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妈妈在电话里,冷静淡漠清晰无比地说:“江辰,我想,你们还是不要回来了,我们都需要冷静一下,你好好弄清楚,你将要娶的妻子,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我也要好好想想,我能不能接受一个被人强暴过的儿媳。我想,这条短信,应该不会是空穴来风。”
我好恨,恨自己让江辰把通话声调到那么大声,那些话准确无误地撞入我的耳膜,我甚至觉得,几十米以外的人都听到了,我觉得往来的人群都将目光投向了我,一个被扒光的羞耻的没有秘密的女人。
他的电话嘟嘟响了两声,是短信提示音,我连忙抢过来一看:“茆,花无底,柳无边,残花败柳也,你未来的儿媳,曾被两个男人强暴过,是个残花败柳。”
残花败柳,这四个字,像一把尖刀,重重地刺向我,挑开了心里已愈合的发黑的伤口硬痂,血汩汩地冒了出来。
那四个字,像魔咒一样,扼住了我命运的喉咙。我的脸,一定在瞬间苍白得可怕,因为我感到脚底阵阵发软,我要逃,赶快逃,逃开这个魔咒,逃开这个让我羞耻的地方。我刚抬腿要走,便被他一把抓住,他眼含哀求,透着无奈:“至少,我们回去解释一下,不要走。”“解释什么?”“你这样走了,不就是默认了吗?”
我笑了,冷得让自己可怕的笑:“默认,默认总比当面承认让我好受一点吧!难道你要我跟你回去对你妈妈说,没有这回事?不,这是事实,永远也无法抹去的事实。”我跌跌撞撞地朝外走去,他追上来,恳求道:“茆茆!”
我忽然尖叫起来:“不要叫我的名字,我讨厌听到那个字,那个破字,是对我与生俱来的诅咒。”
“你冷静一点好不好。我们可以圆滑一点,这件事,让老人知道无益,可以向我妈解释,可以圆滑地遮掩过去。我们好不容易走到了这里,就这么放弃吗?不是你说的,要世俗的热闹的婚礼,要有长辈祝福的婚礼。”
“我想要,可是老天爷给我吗?我们遮掩了这一次,解释了这一次,以后呢?你怎么不问问这条短信是谁发到你妈妈的手机上的,是谁?”
“谁?”除了洛秋,还会有谁能说出“花无底,柳无边”这样有“水平”
的话?我悲戚茫然地苦笑着。洛秋,难道,你是上天派到我身边的魔鬼?
“谁?”他继续追问着。“问这个还有用吗?除了洛秋,还会有谁?问你自己吧!你妈妈的电话,她怎么会知道?”江辰愣在原地,眼神陷入空茫,恍惚的空茫的眼神投向远处,喃喃道:“原来是她。我想,可能是那一次开盘仪式,晚上吃饭时,她曾借我的手机打过电话,或许,妈妈的电话是她那个时候偷看去的。我没想到她会变成这样有心计的女子。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她为什么这样做?”
14
他独自一人回了上海去面对母亲的责难,而我做了可耻的逃兵。没有他的城市,是一座空城。我像一个孤魂野鬼,在年味渐浓的大街上游走着,连一个说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莫央也回上海和父母过年去了,而即使她在锦和,我们也越走越远了,身体隔着一张咖啡桌的距离,心却隔着千山万水。是什么,摧毁了我们曾经纯真的友谊?时间?男人?还是别的?
郝时雨正在日光之城和她的爱人享受朝圣之旅。于是,我总会在这时,想起安良来。
当我游荡到他所居住的饭店职工宿舍时,他正提着大包小包准备出门,身后,跟着一个圆脸蛋短头发的姑娘。
看到我,他眼睛一亮,连忙退后,请我进门,身后的女孩,腼腆和善地笑笑。
职工宿舍,是他工作的酒店为职工租的一套三室的房子,每个房间都摆满了架子床,床上散乱地叠着散发不洁气味的被褥,有一两只袜子在被子下猥琐露头,床下堆满了洗脸盆,蓝白格子的编织行李袋。那些年轻的来自异乡的年轻人,就是背着这样的行李袋,颠簸在拥挤的火车里,来灯红酒绿的城市寻一块立足之地,城市之大,而梦想最终还是像那只编织袋,以匍匐的姿态,蜗居在灰扑扑的角落。而安良,这个年少就失去父亲的少年,为了一句虚无的临终嘱托,为了寻找勇气,为了庇护我,来到了这里,蜗居在此。
他拘谨地指了指一张干净点的床:“坐!”又准备拿热水壶倒水,却发现是空的,然后,不好意思地笑笑,“没水了,我去烧水。”
“不用了,我不喝。”我眼神落寞地落在他刚刚放下的行李和这个圆脸蛋的女孩身上。
安良不安地搓搓手,说:“哦!她……她是小玉,我们准备一起回家,陪我妈妈过年,然后,在家里,把婚结了。”说完,他像做错了事的孩子,又连忙低下了头,说,“你坐,我还是出去给你买一杯奶茶吧!”然后就仓皇逃开了。
叫做小玉的女孩在我对面的床上坐下来,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我,说:“你就是苏茆茆吧!”
“嗯!”“安良很喜欢你,可是,一直不敢告诉你,那一次,是我鼓励他向你表白的,可是,你还是拒绝了他。”我失神地笑笑,想起那个翻越母校的大铁门,登上楼顶看月亮的夜里,他在我耳边说,茆茆,我们可以再靠近一点吗?我大声又干脆地说不能。他在我耳边说,茆茆,我喜欢你,我们在一起,我永远都不会让你哭,这对腼腆的他来说,需要多大的勇气?而我后来一直装醉昏睡,没有应答。
“像金牛座这么好的人,你都不知道珍惜,你后悔去吧!谢谢你的拒绝,把他推给了我。”
“祝福你们!”说话间,安良气喘吁吁地进了门,手里端着两杯热腾腾的奶茶,一杯递给我,一杯递给小玉,拿给我的时候,说:“这个,你喜欢的香芋味。”
我喝了一口,被烫到,一口奶茶喷到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也顺势下来。安良手足无措地伸出手,想为我拍拍后背,又迟疑地收回,小玉走过来,坐到我身边,温柔地拍拍我的后背,递来一张纸巾。
这天,面对已有女朋友的安良,面对他关切的询问,我所有的诉说,都失了声。我倔强地擦去泪水,说被呛住了,我倔强地摇头,说我没事,只是来看看你,真的没事。他们还要赶火车,奔向一个有人做了大桌好饭有人准备了一些唠叨的家,一个温暖的家。而我要继续游荡回我的小窝,舔舐伤口。
15
江辰在初三那天回来。他不在的几天,我不知道是怎样度过的。屋子的餐桌上,有盛着半碗残汤的方便面桶,几袋开了口的涪陵榨菜,半块干硬的馒头,一盘已有些黑斑的香蕉,没叠的被子,没洗脸的女人。
他放下行李环顾四周,微微皱了下眉,上来轻轻抱住了我,无声无息。
我不敢问他回家面对母亲的经过,他母亲说了什么,他怎样应答,我不敢问,他也不说。
抱了许久,他轻轻松开我,温柔地说:“还没吃饭吧!我去做饭。”我愣愣地看着他的身影走向小小的厨房,那样疲倦,孤单。屋里很快飘起饭香,他将屋里的剩余食材搜罗起来,做了两菜一汤,番茄炒蛋,香菇肉丝,紫菜蛋花汤,米饭冒着热气。他拉着我到餐桌前坐下来,把鸡蛋和肉丝都夹到我碗里,我吃了一口,泪水就止不住地流下来。
隔着饭菜的袅绕白气,他伸过手来,轻轻地擦去我的泪水,说:“茆茆,无论妈妈说什么,无论她什么态度,我们都会结婚,我以前说过的话,不会改变。”
真的不会改变吗?晚上,我们躺在仅仅一米二的小床上,中间隔着一道很宽的缝隙,大片的冷风灌进来,仿佛一个无形的第三者横在中间,驱之不去。我们沉默地吃饭,沉默地睡觉,有时躺在床上,不小心碰到彼此,都会下意识地迅速移开,那一刻,我的心仿佛被针忽然刺痛一般,涌起紧缩的颤抖的痛。我知道,那条短信,不仅成功地阻止了江辰母亲刚刚张开准备接受我的拥抱,也狠狠地揭开了我们两个心头刚刚愈合的伤口。它时刻提醒着,我有不洁的过去,不洁的,过去。
而过去,一直没有过去。我们都小心翼翼地维持着摇摇欲坠的现状,不知会走向哪里,初七,上班了。他朝东,我朝西,背向而行。那个三月樱花灿烂的婚礼,我们仿佛都忘了,没有人再提起。婚纱照该取了,直到影楼打了三遍电话,我才记得取回。照片里的男女俊美逼人,彼此的笑容如阳光下光斑累叠,仿佛是上个世纪的事了。
影楼赠送了数百张大红烫金喜帖,上面有一帧新人的照片,而我们谁也没想起这些喜帖该写给谁……
冰冷着,隔阂着,沉默着,仿佛彼此的心的尖端,有一个黑糊糊的秘洞,秘洞里盘踞着一条冰冷的蛇,我们小心翼翼,害怕任何风吹草动会忽然惊醒它,它们会出其不意地探出头来,咬对方一口。
而疼的是我们。可谁也阻止不了人世的风吹草动,阻止不了“渔阳鼙鼓动地来”,阻止不了狼烟四起的流亡。刚刚消停不久的洛秋,在正月十五的晚上,给江辰打来电话。当时明月当空,烟花四起炸破夜色静谧,我们正在沉默地吃红豆沙馅的汤圆,柔蜜异常。那个电话,也像一枚小小的烟花,炸破了我们的夜色静谧。
江辰接起电话时眉头皱得很深,窗外明灭的光影形成一股昏蒙的沉重的阴影朝他灰扑扑地压过来,表情隐匿。
洛秋从电话那端传来的声音特别聒噪,她言辞激烈语无伦次,她变成一枚一点就着的炸药,她变成一个失心人。她说她做别人的情人自甘堕落,所有的法定节假日注定像冷宫的妃子独守空房,雨打梨花深闭门,零落如泥也无人问,每每这个时刻,她都会想起初恋的情人。她买了飞往锦和的机票,跃上三万英尺的高空,飞越一千多公里来看他,酒店里有白色大床,烛光晚餐,和梨花带雨的芬芳女人等着他,他若不去,三十层之上的楼顶,此刻风声呼啸,那是最完美的跳台。她要用这样的方式,了断自己锦缎成灰的人生。
我想起那年在大学校园里,忽然坠落在我身边的年轻生命,破碎的肉身,柔软的头颅,凝视过情人的多情双目,无法解释的生之绝望。“江辰,江辰!”她的声音渐渐细细弱弱,依稀像十年前那个扬起粉白脸庞,呼唤小爱人的少女。“你来吗?你再不来,我就走了。”她再一次恳求,她好似喝了许多酒,语带微醺,言辞含混。我看到他脸上的阴影更深,他用那样温柔的语气安慰她:“别做傻事,我很快就去。”然后,用焦灼和乞求的目光看着我。我做了一个在我看来很宽容很伟大的决定:“我陪你一起去。”电话那头咯咯地笑起来:“是苏茆茆吗?我不想见你,你放心,我不要你的男人,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说说话而已。江辰,江辰,你在听吗?你不来,我现在就跳下去。”
她的呼唤,像索命的无常,紧紧扼住了他的心魂,他灵魂失重一般跟着那声音抬脚往外走。
我忽然尖叫了一声。“茆茆!人命关天,即使是一个路人,我们也不能袖手旁观。”我眼里盛满汪汪的泪水,揪住了他的衣袖。他已没有耐心解释,轻轻地、不容置疑地抽开手。我是多么多么害怕失去他,就在那一刻,或许是被愤怒之神捉住了手,我冲进厨房抄起菜刀,朝他的背影挥去。悲伤的我,狠心的我,创痛的我,为了挽留他。寒光一凛,我的手一松,刀哐当掉在地上。后背的外套上,有一道两寸长的破口,血迹从毛茸茸的破口处渗出来。他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感到后背隐约的痛,我手足无措,他忽然失笑地抓住我的手腕,很重,又轻轻放开了。“对不起,对不起,江辰,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他面无表情,再次转过头去。我冲上去,一遍一遍抱住他,被他一遍一遍沉默地推开,无声的撕扯中,我终于败下阵来,他还是走了。整夜未归。我一遍遍如往常一样拨打他的电话,无人接听,最后是关机。
疲倦至极,泪干涸在脸上,又刺又痒,我跌入混乱的梦境。
16
我才应该从三十层的楼顶跳下才对,可我竟然还有力气去上班。头昏脑胀,双目空茫。
上班的第一件事,是浏览新闻。还好,没有女明星跳楼自杀的新闻,那么,代表她昨夜得到了他的抚慰,饮酒,叙旧,温热拥抱,甜软情话,吻,肌肤相亲,都可安慰一个失心疯的女人。是的,她得到了抚慰,她没有死,这个消息让我安心,又让我难过。
我们走到了万丈绝壁,前不可行,后不可退。新年伊始,主编召开了一次例会,我坐在会议室一角,只是茫然地看着她的嘴唇一张一合,不知说了些什么。“苏茆茆,小苏!”
直到旁边有人用胳膊肘撞撞我,我才发觉主编在对我说话。“小苏,咱们杂志今年准备增加一个关于时尚家居的版面,我看了你的简历,你毕业于建筑大学的设计系,这个版面正和你的专业对口,不如,你来负责。”
我想也没想就应承下来。其实在我眼里,除了爱情,其他事都是小事,我可以很用心做得很好,也可以不屑一顾做得很糟。
散会后,我被主编留下来。这位年长我近二十岁的女人,用一种善意的洞察一切的目光看着我,说:“小苏,美人鱼不可以失去尾巴,忘记游泳。我相信你会做好。”
她的唇边,有一丝微笑迅速绽开又寂灭,非常温暖,让我想起小学时总摸我脑袋鼓励我的老教师。
我点点头,从座位上站起时下意识地伸手撑住桌子,没有吃早餐的我,即将失恋失婚的我,不要一盘散沙般晕倒。咦!其实,身体也没那么虚弱。
一整天,我把自己埋在画稿、排版、构思新版面这些工作里,尽量让自己像陀螺一样转,尽量不去想昨夜。他,和她,做了什么?他现在在哪里?不去想。
窗外日光明媚,人潮涌动,多么平凡的一天。快下班的时候,关闭电脑之前,又不经意地浏览了一眼新闻。一行刺眼的黑体字跳入我的眼帘,“春水尚居在建房倒塌”,一枚重磅炸弹在我心里轰然炸开。我揉揉眼睛,继续向下看,句句沥血,字字惊心,数十人被埋,已有五人死亡,武警消防公安已组织一百多人进行救援,国土局、安监局、公安局、质监局组成的事故调查组已介入调查。
江辰,我的江辰会不会在现场?那个念头一闪而过,很快被我否定了。我抓起包包,冲出办公楼大门,心里不停地祈祷,江辰,我愿你此刻和那个女人在一起,我愿你还在她温香软玉的床上,我愿,我只愿,你好好的,不要有事,活着,在这个热热闹闹的人世间,和谁在一起做什么都可以,唯愿你好。
我一边拦计程车,一边拨打他的电话,关机,仍是关机,这时,郝时雨的电话挤了进来,声音焦灼略带哭腔:“茆茆,他们出事了,都被警方带走调查了。”
听到这句,我飘飘忽忽的心倏地放回了肚子。他活着,没事就好。这个下午,我和郝时雨,像两只没头的苍蝇,辗转工地和警局寻找自己的男人。我们都虚无空洞地给对方打气,也给自己打气,说:“没事的,不会有事的。”
夜色四起的时候,我们在警察局门口,等到了脚步迟滞的江辰,没有黎阳。
郝时雨上前抓住他的胳膊:“黎阳呢?他怎么没出来?”他疲惫地安慰她:“别着急,不会有事的,你先回去吧!”他的目光视若无睹地掠过我,然后,朝前走。
郝时雨追上来还要问些什么,这时,身边驶过一辆黑色保时捷,停下来,五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下来,上前拥住了她,朝我们笑笑,带走了她。那个女人,是黎阳的母亲,郝时雨的婆婆,在婚礼上,我们见过。在车门关闭之前,我听到妇人心疼的絮叨:“你怀孕了,就别乱跑了。他不会有事的。”
她怀孕了。这真是这一整天里,唯一让人开心的事了。可是我和江辰,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春寒还未消逝,半透明的天空,头顶堆满了云,仿佛随时会压下一场灭顶之灾。我们时而一前一后,时而一左一右地走着,走在他身后时,依然可以看到他那件破了口子的外套,张着毛茸茸的嘴。看到这里,我就止不住心痛,我怎么会……怎么会这样狠心,拿起刀砍向他,我是爱他的啊!
于是,我艰难地张开了嘴:“那个,对不起,你背上的伤口……”“没事!”他很快回答。
“洛秋没事吧?”此问一出,他转过头,略带嘲讽地笑了笑,是笑我假装关心,还是笑我刺探敌情?他盯着我看了半天,仿佛不认识一般,说:“她没事,她根本没来锦和,只是喝多了酒发泄而已。”
我又张了张嘴,想问他昨晚去了哪里,却发现自己没有了质问的底气,一个被他的母亲嫌弃的不洁女子,一个拿刀砍向他的女疯子,我还有什么资格质问他昨晚去了哪里?
他好像猜出我想问的话,又略带嘲讽地钩钩嘴角,直截了当地说:“我昨天晚上和洛秋打完电话之后,和莫央在一起,只是聊聊天。”
他这样坦白,一种近乎报复的坦白,那潜台词好像是说,你那么在意我和莫央接近,我就告诉你,我和莫央一整晚都在一起,怎么着?
我无言以对,只好转移了话题:“工地上的事故,怎么回事?”“前些天下了雨,地基下陷,用的是瘦身钢筋,灌浆的桩基水泥桩是空心的,不出事才怪。”他说起来有些义愤填膺。“和你,没关系吧?”我小心翼翼地追问。“没有。二期我只负责设计,设计没有问题,是施工方的问题。但是,那些问题我和他们说过很多次了,没人当回事,利欲熏心,拿安全和生命当儿戏,那是几条活生生的人命啊!”
“下午,看到新闻,我吓了一跳,我好害怕你……”说到那一刻的心惊胆战如临末日,我的声音微微哽咽。
他叹口气,“没事了,没事了。回家吧!”
17
黎阳回家了,公司被责令全面停工整改,安抚赔偿死难者,很多事要做,郝时雨心有余悸地做了大桌菜来慰藉劫后余生,请了我和江辰。
我们像一对依旧恩爱的情侣,买了一束鲜花,一瓶红酒,来到他们位于市郊的一栋白色别墅里。
郝时雨的厨艺已非常高超,完全不用保姆帮忙,独自鼓捣了一桌美味,四喜烤麸,海蜇皮拌菜心……每一道端上来都获得惊叹,没想到还有一道我最爱的海胆蒸蛋,端上来的时候,江辰说了句“:这个你爱吃。”他还记得,我爱吃的东西。我以为这些天以来,那些情感都蒙尘了,枯萎了,死掉了,其实都还在,只是都成为一种禁忌,不让对方看到。
我舀起一勺,陷入一个恍惚的短暂的回忆,说:“爸爸以前很爱吃海胆,我后来也爱上这种食物。他说,海胆也叫,带刺的温柔,他说,有一种爱,就像这带刺的温柔。”
我不知道为何要说起这些,仿佛要在江辰面前,对自己的罪行,做最后一次开脱。
他轻轻地哦了一声。吃饭间他向黎阳请一个长长的假,说要休息一段时间。黎阳一口答应,也不深究,用一种“我懂”的口气说:“知道,要结婚了,有很多事要忙的。”不由得说起那次事故,黎阳深深自责。他说那些血肉模糊的尸体整晚出现在他的梦里,生活用血淋淋的现实给他上了一节意义深刻的课。他说,当他从警局出来得知时雨有了身孕,才忽然对事故有了深深的自责,想起那些失去父母的孩子,心里有了哀痛和悲悯。说话间,黎阳的脸上笼着一层阴影,他的脸上,仿佛瞬间有了沧桑。原来,女人的沧桑,是岁月的日积月累雕雕琢琢,而男人的沧桑,是一瞬间的事。
吃完饭,我去厨房洗茶杯,黎阳跟了进来。他假装在冰箱里取啤酒,看似很随意地问道:“茆茆,你幸福吗?”
我一愣。从前,他若问这种问题,我会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说:“当然了。”可是现在,我没有这样的自信和底气了,可我还是强颜欢笑着,模棱两可地点点头。
他兀自说了句:“那就好,那样我就放心了。”临出门的时候,他又回身:“茆茆,其实,我以前对你,一直都是真的,只是你不相信。”
我淡淡地笑,在心里默默地说,我一直都知道,一直都相信,只是一颗心,已许他,难许卿。
“其实,不能给你幸福,看着你幸福,我也知足了。”
18
有几种感觉是很相似的。比如,小时候考得不理想,又心怀侥幸等待公布分数的时候;比如面试的主考官告诉你,回去等消息吧;比如男朋友对你说,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冷静冷静。给你一丝希望,却透着无声的绝望。不说分手,却说先分开一段时间冷静一下。不在等待中苍老,就在等待中死亡。我只能说好。
他没有告诉我他要去哪里,只说出去走走散散心。我为他收拾好旅行包,在巷口沉默地送别,他把冰凉的吻印在我的额头,消失在人流中。那天有很好的阳光,是个暖春,初春的阳光,燥热烈艳,像一把大刀,把我的影子削得很薄很薄,直到化成一点,消失不见。
他不在的日子,我常常做乱七八糟的梦。梦到童年的我牵着妈妈的衣襟,眼巴巴地要买一串糖葫芦吃,她不给买,我便坐在人来人往的街上放声大哭,从梦中哭醒,泪水把枕巾湿了一大片;梦到我依然是纯稚的女童,趴睡在爸爸的背上,他在我耳边呢喃,我们回家,我们回家。有一天夜里,竟然梦到了云姨,梦里依旧是春里的别墅里,我们放学归来,推开门,她做好了饭菜,扭头微笑,来,来,洗手吃饭!洗手吃饭!电话铃忽然响起,她擦擦手,跑去沙发边接电话。一切依然那样真实如昨……
原来是我的电话在半夜响起,我迷迷糊糊接起电话时,听到一个久违而熟悉的声音:“苏茆茆,妈妈去世了,我想,你应该回来一趟。”
云姨,去世了?我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看看通话记录,是的,刚刚,洛秋来过电话,告诉我,云姨去世了。
她一生命运多舛,初嫁遇人不淑,再嫁苏岩,度过了生命中最安顺平和的一段时光,苏岩罹难,她轻信前夫的悔悟,再次将命运交到恶人手中任其摆布,如同一段五彩织锦,被生生龃龉成一片灰扑扑的黑心棉,心里生了愁怨,身体长了病灶。她早在几年前,就患了乳腺癌,却不被重视,不愿为女儿添累,于是错过最佳治疗时机。
云姨留有遗言,她对不起苏岩,无颜葬在他身边。那时刚刚兴起树葬,墓园的树葬区,一棵桂花树,是洛秋为云姨寻下的最后归处。这一次,我们都没有哭。是不是经历过太多死亡,最后就会让人变得麻木,还是冷暖人生给了我们一颗禅心,将一切都看通透?下山的路上,彼此一直沉默,是洛秋先开口。“很恨我吧?”
“什么?”“所有,一切。”我凄然地笑笑没有回答。她又说:“都忘了吧!”“什么?”“所有,一切。”
我再次笑笑。因为不知道除了笑,还能回答什么。树影分割的一块光斑如舞台的追影灯一般投在她的脸上,微蓝血管、细小茸毛清晰可见,有一茬细密汗珠浮在鼻尖,她依然漂亮,恍惚间,仍恍若十年前清新琳琅的少女。而我看到的只是漂亮的肉身,看不到苍老腐朽的内核。她忽然重重地叹了口气,一下子泄露天机,那叹息仿佛在告诉我,她是愁损的,她是忧伤的,她是折堕的。
回到市区,洛秋说饿了,不如先找个地方吃饭,我俩就随便进了一家小吃店。是一家很干净的小店,玻璃阻隔的操作间全透明,供客人参观食物制作的每个环节。包包子的师傅戴着高高的白色厨师帽,左手托皮,右手入馅,拇指前推,食指收紧,微胖的手灵巧地转动,一个褶皱细密,形状美好的包子就成型了。他抬起头来,戴着口罩的脸部只留着一双眼睛,四目相对时,我认出那双眼睛,是安良。
太过深重的情感,最终都沉默无言,我们心照不宣地笑了笑。那个圆脸蛋的小玉姑娘,过来招呼我们坐,认出了我,也心照不宣地笑:“吃点什么?我们这儿的虾肉包和蟹黄包很不错。”我点头。
包子是安良亲自端上桌的,他摘下了口罩,脸上堆着一如往常的腼腆笑意,说:“多吃点。”
洛秋喟然叹口气,忽然说:“其实,我一直以来,都很羡慕你。”“羡慕我?”
“你拥有那么多的爱。”我又凄然地笑笑。多可笑。她不会知道,我也曾像她羡慕我这样,羡慕过她。
我们吃完饭在小店门口和安良告别,坐上车走出很远,从倒车镜里仍看到他站在原处岿然不动。
这天夜里,我们回到洛秋和云姨的家,是的,是她们的家。那套两室的房子,一切与几年前没有不同,只是客厅的墙上多了一张云姨的遗照,遗照下的条案,是临时设下的灵堂,摆着供奉的果品糕点,香炉里的香已燃尽,我又恭敬地上了一炷新香。
我要走的时候,洛秋拉住了我。她在这时,眼圈红了:“妈妈走了,这里,冷得像墓穴,留下来陪我吧!”
那一刻,我们是真正的同病相怜天涯沦落的孤儿。从来没有想过我们会像真正的姐妹那样躺在一张床上。不知是洛秋蓄意的安排,还是因为心底的寒冷驱使,让我们躺在了一张床上。会像心怀青春期的小秘密的亲密姐妹,星夜私语吗?我们依旧疏离,各自盖一床被子,占据床的一端,形如“北”字。她背对着我,忽然说:“茆茆,你能原谅我吗?”“什么?”
“所有,一切。”
往事纷繁,从何说起。一轮凉净的月亮挂在窗外防盗网的第二格中,慢慢移向第三格,第四格,第五格,直到看不见。洛秋讲了几个故事,谁的故事,我在醒来时都已不记得,只记得讲到后来,我们都哭了。
19
八岁之前,她生在那个时常乌烟瘴气鸡飞狗跳的贫寒家中,生父好赌,脾气暴虐,常常在输钱后喝得酩酊大醉,回家后妻子言语稍有怨怼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她躲在门后,哭泣也不敢发出声音。有一天,父亲忽然心情奇好,带她去镇上赶集带她去吃糖葫芦,她好开心,贪婪地舔着糖葫芦上鲜红的糖稀,幻想此后的生活能从此都像这糖稀一样,甜腻软糯红火。可是,一转眼,父亲就不见了踪影,她惊惶地大声叫爸爸时,被一双大手捂住口鼻,掳上一辆乌黑锃亮的轿车。后来她才知道,是父亲欠下赌债,将她卖了。
昏昏沉沉,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已不知身在何处的异乡。被人贩子恐吓毒打,正在燃烧的烟头恶狠狠地按灭在胸背娇嫩的肌肤上,几天后发炎溃脓,她无力反抗无法逃脱,只有妥协,她惊惶地睁大眼睛,等待投降命运的深渊。她和一群年龄不一的孩子被人贩子控制,流散在街头,有人被殴打致残,大腿上的疮口惨不忍睹,在街头讨饭要钱,她因为漂亮可爱,被安排卖花。每天手捧着一大束打蔫的玫瑰,看到一对恋爱中的男女,就跟上去,叫姐姐,叫哥哥,缠着人买花,卖不完不能休息,不能回到那个狗窝一样的住处,不许吃饭。没有书读,没有零花钱,没有新衣服,没有明天,什么都没有。
说话间,她忽然一把扯掉自己的上衣,手指哆嗦着,嘴唇哆嗦着。我的心忽然一紧,目光落在那些伤疤上,她的泪水滴在那些疤痕上,大大小小,深红浅红,宛如桃花。后来,她又被转卖,被挟在拥挤不堪的火车上,聪慧的孩子假装顺从,寻找逃脱的机会。她假称上厕所,在车厢上逼仄的卫生间里,看守她的人贩就在外面,她不能呼救,情急之中,用角落的废弃烟盒和燃过的火柴写上“救我”,然后将字条扔向站台上的男孩。外表纯善的男孩,眉目炯炯,左颊上有一颗褐色的痣,她觉得,他是个善良的孩子,他会帮她打一个报警的电话吧!可是,他明明看到了她,那张字条落在他的脚下,却被他视若无睹地用脚踩住,然后,别过脸去。她失去唯一一次被救的机会,从此继续陷入颠沛流离。
两年时间,警方破获了一起贩卖人口案件,她被解救出来,黑瘦孱弱的样子,几乎让云姨不敢相认。彼时,云姨已经和洛秋的父亲离婚,那个恶毒的男人也因卖掉孩子和打架斗殴等诸多罪行而锒铛入狱,那些拐卖虐待过她的人贩也都落网认罪。云姨和丈夫离婚后,在外一边辛苦打工,一边寻找女儿,其间认识了苏岩。洛秋找回来那年,他俩结了婚。据说,苏岩向云姨求婚的时候只说了一句:“我很爱孩子。”她就喜极而泣地答应了他。
洛秋一边说,一边流泪:“茆茆,我真的很感激你的爸爸,我感谢苏岩,给了我一个温暖的家,让我叫他爸爸,待我如亲生女儿。我对你不那么友好,也是害怕你抢走他的爱,害怕我失去这一切。我感激待我好的人,可我也恨那些冷漠的人。”
在爱知中学的英语课外辅导班,她认识了少年江辰。从他第一次走进辅导班,她就认出他,当年在火车站台上,那个冷漠的少年。
她恨他,她要报复,如果报复可以让曾经的伤痛减少。她要他陷入深爱,备受相思的折磨,她在他爱得最浓烈的时候说分手,她以为这样的挫折足以摧毁一个少年的生活,令他痛苦沉沦,她想令他山河失色前途尽毁。她以为已经可以做到。
原来,这就是她当年和他分手的原因,多么可笑的校园恋情,多么可笑的原因。
”可是,你为什么不亲自问问他,当年不帮你是为什么。你知道吗?他有先天性白内障,九岁那年犯过一次,或许,就是在那个时候,你遇到他的,他或许根本没看见你的字条。
洛秋沉默了。长久的沉默后,传来一声哑然失笑,她说:“是什么原因已经不重要了,我想说的是,请你原谅我,时至今日,我必须坦白。”她的复仇计划因为我而落空,那些日子,我陪伴他,安慰他,少年在短暂的崩溃之后,表面上已是风轻云淡不痛不痒。她将那份无法纾解的仇恨转移到我身上,在离间无用后,找了两个在酒吧偶然结识的混混,想小小地警告我一下。她模仿江辰的笔迹,写了字条约我去老地方,她以为计划完美无缺,她可以掌控全局,可谁也掌控不了两个小混混临时起意的色胆,她只是让他们吓唬我一下。
“真的,我没让他们做那件事,只是让他们吓唬你一下。“我心里,仿佛有一颗小型炸弹轰地炸开,但很快恢复了平静。时至今日,是谁做的,又能怎样?轮到我哑然失笑:“我一直以为是赵乐乐,其实我也怀疑过你,可是,即使求证是你,又能怎样?”
“其实老天已给了我惩罚。”她意味深长,似有所指。原来,所有的绯闻,都是真的。她做了那位富商的地下情人三年,卑微谨慎地陪伴,小心翼翼地逢迎。初时还会为她投拍电影安排角色作为补偿,可到底是心眼逼仄的大男子主义,霸占欲极强,不能忍耐她与男演员的任何亲密镜头。在这个削尖脑袋搏出位的圈子,身后的新人蜂拥而上,她的路越来越窄,居住在他为她买的公寓里,如笼中雀,不能见光,不给承诺,数度怀孕,数度堕胎。他迟迟未能离婚,虚与委蛇,她渐渐失去信心,却不甘放手,彼此依然纠缠扯皮。
所以她嫉妒一切甜美的幸福的可见光的爱情,她嫉妒后来的我。所以,在开盘仪式上遇到江辰时,她嫉妒,她失落,她故意经常发匿名短信给他,希望离间我们,离间不成,又给他妈妈发匿名短信,一个被锁在樊笼里的情妇,有太多空闲和寂寞,来做这些事。
“我都知道。”我说。“你会原谅我吗?”“不知道。”
“不,你一定要原谅我,因为上天已给了我惩罚。”她从被缝下,慢慢探过手,寻到我的胳膊,轻轻握住:“你一定要原谅我,不要恨我,仇恨会让一个人失去一切,而我现在希望你幸福,因为他真的很爱你。”
黑暗中,我们都开始沉默无言,我不记得是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还是从被子里暗暗拍了拍她覆在我另一只胳膊上的手,只记得后来我们都哭了。月亮不知沉到了哪一处,有风吹着谁家没有关好的窗,像一阵悲怆的哭诉,为我们沉默压抑的流泪和鸣。
后来我们都哭了,后来,我睡了。
20
醒来时她已不在身边,我是被一阵120和110的警笛声吵醒的。她选择在这样一个夜里,从十二楼的阳台上跳下。穿白色绣花睡袍,发丝纷披如浓密藤萝,化过妆,脸色惨白,胭脂浮在颊上,地上有一摊血,已干涸。
这样的死法,在几年前的那个夜里,在大学校园的教学楼下,我见过,那是我很长时间挥之不去的梦魇,在这个夜里,再次重演。
她在客厅茶几的醒目处,留下两封遗书,一封是给警方的,阐明是自杀,一封给我,交代了一些事。
法医的鉴定结果告诉我,她的腹中,有三个月大的婴儿。
即使是新生命,也阻止不了她自杀的决心,因为那个新生命,带给她的是更深的绝望,没有婚姻容器盛放的感情,带来无地自容的私生子,带给她绝望。
接下来我要面对的是她的后事,这让我手足无措。已有小股嗅觉灵敏的记者围堵在医院门口,想挖掘一个半红不红的女明星自杀背后的真相。我不知道如何面对这样的残局,我想,死亡是高贵的,死亡可以让所有罪恶得到宽宥,也可以将所有丑陋带入坟墓。我应该为她保持沉默,这是一个死者最后应有的尊严。
站在太平间门口的走廊里,我给江辰打了电话。这些天来,我们一直保持联系,他每到一地,都会淡淡发条短信报平安,仅此而已。
此刻,他在梅里雪山接起我的电话,信号很差,声音时断时续,我是哭着讲完整件事情的,不知电话那头的他,听到没有。
最后我想起了安良。我们在殡仪馆,眼见曾经美丽的肉体,被表情冷漠的工人送入焚尸炉,不久,变成黑色骨灰盒中微温的灰白色粉末。曾经年轻的生命,美丽的容颜,就这样,化为灰烬。
葬在云姨的身边,这是她在遗书里,交代的第一件事。
21
我在二月底微温有光的房间里,找出洛秋遗书中所说的,云姨留给我的,爸爸的遗物。
一个被黑缎子包裹的小型保险箱,缎子已落了灰,保险箱设有密码,我试了很多可能的密码,每个人的生日、电话号码,最后,竟是妈妈的生日,听到那一声微弱的“砰”,我的心,莫名一紧。
没有电影镜头里常出现的千万遗产,没有小说桥段里安排的传家之宝,只有一沓书信,和几张照片。一帧黑白色的照片,摄于七八十年代,照片中的女子,梳独根粗黑麻花辫垂在右肩,穿当时流行的碎花的确良衬衫,眼珠润黑,干净,像颗饱满的黑珍珠,又如光芒内敛的黑曜石,很美。叶青青,我的妈妈。十八九岁的她,在爱人的镜头前,甜美绽放。
他们去过一些地方,照片中留下了痕迹。都是和爱情有关的地方,骊山华清池,西湖断桥,绍兴沈园,完成了一场即兴的私奔后,回到了小城,开了一家店。我望着照片中他们去过的那些地方,其实也该猜到最后的结局,那些发生过凄美爱情的地方,都寓意不祥。
还有一些爸爸手写的书信,没有邮戳,没有地址,未被寄出,与其说是信,不如说是自言自语。
每一封信,都有称呼:青青。舌尖抵上牙齿,轻轻一呼,亲密婉转:青青。内容却是爱恨交织,苦乐参半。他有时深情款款,如被思念煎熬的初恋少年,有时又怨又怒,似被辜负和被不公平对待的戚戚小人。信后有落款和时间,都在他离开妈妈之后。
那些以思念为线索的织锦残片,断纬残线,渐渐还原出他们的情感拼图。我在那些信件里,渐渐为曾经的谜题,找到答案。
那年,酷爱摄影的他,接了父亲的班,在一家国营照相馆工作,而她高考落榜,参加一家工厂的招工,去照一组一寸黑白小照。电光火石,说的就是这样的相遇。私奔归来后,丢了工作,学卓文君和司马相如,没有当垆卖酒,却开起了一家小店。从南方倒腾来的小家电,极受欢迎,虽也历尽艰难,但很快赚钱,不久,又开了一家摩托车店。虽说当初第一批买摩托车的人如今已死伤得不剩几个,可当初的确是那份独一的生意,成就了他,也毁了他。是啊!天知道他有多讨厌做生意,尤其是,做和喜好毫无关系的生意。如果说最初做生意,只是为赚钱证明自己的能力给岳父母看,只为赚钱让心爱的人过优越的物质生活,可是,后来呢?当他有了经济基础,已可以悠游地选择时,叶青青却再不肯让他涉足摄影,而理由多可笑,因为那是一个每天和美女打交道的时髦职业。她爱他,他的镜头,他的目光,他的焦点,只能对准她一人,她要把他紧紧地抓在自己的手心,掌握在自己的视线之内,太在意,怕失去,她太爱他,所以怕失去他。
他或许只是用余光扫了一眼街上的美女,她便和他回家吵了半个小时。
他帮女邻居搬了一下煤气罐,说笑了几句,她便罚他半夜跪在搓衣板上。
他去参加一次同学聚会,或许只是因为其中有女同学,她便不放行,两人激烈争吵,她抄起菜刀砍了他。
他在信里说:绿眼的恶魔啊,把我的爱人还给我。我想起,莎士比亚在作品中,将“嫉妒”比做绿眼的妖魔。他在信里说:青青,你的爱,就像一道菜名,‘带刺的温柔’。可是,你的刺太尖太硬,已抹杀了所有的温柔,这样的爱,让我窒息。遇爱窒息,不如归去。
于是,他逃了。在我不到三岁的时候。可他始终是爱她的。
他在春里,重整河山,认识了淡泊的女子方云,他不爱她,但她适合他。他在夜总会认识的年轻女子莉莉,只因她长了一张和叶青青极度相似的脸。他始终是爱叶青青的,他会在日记里,为她写诗:把凉的月光,盛满你空的酒杯把热的初吻,印在你烫的嘴唇花间一壶酒,是寂寞的你一舞影零乱,是彷徨的你醉后各分散,是最后的我们他写:春燕归时,我在花丛中等你荷花开时,我在露珠里等你秋风起时,我在落叶里等你雪花落时,我在第三盏路灯下等你后来,我在一支烟的燃烧里等你后来,我在一杯茶的微凉中等你后来,我在回忆中等你再后来,我在墓冢中等你拙朴而深情的诗。瞧!他一直这么爱她,可是,他再没有回去找她。我在二月底微温有光的房间里,看完这些书信,寒意顿生。二十年前的叶青青,多像二十年后的苏茆茆。背光阴而立,我看到爱情的谶语,我看到,我的爱情的结局。
22
江辰在两天后赶到。路遇雪崩,耽误了行程。看到了屋中云姨和洛秋的遗照,他沉默地上香,又随我到墓园树葬区拜祭,下山的路上,他拥抱了我。拥抱的意义有很多种,而我却感受到,这拥抱,已与往日不同,形同某种虚无的慰藉,礼节的安抚。
“去老地方看看吧!”
我们几乎不约而同地说。
坐车穿越大半座城市,最后发现迷了路。我们的“老地方”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摩天大厦,从前目之所及的农田和村庄,也已被征用,盖起了商品楼、学校、医院。
我们站在大厦前的街心花园前,面面相觑。都在等对方开口。
有一千句话哽在喉头,江辰,我想问你,我们的老地方消失了,我们的爱还在吗?我想问你,废墟里既能建起高楼大厦,那我们在心里的废墟上,能不能重整河山?
他清了清嗓子,如下决心一般,说:“茆茆,我有话要对你说,我们……”
我伸手捂住了他的嘴。是要说了吗?是要说分手了吗?不,我不愿从你的嘴里听到残忍的话。
我仰着脸,眼泪在眼眶里蓄了很久,如江河汇流入海,终于汹涌而来:“不!江辰,你曾经说过,你若爱一个人,在她没有不爱你之前,你绝对不会先不爱她,在她没有想离开你之前,你绝对不会先离开她,在她没有先说分手之前,你一定不会先说。所以,如果说分手,由我来说。”
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伸出手,轻轻为我抹去不断涌出的泪水,然后,点点头。
要我来说分手?在等我说分手?我要怎样说才会让我们的分手不那么伤心?我说了你会不会假装挽留一下?你若挽留我会不会马上崩溃留下?
“江辰,我们分手吧!”找了那么多词汇,只有这样简单直白,才不会让我的声音更加哽咽。
他再次伸出手,轻轻抹去我腮边的泪滴,然后,低下头,一滴泪,从他的眼眶里滑落,滴在脚下。他流泪了,可是,他没有挽留,只是哽咽着,痛苦地将头转向别处。
“对不起!是我不好。”“不,江辰,对不起!”
他深深地叹口气,更紧地拥住了我,哽咽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你说得对,不爱的爱情,永远不会变坏。所以,就这样吧!只好这样了。”
“茆茆,对不起!忘记我,可是,记住我们,曾经的爱。”泪水遽然,他的,我的,哭到不能自抑。他抱着我,很紧,紧得我要窒息,我抱着他,久久不敢松开,可是,谁也没有说挽留。哭了多久?一对分手时抱头痛哭的恋人,却无法再走下去。沉默。
流泪。再沉默。
却始终没有说挽留。就这样吧!他不是我的小王子,而我也不是玫瑰。末了,我们并排坐在花园的长椅上,望着平地而起的高楼,最初的排山倒海意难平,已变成潮落的微微心酸。仿佛是单位的年终酒会,每个人做一个年终总结。
“说好了白头到老,为什么我们都没有做到?”他问。“我想,或许我并不爱你,只是我情窦初开的时候,你恰好就在我身旁。那一天天气很好,你浑身缀满阳光,像缀满宝石的王子坐到了我身边,然后,我忽然就风驰电掣地长大了。”
“是我们爱得不够深,还是对爱寄予了太高的期望?或许,爱情里什么都有,有欢笑,泪水,有争吵,和好,唯独没有的,是永恒。可我们偏偏想要的,却是永恒。对不起,茆茆,我给不了你更多,给不了你永恒。”
“不,我已经拥有太多,你已给我太多。是你让我知道心动是什么,思念是什么,被爱是什么,失去是什么,这是你带给我的全部意义。有一些爱,因为太深,只有放弃和分手,才能永恒。”
瞧!十五岁与他相识,我成了诗人,二十五岁与他分手,我成了哲学家。
“告诉我,你会好好的,我才会放心。”他说。我转过头,努力挤出一个疲倦的笑:“当然,我要好好的,是我说的分手哦,是我抛弃了你哦,我当然会好好的。”是的,我会好好的。你是我的开辟鸿蒙,情有独钟,可我还要去寻找我的山河岁月,日久生情。我微笑着转过身,这一次,我再没有哭,心静如空谷。
23
退了婚宴,婚期取消,婚纱压在箱底。工作很忙,偶尔想哭。
他和我回到锦和后,很快到公司辞了职,不知他是如何对黎阳解释的,反正我再见到他们,谁也没有刻意提起。郝时雨的小腹已微微显怀,饱满的身体像一个芳香松软的壳,她又说:“茆茆,你要做孩子的干妈哦!”我知道,这次是真的。
他从租屋收拾衣物离开的那天,我像个老朋友一般送他到巷口,然后,我们握手作别,沉默相送。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是回了上海,还是依然留在这座城市。他临走的时候依然很仗义地说:“有事打电话给我。”可是我再没有打过。
工作不是麻痹神经的药,工作是突围失望落寞沉闷郁塞阴霾这些垃圾情绪的出口。主编说美人鱼再爱王子也不能失去双腿忘记游泳,这话说得真好。所幸我还没有忘记。那几期杂志的家居栏目很受欢迎,不久,大Boss决定新增一本家园版刊物,我摇身一变,成了副主编。曾经以为爱情以外的事情都是小意思,后来发现其实也有大意思。
有时夜深人静,翻检我们的爱情“遗物”,一些照片,几张油画。照片里的我,站在桂林山水前,举着同样印着桂林山水的二十块钱,傻笑着,脸红扑扑的,如敷了胭脂。油画里,有两道影子,被一道夕阳的光柱隔开,就像我们的爱情,在路上走着走着,一些不曾预知的安排、误解、玄机,朝我们劈头走来,躲不开,甩不掉,就这样,慢慢将我们分开。
十年,一寸年华一寸灰。十年青春,如同一丈锦,如此贵美,又那样易碎,却用最宽广的胸怀容忍了我们的磨砺、揉搓,烧成灰,碾作尘。
锦缎绽放,锦缎成灰。那样美,那样伤。莫央打来电话的时候,我刚刚下班回来,她的声音含着喜悦,又透着一丝离别的哀愁:“茆茆,我考上了佛罗伦萨美术学院,我要走了,现在在机场。茆茆,保重!”
我一时哽咽,说不出话来。“茆茆!再见!”
除了“再见”,还能说什么呢?我很想问问,她是否一个人?我很想知道,飞机跃上云层的时候,有没有人在身边与她玩笑,说,快看,这是上帝为你调制的卡布奇诺。可是最后,我什么也没有说。
莫央,再见!莫央,保重!我亲爱的莫央!
一阵风忽然冒失地闯进来,我挂了电话,起身到窗边,关好早晨离开时,没来得及关好的那扇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