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原听出她话里带着的浓浓负气之意。见她就要出去,无奈叹了口气,道:“都是我不好,今天不该对你这么凶。你要怎样才不生气?”
温兰想了下,道:“那好。你跟我说说,你是怎么发现我不是你表妹的?”
谢原没料到她忽然话锋这样一转,一怔。仔细看她,见她已经一脸正色,不像玩笑,想了下,便道:“这是一种感觉……实话说,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完全无法把你和我印象中的三娘联到一起。我虽许多年没见过她了,但她小时起,就是个胆小温顺的女孩。人的性情举止,长大后是可能会变,但往往是随了成长境况的改变而变的。我表妹遭遇不幸,按理说,觉不至于会变成像你这样……”
他说到这里,想起那一夜初见时她在井台边打水的情景,心跳忽然有些不匀。急忙压下脑海里的那副画面,继续道,“当然那时候,我根本就没想到你是冒充的。直到前些日,你下了隐龙滩。”
“你水性过人。老实说,我从没见过哪个人能像你这样潜到这样深度的海底,还停留这么久的时间。水性这种事,普通人经过练习,自然也能成为高手。此地的珠民,大多六七岁时起,就开始学习下海。但想出类拔萃,必须还要有天赋。你知道李海鳅,他是这一带水性最好的人。据说他三岁的时候,就能凫水。你的水性,显然比李海鳅更胜一筹。而我的表妹,她虽然是海边人,却天生怕水,一直不肯学。就算后来她学会了,也不大可能达到你这样的水性……”
“这可就未必了。说不定先前的天赋没被发掘呢。”
温兰插了一句。
谢原看她一眼。
“你说的是。所以我也只是惊叹了下而已。直到今天,卫千户来求亲,你自己跑去太监公馆拒了他,这本来也没什么,就当你胆大好了。但是我分明看到最后你向他使了个眼色。这是一种提醒对方的眼色。很明显,你过去找他,拒婚并不是唯一内容。你们应该还有事情想要瞒我。这就不对了。以我表妹三娘的过往经历,她会有什么事要和一个外人秘议并且瞒着我?所以我觉得不对。”
“然后你回家了就拿话试我?”
温兰倒抽一口凉气。万万没想到竟是自己最后丢给卫自行的那个眼神暴露了自己。这个人……眼睛也太毒了点……“吃饭时,我特意留意了下你的右手手腕。我记得我表妹小时候手腕处被火钳烫伤过,有个疤痕。现在长大了,疤痕可能消去,但多少会留下点痕迹。但你的手腕处却非常平滑,看不出半点痕迹。所以我基本可以断定,你不是三娘了。”
最后,他声音平平地这样说道。
温兰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果然是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看来我的破绽还真不少,难为你到此刻才揭穿了我。”
谢原望着她,道:“这些都无关紧要了。我还是方才的意思。就算你不是我表妹,你也对她有恩。我不希望你是因为这个原因而走。”
温兰抬起脸凝视着他,两人四目相对。
“你……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不想我走的吗?”她终于这样问道,“如果有别的原因,你也可以告诉我。或许我能考虑下。”
月光如此安谧,四下又是这样的静寂。静得甚至能听到彼此的呼吸之声。她听见他的呼吸声越来越重,夜影中的身影却仿佛凝固成了一尊石像。
“唉……”她轻轻叹了口气,“你真的没有别的话想说了吗?”
“我……你叫什么?”
半晌,她听见他终于憋出了这样一句。
听到这句话,温兰忽然一阵失望,心里却又像是彻底轻松了。连自己也觉得好笑。却又不知道到底为什么好笑。终于还是摇了摇头,冲他莞尔一笑,道:“我叫温兰,我允许你可以叫我小兰。”
“小兰……”
他在喉咙底无声地念了一遍,压下心底里涌出的那种喜悦,望着她道:“你不生我气了?”
温兰点了下头,道:“我还踩了你一脚。你别怪我才好。”
他松口了气,低声呵呵笑道:“不疼。你多踩几脚也没事。”说完,伸手要去插回刚被温兰拔出的门闩,手背忽然觉到一阵温凉柔软,见她的手竟轻轻覆盖了上来,手心按住他的手背,阻拦了他的动作。
他的心砰地一跳,手不敢动,只是回头不解地望着她。
温兰道:“谢大人,我还是那句话,我很感激你到现在还肯收留我。此虽梁园,却非我久留之地。我的想法还是没有改变。”
起先的那丝笑意还没来得及爬满他的心,心此刻便已经被这一句话给凝固成了一团坠铅。
谢原终于慢慢收回自己的手,用一种仿佛不知所措的声音问道:“你……不是不生气了吗?”
温兰笑道:“是啊,本来就是我不好,被你骂几句也是应该,怎么可能现在还生气。你也知道,女子本来就善变。我再一想,觉着卫大人确实不错。女子能嫁这样一个伟岸丈夫,也不算枉度一生。就算往后辛苦些,我也会甘之如饴。所以我决定嫁他。”
谢原怔怔望着她。谁也没再开口说话了。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温兰忽然又轻笑了下,道:“我脸皮厚。其实反过来想一想,我冒充你表妹,虽然骗了你和你母亲。但这样的话,你母亲就不必知道三娘故去的消息,也就不用难过。等我嫁给了卫大人走了,她便以为她的外甥女得了良缘,这样多好。你其实还要谢谢我的。”
他还是默然。
“好啦,那我先出去了。我现在要是不去跟卫大人说一声我改主意了,他明早就要走。”-温兰朝门闩再次伸出了手。
身后探出一只手,比她更快地拉开了闩。
“我去跟他说吧。”他开了门,她听见他用一种压抑得没有起伏的声调对自己说道,“夜晚了,你一个女孩儿走路不方便。”
他说完话,没有回头,径直大步而去。
温兰靠在门边,望着他背影很快消失在巷口的黑暗里,摇了摇头,长长呼出一口气后,终于只是微微笑了下。

第26章

这个辰点,街面上虽已静悄悄了,太监公馆里却依旧华灯高照,一场饯宴正至□。一众州官特意赶到白龙城为钦使陆终饯行,卫自行自然也列坐。只是因了他工作性质的关系,众官员对他都是畏而远之。除了刚开始出于礼节纷纷敬酒过后,此时便都转向陆终。席间红面共赤耳一色,恭维与马屁齐飞,宾主尽欢,好不热闹。
卫自行早发觉坐自己近旁的几个州府六七品官员俱是正襟危坐十分拘谨,知道是畏惧自己的缘故。对这种局面早习惯,亦不想让人扫兴,自己再独酌了几杯,正要起身先行离席,忽见凌烈从宴厅外朝自己走来。
凌烈是他手下最为得力的百户之一。除了武功,最擅刑讯。他似乎天生就该从事七政门这种职业,对血腥似乎有一种发自骨头的嗜好。迄今为止,意志再坚强的犯人都无法在他手下坚持过三个时辰。前次那个丁彪就是由他审讯的。
凌烈无视大厅中的一干人,面无表情幽灵般地飘到卫自行身边,俯身下去到他耳畔,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大人,外头那个姓谢的巡检找你。”
卫自行稍稍有些惊讶。不知道他这时候忽然来找自己会是为了什么。微微挑了下眉,便起身往外而去。他边上的众人正如坐针毡,现在见他提前离席,纷纷起身相送,无不松了口气。
卫自行到了宴厅外,远远看见庭院中静静立了个人,两边灯光映照,看得清清楚楚,正是谢原。信步过去,笑道:“钦使大人明日要走,谢大人怎不一道入内小酌几杯,以叙辞情?”
谢原拱手道:“我不过末等武官,且前些日开罪过钦使大人,不便凑此热闹。过来寻卫大人,是有一事。”
卫自行哦了一声,“何事?”
他神情虽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双眼一直在注视着对面的这不速之客,早发觉他神情虽如一贯平静,只眉宇间却略显惨淡。这反常之色,便是一脸的胡髯也遮掩不住。心中实在有些费解。
谢原微微吁气,压下此刻心中的一团纷乱,望向卫自行,道:“卫大人,我过来是替我表妹三娘带个话。她改了主意,愿意嫁你了。”
谢原说这句话的时候,语调是置身事外者般的平缓。听到这话的卫自行却猛地扬眉,惊讶地脱口而出:“怎么可能,她不是……”
他话没说完,戛然而止,改口道:“她还说了别的吗?”
谢原平静地道:“没了。”
卫自行这一刻的心情,复杂难言。本不抱希望了的事情忽然有了巨大转机,第一反应自然是兴奋。只是这短暂的兴奋很快便被随后生出的疑虑给取代了。
他心仪那个女子,现在听到她改口愿意嫁自己,从情感上说,当然高兴。但是比起能冲昏人头脑的情感,他更相信自己的理智和判断。她在白天来找自己说话的时候,与其说那是一场“说话”,不如说是一场“谈判”,她给他的印象就是思维清晰,意志坚定,知道自己要什么,知道自己做什么,并且,她对自己似乎并没有什么男女情爱之感。心仪这样一个女子,对他来说种挫败,但更大的感觉还是兴奋,并且认为值得他去付出耐心。正如他对她说过的那样,如果有一天,他的青云之志能达天际,她无疑将会是最适合与他比肩而立的那个女子。所以现在,不过短短半天间,她的态度竟忽然这样改变,实在不合情理。
卫自行心中飞快掠过这念头,面上却丝毫未现,只是笑容满面道:“如此极好。能得她首肯,乃我极大幸事。那我便向钦使大人告个假,明日须得先与令堂粗略议些礼节之事,如何?”
谢原捏了下拳,微微点了下头,低声道:“如此甚好。我先告退了。”说完立刻转身,朝外大步而去。
卫自行凝视他背影,目光落到他腰间,见并未带刀,微微眯了下眼,眸中蓦地一道寒光掠过,“锵”一声,已抽出近旁凌烈腰间的佩刀,发力掷向前头的谢原。刀锋割破空气,发出轻微呜呜之声,堪堪抵他后背之时,谢原侧身避过,猛地握住刀柄,止住刀势。
卫自行寒声道:“谢大人果然好身手。明日咱俩就成姻亲,不如就趁此刻切磋切磋,免得往后再无机会动手!”说话声中,紧接着抽出自己腰间的佩刀,朝他攻去谢原闪避,卫自行却步步紧逼,刀光胜雪,将他逼至花墙一侧,见他再无去路,猛地大喝一声,全力斩劈而下。谢原横刀相格,兵刃的刺耳交接声中,如火锋芒四溅。
卫自行觉到手臂微震,再用力,刀竟压不下去半分,与那夜刺客来袭时的情状相差无二,心中一直以来的疑窦立刻得了证实,冷哼一声,压低声道:“横海王纵横南洋,虽是朝廷钦犯,却与卫某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只他若与前朝兆姓余孽有瓜葛,妄图助他谋逆的话,那就休怪卫某翻脸无情。”
谢原注视着他,慢慢收回手中的刀,端详了一眼。如雪的刀锋上,刀光似流水闪过。他一手搭上刀锋,以拇指食指两指捏住运力,喀一声断金之音中,刀身从中断裂成两截。
“我表妹是极好的女子,蕙质兰心。论及侠肝义胆,你我更是不如。她值这世间最好的相待。往后若教我知道你有负于她,便如此刀!”
谢原一字一字说完,将手中断成两截的刀投掷至地,转身而去。
里头的人被外面的兵器格斗声给招了出来。因隔了些距离,花墙边又昏暗,到底干什么,旁人也看不大清楚,只知道是有人在相斗。吴三春有了前次的教训,以为又是刺客,喝进肚里的酒顿时化成汗,正要大声喊人,忽然模模糊糊认了出来,一个似是卫自行,一个似是谢原。
吴三春确定是谢原了,惊讶喊道:“哎呀,这是怎么搞的?”赶紧支着脖子大喊谢原,却见他头也不回地去了,慌忙擦了下汗,朝着慢慢从暗影里出来的卫自行道:“卫大人,谢巡检他……”
卫自行摆摆手,微笑道:“无事。我方才与他随意切磋而已。倒是惊扰了各位。诸位大人回去继续吃酒便是。”
众人见虚惊一场,哎了几声,纷纷回去了。
等人都散尽,凌烈弯腰拣起地上的两截断刀,仔细看了眼,递到卫自行面前。虽仍无话,只一贯没有表情的一张脸上,此刻也微微现出了丝讶色。
卫自行看了眼刀的断口,见整齐如切,不禁也怔了下,明白为什么一向不现喜怒的凌烈会现出这样的表情了。
七政门里军官的佩刀都由朝廷宝业局统一配置,但不同级别所佩的刀,其锋芒与质量,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凌烈虽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百户,但他醉心兵器,从前几经周转得到这把佩刀,堪称本朝最精芒的利刃之一,轻易绝不会折,数年前一次遭遇倭国忍者,最后便是用这把刀将对方连同铁甲劈成两半。这样的一柄刀,现在竟被他用两指折断--卫自行自忖自己也能做到这样,但断口想要如此平整如切,却有些为难。
“大人,此人不除,必是后患。”
凌烈终于开口,清晰地道。
卫自行望向谢原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不必急着动手,先看着吧。”
~~~谢原直到出了太监公馆,才终于惊觉自己捏拳过紧,以致于手都微微颤动。长长呼出一口气,缓缓松了臂膀,这才止住了颤,脚步却丝毫未有放缓,仍疾步往巡检司而去。
身畔的风从暗巷中穿弄而来,扑打着他的脸和衣角,夜是如此寂阒,他仿佛只能听到自己单调而急促的脚步声。听得久了,心中忽然便涌出一种孤凉之感,整个人仿佛立刻被这种感觉紧紧抓住,猛地停了脚步。
现在这一刻,他才像是终于知道了自己的心一直以来到底在想什么--其实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那个从天而降的表妹就已经无声无息地进驻了他的世界,毫无预警地扰乱了他原本目标单一的平静生活。等他现在惊觉,才发现自己错了--错的不是今夜这样装作听不懂她的话,错的是,先前不该放任自己被她吸引,以致此刻情已种心,再难拔除。
“你……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不想我走的吗?”
“如果有别的原因,你也可以告诉我。或许我能考虑下。”
“你真的没有别的话想说了吗?”
片刻之前,她仰头望着他说出的这一句一句,此刻便如钟摆一样,不停敲打着他的胸膛。
他能对她说什么?对她说他最近总是尽量赶回家吃晚饭,就是为了默默看着坐对面的她如何哄自己的母亲多吃小半碗饭,就是为了吃她偶尔笑盈盈地伸筷子帮着夹到他碗里饭头上的那一筷菜吗?现在的自己,血管里流淌着的,除了谢姓先祖的血脉,还有与这血脉一道世代传承下来的责任和服从。哪怕这不是他的本意,他也必须遵守。这一点从他七岁时在父亲面前下跪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注定了。这一辈子,只要他活着,这就无法改变。
他的父亲娶了他的母亲,为的是传宗接代生出他。所以他的母亲到现在为止,也只知道她的儿子是南洋海上的盗匪,却根本不知道谢家的男人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他的父亲虽然和他一样,从生下起就背负了先祖的誓愿,但却平平淡淡地和母亲过了这一生,然后早早地去了。他也想和自己的父亲一样,悄无声息地过了这一辈子。但是上天却不予他这样的幸运。先是因了不愤独眼龙泯灭天良的海上掠夺,他做了旁人口中的横海王,领了一群走投无路的弟兄们开始海上生活。然后他对自己说,就这样也好,做一个一辈子不受王法管束的海上盗匪,哪怕到死他那张戴了面具的通缉画像仍高悬在官府布告墙上也好,至少得了个天地广阔无拘无束。他对自己这么说的时候,其实也知道,潜意识里便是希望传承了那姓的人永远不要找来。但是他真的没他父亲幸运。从数年前那个苍白脸色的少年站到他面前向他现出前朝玉玺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他的人生真的不是他自己的了。
他年岁不小,之所以迟迟不成家,除了没有遇到他想娶的女人这个原因外,或许潜意识里,更是不想像自己父亲一样,为了有一个能延续谢家男人使命的后代而娶一个女人。他不愿自己的儿子将来也不得不背负着这或许生生世世也无法完成的使命而活着。与其这样,宁可在自己这一代而终。哪怕死后愧对祖先,他也不觉得后悔。
现在,他已经对不起一个作为母亲的女人了,无论如何也不会再累及另一个值得这世间所有美好相赠的可爱女子。
那个姓卫的千户,虽心机深沉,操的又是七政门的刀,只无论如何,比自己要好上许多,往后善恶不论,有一点他却很是清楚,他绝非池中之物。更遑论他年轻英俊,昨日乍看到他与她一道站在太监公馆的大门前时,便如一对璧人……只要她好,他真的没关系。最后,他这样模模糊糊地想道。
他终于再次长长呼吸一口气,吐出积在胸中的闷气后,继续大步往家的方向而去。
~~第二天早,马氏和春芳知道温兰改了主意又要嫁卫自行的时候,谢原已经早早出去了。老太太乍听到这消息,自然惊诧,对着温兰少不了一番盘问。听温兰一番耐心解释,说对方人品上佳,前途未可限量,且跟表哥也商议过,他也应允了,沉默一阵后,终于笑着抹了下眼睛,道:“好……好……你既然自己有主意,你表哥也应了,想必那人应也靠谱。姨母虽想多留你些时候在身边,只女大当婚,便是亲娘也留不住……虽嫁得远了些,但这是好事,好事……”
温兰见老太太虽在笑,眼角却似有泪光,心中也是一阵难过,忍住眼睛的酸,握住老太太的手,道:“姨母,您就是我亲娘。往后不论我去多远,我都会想着你,有机会,我也会回来瞧您的,您要长命百岁……”
马氏伸手轻轻抚摸了下她的脸,唏嘘叹道:“姨母定要多活几年,往后还听你娃娃叫我姨婆……”
“三娘子,你嫁给卫大人,那不就成官夫人了?真正的大官夫人?比咱们州府里州官的夫人还要威风?”
春芳在一边见缝插针地插嘴,三人里唯独她兴高采烈。正嚷嚷着,前头衙门的一个弓兵跑了过来,喊道:“老太太,谢大人一早就吩咐我等着卫大人来,他果真来了,在门口呢。”
马氏慌忙擦了下眼,站起来道:“快请他进来。”

第27章

仍是昨天的那个厅堂,来客也是昨日的那位。但不过一夜之隔,场景却是迥然。昨日的求婚者,今日已成新娇客,为避嫌,马氏没让温兰陪着,只是自己独会卫自行。
外甥女的这桩姻缘,虽然来得太过突然,马氏起先有点措手不及。但接受了这个事实之后,出于疼爱外甥女的心思,与再次登门的卫自行说话时,与昨日自然大不相同了,少不了一番详细询问。卫自行也是有问必答。唯独听她问起自己的家世时,并未多说别的,只是简略道:“我祖上曾在朝为官,至我时家族已没落,这些年我一直居于省府。娶了三娘后,她随我到那里定居,离此并不是很远。来去也就半个月的路程。”
马氏的心这才放下了些。又与卫自行说起婚期。卫自行道:“一切都以三娘的意思为准。我这几日回去后,便会遣媒前来细议。”
马氏觉着满意。送客之前,又一番叮嘱,卫自行一一应下。马氏亲自起身送他至厅堂外,卫自行请她留步。马氏忙叫春芳送他出去。
卫自行出了巡检司府邸,回头看一眼已掉漆的黑色大门,刚转过身,便见温兰从侧旁的巷口现身。面上并未露出讶色,反朝她微微点头,随即向她而去。二人到了边上一个少有人往来的偏僻处,站定脚步。
卫自行笑道:“方才见你姨母了,说了些话。老人家很是和善,问起咱们的婚期……”
温兰见他此刻见到自己,绝口不提为何她会突然改变主意,心中也佩服他的大度,微微一笑,打断他话,道:“卫大人,实在对不住,我等在这里,是要跟你说件事……或者说,想请你帮个忙。”
卫自行看她一眼,苦笑了下,随即道:“你说吧。只要我能做到,必定会应。其实我也料到了,你忽然肯应下我的婚事,其中必有缘故。”
温兰由衷道:“卫大人,你果然胸襟海量,配得吞吐风云之志。你既这样利索,我便也不扭捏了。实话跟你说吧。谢大人已经知道我不是他表妹了。他虽仍开口留我,让我继续住他家,我却没这脸再继续充他表妹留下了,且迟早,我也是要走的。以你耳目,想必也知道谢家真正的表妹已经亡故。老太太一直对我深信不疑,我若径直离去,怕她知晓了实情悲痛,所以须得有个妥当的理由离开才好。想到你昨日来求亲,这正是个现成的契机。我若以出嫁之名离去,老太太那一关便能过去了……”
温兰说到这,见对面卫自行的脸色越来越凝重,立刻道:“本来,我也不敢这样烦扰你的。只想到你并非一般的流俗男子,且咱们先前也有过那样一个协议,这才厚颜想请你帮个忙……”
卫自行忽然插道:“谢原也以为你是真的要嫁我?”
温兰没应,只略微点了下头。见他神色略显僵硬,便道:“我晓得这样把你卷进去不厚道。昨夜本是想先找你商议的,只是不巧被谢原拦下要代我传话,我也没什么理由拒绝他。你若是不方便……”
“你误会了。”卫自行立刻打断了她的话,“这于我来说完全没什么不方便。我只是觉着……”
他踌躇了下,终于看着她道,“你以出嫁之名被我接出去,却又不是真的嫁我,恐怕于你名节……”
温兰笑了起来,两颊露出一对梨涡,道:“卫大人你只要没有不方便,我更没什么不方便。我不是答应了帮你下海找秘匣吗?这事不同于下水采蚌。老实说,别的事情,等我带了匣子上来后再考虑也不迟。”
她神情很是轻松,只话里的意思,卫自行自然听了出来。下到深海漫无目的寻找一艘只有大概方位的一百多年前的沉船,还要找到与沉船一道眠于海底的一个不过手掌大的匣子,个中的艰辛和危险,不言而喻。
卫自行望着她笑盈盈一双明亮的眼,这一刻忽然有一种冲动,竟想开口对她说,他宁可永远得不到那张图,也不需要她冒着生命危险去寻那个匣子。但是话到嘴边,却又像是梗在了喉,竟无法流畅出言。想了下,终于只是道:“你随时可以取消这个约定的,我绝不会勉强你。先前答应你的那些也照旧。”
温兰再次笑了起来,眉眼舒展,神情怡然。
“卫大人,”她清晰地道,“和你达成的这桩交易,完全是我自己的意愿。无功不受禄,这个道理我还是明白的。如果我不想做这件事,除非脖子上被刀架着,否则谁也无法勉强我。而如果哪天万一我改了主意,哪怕就算和你有过先前的这个约定,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照着自己的新想法而行。所以卫大人,你真的不必有任何不安。”
卫自行微微吐出口气,压下心中随了她这话而生出的淡淡失落,郑重道:“你是个真性情的女子,我果然没看错你。我也还是那句话,你哪天若真改主意了愿意嫁我,我必定以大礼相迎。”
温兰凝视着他,终于轻声道:“卫大人,你极出色,女子面对像你这样的男子的追求,很难不动心。但正如你先前所言,能做你妻子的女人,须得能够与你比肩而立。如果有那么一天,我觉得我能够准备好这样了,而你也仍没改变主意,那么,我会嫁给你的。”
卫自行自嘲般地轻笑了下,道:“如此我便等待你口中的这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