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洛京的高门显户大小官家还在暗中或羡或妒或正历着这三年一轮的姻亲势力轮番消长之时,春晖门薛家却显得异常平静。
次日傍晚,天色迟暮之时,一辆马车披了夕阳金粉余晖,从薛家的边门粼粼而入。善水从马车上下来。
她回了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母亲文氏的陪伴之下到了父亲的书房,向正坐在书案之后的父亲下跪,恭恭敬敬地叩头。
薛笠急忙起身要将她扶起。善水却不愿,定要他端坐在自己身前,叩满三个头,眼皮已经微微泛红。
“爹为了我这样,女儿往后便是粉身碎骨,也定要报答爹娘的生养大恩。”
善水膝行到了薛笠座前,将头伏在了父亲的双膝之上,哽声说道。
薛笠也是眼眶微微发热,伸手轻抚她的秀发,叹道:“只要儿女都好好的遂意,我又有什么不能做的。这次也是侥幸而已……”
跟了过来正立在门边的薛英怔怔望着这一幕,神色有些复杂。
文氏拿帕子抹了下眼睛,上前拉起善水,笑道:“好了好了,就你们父女俩感情好,弄得这般酸溜溜的,叫我瞧了都眼红。起来吧。饭备好了,咱们一家子去吃饭,都喝几盅。总算都过去了。”
善水点头,一边拉住父亲的一只手,一边挽住母亲朝外而去,冲薛英笑道:“哥,去吃饭了。”
薛英暗叹一声。想来终究是薛家命中注定无此富贵了。心里虽遗憾,却也只能这样了。微微笑着避到一侧等父母妹子都过去了,这才跟着。
一家人正往饭厅去,忽然见管家薛宁气喘吁吁从二门外大步奔来,口中嚷道:“老……老爷!宗人府来了圣旨,就在门外!”
薛家人都是一愣。善水心也咯噔一跳。
“知道什么事?”
薛笠问道。
“不清楚。只来传圣旨的是胡经历胡大人。我瞧他面上挂了笑。”
宗人府掌管皇帝九族的宗族各事。这样突然下旨到臣子家中,除了婚嫁,薛笠再想不出会有别的什么缘由了。脸色已经微变。又听到是五品的经历亲自来传,不敢怠慢,匆忙整齐衣冠,领了薛英疾步到大门口迎接。文氏与善水避了。
胡经历被引进中堂,望一眼神色不宁的薛笠,哈哈笑道:“薛大人不必惊慌,实在是天大的喜事。我是想早些让大人你知道,这才亲自传了过来。”说罢脸色一整,展开手上黄帛卷轴,道:“薛笠接旨。”
薛笠额头已经出了汗,屏住呼吸急忙跪下。听见胡经历朗声念道:“天章阁学士薛笠之女,淑德性成、克娴贞慧。着即赐婚永定王府世子,择吉期大婚。钦此——”
薛笠如遭雷轰,整个人顿在了原地,手脚发僵,听见胡经历哈哈大笑道:“薛大人这是太高兴了吧,怎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快快接旨。”
薛笠见那面黄得刺目的帛卷已经递到自己面前,终于伸出微微发颤的手,接过,低声道:“臣……接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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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胡经历显见是心情不错。宣授了圣旨,见薛笠还呆怔不语双眼发直,以为他是被这从天而降的喜讯给砸成这般失态,也不以为悖,打着哈哈笑道:“永定王府世子年少有为,端的是人才出众。薛大人得此佳婿,实在可喜可贺。大人往后平步青云,可别忘了提携胡某一二。”
薛笠终于回过了神,压下满腔震惊与不安,勉强露出笑脸应对几句。待送走了胡经历等人,回到中堂,抬脚跨过门槛之时,脚背竟被勾住,若非身后薛宁眼疾手快相扶,差点便要扑倒在地。
这一夜,薛家彻夜难眠。
薛笠凌晨仍未回房,只独自闭门坐于书房之中。善水与一脸倦怠的文氏到了书房前,见里头漆黑一片。
“老爷令勿相扰,小人不敢进去。”
守在门口的薛宁也是一脸担忧。
他是薛家的一个远亲,年轻时便举家投奔薛笠。因行事稳重忠心耿耿,一直掌着薛家内外之事。
善水看向漆黑的两扇门格,想象父亲此刻在里的样子。长长呼吸一口,透出自己胸中的闷气之后,从身后张妈妈的手上接过托盘,低声道:“娘,你先回房歇息,我送进去吧。”
文氏知晓丈夫脾气。这时刻,自己未必比这女儿更能说得上话。叹了口气,道:“也好。你爹就听你的。你劝下他吧,好歹饭是要吃的。”
善水目送张妈妈与文氏打着灯笼离去,端了托盘到书房门前,正要叩门,听见里头父亲的声音已经传了出来:“柔儿吗?进来吧。”
边上薛宁忙帮着推开虚掩的门。善水举步跨了进去,站在一片漆黑中时,听到窸窸窣窣声,灯火亮了起来。从一团昏光到显亮,见薛笠双手交握,靠坐回了书案之后的方椅上。脸色晦暗,双肩垮垂,骤然仿佛老了数岁,再无从前那如魏晋名士般的儒雅与潇洒。
善水到他身前,将托盘里的一碗鸡脯面筋端到他面前,掀开盖,热气腾腾。
善水道:“爹,你肚子饿了吧?这是女儿刚去厨房里亲手做的。你最爱吃的面筋。先用麻油炸,再用清水煮掉油腻。生脯就切成薄薄的片,配上蘑菇和韭菜。你以前说吃起来有你小时候在越地老家后山打来的野鸡味道呢。女儿我是没尝过老家野鸡是什么味儿,不过爹现在可以再吃吃看,是不是还有那个味道?”
薛笠心中如有石坠,此刻便是天上的龙肝凤髓也难以下咽。现在见善水这样立于身前,望着自己盈盈笑劝。一张芙蓉面上竟寻不到半分怨艾之色,怔怔望了片刻。
比起这个永定王府世子霍世钧,薛笠现在更愿意要一个像霍世瑜那样的女婿。
霍世钧小时,撇去皇帝对他的厚爱,他本身在一干皇族子弟中便出类拔萃,风头隐盖他人。聪敏过人、读书过目不忘。他曾对这学生很是喜爱。但那只是小时。后来等他渐至少年,京中交际圈中便开始暗中诽议这位世子的各种非常行事与铁血手段。等数年前那一场震惊天下的凉山之战后,敌国虽闻风丧胆,但他这个昔日学生的魔名从此深入人心却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薛笠平日自成一派,颇有古时魏晋风范,更不多议朝政。虽也痛恨叛军在华州一十五郡犯下的兽行,但对霍世钧这种以牙还牙以血还血的做法,还是觉得过于残忍。自此对这昔日学生好感全消。可是现在万万没有想到,他养了十六年出落得像一朵娇花般的女儿,现在竟然就要落到了他的手上。
霍世钧绝不是善水的良配。但现在她却要被人这样强行摘撷而去。而他这个做父亲的却完全无能为力。他原本以为她会哀戚伤心,想不出该如何去安慰她。没想到她反这样温言抚慰自己。
“柔儿,爹无能……”
说出这一句,薛笠便再也说不出别的了。
善水抬起父亲的手,将筷箸放入他手心,笑道:“爹你为我做得已经够多了。有你这样的爹,是我一辈子的福气。爹你可别把自己饿坏了,女儿会心疼的。”
烛火之下,她面带浅笑,眸光盈盈地望着。薛笠终还是依了她,举箸进食。善水便起身到外头蓄水的老坛子里取了一壶山泉,回来引火焙茗,小泥炉上的水很快开始泛出鱼眼之泡,咝咝作响。待薛笠放下筷箸,水已沸腾,善水泡了一盏父亲惯喝的雨前龙井,送到了他手上。
薛笠啜一口清髓茶水,独自闷坐了半夜积出的胸中郁懑也似散了些。见女儿拖了张椅托腮坐于自己身畔,笑问茶泡得如何,终于还是忍不住又道:“柔儿,你若心中难过,只管哭出来便是。爹虽没用,却不会不让你哭。”
善水面上笑意渐渐消去,放下托腮的手,坐直了肩背,对着薛笠道:“圣旨既然已下,我嫁什么人,断改不了。哭有什么用?且我也没想哭。只是想着趁出嫁前,再好好侍奉爹娘。以后怕就没多少机会再能像现在这样给您端茶递水了。”
薛笠被她一番话听得心中慰贴无比,只是先前的那丝伤感却也更加浓重,皱眉道:“我虽空有些许薄名,却也不至于会叫这样门第的人家惦念到你头上。那世子小时虽是我太学的学生,只多年没有往来。爹想来想去,始终想不通永定王府怎会与咱们扯上关系?”
善水静默不语。
傍晚时分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她一开始确实懵了,等反应过来,一阵震惊和愤怒之后,看到父母这样子,自己反倒渐渐先冷静了下来。毕竟不是真正在温室里养大的。现在心里虽还十分别扭,但有一点却十分清楚——从今往后,自己必须要嫁入王府,与那个名叫霍世钧的男人绑到一处去了。
皇命不可违,这个天下没人能说不。敢说的人,都已经掉了脑袋在地下安息。所以现在,与其还为这事情捶胸顿足,倒不如多想想以后该怎么办。
薛笠的疑惑就是她的疑惑。
自己先前的那几桩烂桃花,并非无中生有,都是有根有源的。比如钟颐,是自己哥哥在一边撺掇。比如霍世瑜,那是因为路上偶遇。虽然有点不可思议,但好歹是对过眼的。现在轮到这最后冒出来的永定王府,善水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渊源能让对方注意到自己。她因为与张若松算是青梅竹马两家早有结亲意愿,没必要再跟着母亲外出交际,所以鲜少露面。在京中官家女眷的交际圈里,实在是默默无闻排不上号。
她又飞快梳理了下自己这半年来遇到的人和事。要说特别,也就前些天在普修寺里遇到的那一对行事有些神秘的主仆了。现在除了那妇人姓叶外,自己对她还是一无所知。忽然又想起那天送她到山门时,她临行前拍了下自己手,欲言又止的那种神情,整个人瞬间惊了起来,脱口问道:“爹,你可知道永定王府里的王妃?”
薛笠道:“王妃自王爷去后,便一直深居简出极少露面,京中鲜少她的消息。”
善水忙又问:“那她父族是不是姓叶?”
薛笠道:“这倒听说过,确实是叶姓。当年她父亲曾任太仆寺卿,中年病去后,因膝下无子,叶家这一脉便弱了下去。你为何问这个?”
善水一阵发怔,又是一阵苦笑。只觉从头到脚全身皮肤冒出一阵细细疙瘩。
原来如此……
本以为妙计可脱身,却哪里想得到不过是一头又扎进了另个漩涡,可笑自己却浑然不觉。
“爹……”
善水长叹一口气,把前些时候在普修寺偶遇的事说了一遍,最后道:“想来想去,也就只有这可能了。我遇到的那妇人便是叶王妃。”
薛笠难掩讶异:“竟会有这样的事!”半晌颓然道:“莫非这真的是天意?我把你送去普修寺,本是想让你避开烦扰,不想竟叫你这样入了她的眼……”
善水也是恨不得大叫数声挠破南墙才好发泄心里的郁闷,却也只能压下情绪,对着自己父亲笑道:“看来果真是天意了。说出来好教爹放心,我与那叶王妃处了些日子,她虽身份高贵,人却不难相处。如今圣旨既然下了,咱们愁烦也是没用,传入别人耳中,反倒多惹口舌是非。爹只管和娘一道高高兴兴把我嫁出门便是。”
薛笠望着言笑晏晏的女儿,心中百感交集,再说不出别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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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水把薛笠终于劝出书房,自己回了屋子躺下后,虽已是四更天了,黑暗之中却了无睡意。
她刚才在书房里那样劝慰薛笠。其实不论是薛笠,还是她自己,都清楚一点:背上永定王府世子妃这个身份,绝不是件轻松活儿。撇去与皇家牵扯不清的各种关系和王府里的林林总总,就拿她往后要同床共枕的那个男人来说,光这一点,就足够压得人透不过气了。
霍世钧其人,太有名了。就是因为太有名,连她这种从前对他没半点兴趣的人,也知道了关于他的不少事。
幼时聪敏,得皇伯父宠爱,造就了一副跋扈的性格,所以目中无人,我行我素,铁血手腕,残忍冷酷……没一个好听的形容词。只他却是大元权力中心里奇异的一个存在,受京中豪门与地方军阀关注的程度甚至胜过他的堂弟安阳王,这一点毫无置疑。并且……
善水还知道,这位不可一世的龙卫禁军统领,他还独霸洛京城里最负盛名的那个著名美人,飞仙楼里楚惜之。
她现在可以断定,那天她与霍世瑜在山道之上说话时,对面遇到的那个黑衣男人,应该就是她未来的丈夫霍世钧了。回想起自己当时经过他面前时,他投来的那种目光,善水忽然后背一阵发凉。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运道?就像玩牌,她本来以为自己手握一把稳牌,至少可以争个中游。没想到转眼之间,这把牌被人出千,变得其烂无比。
抓着这样的满手烂牌,她该怎么玩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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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主要打包出嫁啦。
这是个婚后文。我最爱写婚后文了……柿子童鞋,等着你的好日子吧……haha……
第10章
第二天清早开始,原本清寂的薛家开始前所未有地热闹起来。薛笠上朝谢恩,去接受同僚的恭贺。一拨一拨的妇人们也接踵而来。订了各色铭牌的大小马车从薛家大门开始,蜿蜒停占了半条宁永街的街面,都是知道了赐婚消息过来道贺的京中官家女眷。朝中六部五寺两院一司国子监,上从正二品的六部督察诰命夫人,下到各寺五六品的寺丞女眷,但凡稍有些交情的,络绎不绝上门前来道喜。文氏作出笑颜,领着家人迎来送往,生平第一次觉到了家中人手不够的捉襟见肘,忙得连口水都没时间喝。一直到了傍晚时分,才终于送走了今日的最后一拨女客,这才觉到脸上腮肉都笑得发僵了。这样的局面一直持续了小半个月,这才渐渐告了一段落。
天章阁薛家与兵部尚书杨家,在景佑十八年的这个春夏之交,成为洛京显达交际圈中最引人注目的两户人家。尤其是薛家,以五品闲官的门第,竟一跃成为亲王府的姻亲。在这桩姻缘里,没有人会去想薛家是否乐意。所有人认为理所当然地乐意。羡妒之余,关于薛家到底是如何攀上这样一门亲事的探究,也开始在道贺归来的夫人们中被揣测臆想个不停。渐渐有话在暗地里隐传开来,说薛家就是知道了王妃在普修寺中修行,这才借故过去接近的,证据就是薛家儿子先前与太师府的小公子来往丛密,其中不定有什么隐情,这才听闻有了太师府一度也曾欲与其联姻的念头。只是薛家胃口大,后借故又改了目标,最终才有今日跃上龙门。
不管外人暗地里如何传言,薛家与永定王府的亲事定了下来,这却是铁的事实。数天之后,内务再传下话,道大婚之日定于三个月后的八月十六,比安阳王与杨家的婚事迟十日。这两个日子,是钦天监择下的当月大吉之日,上上之好。
虽然是一道圣旨赐下的婚事,但寻常的六礼,却还是要遵循的。送了龙凤帖如意钗半个月后,永定王府的大定之礼便送上了门。
送聘之日,排场浩大。四名王府家臣骑马为导,按王族规制,将四十抬聘礼置于漆桌之上,披红挂绿浩浩荡荡从开化门往春晖门的薛家而来。
第一抬循了王例,放置紫檀三镶白玉如意一对,第二台为通书礼单,跟后依次是珠花佃子、四季首饰、袍褂裘料、一两一个的金银锞子、染翎的鹅笼、描绘龙凤的酒海等等。送聘队伍在围观中被抬到薛家,薛家纳彩,相互道贺,这一节完了后,便是婚期前最重要的一项,女方过嫁妆。
对于薛家来说,这是一个难关。至少在善水看来是这样。
她知道自家的家底。光靠父亲的那点俸禄和旧年里在外面置的几个庄子,能维持现在这样的排场已经不错了。她也知道文氏早几年前就开始为她备嫁妆,但应该都是比照着与张家结亲的标准来的。现在情况大变,她要嫁的人家变成了亲王府。她确实真的不计较这些,但父母,甚至她的哥哥薛英,这些日子却都在为备置嫁妆的事而忙得不可开交。这让她心里的负疚感倍增。这天被文氏叫去同看送来的新打首饰,见一溜朱红金漆的龙凤呈祥佃盒上竟有老瑞麟的标志,想起昨日送来的一批家具里,大从床架书隔,小到登机足踏,一应全是花梨紫檀所打,把正围着观看啧啧赞叹不已的几个妈妈和丫头们都屏退了去,对着文氏道:“娘,我晓得你想给我撑场面。只咱们家就这么点家底,你都抖了出来给我带走,哥哥年底还要成亲的。到时候我体面了,你们都喝西北风去?”
文氏倒并未怎样,反打开一个盒盖,指着里头的大中小三挑各成对的赤金累丝凤佃,笑道:“你瞧瞧,老瑞麟的手艺就是不一样。知道是要送王府的嫁妆,比平日更用心。女儿你瞧可好,若不满意,咱们拿去调换。”
善水把盒盖重新盖上,道:“娘,我晓得你疼我。可咱家也不能打肿了脸充胖子。是他家找上门的,咱们虽不能不嫁,但王府就在那儿,我就带咱能出得起的嫁妆。里头的人要是明白,他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要是糊涂人,娘你就算把咱家这房子一道陪过了去,他也明白不起来。况且我嫁的是皇族,内务宗人府那边,到时候不是也会送来添妆的妆奁?咱有什么,跟在后面抬过去就是。何苦折腾自己?”
文氏看善水一眼,拉她手到了张矮榻上坐下,这才道:“傻女儿,娘晓得你懂事。只内务那边送来的,不过是打头的上赏如意和抬送黄采亭,剩下的自然都要咱们自己采办。这种事,只要娘家撑得起,无论如何也不肯让你在送妆之时被人笑话的。娘听说杨家准备的嫁妆有一百二十抬。他家姑娘嫁的人带了个王字,你嫁的是个世子。咱不必高过他家,但也不能差得太多。你放心,娘手上有钱。给不了你顶天的体面,也没许多田地庄子陪嫁,但凑出一百抬,那还是行的。”
善水惊疑道:“咱家哪里来的这个底子?”
文氏略微一笑,凑到了她耳边,压低声道:“傻孩子,你爹是个吃饱了饭就知道撂筷子的书呆,哪里通晓世俗事务?娘要是也跟他一样,这日子还怎么过?娘偷偷跟你说,早七八年前,你爹的一个学生弃了仕考改去南边港口出海贩货,因感激你爹从前对他的照看,问我要不要入股。娘便拿了自个儿的嫁妆银投了进去,让薛宁的一个侄儿跟着去了。也算运道好,一来二去,这些年攒下了笔钱。你道薛宁每年都要去趟南方是做什么?就是在替咱家理货。娘手里有钱,你放心便是。”
善水惊讶得说不出话了。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个平日闷声不响的娘竟也会有这样的心眼和手腕。愣了片刻,忽然觉得自己被养在这家里的十六年,真的是吃了睡睡了吃,万事不用操心。如今要出门了,还要狠狠刮走家里一片地皮,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感慨,咬唇道:“娘,你和爹对女儿的恩情,女儿这辈子真的不晓得该如何回报了……”
文氏爱怜地抚了下她柔软鬓发,笑道:“傻囡儿,娘如今就只盼着你嫁人后万事顺当。那个王府不是一般的显贵人家。婆婆虽说好相处,只旁人却难说了。好在他家府里人也不杂。听说就只一个被封了公主的小姑子。往后你进门了,切记第一侍奉婆婆,第二处好小姑,第三也是最最重要,早早生出最少三两个的儿子。娘也听说过那位世子的一些事。只他既与你成夫妻,往后你俩就是做到一处的一世人了。别管男人在外头如何,回了房就是女儿你的人。是硬是软还不全在你的调-教?也只怪娘,从前没想多,才少教了你这些。只女儿你记住一点。你的名为善水,你爹从前给你起这名,取的便是上善若水任方圆之意。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娘对你自小就放心,这道理你自己应琢磨得透。”
善水握住母亲细软的手,听她款款温言,只觉喉中一阵哽咽,却强自忍住,用力点头。
文氏拉她起身,从个佃盒里挑出一支嵌红珊瑚双结明珠如意钗,插入了她发髻之中,左右端详了下,见珠辉玉面两相映。点头笑道:“我女儿这样的样貌人才。你若有心,又有什么男人的心抓不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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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婚期虽急,只乞丐也有三门亲,何况是现在要与王府结亲的薛家?前来帮忙、添妆的人自然少不了。只这样文氏与管家薛宁还是忙得人仰马翻。当事人的善水却还算悠闲,每天只窝在自己的院里做往后也算添妆的针黹,其中就有做给男人的荷包鞋面等等。
这绣活她之前其实早早就开始备了。鞋和荷包也做好过几些。只当时都是比照张若松来的。现在对象一眨眼从鸡变成鸭,荷包上头没标记可以混用,鞋有大小却不顶事了。所以这些天善水只照着文氏给的尺寸重新赶做鞋子,每日时间过得倒也飞快,忽忽便到七月末了,薛家妆奁林林总总办到最后,竟也达一百二十抬之多。冠帽衣物、鞋袜首饰、家具箱橱、被褥毡帐、器皿玩物,无一不是上好之物,着实体面。至此文氏才松了口气。
除了妆奁是大头,陪嫁的人也早定了。薛家人口本就简单,从上到下加起来也不过二三十个。原本在月斜院里服侍的大丫头白筠雨晴和两个杂事小丫头自然跟去,陪房除了乳母林氏一家,文氏又另挑了房忠心的老人一并过去。这样一来,薛家原先的人呼喇喇地一下便少了小半。文氏也不以为意,万事只要女儿好便是好。
八月初六,满城惊动,因这日是安阳王的大婚之日,德宗为此停朝一日。善水在自己院中逗弄着婥婥时,仿佛也能听到城北那震天的礼炮之声。想到再过十日,自己便也要离开生养了自己的这薛家,心中忽然涌上一丝伤感,眼睛也被艳丽的阳光刺得有些酸热。抱了婥婥正要回屋里去补完鞋面上的最后几针,抬眼却见薛英正站在院子口的那架蔷薇边冲自己在笑。
善水这些时日虽不管自己嫁妆的事,但也知道文氏为了给自己办出不被人在背后笑话的一份妆奁,真的是不惜血本。不但前些年积下来的那些家底消耗殆尽,就连薛英年前婚事本留出要费的资财也占用了去。自己这哥哥平日虽有些不着调,但对这事却没一句多话,反忙着奔前走后的。
“哥哥!”
善水放开了婥婥,朝他走去。
今天这样的满城繁靡,他这个性喜热闹的人却没出去,倒是不寻常了。
薛英应了,与善水再闲话几句,忽然迟疑片刻,道:“妹妹,哥哥之前做事莽撞,对不你了。要不是我先前鬼迷心窍接近子息,咱家也不会被人背地里传那样的闲话。你没怪罪我吧?”
善水一怔。
她对这事,原本就不是很在意。只是没想到薛英倒这样耿耿,挨到现在还特意过来跟自己认错,便道:“哥哥,咱们也就只能管好自己的言行。别人要说什么,嘴长他们脸上,实在是管不了。你往后只要知道该如何行事,我便高兴了,还怪你做什么?倒是这次,为了给我办嫁妆,把家里都搬了个空,哥哥你别怪我拿得狠占了你的份儿。”
薛英忙摇手道:“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只要妹妹你风风光光,我没事。”
过些时候就是秋试了。善水知道他读书不成,从前的那些心思只怕未必就这样会打消。她嫁入王府,往后若能立住脚跟,自然也愿意帮这个哥哥一把。只可惜现在前途未卜,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劝道:“哥哥,你人真的好,又疼我,我记你的情分。往后,妹妹我要是行,哥哥的事自然就是我的事。我很快要出门了。盼哥哥娶进嫂子后,踏踏实实读书做事,代我侍奉爹娘,妹妹我感激不尽。”
善水说到情动处,喉咙已微哽咽。薛英也是眼眶微微发红,点头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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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婚之日定在十六,十五送嫁妆。眼见婚期逼近,善水平静,文氏一边不停教导女儿各种闺闱之事,一边自己却坐立不安起来。这天特意带了善水又去普修寺求签和婚礼当日护身物。那签求来竟是上上。文氏这才安了些,欢欢喜喜地上了马车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