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重一轻交替二响。
赵行。
这种声音一响,表示有秘事报告。
来不及收拾,子潇披上长袍起身开门,让赵行进门来。
赵行见子潇头发蓬乱,眼中带着血丝,一脸倦容,满身酒气,忙道:“打扰二爷休息了。”
子潇转头看了看立镜中的自己,确是颇为狼狈。抬手揉了揉头发,子潇从心底发出一丝苦笑,慵懒地摇摇头,道:“无妨。什么事?”
赵行压低了声音道:“爷,刚才江小姐来见了林莫然。”
子潇一时没回过神来,怔了两秒,眉一皱,道:“今天什么日子?”
赵行被问得一怔,但出于本能地张口便答道:“十月二十。”
子潇蹙眉。
扬了扬手,示意赵行退下。
赵行正要走,子潇突然唤住了他,“江天媛是怎么进来的?”
赵行颔首,犹豫了一下道:“翻墙…”
子潇哑然失笑。
“今天不用盯着他了,他爱去哪儿就去哪儿。你替我把今天所有的应酬全推了,顺便去商号间走走,有事让他们先搁着,回来告诉我。昨晚喝多了,我今天白天哪也不去。”
“是。”
关上房门,子潇想好好再睡一阵,却在床上愈发辗转难眠。
林莫然,江天媛,娉婷,张合年,一个个地在他眼前闪过。
无奈,起床洗漱更衣。
或许此时纠结在商场里要比睡觉更让人心安吧。
天阴得很沉,一整天都是阴沉沉的,没有金光照映西天的黄昏,直降下了黑沉沉的夜幕。
从外面看太白楼和平日里没什么两样,灯火通明,宾客满座。
若非要找些不同寻常,只是门前的马车停得多了些,一看便知是沈家又接了单有钱人的大宴会了。
二楼,最大的房间里便是这群有钱人了。
“秦淮烧鸭干丝。”
一个眉目清秀的红妆女子嫣然一笑,素手捧上一个青花汤盆,轻轻放到桌子上。
七八个中年男人没有一个把目光投向这个美貌的女人。
每个人脸上都是一派肃杀之气。
半桌子菜几乎没被动过。
比起美食美女,他们现在更关心的是日后的命运。
似乎只有张合年的一对小眼睛自这女子进门起就紧紧盯在了她身上。
在女子放下汤盆,盈盈一拜之后正要退下时,端坐在正座上的张合年开了口,“太白楼什么时候开始有女人跑堂了?”
女子对张合年浅浅一拜,含笑道:“姐妹们都是听三少爷的吩咐。”
意思是,这美人跑堂侍客的名堂是子韦想出来的。
这倒是符合子韦的风流性情。
张合年点头,示意女子退下。
清了清嗓,张合年沉声道:“这都没有外人,今天的话也都不会传出去,谁也不用藏着掖着。是自立门户,还是跟督军府,都说句话吧。”
短暂的沉默。
跟班的都向往老大那种说一不二的权力。
有朝一日成了老大才发现,不用做任何决定、不用承担任何后果的日子是多么惬意。
这群人也是一样。
早年他们不是帮派小混混就是公门小虾米,因为种种原因走上了倒卖军火的道,之后,每天做梦的内容都是当了老大之后威风八面说一不二的事情。
生意越大,位子越高,手下越多,话就越难说了。
就像这样时候,一句话就很可能决定了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大群人的下半辈子。
这么重的一句话,谁敢轻易说出来?
老大。
没人说话的时候,谁先开口,就意味着谁说了算。
都是从虾米混成大哥的人,这群人自然知道这样的道理。
于是只有短暂沉默之后,就有人开口了。
“眼下南京已是督军的天下,跟官家坐一条船应该是最稳当的了。”
一个人开口,就有了第二个人开口的理由。
“未必。听说袁大帅对这个张督军的作风不是很满意,我们今天投奔了他,难保明天他还是督军。要是新换上一个跟他不对盘的督军来,那时候我们可就进退两难了。”
有反对的声音,就有讨论的条件了。
于是争论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直到一阵不缓不急的叩门声让这群人极快地恢复了安静。
“几位老板,上酒了。”
门开,仍是那个红妆女子。
“陈年花雕。”女子款款走到桌前,含笑把酒壶放到桌上,浅浅道了个礼。
礼毕,却没有退下去的意思。
“几位老板,”女子微颔首道,“三少爷说您几位是小店的贵客,今日难得光临,想要请几位赏光看段新戏,权当是送碟下酒小菜了。”
张合年皱眉,“看戏?”
女子抬头,媚如秋水的美目看向张合年,朱唇轻启,嘴角微扬,“三少爷说,来的是个这些日子刚捧红的新角。”
看看其他几个军火商,张合年略一思虑,道:“既然是你们三少爷的好意,那就请上来吧。”
女子仍笑道:“还要请几位老板行个方便才好。”
出名。
从字面上看就不难知道,出名只能说明名字被人所知,至于这名字背后的那个人有张什么模样的脸就未可知了。
所以,虽已被南京城上下谈论了好一段日子了,此时一副后堂伙计打扮的林莫然仍没被人注意。
他说自己是三少爷新安排进来的,也没人难为他。
进后院,把迷药悄悄投进酒壶里,亲手递给为张合年那房间里送菜的红妆女子手上。
然后一边在后堂做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一边暗中盘算着时间。
隐约听着前面传来的唱戏声。
太白楼不是个欢迎喧闹的地方,极少有搭台唱戏的时候,最多也不过是几个清秀的素装女子在画屏之后抚琴轻唱一两首雅致小调。
而这听起来今晚分明是为哪个角特意搭的台。
谁有这么大的面子,能让沈家为他破例搭台?
这个问题只在林莫然脑海中闪了一下,便如烟云般散去了。
日后他再想起这一刻时,偶尔也会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稍微再多花哪怕一点点的精力。
但是这个时候他的脑子里已容不得一丁点杂念了。
专注,这是捕猎者对猎物起码的尊重。
不动声色地从后院穿进大堂,悄悄上楼,清楚地听着那间包厢里争论的声音从有到无。
时间差不多了。
别在腰间的枪悄悄移到手中,暗暗顶上了火。
透过窗影,隐约看到里面的人乱七八糟地倒在桌上。
轻推门,门被反栓着。
像是这群老狐狸的作风。
唯恐惹人注意,林莫然没有破门而入,而是从身上取出把薄刃短刀插进门缝里,轻轻拨开门闩。
听到门闩落地的清晰声音,停了几秒,门中没有什么异动。
推门。
人是乱七八糟倒着的。
应该如此。
但总是有些说不清的怪异。
食指下意识扣上了扳机。
人也下意识地走进了门。
怪异。
进了门才发现,有怪异的不是眼前的这些人。
这房里分明还有另外一些人!
觉察的同时,屏风后枪声突起。
林莫然右前襟立时晕开一片殷红。
若不是张合年在屏风后看到林莫然就按不住火气,呼吸不由自主地粗重起来而被林莫然觉察,这一枪下来林莫然是必死无疑了。
就在觉察的一刹,已来不及逃,但他还是来得及微微偏了□子,避开心脏的位置。
不容他多想,左手紧按住伤口,右手扬起枪口飞快地解决掉原本倒伏在酒桌上而今都冲他举起枪的几个张合年的手下,一边躲避着张合年及其他一早躲到了屏风后的军火商人们紧接而来的子弹。
其实真正冲他打过来的子弹都是从张合年一个人的枪口里飞出来的。
不明情况,事不关己,谁都不愿意轻易背条人命在身上。
张合年也没心情计较这些,他现在一门心思只想亲手杀了这个兔崽子。
管他是不是什么准女婿,先送到地府再说别的!
几声枪响,太白楼上下都乱成了一团。
再见到有个身上带血的人从二楼廊上跳了下来,又追出几个拿枪的凶神恶煞,满堂客人都疯狂往外涌去。
却是那几个堂中唱戏的戏子静定非常。
仿佛他们只活在戏的世界里,眼前一切与他们无关。
锣鼓胡琴照响,才子佳人照唱。
戏子。
再次有些什么在头脑中闪过,但没时间多想。
林莫然不想伤及无辜,可显然张合年不是这么想的。
张合年两把枪同时从二楼向下疯狂地打着。
一时逃不出门去,林莫然闪身到厅堂的立柱后暂避,清晰地听着子弹打到柱子上的声音。
除了子潇和江天媛,他没对其他人提过今晚的行动。
而这两个人要是想害他,他也活不到现在了。
那是谁出卖了他?
子弹打进了肺里,每一次呼吸林莫然都能清晰地感觉到极大的痛楚。
血顺着左臂滴滴流下,他已明显感到有些头晕了。照这样的失血速度,就算他活着逃出太白楼也未必能活着熬过今晚。
嘴角掠过一丝苦笑。
松开了按在伤口上的左手。
右手扬起枪口。
冲向自己眉心。
要么成功,要么死。
死在自己的手里。
自有了那个信仰,便知道这是自己的宿命。
死在自己手里,才能保证是死在自己应该展示给世人的身份下。
只是,没想到是在这个时候,这么狼狈地迎接这个时刻的到来。
轻轻闭上眼睛。
一声枪响。
林莫然的头上没出现预想的血洞,却是右手臂一片殷红。
右手中枪,拿在右手里的枪也脱手而出了。
张合年还没从楼上跑下来。
子弹从左方来。
左方是太白楼茶室的门,晚上是不开的。
谁在那儿?
惊愕的同时,门开,几个持枪的精壮男子从茶室里闪了出来,在林莫然面前一掠而过,正面迎上张合年那群人。
枪声骤然响了许多。
“你个疯子!还不快走!”
不及转头确认这熟悉声音的主人,林莫然已被扯进了茶室。
在一片漆黑的茶室里,林莫然看不清来人的脸,但凭身形足以认出是谁。
“二少爷…”
子潇只是阴沉着脸色,也不理他,只扯着他穿过茶室,从后门出去。
赵行等在车外。
让林莫然上车,子潇对赵行道,“办完事回府等我。”
话音落,赵行点了下头便闪进了茶室里。
子潇钻进驾驶室,关上门,开动车之前,不带感情地对车后座的林莫然道:“自己想办法,别死在我车上。”
忍痛,却不由得牵起一丝清浅的笑意。
“是,二少爷…”
言传
第五十三节·言传
人一辈子要走的最长的一条路就是从生走到死。
林莫然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在这条路上加速狂奔。
虽说医不自医,但这样的情势下,他还是在渐渐模糊的意识中尽量清楚地判断出自己的伤势。
发冷,因为大量失血。
高烧,因为子弹打进了肺里。
咯血,因为肺内出血。
还有右手臂上被子潇情急下打的一枪。那一枪完全在子潇的控制下,所以只有擦伤,血流了不多就自行止住了,不算严重。
二十分钟内能找到个大夫帮他把血止住的话,他或者还能在这条不归路上走得慢些。
可子潇却似乎没有带他找大夫的意思。
路过灯火通明的回春堂,子潇看都没看那牌子一眼。
像是一早就想好要去哪里了。
飞快地开了十几分钟,子潇才把车拐进了一个小巷子。
下车,到一户门前,叩门。
刚敲了两声,门就被一下子打开了。
好像门中人早已等待多时。
江天媛万分惊愕地看着满身是血的林莫然和扶着林莫然的子潇。
看向子潇时惊愕分明多得多。
林莫然会来是在她意料之内的,只是没想到会重伤至此。
子潇的出现是远在她意料之外的。
不等江天媛收起惊愕,子潇已扶林莫然径直进了门。
江天媛这才回过神来,警惕地看了看门外,小心地关上了院门。
紧走几步赶上子潇,江天媛帮子潇扶林莫然在自己房里躺好。
“家里还有外人吗?”子潇微锁眉心警惕地问道。
江天媛摇头,“一早就把人支走了。”
子潇道:“会止血吗?”
江天媛点头。
子潇又道:“手术呢?”
摇头。
稍停,子潇如下命令一般,干脆而毫不容置疑地道:“先生火取暖,给他止血,我去找个大夫。”
“不行!”江天媛忙道,“不能让外人知道他在这儿,太危险了。”
“自己人。”
说罢,子潇大步走了出去。
不知怎么,明明是这两个人的事情,现在却仿佛一切都在听子潇的指挥。
江天媛当惯了自己的将军,此时却也不由自主地按他的话做。
生起炭盆,屋里渐渐暖了起来。
纱布,酒精,消毒药水,止血药,这些都是江天媛在居所常备的。
伤到肺上,林莫然已有些呼吸困难的症状出现,不时地咳着。江天媛便也不问他什么,只是小心而利落地帮他宽去上衣。
未伤到大血管,血流得并不急,但仍随着他的呼吸起伏从伤口向外涌着暗红的血液。
自己杀过人也差点被人杀过,流血的场面江天媛见得不少,但见到眼前的伤口还是心里一紧。
她不知道他要做的具体是什么,但是看这样的伤势,显然他是没有完成的。照规矩的话,他怕是不会让自己活着回来了吧。
两人相识在德国,也曾并肩做过一些小事,她待他如亲弟弟一般,却从未摸透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有时候他比谁都谨慎,谨慎到像是最贪生怕死之辈,有时候又比谁都大胆,大胆到像是一心求死的。
但他从未失手过。
这次是怎么了?
对手是谁?
既然失手,他又为何苦撑到现在?
他若不说,她也就只能猜下去。
江天媛刚为林莫然止住了血,门口便响起了约定的叩门声。
开门,门口站着赵行,身后是子潇,子潇身边站着手拎药箱的娉婷。
“娉婷?”
江天媛睁大了眼睛看着娉婷。
显然,这就是子潇找来的大夫。
但让这还不到二十岁的小丫头去抢救一个垂危的伤者,能行吗?
子潇看出江天媛的担心,道:“你还有别的人选吗?”
没有。
娉婷或许不是最好的大夫,但确实是此时能找到的最靠得住的大夫。
江天媛只得点了点头。
进了门,娉婷便再忍不住疑惑,问道:“天媛姐,我看你好好的,是家里有别的人病了吗?”
江天媛诧异地看向子潇。
事出匆忙,为了不引人注意,子潇把车开到了最近的商号后院里,让值夜的店伙计快马带信到沈府,信中吩咐赵行以出诊为名速带娉婷到商号来。赵行来后子潇便借了商号的马车,两人与娉婷一起赶到了江天媛家。
子潇一直在听赵行打暗号一般的报告,没空跟她说完前后发生的事情。
而娉婷对子潇的埋怨虽已有所消减,但毕竟还是存在的,他不说她也不愿开口问他。
所以由始至终,娉婷都不知道赵行所说的出诊是什么。
她只是根据子潇那焦急紧张的神色猜测一定是个对他极重要的人。
让他这么在意的人,不是郭元平,那就是江天媛了。
江天媛好端端站在他们面前,那还有谁?
穿过客厅,进了房门,娉婷差点叫出声来。
“二哥…他怎么了?”娉婷水灵灵的大眼睛里满是惊惶,早把不想跟子潇说话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转头看向身边的子潇。
子潇眉心微蹙,道:“枪伤。”
娉婷一惊,张口便道:“为什么啊?是谁干的?”
子潇眉心愈紧,微颔首看着身边的娉婷,沉声道:“娉婷,别忘了你现在是个大夫。救人要紧。”
咬了咬下唇,平静下心绪,娉婷走到床边,掀开盖在林莫然身上的被子,打开江天媛为他简单处理伤口后包扎的绷带,伤口出现在娉婷眼前的时候,娉婷不由得倒吸了口气。
“这…”娉婷探了探他的额头,皱起眉来,“好像是伤到肺了,要赶紧取出子弹,清理创口。”
江天媛忙道:“需要什么,我去给你准备。”
娉婷看了看两人,垂头小声道:“可是…我还没有一个人做过手术啊,要是…”
没等江天媛和子潇开口,几声明显被压制的咳嗽把娉婷的注意又重新拉回林莫然身上。
林莫然比谁都清楚这个时候任由自己昏迷会有什么后果,所以他一直强保持着意识清醒。
子潇这额外的帮忙让他这个时候想死该死也不能死了。
不对江天媛说话,因为他实在没体力浪费在解释这件自己还没弄清始末的失败上。
可现在他打定主意要做一件比保命更重要的事。
“你怎么样?”娉婷见他醒来,俯□来询问。
林莫然轻轻摇头,“子弹从正前方打进来的…还在肺里…没伤到大血管…但是离肺门大血管不远…肋间血管出血…已出现发热…咳嗽…咯血…呼吸抑制症状…知道要怎么处理吗…”
四个人全怔在原地。
林莫然的声音虚弱却坚定,平静得不像是在说自己的伤情。
他现在到底是病人还是大夫?
“我…”娉婷愣了一愣,回头看看子潇和江天媛,见子潇对她点了点头,才一边在脑子里搜索一边毫无底气地道,“先,先麻醉…然后清创,缝合…是吗?”
林莫然尽力控制住越来越困难的呼吸,勉强牵起几分笑意,微微点头,“差不多…先准备消毒吧…”
娉婷连连摇头:“不行不行,我从来没有一个人做过手术…我不行的,我…我还是帮你找个好大夫来吧!”
“来不及了…”林莫然依然平静地道,“外面全是要杀我的人…”
看向子潇,子潇对娉婷点头,表示林莫然的话是真的。
“看到我左肋那道疤了吗…”林莫然带着浅浅的笑意,“比现在的伤严重得多…也是个新手为我做的手术…我会提醒你下一步该做什么…试试看吧…”
那道伤疤在林莫然白皙的皮肤上确实分外扎眼。
看得出那道伤曾经带给他的痛苦不会比现在少多少。
看出娉婷的犹豫,林莫然道:“相信我的医术吗…”
一些记忆突然回到眼前,江天媛微微蹙眉,轻轻叹息,扶了扶子潇的手臂,道:“我们出去,就交给娉婷吧。”
子潇看看像是已做好决定的娉婷,对站在自己侧后方的赵行道:“你留下给小姐帮忙。”
说罢便和江天媛退出了房里。
身教
第五十四节·身教
出了房门,江天媛嘴角扬起一丝苦笑。
把这丝苦笑收在眼里,子潇蹙眉,道:“他说的那个新手是你?”
摇头,江天媛道:“我确实为他处理过一个伤口,不过比这要小得多,他对娉婷说的这几句话在那个时候也对我说过。不过我后来才知道,那伤疤是德国最好的军医在为他手术之后留下的。”
子潇微惊。
江天媛苦笑摇头,叹道:“他在用性命教娉婷成为一个真正的大夫。跟郭元平和我比起来,他才是最好的老师…”
不语,子潇走到客厅坐下,默默点起了烟。
太白楼的一幕已经在他头脑中打了几个大大的问号。
自己脑子里的问号还没找到解答,江天媛又抛给他一个问号。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身份的?”
吐出口烟雾,子潇摇摇头道:“到现在也不知道。”
一怔,江天媛微微蹙起眉心,正色沉声道:“子潇,这很重要,不是可以拿来闹着玩的。你要是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怎么会把他带到我这里来?”
“没骗你。”子潇伸手在桌上弹了下烟灰,抬起一如既往深邃的目光看向江天媛,不紧不慢地道,“我确实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身份。我只是知道你和林莫然在做的事差不多,他走这么条暗道,你又跑得了哪去?”见江天媛仍是半信半疑的神情,子潇又道,“船票,墓园,太白楼,林莫然的跟班和你在家里吵架,还有你翻墙进沈家见林莫然。光长岁数不长脑子,你这辈子也就骗骗郭元平吧,瞒我是不可能了。”
江天媛一时哭笑不得。
“你既然从船票就怀疑我了,怎么一直不问我?”
子潇扬了扬手,“先说清楚了,我可从来没怀疑过你。你是什么身份跟我有什么关系啊?我一天到晚吃饭睡觉的空都没有,还有闲心查你的老底?”吸了口烟,待缓缓吐出烟来,又道,“我还不知道你?不想说的事谁问都没用,等你想说了别人不想听都不行。你是什么身份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知道你是江天媛就行了。”
一怔,苦笑,心里漾起几分说不出来的滋味。
“你都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了,还把自己搅合进来干什么?”
子潇抬手把烟捻灭,嘴上恨恨的却又听不出一点恨意地道:“你以为我想啊?还不是被这兔崽子扯进来的。进都进来了,早折腾完我早清静。”
他对她了如指掌,她也是了解他的。
没人能强迫他做任何事,任何人,任何情境,都不能。
所以让他决定做一件事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这事他心甘情愿去做。
突然知道自己不是孤军奋战,虽然眼前面对着未知的险境,江天媛却好像瞬间轻松了许多。
人的肩上或可以担起千钧的重量。
但心总是不堪重负的。
何况是女人心。
江天媛的心是轻松了,娉婷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
第一次独自手术,遇上的竟是不肯接受麻醉的病人。
“不用麻醉?!”娉婷一手拿着盛放乙醚的瓶子,瞪大了眼睛,“为什么啊?”
林莫然只摇了摇头。
他接受过三次性命攸关的西医手术,没有一次用麻醉。
不是不怕疼,而是要保持清醒。
保持清醒,才能清楚地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没说什么。
死没什么,但不能让并肩作战的人陪葬。
这些事不是一言两语能向娉婷说明白的,何况,他也不想她知道。
“你是担心我记不住手术步骤吗?”娉婷急道,“你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记得住的。你不相信我,那就相信他吧。”说着指向立侍一旁等待吩咐的赵行,“他从来没有记错过东西的。”
赵行一怔。
他有过耳不忘的能力是不假,林莫然刚才的话他已经全记住了也是真的,但是至今只见过他一两面,恐怕连他名字都叫不上来的娉婷怎么会知道他有这样的本事?
怔愣中看到娉婷对他眨了眨眼,赵行立马回过神来,点了点头,不着痕迹地道:“林先生放心,您的话我都记下了,我会提醒小姐的。”
娉婷也忙跟着拼命点头,“是啊是啊,就看在我第一次一个人做手术的份上,你就不要难为我了,好吗?”
看着娉婷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林莫然心里一疼。
竟比胸前的伤口还疼。
他突然有一种感觉。
这个女人的眼泪已成了他这辈子无法痊愈的硬伤。
“好…”林莫然牵起一丝苍白的笑意,“不过不该是乙醚…”
娉婷一怔,旋即叫出了声,“啊,我错了!严重创伤病人对麻醉药耐受性很差,用镇痛药和肌松药就行了。”
林莫然仍带着浅浅的笑意,轻轻点头,“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