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水长长松了口气,这才觉到心还在怦怦地跳,后背仿似也出了层细汗。见这喜怒无常的男人已经回心转意上了床,便也跟着爬上了榻,和衣在他里侧卧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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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身畔的男人再没开口,也没什么动作了。或许是真疲倦了,或许是酒意终于发作。过了片刻,善水听见他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偷偷睁眼看去,见他仰天闭目,睡容平静,瞧着真的已经睡了过去。
一个非常糟糕的洞房之夜。
她验证了他的跋扈和无情,他大概也知道了她不是什么善茬。这样也好,毕竟是要过一辈子的,装个几天容易,一世就难了。至于以后……以后她只要别和他像今夜这样针尖对麦芒地干架,与这个男人应该可以相敬如冰地安然过下去,这一点从他最后时刻终于迈脚回到床上可以看出来。
她知道自己刚才那样的举动其实非常冒险,万一他是个混蛋到底的人,根本无视她自戕的威胁,还是要走,她该怎么办?真的灭了自己,她不会那么蠢;去堵住门不让他开,她的力气斗不过他;去哀求或者勾引他好留住,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所以她最后选择了赌,就赌人活世上,绝不可能真的万事无忌,更何况像他这样地位身份并且还要立于朝堂的人。所以她立刻抓住机会对他讲道理,而她最后也赌赢了。
其实他自己应当也是知道该如何做的,虽然还很年轻,但毕竟不是十七八岁的年纪了,也算是个有手腕的人物,只是在那瞬间失控,这才翻脸而去。后来被她给了个台阶,也就顺势下来而已吧?
善水微微吁了口气,轻轻往里再挪了下自己的身子,蜷起来闭上眼睛。
~~
陌生地方的第一夜,善水这一觉几乎睡得几乎没怎么安稳过。到了五更初,她终于有些睡沉了,门却又被叩响,起唤的时候到了。
门外的王府内事管事顾嬷嬷,见新房里喜烛红彤彤火光仍亮,叩门却无应答,略微皱了下眉,再稍稍重扣了几下。
她是个严厉的老人,而且在王府中地位超然,俨然半个主人。年轻时在宫中乳过小时的永定王,也是穆太后身边的心腹人。永定王成年被开府赐宅后,她便随了过来,一直到现在。霍世钧小时,有次顽皮爬上王府前堂衍庆堂高达数丈的兽脊房梁之上,因上头琉璃瓦滑脚,一时踩空溜了下来,屋宇下的下人们惊呆没反应过来时,被正寻了过来的顾嬷嬷看见,奋不顾身冲上去接住,结果小世子安然无恙,她却折断了一双臂骨,养了大半年才好,到现在阴雨天时还会酸胀。经此阖府上下无人对她不敬。叶王妃就不用说了,连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霍熙玉,在她面前也要收敛几分。
顾嬷嬷现在亲自起早来唤一对新人,是有两件事。第一是要唤醒他们去拜宗庙。
皇族子弟成婚次日,五更末准点,先去皇城宫门前左的宗庙祭拜先祖,再入颐宁宫拜谢,回来时才到府中上房拜会长辈亲眷,这是多年一直延承下来的规矩。顾嬷嬷自然重视,亲自来唤世子与世子妃。除了这个,第二便是要验收元帕。
这也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顾嬷嬷自然相信薛家女儿,她也听闻过薛笠,所以对这新进门的世子妃有天然的好感。但既然是规矩,还是要过一下的好。
善水被这第二轮的叩门声惊醒,动了下手脚,极力睁开惺忪黏腻的眼皮,脑子一时还有点迷糊。其实从阖眼到现在,也不过寥寥三四个钟头而已。这对从前在薛家时每晚必定睡满十个小时的她来说实在是种折磨。等她终于清醒过来睁开了眼睛,冷不丁却看到一个赤着上身的陌生男人正朝着自己侧卧,两眼炯炯有神地盯着她,顿时吓了一跳,与他呆呆对视了几秒,脑子里这才反应过来。
这里是永定王府,对面这个一大早醒来便盯着她看的陌生男人就是她的新婚丈夫。
她非常不习惯这种近距离的一早对视,况且门外叩门声又起了第三波,听到一个有点苍老的妇人声音威严地响起:“世子,世子妃,该起身了!五更祭祖是桩大事,耽误不得!”
善水一骨碌爬了起来,低头去找自己的衣衫。
她现在身上还只那件红衫和后来穿回的亵裤,肚兜自昨晚脱下后便没穿回去。现在自然先要穿上。找了一圈,才发现在榻尾的被衾下露出一角。因颜色都是大红,烛火又隔了帐幔透进来,起先看不大清楚。
善水忙弯腰伸手过去抽,不想却抽不动,掀开被衾,见正被他的一只大脚压住。
善水再抽,还是抽不出来,回头看他,见他两手交在了后脑,神色悠闲地看着自己,眼睛里居然仿似带了丝笑意。
昨夜遭了不痛快,今早这么早又被吵醒,他居然没有起床气,看起来心情居然还不错的样子。善水对此略微惊讶,可也没心情与他调笑。这肚兜是贴身之物,虽然自己费了不少功夫才刺绣出来,本是准备给与张若松的那个新婚之夜的。现在被他这只大脚板这样压过,她是决计不会再穿了,等过后偷偷丢掉便是。
善水放开了手,绕过他一双大劈的腿,从榻尾爬了下去,到了放置自己内衣的箱橱前,改拿另件。
到这里这么多年,虽然也被养得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但一些基本的事情她还是习惯自己做,不至于连自己内衣放哪里都不清楚要等着丫头进来伺候。
善水看中一件杏色肚兜,伸手正要去拿,忽觉有个黑影靠近,他已过来,把那件原先被他压住的肚兜往她手上一丢,一双手也从后扶上了她的腰腹,极是自然,仿佛他们本就该这样。
善水浑身一僵,觉到身后男人已经贴了上来,竟低头俯到她耳畔,压低了声道:“嬷嬷来收那东西了。你没有,可想好了怎么办?”说话时,一股微热的气息拂洒在她的耳畔,令她半边头颈顿时又起一层细皮疙瘩。
善水勉强回头,见他正似笑非笑望着自己。许是大早刚起身,又背了烛火光瞧不清楚的缘故,眼睛里的那种幽凉竟也似消了去,多几分懒洋洋的慵色。
善水不由自主再次看了眼那张小手桌上的帕子。
霍世钧顺她的目光看了过去。
“要是你说一声,我不妨也可以帮你过关……”
他的臂从后微微收紧,一只手掌已经插-入她略松的衣襟口,包覆住一团盈乳,慢慢摩挲,声音也越发低沉喑哑起来,“虽赶了些,只叫她们再等片刻也是无妨……”
“世子,世子妃!该起身了!”
里头的这一对昨夜就算折腾得再狠,在这般催魂的呼唤声中必定也早醒了。顾嬷嬷也听说过新娘容色出众,现在迟迟不应,莫非竟是世子早起贪欢还缠住世子妃不放?
王府里内房的门夜间从来不会闩,门廊侧的门房通夜有人值守,一推便能入。但没里头的小金锣传唤,下人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擅自入内的。
顾嬷嬷再唤一声。声音更大,眉头也皱得更紧。
善水挣扎了下,压低声道:“人都要进来了。快放开我!”
身后抱住她的男人倒也没再用强,顺了她的力气撒开臂。只是见她只顾低头匆忙整理被他方才挑得散开的衣襟,倒是略微有些惊讶。
善水理好衣襟,也不看他一眼,只是疾步到了床边,拿起悬在床架边的小锤,轻击那面小金锣。
顾嬷嬷一听到锣声,立刻便推门,带着身后伺候的丫头侍女们鱼贯而入,一转过那道遮挡视线的四季屏风,便看到世子浑身上下只着了条裤子呆站在床头边那架雕红漆的壁橱前,世子妃倒是衣衫整齐地并手坐于榻上,安静地微微垂首,听见脚步声,抬起一张带着羞涩微笑的脸。顾嬷嬷一个对眼,见一张鲜艳如花的脸,心中已是暗自喝彩一声。
她是个老人精儿,一双眼厉害得很。刚还怀疑这两位在里头胡天胡帝所以不唤人,现在各扫一眼,觉着不像。可再看一眼,又觉这新房里刚才必定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酝酿过,倒是有些猜不透了,微咳一声,径直到了那红漆盘子前用身子挡住身后丫头们的眼睛,伸手略翻了下里头帕子,瞧见一朵暗红的血渍,指尖略摸,已是干了,边上微有黏腻,晓得是没错了,心中满意,收了起来。
霍世钧看得分明,目瞪口呆。
顾嬷嬷收了帕子,抬头见霍世钧在发呆,道:“方才怎的半天都不应?还站着发什么愣?赶紧的,耽误了宗庙时辰可是大事!”看一眼含羞的善水,唤了声世子妃,又亲自去挑亮些喜烛灯火,指挥白筠等人伺候梳洗。
那边厢善水已经起身被服侍着洗漱,霍世钧盯着她侧影片刻,见她神色平静,连眼角风也未扫向自己。听见顾嬷嬷的抱怨,这才压下心里的郁懑,唔了一声往相连的净房去。
今日要拜祭祖庙,拜谢太后和诸多亲族长辈,着装自然也马虎不得。善水被一群丫头侍女们围着净面上妆梳头穿衣,屋子里人虽多,却寂寂无声,连侍女们走路的脚步声也几乎静不可闻,只有一溜鎏银掐丝珐琅首饰盒子里的簪环被拨动时发出的轻微叮咚之声。等她着了一身世子妃的朝服站定,瞧见另头的霍世钧也已是被服侍着整好了装。世子品级的蟒袍,被他宽肩长腿撑得挺拔无比。只可惜脸色有些阴沉,不大好看,不过正与这屋子里的沉闷气氛堪配。仿佛觉到她在看他,立刻转过来四目相对,一阵噼里啪啦的四溅火星子。
善水若无其事收回目光,吃了几个汤圆和半盏百合莲子羹,擦拭了唇,白筠又替她略微补了点胭脂。顾嬷嬷一声令下,侍女们簇拥之中,新任世子妃便跟着虎虎大步在前的世子出了屋,往皇城东前的宗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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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读者大人,作者码完这一章时,有了想唠叨的冲动,所以就唠叨几句关于这个文和男主。
各位读者大人浸淫文学界多年了,一眼就能看出清歌这次的这个男主就是那种曾被无数作者无数妙笔写得完全烂大街了的恶俗狗血邪魅王爷总裁类型的……~~o(>_<)o ~~,但是我没写过啊,作为一个初中开始就沉迷于湾湾总裁王爷小言的人来说,既然自己当作者了,不写一个出来过把瘾,实在是对不住我当年废寝忘食看小说的历史。从前忍不住手痒写了个楼少白,但太短了,根本不过瘾,所以这次一鼓作气终于就加入了王爷总裁的行列,大家莫要见笑……
再来说说这个文里的男主。清歌写过不少处男纯情男,下个文可能还是处男七少爷,感觉有点腻味了,所以这也是我写这个故事的原因之一。故事里女主有底线,我这个作者也是有底线的。男主与女主一起后,必须守身如玉。这两天见群情激愤,所以浮上来吱一声,免得把读者大人们都吓跑了……~~~~(>_<)~~~~ 抱大腿啊,大人们千万别跑路啊……
不过这个世子确实欠揍,大家想骂就骂,只管痛骂,骂得再怎么狠也没事,我不会心疼……反正我是女主亲妈,别骂我可爱的女主就行了……
(*^__^*)

第16章

天还很早,出来时才五更中,换成现代时间也就凌晨四点多。宝石蓝的夜穹之上,一轮圆月朗朗悬于天边。四对王府家人在前打着通亮的牛角灯笼引路,一行人迤逦往王府大门而去,耳畔万籁俱寂,只听到靴履落地的飒沓之声。
薛家资财有限,住宅自然是往玲珑匠心的风格里布置,与这永定王府相比,便如其中一角。善水一路行去,见亭台楼阁、轩榭廊庑,数度曲折,这才从自己住的两明轩到了王府大门前。禁不住回头望一眼,身后乌沉沉屋宇连绵不绝,飞檐翘角高低错落。起伏的轮廓映在深蓝天幕之上,远看就如静静趴伏在地的睚眦狴犴,望之令人森然生畏。
善水跨出包了铜钉的高高门槛,登上一辆五驾翠盖珠缨八宝车,霍世钧骑马,王府仪卫正冯清引导在前出发而去。
永定王府离皇城东前的宗庙并不远,路也平坦。善水独自坐在宽大的车上,没觉片刻便停了下来。踩着杌子被扶下车的时候,看见霍世钧正勒马停于一侧,目光阴沉地投向自己。只装没看到,垂下了眼睑。
皇家宗庙,占地广阔。宗人府经历司的官员与宫中太监早等候在前,引了世子夫妻踏着两边苍松翠柏的白石甬道往庙堂而去。等到戊夜末的钟磬声响,东方正泛出第一丝的鱼肚白。霍世钧在前,善水稍落后一步,男东女西,随了礼官的唱声入了大殿,待行到香烟缭绕的焚池之前,霍世钧停下脚步,二人便并排而立了。
这是善水第一次见识了所谓的皇家威仪。大殿里香烛辉煌,低垂着锦绣帐幕,神主第次高列其位,墙后悬着自太祖以来的皇胄遗像。善水草草溜过去一眼,见男的都是披龙腰玉,女的华藻端庄,一色差不多的样子,也分不清谁是谁。只跟了身边的男人,随耳畔礼官的唱领之声,从太祖及元后开始,行两跪六叩之礼。
这霍氏建朝至今,已逾百载,作古能位列此殿的皇族直系自然不少。可怜善水不停叩头、起身,起身、叩头,重复不下百次,从开始的东方泛白一直叩到天光大亮,到后来已经头昏脑胀不辨方向,完全只是跟着身畔那个男人在进行机械动作了。加上昨夜睡眠又少,等终于叩完最后一位永定亲王,她作古的公爹后,从垫团上起身站直,眼前一花,身子便跟着微晃。
一只手飞快从侧旁伸了过来,一把扶住她臂,顿时有了支托,这才没摔倒在地。定睛看去,见扶住自己的正是霍世钧。只是此刻他眼睛并没看她,盯着对面他父亲的遗像,侧脸瞧去,神情淡漠。大约是感觉到她立定了,飞快地便撇开了手。
善水略感尴尬,偷眼看下边上,见四壁立着的礼官侍从等人都似一只一只的偶人,表情木然。仿似并无人注意到自己方才那差点出了状况的一幕,这才略微松了下来。等礼毕终于随了前头男人的背影往殿外去的时候,心里剩下的唯一感叹就是皇族难当。尤其像她这种草鸡变凤凰的,上来第一天就给你个下马威,看你服也是不服?
善水重登上马车,从宗庙入宫的路上,心中的忐忑渐渐浓了起来。
跟刚才拜那些不会动的画像牌位不同,现在要去拜的,是这个天下活着的女人里头最尊贵的一个。
穆太后,她从前在闺中时也听闻过她的名声。估计老皇帝要是懦弱体差,她野心也够大的话,说不定也就弄成周武第二了。可惜这位太后并无力压男子的雄心,等儿子德宗继位亲政之后,她便退居后宫修身养性。
话虽如此,善水却仍觉空前压力。干坐在马车里难熬,无聊之时只好又搬出那套搓脚丫理论来麻醉自己。貌似真的还有那么一点点的用处。等马车停在了皇城太极宫的承天门前,她已经认命,只等着精神抖擞地去给这位著名的女强人献礼磕头了。
皇宫里马车禁行,却有步辇,善水登上四人抬的华盖步辇,霍世钧弃而不用,只是当头沿着宫道大步而去。又是一阵七拐八弯,见沿途皇宫景象磅礴,与今早趁了黑糊糊看过一遍的永定王府又有些不同。等终于下了步辇,抬头见一座殿宇前高悬蓝底黑字的颐宁宫竖匾,知道终于到了,微微屏住呼吸。
宫门开着,早有太监宫女在候,见人来了,有疾步入内通报的,另者便前来引导。
霍世钧并未回头看善水,只继续往里而去。他一步迈开便有善水两步。善水跟了他,既不能小跑追坏了形象,又不好拉下太多,免得落入那些宫人眼中难看,这一段路走得是别扭,刚才在宗庙里被他扶一下生出的些许感激之意也烟消云散,心里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一直到了长春阁前,才见他停下脚步,转头傲慢地看了过来。
善水赶了上来,只望着前方,见一位着了蓝袍的大太监笑容满面道:“世子世子妃请随奴来,太后早等着了。”
善水定了下呼吸,随霍世钧入暖阁。扑鼻一阵檀香息,定睛见中间是位鬓发花白的老太太,穿件石青色四龙万福万寿褂。下首左右分坐两个妇人。左边的着了绣五爪金纹龙的袍褂,右边的则是五爪蟒纹褂。立刻便知道,自己一下子便见到了这后宫中地位最高的三位了。中间穆太后,左边是钟皇后,右边的则是李淑妃。三人中太后闲闲地靠坐在一张黑漆铺墨蓝锦垫的宝椅上,眼睛微眯,目光正扫过来,面上不大见笑,倒是钟皇后与李淑妃都笑容满面的。边上站侍了高矮十几个的太监嬷嬷宫女,一室全然无声。
善水不敢多看,立刻垂着眼睛,跟着身边那男人到了预先设在地上的两个圆蒲前,听见他道:“孙儿世钧携了新媳妇,过来拜望皇祖母,盼皇祖母凤体祥和,安乐宜年。”说完便行叩跪之礼。
善水经过早间练习,早熟了这一套,忙跟着,一举一动,分毫不差。行礼完毕,四下仍是寂静。用眼角风窥了□侧的霍世钧,见他目光落在前面一架青绿兽鼎的圆腹之上,神色一片平静。
善水忽然有一种感觉。座上的那位老太太仿佛并不喜欢这个孙子。而霍世钧仿佛也习惯了这一点。
有了这种感觉,善水一下觉得这暖阁里空气更是凝重,甚至感到一丝尴尬,巴不得早点退出才舒服。
片刻之后,她终于听见上头有个苍老却隐含力道的老妇人声响起,平平道:“都起来吧。你二人往后须记凤协鸾和,衍嗣承息。”
霍世钧恭谨应了,便与善水起身。又朝皇后与李妃各见礼。完毕,善水便从身后一太监手上接过带来的新妇赠长辈的开箱礼,恭恭敬敬双手各奉了上去。太后的是件实地万字曲水簇锦团花祥云凤褂,皇后的是柄团扇,李妃是件抹额。
若是嫁入寻常官面人家,敬给亲族长辈的,一般也不过是自己亲手绣的扇套、香囊、大小荷包,或者抹额、鞋垫之类的小件。男家亲眷众多的话,则这些针黹未必就都出自新媳妇之手,表个心意到了便是,大家心知肚明,也不会有人拿这计较什么。只如今这座上的却是太后。文氏当初晓得这婚事定后,便不敢怠慢,打听到先前皇族里新妇习惯赠褂,不欲女儿落人于后,自然也这样准备。只当时婚期急,不过三个月的时间空余,文氏心疼女儿,不欲让她为这辛苦操劳,只叫她得空随意做些小件便可,余下她自会准备。这最重要的大件便请了当初教善水绣活的宫廷绣工司出来的师傅做。那师傅赶了将近两个月,这才出来这件氅褂,绣工繁复,前后纹样精美,堪称绣件中的上上之品。
果然,这褂子刚被呈上,便吸引了众人目光。穆太后身边的那丁嬷嬷展了开来到太后面前,指着上头绣样笑道:“我年轻那会儿在绣坊里也待过些时候,那会儿怕也绣不出这样齐整的花样。世子妃这般年岁便有如此手力,可算难得。”
太后赏了片刻,看一眼善水,脸上微微露出丝笑,唔了声,道:“难为这孩子,有心了。”
善水谦道:“多谢皇祖母谬赞,实在愧不敢当。皇祖母莫嫌弃粗陋便好。”
皇后看一眼立边上一语不发的霍世钧,也到近前看了几眼,赞两声,道:“早就听说世钧这媳妇蕙质兰心,今日一见,果然处处拔尖。连出来的绣样都赛旁人。瞧这凤,要飞出来了,云便跟能飞升似的,不晓得都各用何针法所绣?”
善水微微抬眼,看一眼皇后,见她笑吟吟地望着自己,仿似无心之问。心中微微咯噔一下。
钟皇后借了赞最后这样发问,看似随口,实则颇有用心。晓得善水婚期筹备得急,哪里会有什么闲功夫去绣这样费工的活件?且这绣活,正如方才丁嬷嬷所言,非个中好手不能成。这薛家的女儿看着不过十五六岁,绣工还能精到哪里去?断定这褂十有十是借花献佛而已。钟皇后本就不是个心胸宽坦之人,因了各种缘由,她对今日这一对新人心中实在有些抵触。且后宫女人最易心理失衡,继而入刁钻诡道,便是身为皇后如她也是一样,这才忍不住故意这样问了一句。料定她到时答不出来,或答得勉强,也就是告诉众人,这新入门的孙媳妇敬给太后的开箱礼不过是旁人代工敷衍,全无孝敬之心,这还不似被打了脸一般难看?
善水飞快看一眼霍世钧,见他眉微微皱起,神色里已经显出一丝不悦。再看太后,却并无打断的意思,反倒颇感兴趣般地把目光投向自己身上,她边上刚才说话的那嬷嬷也笑吟吟地望了过来,知道都是在等自己开口了。
这褂上的绣活虽不是出自她手,且她动手的话,也绣不出这般的锦绣。只毕竟是从师过那教娘的,对她用针自然了然于心,这却难不倒她。便稍稍靠前一些,伸出手指着绣面道:“回皇伯母的话,确实用了各异针法。云纹为突显屈曲不直,须用旋针,沿接针之法用短针盘旋而刺,如此则匀密不露针脚。这展翅丹凤,则视其不同部位施以相应针法。绣这凤背时,先用铺针,再以刻鳞针绣羽鳞,如此毛色丰满有层次。绣头颈处时,羼针才能令调色和顺衔接自然。至凤尾处,则是虚实整散结合,如此才得鲜活效果。此外以正抢针绣花团,扎针绣凤爪,诸如此类等等,不一而足。侄儿媳妇虽不过管中窥豹,手法也粗拙,只用心却是十分十的。”
她说完,边上那丁嬷嬷虽不语,只看着她的目光里倒真多了几分佩色。
钟皇后没想到她应对如流。点头笑了下,道:“确实用心了。”看了眼自己被赠的团扇,又呵呵笑道,“这褂子想必极是费工。嫁入皇家,亲眷长辈多。不过三两个月,你一人便要准备这么多的针黹,实在难为你。果然是个能干人。”
善水见这皇后不依不饶,定要顶住自己不放,简直失了长辈风范,与她儿子霍世瑜更无半点母子之相,压住心中的厌意,微微笑道:“皇伯母这是取笑我了。当着皇祖母的面,我也不敢撒谎。当初我虽用心赶做这些敬奉尊长的开箱礼,只确实如皇伯母所说,留给我的日子急了些。说所有的针黹都是我自个儿亲手做的,那自然不是真话。只今日携了来敬奉皇祖母与二位皇伯母的,却确实是我自个儿一针针做出的。皇祖母是我夫君至亲,且我从前在闺中之时,也早听闻过皇祖母的巾帼英名,心中十分敬服。如今有这样的机会能叫我亲近,我又怎不会倾尽全力?”
太后眼中终于露出自善水进来后的第一丝赞色。丁嬷嬷早看了出来,忙笑道:“瞧瞧,太后、皇后,还有个贵妃娘娘,受了世子新媳妇的开箱礼,只顾乐,却不肯赐赏,传出去还不叫人笑掉大牙?有什么赶紧的都拿出来。”
钟皇后面上带着僵笑顺着台阶下。善水跪下,受了太后赐的一双老白玉镯,皇后的是根紫玉如意,那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李贵妃笑着道:“太后和皇后都出手大方,我却是个小气拿不出手的,你可别嫌弃。”递过来一支翡翠缠金丝的簪子。
善水一一接过叩头道谢,晓得今日这一关应该是过得差不多了。微微侧头看向霍世钧,见他本恰巧正望着自己,等见到她看向他,立刻飞快挪开了视线,一张脸又绷了起来,稍缓,只朝太后道:“皇祖母想必是乏了,孙儿与媳妇不敢再相扰,这就告退了。”
太后看他一眼,唔了声道:“去吧,府里头还成堆的人等着你们去拜。如今娶了媳妇成了家,便和从前不同。往后须得好生待她,莫再像从前那样,想什么便是什么。”
霍世钧眼皮微微垂下,恭敬地应了一声。两人便相偕一并退出了长春阁。
他二人去了,皇后与李贵妃再陪片刻,便也先后告退。丁嬷嬷见太后盯着手边那件褂子出神,便道:“太后可信方才那世子妃的话?”
穆太后收了目光,对着自己的心腹人露出丝笑,随口道:“是不是她亲手刺的,又有什么大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