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药果然是起效用了。
我欣喜若狂,想去叫来军医再看下,便站了起来掀帘而出,没走几步,抬头却看见了张良正远远站在了那里,他的身后,是何肩。
我那欢喜的神情一下子便凝滞在了脸上,立在了那里,有些不知所措。
他朝我走了过来,离我差不多一臂距离的时候,停了下来。
“项羽的人,昨夜开始便已经撤离了。”
他看着我,慢慢地说道,语气很是温和。
我竟似被针戳了一下,抬起了眼,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猜得没错,是我告诉了虞姬,你们现在正在等着韩信彭越和英布的合围。”
他不语,只是那样凝望着我,终是慢慢地笑了起来,眼底里,却是透出了一片深深的怅惘。
他笑的时候,刚出的朝阳正照在了他的侧脸之上,映出了一层淡淡的光晕,我眼前一时竟是有些恍惚。
“利苍将军,好了些吗?那药有用吗?”
他突然这样问道。
我一怔,点了点头。
他似是轻轻吁了口气,又看着我,淡淡笑了下才道:“如此便好。”
他转头,看了自己身后的何肩一眼,又转向了我,这才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阿离,我来寻你,并不是问你对虞姬说过了什么,只是想要告诉你一声,项羽撤军走了,汉王已经下令全军今日拔营,一路要追击过去,等待着合围。利苍将军身体尚未恢复,汉王特许他可以不用随营,我让何肩带了一队精兵和军医留下,你们暂且再留在这里一段时间,等他好些了,再入关中,你看怎样?”
我不语,只是怔怔地望着他,心中却是反复想着他片刻之前眼底里透出的那一片怅惘,渐渐地泛出了一丝苦涩,苦到了我的身体里每一寸血脉能到之处。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知道他的,可是就在刚刚的时候,我说出那一句话的时候,我便已经知道了,我其实还是错想了他。
我竟以为他是来指责我的。
见我没有回答,他亦是沉默了下,终是朝我点了下头,转身离去了。
他渐渐远去的背影,仍是那样的挺直,朦胧的晨曦中,却又带了几分萧瑟,仿佛这一次,他若走了,就真的会永远一去不复返了。
我仿佛希望他能再次回头,即使什么都不说,只是像从前那样,对我微笑一下便可以了。但是很快,这个念头便消失了。
回头又能如何?
再不会有那样一个冬雨的夜,一对抛开了身外所有的羁绊——纯粹得他只是他、我只是我的男人和女人。
他也没有回头,始终没有。
何肩到了我跟前的时候,我收回注视的目光,勉强朝他笑了一下:“何将军,又要耽误你了,真的是对不住。”
这次他倒没有露出不悦的表情,反倒显得很是真诚:“利苍将军大义,我能为他效力也是荣幸,何来耽误之说?”
我点了点头,想起了军医的事情,急忙朝前走去。
项羽的军队一夜之间便撤退了,刘邦的军队不过一日,也是离了固陵,尾追而去了。
何肩按了张良的吩咐,果然带了一队士兵和军医留了下来。
利苍渐渐地好了起来,气色也是一日好过一日,到了十月的时候,他已经可以不用我搀扶自己下地行走了。
我们踏上了西归的路。
“辛追,这几个月,为了照顾我,真的难为你了。”
有一天晚上,在沿途一个站驿休息的时候,他这样对我说道。
我笑了一下:“利苍,只要你没事,我又有什么难为不难为的,我们本是夫妻,等有日我不好了,就该轮你这样对我了。”
他怔怔地看了我一会,有些迟疑地说道:“成信侯……”
我的心一跳,抬眼望着他。
他摇了摇头,终是对我笑道:“成信侯对我处处照拂,我心中甚是不安,往后却是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他才好。”
我吁了口气,笑了一下:“是啊,若非他遣了何肩送信过来,我到现在还会以为你真的一直平安呢。”
他一下子语塞了。
我叹了口气,轻轻道:“利苍,你是我的夫君,是我这一世的依靠。往后无论怎样的事情,你都不能像这次这样瞒了我,知道吗?”
他面上带了愧意,点了下头。
“还有,我要你记住,你再也不欠汉王什么了,反而是他欠了你一条命,从今往后,你无论做什么事情,一定要记住这一点。”
他有些怔怔地望着我,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很是灿烂:“汉王迟早是会击败项羽得天下的,到了那时,我就和你一起到瑶里去。你不是说我从小是在那里长大的吗?我想和你一起回去,去看看我住过的房子,我的那个药园子,还有我的……我的兄长和兄嫂……,我们一起到了那里,再生很多的孩子,永远也不再分开了,辛追,你愿意和我过这样的生活吗?”
“好。我们到了那里,永远也不再分开了。”
我重复了一遍他的话,眼里却是突然一阵想要泪流的感觉。
“一定,一定会的!”
我终于逼回了泪意,再次笑着握住了他的手。
第二天,我们正在路上行进的时候,身后的大道上,突然追来了另一队的汉军,我不认识那为首的人,但是何肩看见了他,却是立刻变了脸色,一把揪住了那人的衣领,厉声问道:“我不是叫你保护好成信侯的吗,你怎么自己到了这里?”
看得出来,那人也是一路餐风露宿日夜兼程才赶了过来的。他面色惨白,声音有些颤抖的说道:“十月的时候,楚军在垓下被齐王大败,项羽乌江身亡,汉王率了大军路过济北附近的阳城之时,成信侯突然……”
“突然怎么了?”
何肩已经急得要跳了起来。
“突然失踪了!”那人终于叫了出来,“汉王又惊又怒,派了人四处搜索,却是没有消息,又迁怒于我们,说要是再找不到,便要砍了我们的人头!我们无奈,只得抱了侥幸之心追到这里,盼望何将军能知道成信侯的下落……”
何肩冷哼了一声:“我一直不在成信侯的身侧,又怎会知道他的下落?我走之前,对你千叮万嘱,像你这样无用之人,便是砍了头也是理应的!”
那人脸色更白,手已是微微发起了抖。
张良竟然突然失踪了,无声无息,连他身边的侍卫也是不知道!
他会去了哪里,在这项羽身败,本该上下狂欢的时候?
我的眼前,突然又浮现出了那日在固陵的山上,他渐渐消失在我眼前的那个背影。
那时的我,便已是有了他仿佛一去再也不会返回的不祥预感,他的背影,就像是一个即将要走出尘世的隐者,难道今日,这预感竟会变成了真,而我和他的最后一次相见,竟也只是为了我让在记忆中留下他当时眼中的那一片深深的怅惘吗?
我的面色亦是渐渐地变了,望着那侍卫首领,颤声着问道:“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他看了我一眼,哭丧着脸,点了下头:“成信侯就是在阳城一带的时候……”
阳城,他说阳城!
我突然想了起来,就在那个冬雨的夜里,我和他不愿意睡着了,相互说着话的时候,他曾对我讲过的一句话。
当时他说:“阿离,恩师对我说,十三年后,你路过济北的谷城山,见到的那块黄石便是我。”
谷城,谷城山,黄石,难道……
我看向了那侍卫,大声问道:“谷城附近可是有什么山?”
那侍卫被我吓了一跳,挠了头想了半天,才苦着脸摇了摇头:“我实是不知……”
我猛地转身,朝着边上的一匹马快步走了过去,手牵到了缰绳,突然顿住了。
我慢慢地松开了马的缰绳,回转了身,走到了利苍的身边。
“辛追,你知道他在哪里吗?”他看着我,目光里是一片坦诚,“如果你知道,那你就带了人去找他吧。现在项羽虽是已经被杀,但是楚军流兵仍是很多,成信侯既已落单,若是碰到了流兵,只怕会有危险。我已无大碍,本该陪你一道,但不能急行,反怕耽误了时间。你自放心去吧。只是……”他顿了下,凝视着我,“你一定要回来!”
我望着他的眼睛,朝他重重地点了下头。
“利苍,谢谢你,找到了他,我就会回来的,一定!”

第60章 山间

何肩仍是留了下来继续护送利苍回关中,我带了那队卫士,回头往谷城方向而去了。
谷城就在荣阳的附近,越靠近这旧时刘邦与项羽的争夺要地,满目便越是疮痍,战争早已经让原本富庶的这片中原之地面目全非了。路上也会不时遇到一些汉兵,但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是写满了胜利者的欢欣。
战争真的已经结束了。
到了谷城,我寻了当地的人问了,那人向我指了方向,我顺着他的手势望去,城外的一片山廓之地中,远处隐隐可见一座高耸几乎可以入云的青色山脉。
“那里便是谷城山吧,”那人说道,“它本没有名字的,但是靠近谷城,所以慢慢地就这么叫了,据说山上还有仙人出没,是个灵地呢。”
他说话的时候,表情很是神秘,我谢过了,便立刻纵马朝着那里而去。
我不敢肯定张良此刻就在那里,但是我的心中却是隐隐有一种感觉,那里,仿佛有着一股神秘的力量在不停地感召着我,让我一步步地朝它靠近。
谷城山看起来仿佛近在咫尺,然而我和那队卫兵却是跑了将近半日,才终于到了山脚之下,一路行来,人烟越来越是稀少。
入山不久,我骑了马在幽深的峡谷中疾驰,便感觉到了林壑青幽,寒气逼人,转过一个山弯的时候,耳边的喧嚣水声突然转为清晰。
我勒了马,抬头望去,一道散珠碎玉般的飞瀑从不远的山顶之处直飞下来撒向了深谷,水声轰鸣,在这幽谷之中激起了一片震荡的回音,在那瀑布之下一块凌空而出的山岩之上,立了一块赭黄的石头,阳光正照在上面,远远看去,便是宛如一个双手背于身后的老者正在仰观瀑布,而在那山岩之上,便是重峦叠嶂,浓荫覆盖,看起来云遮雾绕,幽深莫测。
黄石。
我怔怔地看了许久,心中起伏难平。很久以前便萦绕于我,却渐渐因了无望而被深埋于心底,再也没有被想起的那个念头,此刻又像是被翻了出来,在我胸中蠢蠢欲动了起来。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
突然,我的耳边传来了一阵歌声,渐行渐远。
我一下子惊醒了。
谁会在这山中唱这样的一首歌?
我不再犹豫,追着歌声拼命又往上行了一段路,山路陡窄,马渐渐地不能走了,我便弃马而行。
耳边渐渐静悄了下来,终于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而那一队卫兵,也早已被我远远抛在了身后。
我不死心,又沿着那明显是被人经年踩踏而形成的小路,蜿蜒向上。
天色渐渐暗沉的时候,我的面前终于出现了一座用松木搭建而成的木屋,看起来像是山中的猎人居所,此刻门扉却是紧闭,看不出是否有人居住的痕迹。
我朝着那木屋走去,却是靠近,我的心跳便越是加快。
我到了跟前,深深吸了口气,伸手推了进去。
屋里很暗,我的眼睛一时还没有适应这黯淡的光线,鼻端却已是闻到了一阵淡淡的血腥之味。
我的心一紧,再定睛看去,却见屋子靠墙的一张粗陋木榻之上,此刻正躺了一个人,一动不动。
我屏住了呼吸,几乎是一步步地挪向了那人,终于到了近前。
我松了口气。
不是我以为的那个人。
我付下了身,仔细看去,却是大吃了一惊。
他的面上此刻仍满是血污,有些已经发干变成紫色凝结在了一起,眼睛紧紧地笔者,鼻息微弱。
我轻轻掀开了他身上的被子,胸口之处,果然有一道深深的伤痕,已经有了腐烂的迹象。
这个人是项伯。
我伸手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脸,半天,他才微微地睁开了眼,看着我的眼神却是一片涣散。
他已经认不出我了。
我知道此时,项羽兵败并未多久,在他带了八百勇士突围而出的时候,他的楚营之中仍有无数的残兵败将四处逃亡了去,因为怕被刘邦追杀而到处躲藏。项伯或许就是在跟随项羽突围的时候受的伤,但是他又怎会到了此处?
我正发呆间,听到身后响起了一阵脚步声,转头望去,见到的却是一个穿了粗布衣衫的猎户模样的中年人,看起来应是此间的主人了。
他看见我在里面,表情很是吃惊。
我朝他笑了一下:“我入山寻人,方才听到了一阵歌,便循声到了此处,若有打扰,还请壮士见谅。”
那猎户面上已是恢复了常色,对我点头道:“方才便是我唱的歌,见笑了。”
我心念一动,话已是脱口而出:“壮士可是在别地曾听过此歌的?”
猎户笑了起来:“确实,我自己哪里会这个,只是曾听那居于山巅之上的老者曾唱过,所以便学了过来。”
我的心情一阵激荡,颤声问道:“你可知那老者是何人?”
猎户摇了摇头:“我也并非久居山上,只是有时上来狩猎而已,多年之前曾在山巅之处遇见过一白发老者,状如仙翁,待我后来几次有心想去寻找,却又不见了踪迹。”
我有些失望,回身看着仍昏迷不醒的项伯,微微地皱起了眉。
他的伤口溃烂已是十分严重,再不处理,只怕是会损及性命了。只是我匆匆而来,身边并无任何金创药,正踌躇着,却听见那猎户又说道:“这位伤者被人送到此处的,那人已是出去为他寻药,想来应是快回了。”
我猛地转头,大声问道:“那人可是三十多岁,一身青衫?”
猎户有些奇怪地望着我,点了点头。
我一下子放松了下来,心中便已是如卸下了千钧的重担,慢慢地坐到了木榻的一侧。
夜色渐渐地沉了下来,猎户在屋子中的炉里燃起了柴火,我侧耳听着门外的响动,耳边却尽是风过密林发出的鬼哭狼嚎般的怪声,慢慢地又有些焦急不安了起来。
就在我等得忐忑不安的时候,门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我猛地站了起来,朝着木门走了几步,而此时门也已经被推开了。
是张良,他站在那里,手上拿了一大把的草药,突然看见了我,一下子愣住了。
我对他微笑着点了点头,他很快便从震惊中恢复了过来,朝我也是露出了笑容。
他的笑仍是那样的温暖,干净。
他没有问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仿佛我此刻的出现,本就是一种理所当然。
他向那猎户借了碗具,将手中刚采的一些草药捣烂了,又走到了项伯的身边,这才转过头对我说道:“阿离,项伯的伤口已是溃烂难愈,若不处理,只怕是上了药也难以愈合。”
“火烙。”
我再次看了一眼项伯胸口之处的伤口,嘴里这样说道。
从前在瑶里,我见过了太多的这样的伤口,除了用烧热的铁板烙烫伤口来进行消炎愈合,此时已经是别无他法了。
张良迅速看了我一眼。
我从自己的腿上拔出了那柄匕首,向猎户要了酒,擦洗干净,然后将匕尖之处放在了燃烧的火焰之中。
他已经和那猎户一道用绳索将项伯的四肢牢牢绑在了榻上,以防止他在剧痛之下挣扎。
匕首的尖端很快便已经通红一片了。
他从我的手里接过了匕首,将烧红的刀尖伸向了已经化脓的伤口,只听见一阵嗞嗞声,随着一缕白烟冒出,我的鼻端已是一股皮肉焦糊的刺鼻臭味,塌上的项伯,猛地睁开了眼睛,发出了长长的一声惨叫,撕心裂肺。
这样的场景,我从前不知道已经经历过多少次了,便是自己也曾无数次地将烧红的烙铁伸向过血肉之躯,只是每一次,我总是无法做到视若无睹,这次也一样,我想我的脸色应该是已有些发白了,因为他将药敷了包扎好伤口之后,回身很自然地扶住了我的手。
“阿离,你没事吧?”
他轻声地问我。
我点了点头,不着痕迹地抽回了手。
但是他还是觉察了,似是微微地苦笑了。
“二位,我还要连夜下山的,你们便在此陪了那伤者过夜吧,屋子里还有些我从前采来晒干的蘑菇野菜,你们若是腹中饥饿,那里还有个陶罐,自己煮了吃便是,这半壶酒液剩给你们,我这就告辞了。”
正在此时,那猎户这样说道。
张良对他道谢,那猎户笑着摇了摇头,拿了一把铁叉,背上背了弓弦,便出门而去了。
我坐在炉火边,默默看他换上松明,添旺炉火,又到外间的山溪处汲了一罐的泉水进来,将蘑菇和野菜一道丢了进去,便架在炉火上烧了起来。我和他都没有说话,只是相对坐了,默默地看着炉中不断跳跃的火。
很快,罐子的孔洞和盖沿便喷出了一道道白色的蒸汽,空气里也弥漫了扑鼻的淡淡食物的香气。

第61章 大羹

汤里并没有盐,但便是白味,品尝起来也是带了一丝鲜美的山蘑原味,我慢慢喝了一碗,他复给我倒了一碗,我又喝了,这才放下了那粗陶的碗。
他隔了火光,手上端了自己的那个碗,没有喝,却只是凝望着我。
我对他笑了下道:“汤味纯美,这或许便是先人所谓的大羹了,下了山,只怕再也喝不到这样的至纯的汤了。”
他也是微微地笑了下,在我目光的注视下,终是喝了自己手中的那碗汤。
“项羽怎生死的?”
待他也放下了碗,我突然问道。
他略微一怔,随即淡淡笑了下道:“阿离,这等血腥的事情,你也要听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没有说话。
他亦是看着我,终于慢慢说道:“他率八百余骑垓下突围,到了渡淮的时候,能跟上的只有百来人,到了东城,就只剩二十八骑了,待再次突围,又死了两个,最后在乌江边之时,只剩了他一个和他的马,他自戮脖颈后,后,王翳割了他的头颅,郎中骑杨喜、骑司马吕马童、郎中吕腾和杨武又分别将他尸身砍斫成了四块,只是因了汉王曾说过,得项羽头颅的,封万户侯,得其残肢的,以可赏千金……”
我的目光转到了那温暖的红色的火光之上,一动也未动。
他叹了口气,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只是为了争夺这几块尸身,又有几十个人自己也被别人砍成了血淋淋的尸身。那个杨喜,曾在不久前与项羽迎面相遇,被他大吼一声一下便后退了好几里,此时却是因了最后得到一块尸体而成为英雄和功臣……”
我的嘴角浮上了一丝冷笑:“人残酷起来的时候,比狼更可怕。”
他不语,只是再次凝望着我,眼里似是有几分淡淡的黯然之色,慢慢说道:“阿离,我感到倦了。八年的戎马倥偬,八年的铁血征战,八年的生死较量,这种倦,也是厌倦,到了这山中,人间的荣华,便有如这月空里的片片浮云,淡了,远了,消逝了……”
我的心微微一颤,不敢再与他凝视。
我想我知道了,他为何会在他十几年戎马奔波的功成之日,便离弃了所有的一切奔赴到了这阳城山,除了当日那黄石老人的一语召唤,他的心中,还在记着当日我与他曾有的共约吗?
待到了那日,便是你我的隐逸之时。
他曾在信中这样对我说过。
只是,此时的我和他,早就各自已经明白,那不过是句过往的话,过往而已。
就如那大羹,虽有天地至纯至美之味,不过也只是山中所有,只是山中。
“有虞姬的消息吗?”
我终是再问道。
他看了我一眼,想了下,才说道:“只是听闻项羽突围之时马上似是驼了一个女子尸身,想来应是她,其后便是不知了。”
我笑了起来,点了下头道:“项羽必定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已是将她葬了。”
这不过是我的猜测,也是我的希望。她是个烈性的,最后虽是冰冷了,却也并未被她所爱的人丢弃,这便够了,想来她也应是满足的。
“阿离,方才那猎户说数年之前曾在此山巅遇到过一个白发老者,他口中所唱的那歌,我从前在汜水桥下夜半等候恩师的时候,也曾听他一路唱了过来的,我想明日上去探个究竟。”
他看着我,突然这样说道。
“我与你同去。”
我看着他,慢慢地说道。
他隔了火凝视我片刻,点了下头。
他其实并不知道我为何想要与他同去,便是我自己,也并不十分清楚。我只是隐隐觉得那黄石老人,他可能是个高人,是个智者,但我更愿意他是个神人,真的,我想见到他,想问问他,辛追是谁,我又是谁,我的夫,利苍是否真的会英年早逝,而此刻这个名为辛追的我是否也就会就这样慢慢老去,到最后成为马王堆墓室里陪着那一堆奢华陪葬物的一具不腐女尸?
我不再说话,他也沉默了,两人都只是望着面前那堆跳跃的火,听着屋外山风穿过峡谷茂林时发出的如狼鬼哀鸣的声音。
这静默被身后的一阵呻吟声给打破,我转过头去。
项伯醒了。
他的目光看起来有些空洞,良久才渐渐重又聚焦,只是有些呆滞地望着那用松枝搭起的屋顶。
张良将那陶罐中剩余的蘑菇和汤汁倒出,喂给他吃了下去,他看起来,终是渐渐地恢复了些精神。
他是随项羽突围的时候受伤落单的。
“那夜很冷,冷得出奇,我被冻醒了,耳边却是听到了从那包围着我们的汉军阵地里传来了阵阵我楚地的民乐,当真催人泪下……那乐曲缠绵忧伤,却比刀剑更有杀伤力,我听到的时候,便觉催肝裂胆,末日已经到了,我知道,再也没有人可以回天了,即使是我的侄儿……”
他躺在那里,喃喃地,断断续续地说着。
我和张良静静听着,没有去打断他。
他刚刚经历了人生的一场巨大的跌宕,命终是保住了,此刻最需要的,便是倾诉了。
“我的侄儿……,他的勇猛举世无双,他的刚愎和任性,却又是致命的弱点,我是他叔父,又能怎样呢?我们项氏家族,从我父亲,到我兄长,都是如此,他不过是到了极致而已……”
“许多人都已经悄悄逃了,也有投奔到汉营了。他们可以,我却是不能。我跟着他的八百精兵,踏着满地的霜冻,不声不响地穿过了十面的埋伏,眼看要逃出重围了,却是惊动了韩信的一支队伍,他们追了过来,我们的人被切割成了几片,厮杀中,我中了刀,趴在了马背上,一路狂奔,终是离了战场……,我听人说,项王已经向南朝东城方向去了,除了北边的鲁地还属于楚,其他的地都已经被汉军占领了,我便将盔甲刀剑都埋了,朝着鲁去了。一路之上我身上的创口化了脓,痛苦不堪,好几次,我甚至都遇到了韩信的队伍,但是对我这样一个又病又老的乞丐,谁会来注意呢?”
“有一天,我终于走到了谷城一带的附近,倒在了地上,耳边却是听人议论,说项王已是在乌江自刎了,只剩下鲁地坚守,汉王用了张良的计,将项王的首级来鲁地示众,不日就要经过此处……我便一直在路边等待,想最后再看我的侄儿一眼,终于,我看到了一支浩浩荡荡地汉军走来,最前面的那辆车上,是个高高的笼子,里面放着一只人头,它还没烂,血迹已干,开始发黑了,我却仍是一眼认出,那就是我的侄儿,须发散乱,怒目圆睁……等那支队伍终是最后都过去了,我才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却是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终于看向了我身侧的张良,露出了一个吃力的笑容:“子房,鲁地应已是降了汉王吧?我侄儿的头,如今却可安置了?”
张良看着他,慢慢说道:“鲁地不战而降后,他被封为鲁公,碎尸合为一体葬了下去,汉王向他墓地叩首。他说,如果今日是项羽胜了他,那么这场祭奠便将颠倒了过来,人生本就大起大落,命运也是反复无常,今日还在生命的极顶,明日却可能坠入万劫的深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