面前的桌子上,隐隐约约地在颤抖,眼里有翻腾起伏的波澜,“唉,真想不到,纪暮衡在法庭上怎么跟平时完全不一样?下次一定要想办法去现场看看。”宋流韵仍然在歪着脑袋感叹,“啊,不对,听说他现在已经不接刑事案了……真可惜。”
“就算他接,估计你也看不到他这个样子了。”秋晨若有所思地接话。
“为什么?”
“因为那个时候,他还太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