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几年,大部分时间都是留在关中,为刘邦的前线作战提供源源不断的军需粮草供应,相当于就是个大管家了,在栎阳城里,也就只有他的阶位最高,我要找人,最直接有用的方法就是去找他了。
想妥了,我便站了起来,叫人套了马车,匆匆朝着萧何府第而去。

第57章 固陵

不过两天,我便见到了薄羽。
我站在栎阳行宫后园的一个水榭旁,薄羽跟在一个宫人身后朝我走来的时候,风扬起了她身上长可曳地的裙裾。
她正是薄羽,我印象中的那个女子。
看得出来,她现在的日子并不好过,或者说,她并不快乐。
只是,宫门幽深,门里和门外,又有哪个会是快乐的。
那宫人将她带到我的面前的时候,一直低垂着眼睑的她才略略不安地抬起眼,看向了我。
她一怔,脸上有一阵的茫然,很快,她应该是想起了我,头一下子垂得更低,我几乎看不到她的脸了。
她是想起了她母亲当年在马车之上对我说过的话,所以为自己感到羞愧吗?
但是刚才在看到她向我走来的时候,我便已经知道了,我面前的这个女子,她终有一天,确实会像她母亲所说的那样,成为这个天下最为尊贵的一个女人。
我往那宫人手中递了个玉佩,他便悄悄退了下去,远远地站着纹丝不动。
“你的母亲托了我来打探你的消息,你若是有话,我会代你传递。”
我看着她,慢慢说道。
她一抖,抬头看了我一眼,勉强笑道:“多谢夫人……,烦请夫人相告我母亲,就说我在宫中一切都好。还请夫人照拂下我的母亲,她孤身一人……”
我点了下头,想再说点什么,却又想不出该说什么,她亦是呆呆望着我,一时之间,两人都是无话。
我叹息了下,朝她点了下头,终是转身慢慢地走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薄羽,她也不例外,正在一步步地走向她的命运之路。
上苍终究还是没有听到我的心,利苍走后不久,我的月事还是如期来了。
日子于是这样一天天地滑过,天气不过稍稍变寒了些,我便叫人在房里笼起了暖炉,每日里只是浑浑噩噩,睡睡醒醒,偶尔想下利苍到底什么时候会再回来。
然而这一日,宫中却突然来了个人,就是那个几个月前曾引了薄羽来见我的那个宫人,他十分恭谨地请我入宫。
他说,汉王夫人回来了。
乍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是一阵茫然,好一阵子才明白了过来。
吕雉……,她被项羽俘虏关押在彭城两年之后,现在终于回来了?
我匆匆梳洗,翻出了许久未动过的庄重的礼服,一一穿戴了整齐,这才随了那宫人的马车,一路无话地到了行宫之中。
这一次,与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一模一样。
旧时的那间宫室里,她仍坐在铜镜之前,就连身上的衣裳,竟也是同样的泛了暗金的绯色!
她应该是很喜欢这种颜色。
如果一定说要有什么不同,那就是那群束手立在她身侧的刘邦的姬妾们了,这两年的时间,旧日的面孔早去了,已不知道换了多少新的了,其中一个远远在后排角落垂首站着的,便是薄羽,她微微抬眼看见了我,便把头垂得更低了。
吕雉站了起来,转过身,朝我迎了上来。
她并没有老多少,只是眉毛比起从前,上竖了不少,看起来更是威严些而已。
我朝她笑了下,想向她行礼,她已经牵过了我的手,引我坐在了边上的一张软榻之上。
“见了我,你还行这些虚礼做什么。”
她笑着说道,眼角是深深的一片网纹。
我微微笑了下,见她神情看起来倒不像是作假,便默默坐了。
刘邦和项羽在广武已经旷日长久地对峙,英布在梁地兴风作浪,彭越又绕到他的身后断了他的粮道,这一切都让项羽感到万分的疲惫和不安,加上他更担心韩信会南下与刘邦会兵,为了逼刘邦与他来个痛快的决战,就在不久前,他曾将刘太公和吕雉绑到了自己的营门之前,架起了两口大锅烧开了水,威胁刘邦要烹了他们。
这是利苍不久前送到的家书上对我提起的。他对说这个,我想不过是因为他感到今日这一切都是他自己当年保护不力所致,所以心中仍是有愧。
利苍最后只是稍微提了下太公和吕雉终是有惊无险地逃过了被下锅的厄运,至于过程,他并未详述,只是说太公到了最后软到了地上,而吕雉,一直是闭目不语,神色丝毫未动。
我想她当时,心中应该还是害怕的。
面对被下锅,只要是人,有谁会不害怕?
但是她却做到了坦然无惧,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的。
我对面前这个女人,起了深深的敬意。该是怎样的隐忍,才会让她做到这一点?
“妹妹,我听我儿女说,从前我与太公被俘的时候,是你救护了他们,又将他们送到了三郎手中,实在是感激不尽啊。”
吕雉携了我的手,笑盈盈说道。
我笑道:“不过是顺手之便,倒是公子盈,年纪虽小,却是颇有胆识。”
我说的并不是事实,刘盈是个柔顺的男孩,我一眼便看了出来,他的兄长刘肥,才是那个有几分胆识的人,但在吕雉的面前,提刘肥的好,只怕更会给他日后招来厄运。
吕雉听了,果然显出了几分高兴。
这天下的母亲听到别人称赞自己的孩子,总是会很高兴,即使她明知道自己的孩子是怎样的一个人。
但她的笑意很快便退散了,眉间拢上了淡淡一层怨艾。
“只是可惜,我去了不过两年,他便已经又有了儿子,如意,如意,那孩子当真如此如了他的意?”
她说的是戚夫人和她那不过一岁的儿子刘如意。
戚夫人据说是刘邦在彭城惨败逃亡的路上巧遇结识的,她擅跳舞蹈,舞时只见两只彩袖凌空飞旋,娇躯翩转,又长于鼓瑟,精于韵律,这两年一直跟随在刘邦的身边,居于军营之中。
我默然。
吕雉对于她丈夫身边的莺莺燕燕,固然是不喜,但也未见她有过何等凌厉的手段,只有戚夫人,她是个例外。
我后来常常想,吕雉之所以对这个女人有如此刻骨的仇恨,并不见的是因为她有多爱自己的丈夫,而是因为在她身陷囹圄,生死一线的时候,这个女人却一直睡在她丈夫的床上,又恰恰生了个名为如意的儿子,想要取代她的儿子。
所以她这么恨她。
大概是惊觉了自己的失态,吕雉笑了下,瞟向了那站在一侧的刘邦众多姬妾,眼睛从她们的脸上一一游过,最后穿过人群,落在了最后面的薄羽身上。
薄羽感觉到了吕雉注视着自己的目光,脸色有些苍白起来。
“你过来下。”
吕雉朝着薄羽招了招手。
薄羽迅速地看了我一眼,低了头慢慢地从后面走了出来,站在了我和吕雉的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
吕雉看着她问道。
“薄羽。”
她低了声答道。
吕雉看了我一眼,又笑吟吟道:“我听说她是妹妹的一个故交,这样乖巧的一个人,却是因了不爱争先,入宫这么久都没见过汉王一面,真是可惜了。只是你的名字不大好,女人家若是薄如羽片,一阵风吹来便站不住脚跟了,又有什么好?不若我给你改个名字,以后都称了你为薄姬,你看如何?”
薄羽呐呐地说不出话来,我笑道:“如此很好,薄姬,你还不谢过汉王夫人。”
薄羽急忙跪了下来,口中称谢。
吕雉受了她的拜谢,这才又道:“我听说你至今还是和别人共用一室,这行宫虽是窄小了些,却也不能委屈了你,我的宫室之侧还有个空的房,你今日便搬了过来。汉王是个孝子,过几日便要回来拜见太公,我身子困顿,待他回来,你便代了我好好伺候汉王,可好?”
薄羽的身子微微发颤,又是深深地拜了下去。
吕雉的目光投向了薄羽身后那一群此刻面上或艳羡或妒忌的女人们,脸上掠过了一丝淡淡的阴沉之色。
直到我告辞离去,吕雉矢口未提她在彭城的那两年囚徒生活和那口铁锅,就仿佛在她身上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没过几日,刘邦果真如吕雉所说的那样,带了大队的人马,浩浩荡荡地开回了栎阳,整个城,都因为他的回来而变得沸腾起来,但是他也不过住了一夜,便如来时那样,又浩浩荡荡地开走了。
利苍没有回来。
天气变暖了,又变得凉了,我再也没有见到他,除了他每月一次的帛书。
他写给我的家书,叠起来已经有我手掌那样高了,每次都是絮絮叨叨,写了很多。
等待他的家书,然后一遍遍地看,直到信上的他的每一笔铁钩银划,闭上眼睛都能浮现在我的脑海中。这一切,已经成了我生活的唯一乐趣了。
上一次的信里,他却一反常态,写得非常短,只说自己在固陵,一切平安,叫我勿念。
折起了帛书,我不安了起来,总觉得有什么事必定发生了,而他却不愿让我知晓。
然后在一个夜里,一骑快马,马上是何肩,他带来了一封信。
信是张良写来的。
利苍受了冷箭。伤口并不在致命之处。致命的是,箭簇之上有毒。
这已经是差不多两个月前的事情了。
我变了脸色,几乎站立不稳。
这就是我一直不安的源头,利苍果然出事了。
我随了何肩到达了固陵,一路上,我也终于明白了,吕雉和太公是如何才被项羽放回的。
广武旷日长久的对峙,项羽已经粮尽了,再难以支撑下去,他接受了刘邦以鸿沟为界、休战息兵的议和,放回了太公和吕雉,然而,就在他撤军返回彭城的途中,刘邦的大军却追击到了固陵,愤怒的项羽掉头迎击,将汉军打得节节败退,最后找了个地形险峻的地方安营扎寨,士卒筑堡垒挖堑壕,坚守不战,等待各路诸侯前来会兵之后再与项羽决战。
而利苍,就是刘邦与项羽二人在阵前对骂的时候,项羽口拙骂不过刘邦,一怒之下向他发了冷箭,利苍挡在了刘邦的身前,自己才中的箭。
白日里,利苍的营帐之中也很是暗沉,我掀开毡帘进去的时候,一股浓重的药味便扑鼻而来。
便是两年多前的那次彭城逃亡,我在沟底将浑身是血的他翻出来的时候,他看起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的虚弱。
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脸色不是苍白,而是一片灰败。
我的泪簌簌地落了下来,滴在他的手上。
仿佛感受到了我眼泪的温度,他的手微微动了下,终于慢慢睁开了眼睛。凝神看到我的时候,他的眼睛一亮,吃力地咧开了嘴,露出雪白而整齐的牙,对我笑了起来。
“辛追……我还没有给你想要的孩子……我不会死的……”

第58章 箭木

刘邦的军队,在固陵这个地方被项羽打得没有还手之力,双方又已经对峙许久了,而此时,他还在等着韩信、彭越和英布三支兵马的汇合。他许诺若是败了项羽,自陈以东直到东海,全部封给韩信,睢阳以北直到谷城,全部封给彭越,而英布也被封为了淮南王。
据说军中最好的军医在随伺了,而他也已经是尽了他最大的努力,甘草、金银草,无数的解毒汤药灌了下去,最好的金疮药敷了上去,但是利苍却一直没有好起来,他肋骨之处的伤口,总是无法愈合,伤处的肌肉已经泛白了,发出了隐隐的恶臭之味。
利苍很痛苦,我知道的,从前那样健壮的一个人,现在却只能躺在那里,感觉着力气一点点从自己的身上流失,毫无办法,但是面对我的时候,他消瘦的面容之上总是带了笑容,说自己一定会好起来的。
就在我渐渐变得绝望的时候,有一天,军医的一句无心之语却突然提醒了我。
他说:“将军中的毒,似乎来自一种名为箭木的树汁,这箭木只在那极南的滇越之地的茂林中有产,我从前也只是听我师父提过,说那土人便是收集了此树汁浸泡箭簇,用来猎杀敌人和猛禽,所中者无不毙命,只是将军体质强于旁人,故而才续命到了现在,若是再无解药,只怕……”
他没有说下去,我却是突然像被醍醐灌顶,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之前我为什么竟会没有想到解药呢,但凡用毒之人,为了防止误伤,一般都是会有解药的!
送走了军医,我伺候了利苍喝下汤药,看着他渐渐沉沉入睡了,焦急地等待着天黑。
天色终于慢慢地黑了下来,我出了营帐,朝着山下悄悄而去。
固陵多是山地,汉军此时占了山势之高搭营安寨,与山下的项羽大营不过半里,白日里甚至遥遥可见对方埋灶造饭时升起的青烟。
快到山脚之时,我却遇到了一队巡逻的士兵,被拦住了去路。
我心中焦躁,正要硬闯了出去,却听见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阿离!”
是他,只有他一个人会如此的叫我。
到此已是将近半个月了,我几乎没怎么出去过,日日守在利苍的身边,这才是我第一次碰到他。
我迟疑了下,终是松开了抓在那拦我的士兵的长矛上的手,慢慢转过了身。
他站在那里,身后斜斜伸出一株松柏的虬枝,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影影绰绰,他对那一对士兵低声说了几句,很快,那些士兵便消失了,只剩下我和他两个。
我的脑海中突然闪过那个漆黑的冬雨夜里的残碎片段。
微微的失神过后,终是朝他点了点头,就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阿离,你是要去楚营吗?”
他目光笔直地看着我,直接问道。
我没有回答。
“你就要这样闯了进去吗?”
我一呆。
我承认,我确实只是凭了一时的冲动才下山的,我只想入了楚营找项伯。但过程该如何,我却是没有细细想过。
“利苍……他怕是没有时间了,我便是拼了,也要去闯一下才会甘心……”
我已经在尽量克制自己了,可是到了最后,我的声音还是微微有些发颤。
“他所中的箭,喂了一种名为箭木的毒汁,我曾遣了人联络到了项伯,只是他回说那毒液和解药因了珍贵,都在项羽后账中私藏,他也无法得手……”
他话未说完,我已是几步上前,一下子紧紧扯住了他的衣袖:“你说项羽营中真的有药?真的吗?”
他滞了下,说道:“确实是有,只是……”
“有便好!”我已经打断了他的话,急切地抬头望着他,“子房,让你的人带我入了楚营,现在!只要入了,我就一定能够取到药!若是再拖延下去,利苍当真便要死了!”
他定定地看着我。
月光有些淡,照得他看着我的目光也有些暗涩起来。
“阿离,那药连项伯都无法取得,你又怎能靠近?这样太过冒险……”
“项伯无法,但是虞姬或许可以!我与她旧日曾有一面之缘,但愿……”我垂下了脸,低低地道,“况且,现在还有什么别的法子了吗?便是只有微毫的希望,我也必须要去试下,否则,我这一辈子都会无法安心……”
他沉默了。
“阿离,我这便送了你去。”
他说道。
我抬头,对他微微一笑。
他从来都是知道我的,从来。
楚军的营地,就扎在固陵山脚之下的一片丘野当中。
他带了我,悄悄潜到了靠近楚军营地一侧的一道沟涧之中,从自己怀中取出一个管哨模样的东西,放到了嘴里,我便听到了一阵鸟鸣的清脆之声,长长短短,断断续续。
这样的山野,响起如此的鸟鸣,远远地便能听到,却又是如此的自然。
他吹了几遍,我便隐隐地似是听到了几声回音。
他朝我点了下头,便收了管哨,静静站在那里等待。
不过一刻钟,沟涧中闪来了一个黑影。
人类自从有了战争,间谍这个职业便随之而生了,他应该便是一个被派到楚营中的间谍,当然,我也相信,此刻汉营中的某个角落,必定也正潜伏了对方派来的作探。
不过是看双方谁更魔高一丈罢了。
他附在那人的耳边,说了几句,那人朝我看了一眼,微微点了下头,却是始终不发一声。
他走回到了我的身边,看着我,一字一字地道:“他会带了你入营去见项伯,却也无法保你无虞,你自己定要当心……”
我再不敢多看一眼他凝重的脸。
他的脸色,重得如蒙了这秋夜里降下的霜。
我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便绕过了他,朝着那人而去。
那人带着我,潜入了楚营之中,躲过了几路的巡查士兵,终是将我带到了项伯的营帐之前,便匆匆离去了。
项伯的营帐毡帘之前,还隐隐透出些火光,此时尚未夜半,他应是还没有睡下。
我不再犹豫,按捺住自己有些加快地心跳,猛地掀帘而入。
项伯确是还未入睡,他身边也并无旁人,只是穿了一身常衣,坐在塌上,手上握了一卷简书,眼睛却是定定地望着自己面前的那一团炉火,眉间罩上了一层忧虑之色。
他抬头看见了我,大惊失色,手上的简书竟也掉到了地上,只是呆呆地望着我。
我面上带笑,朝他问道:“左尹大人可好?”
“你……可是为了那箭木之毒而来?”
他毕竟也是老狐狸,很快就向我问道。
我点了点头。
他皱起了眉,叹了口气:“你实在是太胆大了,这样竟敢过来,那药子房也曾托请过我,我却是寻不到,你来又有何用?”
我看着他,正色道:“我到左尹大人之处,却是想要见虞姬一面,还望大人能为我指引下。”
他有些惊奇地看了我:“那虞姬却是子羽的枕边之人,你何以如此笃定她竟会帮你?”
“大人,我的夫君今日已是命垂一线,便是明知无望,我也是要一试的!”
他不再说话,只是低头想了片刻,才犹豫道:“此时她必定是与子羽一起,待明日若是得空了,我再代你传个话吧,只是成与不成,我却是不能保证的。”
我不再说话,只是朝他深深一礼。
他摇了摇手,自己弯腰捡起了地上的简书,微微叹了口气:“子羽鲁直,却是中了旁人的奸计,气走了军师大人,军中再也无人可以向他出策了……这样的两军争战,只怕也是该有一个结果的了,果真都是天意吗……”
话音刚落,他自己也似惊觉过来,闭口不语了,只是朝着门帘而去,口里说道:“你今夜就在此歇息吧,待我明日给你消息。”说着便已是掀帘而出了。
他口中刚才所提的军师大人,便是范增了。早在去年的时候,项羽便因中了陈平所施的离间之计,对范增起了疑测之心,那范增是何等人物,又怎受得了这样的窝囊,便愤然辞官回乡了。只是可怜他已是须发皓然、风烛残年了,还未走到故乡居巢,就因为背上的毒疮迸发,死在了路上,魂亦难归故里。
项伯只怕也已是隐隐感觉到了范增与项羽的诀别,已经成了他侄儿项羽走向悲剧的开端,所以才会有刚才那样的感叹吧。
我叹了口气,坐在了炉火之前,静静地等着天明。
第二日的黄昏时刻,我终于见到了虞姬,就在楚营朝西尽头的一片傍河野地之中。
我们见面的时候,我穿了楚军士卒的服色,而她,天气并不是很严寒,她却是罩了一件厚厚的斗篷披风。
“我越来越怕冷了。”她到了我面前,脱下斗篷帽子的时候,对我这样说道,然后便是仔细地打量了下我,又笑着叹了口气,“你倒是没怎么变,和从前还是一样。”
她看起来,比从前却是要丰腴了一些,两颊却是有些苍白,仿佛血色不足。
我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看向了她的腹部。
那里被披风裹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出来。
她的眼里却是露出了淡淡的羞涩之意,笑道:“竟是瞒不过你的眼。”
她果真是怀孕了。
我想开口,向她道下喜,那话却是卡在了喉咙,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道喜,道了喜之后,又能如何?
现在已是汉王五年的秋了,再没多久,便就是项羽那命运悲歌的高-潮了。
见我呆呆地望着她不语,她莞尔一笑,从自己的袖中摸出了一个青色的玉瓶,递到了我的面前。
“你夫君之事,我已经听季父说了,心中实是过意不去。这便是那箭木之毒的药,你拿了去,分几次喝了,涂于伤口之上,日后再慢慢调理,想来会无碍的。”
我接了过来。
青瓶还很暖,带了她的体温。
“多谢你了……”
我很想对她再说些能表达我此刻感激之情的话,但最后出口的,却只是这样四个字。
她淡淡一笑:“你为了自己夫君敢在这两军对垒之中寻找到我,我又岂是那铁石心肠之人?”
“虞姬,你既已有了孩子,为何还要待在这战场之上?这不过是男人逞雄的杀人之地,你听我一言,还是尽快离去的好。”
我看着她,忍不住这样说道。
她低低地叹了口气,面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了,一片萧肃。
“辛姬,我知你是好意提醒我,但是你可知道,我是早已与他相誓不分的。”
“便是死,也要死在一起吗?”我看着她,慢慢道,“虞姬,你刚刚给了我救我夫君的药,我本不该对你讲这种不吉之言,但是我若是说,不久之后,你的子羽便将无法自保,更保不住你和你腹中的孩子,到那时,你还愿意带着你的孩子与他一道赴死?”
她的眼睫毛微微一抖,面色更是苍白,只是望着我的眼睛之中,却是一片坦然:“若真有那日,我亦随了他死便是,他没了,我又岂会独活,我们的孩儿,想来也是不愿与我们分离的。”
我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怔怔望着她平静而又果决的面容。
“我该回去了,子羽近来心气不稳,若是找来看不到我,又该生气了……”
她对我笑了下,转身朝了营房而去。
我一咬牙,终是忍不住低声说道:“韩信彭越和英布正带了军队往此赶来,欲与汉王汇合。”
她猛地停住了脚步,终是没有回头,又匆匆离去了。
项伯派了人,趁着夜色将我送出楚军大营的时候,我的心一直还是跳个不停。
刘邦等着韩信彭越英布大军到达之后,再将项羽的军队包成合围之势歼之,这是张良的计策,是个绝对的军事秘密。
而现在,我却是将它泄露给了虞姬。
但是我没有后悔,便是之后的一切真的会因此发生改变,我也不会后悔。
这只是一个女人对于另一个女人的敬意和感激,与男人,与战争,甚至与天下都没有关系。
我若是不说这一句,就如同与我什么都不做,只是眼睁睁看着利苍死去那样,也会一辈子无法安心的。
回到山中的营地门口之时,我又见到了张良。
他是一直在这里等着我回来吗?
他看到了我,面上露出了笑容,是他那一贯的笑,淡淡的,却又让人见了心安。
可是这次,他的笑也再无法让我心安了,我避开了他的眼睛,低了头,便匆匆朝着利苍的营帐而去。

第59章 怅惘

利苍中箭已有数月了,一直是硬撑了熬过来的,现在虽是得了药,只是晚一分,那毒便会多伤肝脏一分。
我不敢怠慢,几乎是跑着到了利苍的营帐,照了虞姬所说,倒了些药化在水中喂他喝了,又敷了些在他的伤口之处,一夜几乎是没有合眼地守在了他的身边,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朦朦胧胧地靠着他,打了个盹。
感觉到有人似乎在轻轻抚触着我的脸,我猛地惊醒,一下子坐了起来,却看见利苍的手正停在半空,他看着我,脸上带了一丝笑意。
他的脸,是那样的消瘦,只是眼睛,却已是恢复了从前的神采,看起来精神竟是好了许多,脸色也不复之前的那灰败之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