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抬眉问:“为什么?”
我轻出一口气说:“杏花,我纵容了他啊!他知道我,无论他干了什么,只要他求一下,我就受不了,不会狠心对他。你的小姐就不会买这个帐,她能治他……”我赶快打住,皱了眉,这不是让我面前的这个被那个小姐打成这样的人难堪吗?我得赶快说什么话给遮掩过去,就又忙说道:“但在我们那里是不能伤人的,会入牢房的。”
杏花低了眼睛说:“小姐的夫君是有钱有势的人,能办上千人的婚宴。我的小姐过去自然不敢……”她突然又抬眼说:“我的小姐幼习武功,琴棋书画,女红针刺,样样精通。她一向看不上别人,只对这位谢公子……她会不会看上你的那位夫君呢?”
我急忙抓住这个话题,“杏花,我的那位从小弹一手好钢琴,能字善画,口才出众,头脑聪明,加上人长得好,有钱,从来人见人爱,所向披靡。他不像你的小姐那么骄傲,他是见人就爱,谁都看得上,说是女的就可亲。最擅长甜言蜜语,他曾说,这世上,能抵挡住他的魅力的女子不是还没出生就是已经死了!你的小姐一定会喜欢上他。”说完,我心中暗叹,看来我还是喜欢他啊。
杏花笑起来,可停下,看着我手下那个人的伤痕累累血迹遍布的背,低声说:“既然我的小姐过去和你的夫君相配了,那你是不是来与……”
我知道这个人虽然不睁眼,实际上是醒着的,他间或咳嗽。我急忙说:“杏花,这可是不同的!我从来没有伤害过我的夫君,除了恨他的不忠,我们处得很好。我的夫君还是喜欢我的摸样。你的小姐过去了,我的夫君不会讨厌她。这里就不是了,你的小姐这样伤害了谢公子,他见了我的模样大概恨不能把我扒皮抽筋才出得了他的气。”
杏花一哆嗦,我手下的人咳了一下,大概表示赞同。我笑着,“你的小姐应是过去替我去报复的,但我过来不是替你的小姐承担报复的……”那个人又咳一声,接着止住了。
杏花垂眼说:“可小姐与谢公子……”他的身体突然哆嗦了一下。
我一声叹息打断了杏花,实在不想多知道他们之间的事了,和我没什么关系。我抹药到了他的腿上,就起身蹲在床边,顺着他的腿部肌肉,把药膏轻轻揉进连在一起的处处伤口上,心中发紧,那个小姐可真下得了手……弄不好他以为我还是原来的小姐,编出来这么个故事来接近他!得快快撇清,就说道:“杏花,我书读得不好,平常连路都记不住,买东西时钱总数不清,可我那边的夫君每次要见重大的客户或谈大生意时,常让我去参加他的会见,你知道为什么吗?”
杏花摇头,我接着说道:“因为我有一些异感直觉,能说出人的好坏和心思。”
我是人们所说有灵犀的人,总能了解些人的所思所想。多少人想和我聊天,只为了让我说中他们的心绪和讲讲我对他们的将来的隐约感觉。我平时出去吃饭,总有人给我买单。我不能说我是灵媒,甚至不能说我的异觉随叫随到,那些奇异的思绪常常只是片段,我有时分不清真假。而且,我一旦和人太熟悉或动了情感,我的感觉不是错误就是根本没有了,但我对不熟悉的人的直觉和所思所想的判断大多都不会错。
可笑的是,我从没有对我自己的未来有清晰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遮住了那处我最想知道的秘密。我知道这就是真的所谓天机不可泄露,那些有天眼的人也不能知道他们的今生。
我说:“我看见谢公子时就知道你的小姐是喜欢上他才这么折磨了他。你的小姐不明白人与人之间要讲缘和分,少了一样都成孽缘。孽缘带来的终是痛苦和遗憾。你的小姐和谢公子之间的瓜葛只会两败俱伤。现在过去了,但愿谢公子能尽快忘怀往事,宽恕你的小姐,重新生活……”也算是无关痛痒地开导他一下吧,虽然不关我的事,但现在我怎么就成这心狠手辣的小姐了呢?!他轻咳了一下。我心中忽有所感,脱口说“我怎么觉得,”我停住,努力捕捉着我的感觉,“谢公子见了你的小姐后,也……”是什么呢?牺牲?付出?我说出了最接近的词:“喜欢她?”
我手下的肢体猛地动了一下,杏花的嘴张得很大。我把他脚腕的糜烂处和脚上被扎被烙的伤口都擦完药,细致入微,起身说:“反正肯定不是无知无觉……不然为什么谢公子全身到脚,都伤成这样,还能扛这么久?”我有种感觉,他如果想死,早就死了。在某种程度上,他是努力让自己活了这么久,可为什么呢?继续活着受这么多罪?和那个小姐多待会儿?那些狗血小说中,被虐的人居然会喜欢上把自己虐得半死的人,虽然我从来觉得是胡扯,但生活中一向无奇不有……
杏花解释道:“小姐说若谢公子咬舌自尽,她就将谢公子的私处割下,给谢公子的父亲寄去,让他知道他的儿子死时如此残缺。”
我哀叫:“你的小姐狠到这种地步了?!这还是人吗?谢公子是永远不会原谅你的小姐了。”我一下领悟了,“杏花!我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了!我是来替你的小姐离开他的!不然他就死在你的小姐手里了。”原来如此啊,我大感自己的聪明。
我给那个人盖上了被子,看着杏花说:“我来看看我长什么样吧。”杏花把我引到一处铜镜前,我看着镜中的女子,肤色白皙,柳叶眉,秋水双翦,瞳仁明亮含情,鼻挺唇红,算是美丽。可我对相貌不是那么注重,总让我感到麻烦。我笑了一下,只见满镜的笑颜。杏花脱口说:“小姐笑起来好看。”我问:“以前你的小姐没笑过吗?”杏花说:“很少,小姐很凶的。”
我轻摇头说:“相貌有什么用处,这世上有多少人就是被一张脸给骗了。其实,美丽只是一层皮那么浅。”
杏花轻笑说:“小姐长得漂亮,才会这么说。”
我看着杏花笑道:“杏花说得好对啊,我们有的东西就觉得没什么了不起的,没有的才觉得很重要是不是?”
杏花又大了眼睛说:“小姐,我哪里说得出这样的话?”
我拉关系地说:“你自己刚刚就说出来了。杏花,我把事情都告诉了你,你可会帮我的忙?”
杏花十分积极地说:“怎么帮?”
我说:“我不是你的小姐,不知道这个家的事情,如果大家不喜欢我,我只好走了。”走哪儿去啊?我脸上带出了忧愁的样子,真不是装的。在这里赤手空拳,我能干什么呀?!
杏花忙说:“小姐,你不能走!老爷会更伤心的。”
我好奇,“更?老爷已经伤心了?”
杏花说:“小姐不喜欢老爷再娶一房,已经一个多月没和老爷说话了。”
我问道:“老爷有多少房妻妾了?”
杏花说:“老爷只娶了小姐的母亲,自夫人过世后,一直未娶。”
我努力计算着说:“啊,那至少有十几年了吧。”
杏花说:“是啊,夫人在小姐两岁时去世,十五年了。”她比我能算。
我问:“老爷多大了?”
杏花说:“四十一了。”
我叫道:“这么年轻?!还这么长时间没老婆?多寂寞啊!杏花,你我准备一下,我们去见老爷,我假装小姐,让他再娶,还会帮他物色。”说不定他就容我留下来了。
杏花笑起来:“老爷已有人选了。”
我更有了兴趣:“那我来帮着看看,是不是会对人好。我告诉你,我有异感,我在那边,天天就被我的朋友们拉着给她们看那些男孩子好不好。日后,我也可以帮你看着,给你挑个好夫君。”先许下好处,她好帮我忙。
杏花果然含羞笑道:“小姐,你真好玩……你得称老爷,爹。”
我叹道:“幸亏我那边父母双全,你的小姐过去,不会干涉他们。”
杏花说:“那我上醒酒汤,我们吃了早饭就走。”
我扭了扭头说:“我觉得好了很多,看来说话也能醒酒。我们在哪里?”
杏花说:“我们在府外的一处庄园里。小姐不想让老爷知道她干的事情。”
我疑问:“可她这事闹的也太大了,伤人如此,都快出人命了,难道没有人去告诉你们的老爷吗?”
杏花说:“老爷不问家事,大公子管理,可常常在外奔忙。这一个多月都没在府中。小姐下手十分狠,时时责打不听话的仆从。小姐说谢公子是下奴,低贱不堪还桀骜不驯,不服管教,该被好好惩罚,打死了他也是他自找的。所以,没有人敢多嘴。”
我叹气摇头,“她这么说,是给自己找借口,其实也说明了她心虚呀。杏花,我跟你说,干坏事的人,心里都知道自己在干坏事,怎么说别人的坏话都是没用的。你们小姐知道这不是谢公子的错,所以她终于惭愧到无颜再面对他吧。”也算安慰一下这个人,我突然心中黯淡,低声说:“我也正无颜再留在那边,我们才换了魂魄。”
杏花急忙说道:“小姐……”就没了后话。
我想着杏花说他们一直在这个庄院,他是在这里被人欺负的,那我走后,那些人会不会找他麻烦?他现在有伤,不能走动,也需要照料。就问杏花:“有没有非常可靠的仆人?”
杏花说:“李伯一向顺从小姐。他是夫人的仆人,随夫人过来的。”
我又问道:“李伯可曾……”我眼睛瞟了眼床上。
杏花摇头说:“他一直在劝小姐。”
我问道:“他有武艺吗?”打不过别人,就没法保护这个人了。
杏花说:“他是府中武艺最高的人,小姐都是他带出来的。”
我点头说:“帮我穿戴了,请他来吧。”杏花说了声是,然后给我找出了衣服,她说因为我们要骑马,还是把我穿戴成了男装。因有外人,我不好意思洗漱,杏花明白,说她会让人在客房准备,然后她出去了。
屋里就剩下我和床上的人,我有些尴尬。我不看他,仔细打量着周围。这是间朴素的房屋,只是帐子绣得华丽些。墙上挂着一把剑,我试着掂了掂,觉得沉,没拿下来。我有意离床很远,在门附近转悠。他定恨我入骨,我别让他心烦。
门一开,杏花领着一位四十多岁的人进来了,我心说,这里的人辈分也大了,这就称伯了。我打量这位李伯,他方脸浓眉,额上有些皱纹,目光锐利,嘴唇坚定,我觉得他应该属于那种可靠的、爱憎分明的典型正面人物。他扫了眼床上,低了眼睛。完了,我感觉错误,他是没有是非的人,看着床上的人都要被折磨死了,也没说什么。
我不想再解释一通,决定就先借用这小姐身份叮嘱他几句,然后和杏花离开就是了。我说道:“李伯,我一会儿和杏花去看爹。这段时间,谢公子在这屋里养伤,请马上为他请郎中医治,每日饮食要周到。”停了一下,仔仔细细地说:“除你之外,任何人不能进来。”这样他就能躲开那些骚扰吧。李伯看着我,眼中利刃。见他有敌意,我更尽量友好温柔地说:“谢公子伤好后,如果想离开,给他银两,助他离去,不要为难他。”
李伯突然喝道:“你是何处妖孽?!”话语未落,他不知怎么就从墙上拔下了剑,眨眼之间剑尖就抵到了我的胸前。我就知道我不能假扮成别人!刚偷了下懒,就要送命!早知道我还是应该像对杏花一样,坦白身世,取得谅解,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我纹丝没动,不是不想动,是没来得及。耳听身后,床上的人有了动静。想看热闹?
李伯扫了眼床上,又怒看着我说:“我们小姐从不允我等入室,更不会说出这样的言语。你从实招来,她去了何处?!”
杏花这才叫道:“李伯莫动手,这位小姐是好人!”早说呀,我都死过好几次了。
我张着嘴看着李伯,半天才说出话来,“你的小姐去了我的家。她在那里,我的朋友是不会拿剑对着她的。”我们那里没剑。还好,我的声音只是微微发抖。
李伯犹豫了:“出了什么事?”
我苦笑,“我也不知道。好像我和你的小姐都走到了一处绝路,命运让我们的魂灵掉了个,看看我们能不能走出条生路吧。”
李伯依然不动,拧着眉说:“你是何人?为何顶替我家小姐?!有何企图?”
我叹了口气说:“说实话,我还真不想成为她!我也是没办法呀。我的家很远,回都回不去。我可以说我是个没用的人,没企图,如果你家主人看不惯我,我自行离开便是了。”我这人一向服软,大家反而对我关爱有加。这是头一次有人要杀我,我愈加竭力表示我没有任何威胁。
杏花忙说:“李伯,这位小姐十分好心,别让她走了。”
李伯似乎迟疑了,剑没有离开我的胸口,我心有所感,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说:“你受人之托照看小姐,已经尽了你的心意。她不在这里了,这只是一副皮囊,你的确可以杀了我。”这人虽然有些不明是非,但还是个正人君子,不然怎么称我是妖孽?他对他的小姐有保护之意,可谓有忠心了。我让他杀了我,比我向他求饶管用。因为前者表示我问心无愧,后者表示我做贼心虚。虽然我现在心很虚,但求饶就更是死路一条。况且这毕竟是他的小姐的身体,他也不敢下手,杀了我他的小姐不更回不来了?
果然,李伯眼睛睁大了,剑抖了一下,收了回去。我听见身后的床上又有了一下声音。
李伯死盯着我,我和他对看着,实在不是勇敢,只是没别的办法,如果我眼神不坚定,大概他的剑又会回到我身前来了。他终于说:“我看着小姐长大,她从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你不是小姐,可你怎么能知道……”
我松口气,看来我盯人的本领过关了,但我也明白话多语失,就没再出声。
他出了口气,微低了眼睛说:“都听小姐吩咐。只是谢公子是府奴身份,没有平民户籍,若无主人差遣,不能出去独自行走。就是让他离开这里,他也无立足之地。”
我轻叹说:“我真和个笨蛋没什么区别,什么都不懂,还瞎指使人。你们都多担待吧。”杏花噗嗤笑了声,李伯瞪了她一眼,杏花低头。
我沉思着说:“谢公子现在有伤,等他伤好后,让他去城中太傅府吧。”他离开这里,也许会好些,至少不用天天躲在屋中防着那些人。
李伯点头称是,我说道:“我是有今天没明天的人,如果你家主人看穿了我又容不下我,我就得离开了。那样,就请你照看保护谢公子,别让任何人再伤害他。日后看有没有可能,帮他脱了奴籍,反正你家老爷也根本不知道他在这里。你们小姐害了他,她心中十分其实绝望。我替她还一点点人情,这也该是她的心意。”好事做到底,那个人吃了那么多的苦,趁着李伯不杀我,我看能不能为他争取自由。
李伯又盯着我好久,我心中怀疑我是不是过了,但没法反悔,只好凭着我当了三年公关练出来的功夫表情——瞪着眼睛,面带微笑,尽量表现得友善温情,专注地看着李伯,同时在悄悄冒冷汗。
李伯终于说道:“是,小姐,我会保他无事,只是,”他叹息了一下,“他父亲得罪了皇上,他的奴籍是皇上所定,如果……”
我明白了,“你是说如果我们让他脱了奴籍就是和皇上对着干了?”

李伯点了下头,我也算是尽了力了,就说道:“李伯,我不懂利害关系,你是位可以信赖的人,你看着安排吧,谢公子就托付给你了。”我发现如果我把事情让别人干并让他们有责任感,他们干出的事比我亲自动手要强得多。

李伯果然一副得了国家兴亡之任的严肃表情,说道:“小姐请放心,我一定让谢公子痊愈。”他看着我,又加了一句:“你的确不是原来的小姐,你说话的语气、吩咐的事和我们小姐完全不同,动作和表情也不一样。老爷肯定会看出来。”
我立刻愁眉苦脸,“完了,他看出来,要是不认我,我只好流落街头了。说实话,我什么也不会干,至少,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能干什么。”

李伯又拧着眉头说:“可是,不知为何,我又觉得你是小姐,好像本来我们的小姐就该是你这样的。也许老爷会和我想的一样。”

我歪着脖子想他的话,半自语道:“李伯,你这些话让我不知是该喜该忧……”
杏花打断说:“小姐,先别多想了。来,把这醒酒汤喝了吧。”她开始指使我了,看来我的无能赢得了她对我的信赖。
我说了声谢谢,端过来喝了一口,当场差点吐出来,苦辣咸酸都有,我呕了一下,看着杏花问道:“这是什么啊?!”
杏花立刻吓得结巴了,“醒,酒汤。”看来还是怕我打她。
我没动脑筋地说:“这简直是断肠汤啊!其实你的小姐请谢公子喝口这汤就行了,还费那么大劲干什么。”杏花松了口气笑了,但床上的人连声咳起来了,我觉得很不对,忙说:“杏花,我们走吧,我没胃口。李伯,你费心了。”
说完我就要出门,李伯突然说:“小姐!”我停下,李伯看着我递了剑过来,我一哆嗦,他说道:“小姐的佩剑。”我摆手说:“李伯,我不是你的小姐,我不会武功。”床上的人压住了咳嗽,安静下来。
李伯面露忧郁地说:“杏花的武功十分浅薄,小姐,我应该和你一同前往。”我摇头说:“李伯照顾好谢公子吧。我死不了,大不了临死前和你们小姐又换一次。”
杏花忽然有些难过地说:“小姐,你千万别走。”
我笑着叹气说:“我没白来,至少杏花喜欢我。”
李伯诚恳地说:“老爷那里如果不容,小姐一定要先回来,我帮你想办法。”
真让我感动,才来这里一个时辰,我已经有了要真心帮助我的人,我说道:“真是谢谢你们,我们算是朋友了。你们老爷那里不容,我大概也回不来了,不是不想,是因为我不认识路。那样的话,我告诉你们我在那边的名字。我叫宋欢语,我生的那天下了大雨,我的爸爸,爹,说那是因我而下的欢乐的雨,他取雨字同音,说我是上天送给他的欢声笑语。杏花,李伯,你们现在知道了我到底是谁,就是我走了,咱们也是相识一场。”我遇上好人了。
杏花有点要哭似地说:“不会的,小姐不会走的,老爷是好心肠,不会不容小姐。”
李伯郑重地说:“小姐,你现在是我们的小姐了,我在此听命。如果老爷……你就让杏花把你先藏在一个地方,让她来找我,我跟随老爷二十年了,我会去为你求情。”
我心中温暖,可以暂时不发愁会流落街头了,忙使劲点头说:“你们对我真好!可惜我除了说声谢谢之外,无以为报。”说完,我叹了口气,开门走了出去。门开时,我听见床上的人开始大咳起来,搜心刮肺一般,不禁替他难受。

02太傅
出了门到了院子里,满目的陌生,让我心中混乱。天气应是早春,该是早上八九点钟,空气中还有寒意。周围有点像农家院落,有围墙,树木零落。从早上一睁眼,我就没停过动脑子,要说明自己是谁,要取得人们的信任,这些当务之急多少都分散了我的惊慌。现在有点空隙,我开始想想我该怎么办。
这是个什么样的家庭?这个女儿如此手狠,别人会是什么样?如果我真的不见容于此,我该去哪里?我还能不能回去?我父母会不会因我离开了而伤心?……诸如此类的思绪同时涌来,我一时想不出答案。
在让我感到晕眩的变化中,我拼命回顾往昔。在不能把握的现在和莫测的未来的映衬下,已经发生的过去显得如此可靠。
突然发现,在我离开的那个世界,从小到大,我熟悉的亲人和朋友们,为我干了多少事。过去我觉得很平常的事:一个电话告诉我妈,我想吃什么了;每天都有安身之所;……现在才明白都不是理所当然的。在这里,我平生头一次,要自己面对一切,对别人几句好话我都感谢万分,可知我是多么无所依靠。
我在这里能干什么?首先涌上脑际的是一大堆“不能”!细想来,我简直是那个小姐的反面。杏花说那个小姐会武功,还通琴棋书画,女红针刺,是这个世间的全才了。我要有她那两把刷子,也不会这么发愁。可她那么能干的人,是不是就容易死心眼?干吗把那个人害到那种地步……
先别管她了,我怎么办?我仔细数点我十分有限的“才能”:那不可靠的异感,不能换饭吃。我为了应付考试,有点短期记忆,考过了,头脑就报复性地忘记了书上的东西。诗词歌赋,大多只记着其中的一两句。现在这里的字都不一样了,我算是个半文盲。……算来算去,就看我的这张嘴了。从小我父母就说我嘴甜,公关也不是白干的,我决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说不定能说出大天去,给自己说出个新的家和新的幸运未来。
要注意的是,我别说太多了。许多次我哀叹我的嘴比我脑子快。我最著名的一次走嘴是我问:“比萨斜塔在哪里?”一时四座皆惊,我明白过来忙说道:“当然是在伦敦。”大家当场笑翻,把我评为那日最幽默的人。没人相信我一开始是真的晕菜。
到了马棚,我对现状的短暂思考就又一次被现实要解决的问题打断了:我不会骑马!我告诉了杏花我的窘境,她挑了匹老马,扶着我颤颤巍巍地上了马。马怎么这么高?我死死地抓住缰绳,眼睛都不敢全睁开。马一低头到地,我大叫了一声,杏花刚要上马,忙又跑过来问:“怎么了?小姐?”我抖着声音说:“我是不是会从马脖子这里出溜下去?”从上面看,这完全是个滑梯。她笑得直不起腰来说:“不会,小姐抓着缰绳拉一下,马就抬头了。”我忙拉了下缰绳,马慢腾腾地直了脖子。当人真好!可以指挥动物。
我松口气说:“你算是救了我了,杏花,可惜你救了个笨蛋。你肯定觉得我比起你的小姐差远了。”杏花忽然眼泪汪汪地看着我说:“你就是我的小姐,别再说这种话了。”
这一路,真是十分狼狈。因为是醉酒后,我更没有平衡感,总觉得头晕。结果在马上汗流浃背,晃晃悠悠,前仰后合。我们停停走走,引来很多目光。可能由于我实在显得愚蠢,大家多是目露嘲笑之意,没有上前调戏的。
那些没骑过马的人们,我跟你们说句心里话,你们的生活实在没缺什么。骑马除了把人几乎颠成傻子外,其他的肌肉锻炼,你没事拎一袋子土豆使劲抡一通也能做到。如果你因此闪了腰,那就真和骑马后的效果一模一样了。
那个演电影《超人》的帅哥,骑马摔成了高位截瘫,九年躺在床上,死去后他的妻子也很快去世,留下了一个十来岁的孤儿。骑马有什么好?
通过这种事,我明白了很多人都有虐待自我的毛病,只不过表现方式不同。有的人喜欢抽烟以便日后得癌,有的人喜欢赌博,把心爱的钱输光,我喜欢胡思乱想,实在属于无伤大雅的那种,不害人,害己也十分有限。
在纷纭怨念和自我宽慰之中,我终于捱到了那气派高大的府门口。我大出了口气,几乎是从马上掉了下来,杏花忙过来扶着我。我并不觉得肌肉酸痛,两腿也没磨得生疼。大概原来的小姐习武骑马,身体健康。我只觉得昏头涨脑,疲惫不堪。
一路上,杏花断续地告诉了我这个朝代的由来,从汉之后就是几个我不熟悉的名字,大概是个平行存在的时空,我没什么兴趣,现在只关心给自己安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