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合欢到底是生是死显然很重要,景老爷子到底想要什么显然很难猜,而这些事儿想要从别处打探出来显然更费时更费劲儿。
冷月心下一横,“爹,您只管说,只要是我俩有的,一定不会藏着掖着。”
“其实我也不是要你们的,只是想看看,呵呵…”
“您说。”
“我孙子,呵呵…”
他孙子…
京里谁都知道,景老爷子家有四个神仙一样的儿子,但至今还没抱上一个孙子。
景老爷子的意思是…
景翊看着冷月,冷月看着景老爷子,俩人的嘴都张得足以塞下供桌上任何一样贡品。
冷月一时间有点儿羡慕那只能躲在桌子底下的空盘子。
景老爷子还在亲切和善地看着她,“这个,不能有?”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何况还是在景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前泼出去的水,冷月硬着头皮咬了咬牙,“…能。”
景老爷子捻着胡子,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景翊有点儿蒙。
景老爷子开口要看孙子的时候他还没这么蒙,倒是见到景老爷子点头,他蒙得很彻底。
景老爷子点头,意味着冷月这个“能”字是没有任何口是心非的成分在里面的。
那就意味着…
“秦合欢的事儿…”景老爷子没容自己的亲儿子蒙够,就已淡淡然地开了口,“是小半年前秦谦自己在酒桌上喝多了之后说的,没说是怎么死的,只说是人没了,走得突然,走得惨。”
“然后呢?”
“没了,呵呵…”
“…”
能让景老爷子相信秦合欢已死,那就意味着秦谦的话里没有一个字是瞎编胡扯的。
可秦谦要是没撒谎,他们刚刚才见过的那个女人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经手这么些案子,还从没遇上过这样已经死了的还能跑到大街上害人,活蹦乱跳的却早已经死透了的邪乎事儿…
她总不能去跟安王爷说,这案子不属于安王府的管辖范围,应该交给钦天监去查办吧…
冷月还在心里一爪子一爪子地挠着,景翊已丢下了捧在手里的红豆糕盘子,利落地从地上爬起来,顺带着把冷月也拽了起来,还顺手把冷月往怀里一搂。
“爹,您吃好喝好…趁着天还早,我俩去弄个孙子去。”
“去吧去吧,呵呵…”
直到走出景家大宅的大门,冷月的一张脸还是通红通红的,景翊一直搂着她的腰走出两条街去了,冷月的脸还是通红通红的。
景翊搂着她拐进一条幽僻的巷子里时,冷月连脖子都涨红了。
景翊扶上她的肩,低头在她微抿的嘴唇上深深吻了一下,冷月也没躲没闪,只是脸上的红色愈发深重,气息微乱。
能听到她真心实意地说出那个“能”字来,他已经觉得死而无憾了。
“小月,你要是不赶着去办别的什么事儿,咱们就办点儿正经事儿吧,早办完,早踏实…”
冷月沉着修长的颈子,睫毛低垂,抿着还残存着景翊的温度的嘴唇,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我虽然不知道张冲的死是怎么回事儿,但我大概明白张冲死了还能害秦合欢和秦合欢死而复活是怎么回事儿了。”
“…嗯?”
冷月狠狠一愣,蓦然抬头,景翊正在目不斜视地看着她。
用一种猫把死耗子叼到主人面前之后期待打赏的目光目不斜视地看着她。
他说的正经事儿…
冷月一时间很想拿剑在他身上戳几个洞洞。
剑。
冷月倏然想起来,进景家祠堂之前她把那把没了鞘的剑交到了景家家丁的手上,出来的时候脑子一乱…
忘干净了。
想想刚才景老爷子的神情,想想自己刚才进景家和出景家时的模样,冷月一丁点儿折回去取剑的心都没有。
她觉得,她这辈子恐怕都没脸再进景家大宅了…
眼见着冷月的脸色由红转黑,景翊主动退了几步,举起两手,交叉抱在脑后,低头,乖乖蹲进了墙角里。
“夫人,刚才老爷子也犯了咱俩之前一直在犯的一个错误,刚刚你又犯了一遍…以夫人的聪明才智,现在肯定已经悟到了吧。”
冷月尽力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心绪,可惜,无果。
“我悟你大爷!”
景翊乖乖蹲着,一动没动,“夫人,你已经景家的人,我大爷,也就是你大爷,所以你应该说咱大爷。”
我悟咱大爷…
冷月鬼使神差地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句话,念完之后一丁点儿骂人的心情都没了。
冷月面孔一板,“你…你说明白,咱大爷,不是…我,我怎么错了?”
“我说的办正经事儿是说解决一下这个案子的事儿,而你因为我对老爷子说去弄个孙子就以为…”
“…景翊!”
“咱大爷咱大爷咱大爷…”
“…”
冷月正儿八经地调息了一阵,看着还乖乖蹲在墙角的景翊,才咬着牙根道,“接着说。”
“是,夫人…你刚犯的错误就是这样的,老爷子刚才犯的也是这样的,我跟他说去弄个孙子,其实说的是去逮那个犯案的孙子,而他因为之前你刚答应了他要给他看他的孙子,他就以为咱俩是要去…”
“…我知道了!”
“我就说嘛,夫人蕙质兰心,必然一点就通嘛…”
“…”
冷月脑子有点儿乱,乱得有点儿想弄死这个搅乱了她脑子的人。
景翊清楚地听到冷月把手指捏出了“咔咔”几声脆响。
“那个…区区小事,也不值得劳夫人费神,还是我说吧…秦谦说起秦合欢的时候,只说是人没了,走了,没说过一个死字,但这些当官儿在一块儿说话是从来不会说死这么直接的字眼的,尤其秦谦说的还是自己的女儿,所以听见没和走这样的字,他们就自然而然地以为秦合欢是死了。如果秦合欢是与萧允德私通之后暗结珠胎被秦家发现逐出家门,那秦谦说的没和走,就不是死的意思了。”
冷月一怔,恍然。
对。
如此,秦合欢在府上被她道破身份之后表露出来的那份异样的恐惧,还有不肯对街坊邻里道出本家名姓的行为,也可做解释了。
“同理…张冲明明已经死去多日了,秦合欢却说是张冲害她,她也没撒谎,只是咱们一听她说是张冲干的,就以为她的意思是打她的人是张冲,但也许…张冲不是动手的那个人,而是张冲做了什么,或是她以为张冲做了什么,从而导致了她挨打呢?”
冷月拧起眉头,“那她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为什么不干脆说出来是谁打的她呢?”
景翊犹豫了一下,声音微沉,“兴许…她觉得打她的那个人一点儿错都没有。”
“她脑子有毛病啊,别人打她她还觉得…”
冷月话没说完,目光定在乖乖抱头蹲在墙角的景翊身上,呆了片刻。
对,世上确实有这样一些人,对于某些特定的人来说,他们是任打任骂并且甘之如饴的。
“你是说…萧允德?”
作者有话要说:从《仵作》跟来的妹子可以证明,景老爷子最后是如愿以偿了的,至于过程…- -#
家常豆腐(二十二)
景翊没答,冷月也不需要他答什么。
话说到这里,已经再清楚不过了。
冷月把景翊从墙角里揪出来,顺手掸掉他雪白的衣摆落地时沾染的薄尘,“回家,换衣服去吧。”
冷月的声音有点儿轻,轻得有点儿温软,温软得景翊一时想不出她为什么要让他换衣服。
“…嗯?”
“嗯什么嗯,这都什么时辰了,赶紧回家,麻利儿地把官服换上,老老实实回大理寺,该干嘛干嘛去,大理寺要是再把你告到安王爷那,你看我不活剥了你!”
“…”
景翊哭笑不得地看着变脸比打喷嚏还快的媳妇。
明明刚才拂他衣摆的时候还轻柔得像抚猫一样…
景翊默叹,心平气和地道,“夫人,今早你出门之后我就去过大理寺了,我现在就是在办大理寺的差事。”
大理寺的衙门与景翊现在住的那套宅院只隔着一条街,骑马坐轿的话约一刻可到,踩着街坊邻居的屋顶蹦过去的话,也就是喝口水的工夫。
景翊骑马坐轿的时候很少,所以,他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跑一趟大理寺,又从大理寺跑回家,换下官服,跑到庆祥楼里一边吃豆腐脑一边等她,冷月并不怀疑,但大理寺里刚巧有这么一件她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的差事,冷月不信。
“老爷子刚刚才跟我说过,景家自己人糊弄自己人是要跪祠堂的…你跪完回来的时候记得帮我把剑捎回来。”
“我真的有差事…”景翊无辜又无奈地笑了笑,补了一句,“得罪人的差事。”
冷月一愣。
得罪人的差事。
这话不是景翊随口说出来敷衍她的,这是在大理寺任职的官员被亲朋好友或朝中同僚问起最近在忙活什么的时候常说的一句话。
这句话的背后有一个朝廷命官们心照不宣的意思——眼下忙活的是当官儿的犯法的案子,说不得,别问了。
冷月虽然算不上是什么朝廷命官,但也是食君俸禄的公门人,这句话的意思她当然是明白的,只是…
景翊忙活官员犯法的案子,怎么会从大理寺出来之后就开始一步不离地跟着她了,她既不是官,又没犯事儿…
官犯事儿…
冷月蓦地想起景翊先前说过的一些话,一愕,脱口而出,“你要办京…”
不等景翊捂她的嘴,冷月已经自己把自己的嘴捂上了。
“对不起…”
景翊看着彻底散去了火气的冷月,展开一抹人畜无害的笑容,“夫人准备去玲珑瓷窑,对吧?”
冷月又是一愣。
是,她确实是打算去玲珑瓷窑。
从残留在瓷窑中的痕迹以及张冲尸身上的线索来看,张冲就是死在烧窑的那间屋子里的,嫌犯是个男人,一个个子高于张冲,惯用右手,且与张冲相熟的健壮男人。
无论这个男人是谁,他都一定是个不谙制瓷之术,却与瓷窑有关的人。
再连上张冲生前对徐青说的话,莫名出现在张冲包袱里的秦合欢的钱袋,萧允德半年不回家却在昨天一连回去两次的反常行为,秦合欢对张冲的恨意,还有那个还没来得及出生就已匆匆转世投胎的孩子…
冷月心里已有了起码的判断。
只需再从萧允德身上求个验证,她就可以撒网拿人了。
但是…
景翊这话好像不只是纯粹出于关心的随口一问。
好像,还有下文。
“你是不是想说…你正好也要去,一起走?”
景翊毫不犹豫地点头。
冷月没打算拒绝他,实话实说,冷月求之不得。
剑不在身边,她需要带这么一件同样能让她觉得心里踏实的东西,而景翊刚好是这么一件。
作为代价,冷月听景翊讲述《秦合欢与萧允德夫妻关系的一百种可能》听了整整一路。
到玲珑瓷窑门口的时候,冷月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了。
赶紧把萧允德揪出来,掐着他的脖子让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跟景翊问问清楚,他跟他媳妇到底是他娘的什么回事儿!
门房让他们在客厅稍候,稍候了小半个时辰,冷月又硬着头皮听景翊绘声绘色地讲了另外七八种可能,总算盼来了一个人影。
来的不是萧允德,而是一个大肚圆脸的中年男人,微微弓腰,脸上带着一层薄汗和一道生意人标准的笑容,客客气气地拱手道,“景大人,夫人,小人是瓷窑的管事赵贺,瓷窑今日琐事繁多,让二位久等了。”
景翊也起身对赵贺客客气气地拱了拱手,和气地一笑,“有水吗?”
赵贺两手拱在半空中,呆了一呆,“…水?”
景翊愈发和气地道,“对,水,就是…无色,透明,流来流去,可以喝的那种东西,刚才话说多了,口干。”
看着赵贺的眼神,冷月有点儿后悔跟景翊一块儿来了。
“…有有有!家丁不懂规矩,怠慢二位,还望见谅…”赵贺好容易回过神来,对着厅外喊了一嗓子,“来人,奉茶!”
赵贺话音未落,景翊笑盈盈地道,“要二沸水冲泡的明前龙井。”
“…上明前龙井,二沸水泡,别弄错了!”
景翊笑意愈浓,“再配碟千层糕好了。”
“…来人,上千层糕!”
“我要桂花味的。”
“…桂花味的!”
“外面没人。”
“外…”赵贺一个字刚喊了个开头,噎了一下,脸色发青地看着依旧笑容温润的景翊,“没、没人?”
景翊笑得人畜无害,“是啊,我刚才和媳妇说悄悄话呢,就把他们有多远赶多远了。萧老板真是治下有方,人人都认得安王府的牌子,各个都听话得很,该赏。”
赵贺愣愣地看向冷月,才发现冷月正同情地看着他。
“二位…二位来瓷窑,到底所为何事?”
冷月知道景翊是不满这管事把他俩晾这儿小半个时辰,有意使坏折腾他,冷月生怕这个脸色本来就不大好的管事被景翊折腾出点儿什么毛病来,赶在景翊接话之前道,“谈笔大生意,让你们萧老板出来说话吧。”
赵贺显然更愿意有话对冷月说了,忙对冷月拱了拱手,“夫人见谅…我家老爷不在,生意上的事儿与小人谈便可。”
冷月眉心一紧。
什么时候不在不好,偏巧这个时候不在…
“他干什么去了?”
“这个…”赵贺为难地陪笑道,“老爷走得匆忙,不曾提及,小人也不甚清楚。”
冷月还没来得及张嘴,就听景翊笑意满满地道,“他胡扯。”
赵贺噎得差点儿把眼珠子瞪出来。
“…景大人,生意人以诚为本,小人没有半句虚言。”
景翊笑容不减,“他又胡扯。”
“…”
赵贺圆乎乎的大脸绿得活像个龟壳。
冷月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儿同情他,于是耐着性子又客客气气地问了一遍,“赵管事,我再问你一遍,萧老板到底干什么去了?”
“小人…”
赵贺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笑眯眯盯着他的景翊,景翊那副神情活像是山里人家撒出去扑野鸡捕兔子的狼狗,只等着猎物干点什么蠢事儿,就能一爪子拍过去打晕叼走向主子邀功去了。
赵贺看着看着,隐隐的有点儿脸疼。
“小人知道得不多…小人昨天代老爷去城里谈生意,晌午才回来,那会儿老爷还在呢,后来有个伙计来找老爷说事儿,说完老爷就急匆匆出门儿了,到这会儿还没回来…不过,老爷在外面过夜是常事,二位要是非见他不可,小人可以叫人出去找找。”
赵贺小心翼翼地说完,见景翊没出声,默默地舒了一口气。
冷月咂么一下赵贺的话,皱了皱眉头,“你知道去哪儿找萧老板?”
“这个…”赵贺又看了看景翊,景翊仍在笑眯眯地看着他,赵贺心里有点儿发毛,“就是、就是那几条胭脂胡同嘛…”
冷月眉梢微挑。
萧允德有钻胭脂胡同的习惯她不觉得意外,但要说萧允德在见了瓷窑伙计之后着急忙慌地出门为了去钻胭脂胡同,这个就说不过去了。
“那伙计跟萧老板说的什么,你知道吗?”
“他们是在老爷书房里关起门来说的,小人在隔壁理账,什么都没听见…听见了!听见了一句…老爷骂了一句贱妇,小人也不知道是骂的谁,老爷骂完就摔门出去了。”
贱妇。
这就对了。
冷月心里又清明了几分。
“赵管事,这个找萧老板说事儿的伙计是谁,你还记得吗?”
“记得,是个劈柴的伙计,叫孙大成,长得五大三粗的,很好认。”
“他日子是不是过得挺紧巴的?”
赵贺愣了愣,“这个…小人不大清楚。”
景翊心满意足地说了一声,“胡扯。”
冷月凤眼一瞪,赵贺慌道,“他、他有点儿陋习,可能、可能欠了人家不少银子!”
冷月也心满意足地勾了勾嘴角,“这样啊…我和景大人去后面瓷窑转转,劳烦赵管事把他和窑工徐青一块儿叫到瓷窑的烧窑间吧。”
赵贺怔怔地看着这两个越说越不像是来谈生意的人,“二位…可否直言,找我家老爷到底所为何事?”
冷月看向景翊。
她不能不承认,信口胡诌这种事儿还是景翊办起来比较滋味纯正。
景翊笑容可亲地从怀里拽出一块儿金灿灿的牌子,往赵贺脸前一伸,语调温和地道,“不告诉你。”
管事脸色一变,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冷月也差点儿给景翊跪下。
他拿出来的是一块大内的牌子,还不是一般的大内牌子,是当朝天子亲授的金牌。
不是当尚方宝剑之类用的那种金牌,而是替天子传口谕的人证明身份用的,而替天子传口谕的,多是天子最信任的,与天子最为亲近的…
总管太监。
景翊好端端一个男人,是打哪儿弄来这么一块儿牌子的!
景翊就笑眯眯地举着这块牌子,和颜悦色地道,“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皇差,就是萧允德他爹也没资格问,何况他一个小小的管事?
“没、没有…”
“那就劳烦赵管事了。”
“不敢不敢…小人这就去办!”
目送赵贺几乎连滚带爬地冲出门出,冷月斜眼看向一脸愉悦的景翊,以及他仍拿在手里的那块金灿灿的牌子。
“这玩意儿是哪儿来的?”
景翊把牌子收回怀里,一边从身上翻找什么,一边漫不经心地应道,“过年那会儿跟皇上摇色子赢的,感觉比安王府的牌子还好使,我就随身带着了…”
“…就是他们说你把皇上输得只剩了一条裤衩的那回?”
“唔,没有…什么也没给他剩。”
“…”
景翊最终从身上摸出三颗色子来,往腰间一塞,整整微乱的衣襟,笑出了一副清正公子的模样。
“好了,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七月的第一天,姑娘们夏天快乐~~~\(^o^)/~
家常豆腐(二十三)
冷月和景翊来到烧窑房的时候,赵贺已经带着一头雾水的徐青和孙大成在里面等着了。
瓷窑里正在烧着一批瓷器,添柴口里火光跃动,把赵贺汗涔涔的脸映得一片亮闪闪的,和徐青与孙大成的两张黝黑的脸搁在一起,煞是夺目。
也不知赵贺给这两人交代了什么,景翊一脚迈进门,两人就齐刷刷地往下一跪,“小民拜见景大人!”
两人都是壮年男子,一句话喊出来震天响,景翊后脚一滞,差点儿趴到地上。
“别别别…不年不节的,这么客气干什么呀…”景翊一边笑容可亲地说着,一边走过去弯腰亲手搀起两人,“赶紧起来吧,到墙根底下一人找一个空箱子蹲进去,蹲坏了我掏钱。”
找空箱子蹲进去…
冷月亲眼目睹两个精壮大汉的脸由黑渐渐变成更黑,连徐青脸上原有的憨厚笑容也黑得看不出来了。
冷月一时也想不出,景翊让他俩蹲到箱子里干嘛?
显然赵贺也没明白,赵贺在脸上僵硬地堆起一坨像是笑容的东西,对着景翊谦恭拱手,“景大人,敢问…”
赵贺话刚开了个头,就被景翊一团和气地截了下来。
“真敢?”
“…不敢。”
景翊摸着自己胸口揣牌子的地方,笑意微浓,“赵管事不用客气,这么多箱子呢,你也找一个蹲进去吧。”
“是…”
眼看着三个膀大腰圆的大老爷们儿硬生生地把自己塞进盛放瓷器的红木箱子里,只露着圆溜溜黑黢黢的脑袋在外面,冷月莫名地有点儿不落忍。
挤成这样,箱子得多难受啊…
景翊心满意足地看了一阵,转头来颇为乖巧地对冷月一笑,“夫人,要哪个,你说吧。”
听景翊这么一句话,冷月蓦地转过了弯儿来。
赵贺也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忙陪笑道,“景大人和夫人是来选箱子的?”
冷月叶眉轻挑,顺便扬起了几分笑意,“赵管事这么说也没错,我是奔着箱子来的,不过不是箱子皮,而是箱子瓤。”
三个窝在箱子里的人都不由自主地低头看了看自己。
眼下,好像他们就是那个箱子瓤。
景翊很好脾气地补了一句,“乌漆抹黑的箱子瓤。”
赵贺有点蒙,一时没憋得住,“景大人,玲珑瓷窑主产白瓷,从未出产过黑色的物件啊…”
景翊边笑边摆手,“有的…不常产,但还是有的,只是没让你看见,”说着,景翊朝徐青扬了扬下巴,“不信你问他。”
几束目光同时落在徐青的脸上,徐青脸上有点儿发烧,“我、我也没见…”
话没说完,徐青终于在景翊和冷月如出一辙的深邃目光里悟出了点儿门道,一愣,原本黑里透红的脸色蓦然一淡,“你、你们是说…”
“对,就是那件。”冷月淡淡又沉沉地截住徐青的话,凤眼轻转,看向还在云里雾里的孙大成,“我对烧窑的事儿不大清楚,不过看你的模样,你应该不是烧窑工吧?”
徐青和孙大成的脸都黑,但不是一样的黑。徐青脸黑,是那种长期被烟火烧燎的黑,孙大成的黑,则是总待在太阳地里风吹日晒晒出来的那种黑。
孙大成愣愣地摇了摇头,“我是管劈柴的。”
冷月把眉梢挑起一个让人有点儿心寒的弧度,“你昨天找萧老板,是因为劈柴的事儿?”
孙大成黝黑的脸也灰白了一重,舌头僵了僵,才道,“是…”
尾音未落,就听景翊笑意悠然地道,“是个锤子。”
“…”
冷月向孙大成所窝的箱子踱近了几步,凤眼微眯,寒意倍增,“到底是因为什么?”
被冷月冷得有点儿吓人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孙大成有点儿想从箱子里站起来,试了几次,无果。
“别动别动…”景翊和气地冲他摆了摆手,“一看你就没往窄地方蹲过,这样蜷着腿挤在窄小的地方蹲着,蹲下去容易,但光凭自己折腾想把自己再折腾出来就难了,何况你这么大块头,蹲下去的时候都费了那么大的劲儿,铁定是自己折腾不出来的…别瞎折腾了,待会儿要是把这个箱子折腾坏了,你有钱赔吗?”
听到景翊前面那几句,徐青和赵贺也下意识地往上撑了撑身子,果然是白费力气,又听到景翊最后一句,仨人立马老老实实窝在箱子里,谁也不动弹了。
这些箱子有多值钱,作为瓷窑里的自己人,他们再清楚不过了。
冷月看不出这些箱子究竟能值什么价钱,但看着站在她身旁始终笑意不减的景翊,冷月蓦地明白景翊为什么要让这三个人蹲到箱子里去了。
她没带剑,甚至没带任何可做兵刃的东西。
与其在这三个精壮大老爷们儿被她逼到绝路突然发难之时挺身而出跟他们拼个乱七八糟,景翊更喜欢这种不伤人,不伤己,还不伤和气的法子。
冷月心里莫名地软了一下,软得张嘴说出来的话也带了几分家和万事兴的味道,“你不说,我就猜了…你找萧老板,是为了要钱吧?”
孙大成微愕,赵贺怔了怔,转头看了他一眼,“怎么,你还真找老爷去预支工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