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说着,忽然停了下来。
对面那条被浓翠淹没的小径里,竟似有个男人身影穿行其间,正沿着山阶大步而上,朝着这方向过来。待到近前看得清楚了些,见他二十二三的年纪,身高腿长,一身深黑马装,脚踏黑色皮靴,腰上紧扎一条细制的粗皮带,全身上下无别饰物,唯独手掌腕上缠握的一柄乌金马鞭甚是惹眼,阳光下耀耀夺目。瞧着倒像是刚出远门回来的样子。他步伐甚是矫健。随他迈步,甚至隐隐仿能感觉到衣下贲发肌理的张力。脸容自然也是英俊的,堪与这跋扈气势相配。唯独可惜,眉宇间却带了丝薄凉。这种薄凉仿佛天成,叫人看一眼便会生出被拒千里之外的感觉,再不敢有任何亲近的念头。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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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那男子很快便也注意到了前头几十步外平岗上站着的两个人。目光飞快掠过正与他相对的善水,再转向霍世瑜的背影时,眉稍稍一挑,原本没什么表情的一张脸露出了丝讶异,仿似认出他,很快,他的目光便再次转到善水脸上,停驻了几秒。
日光正从顶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令眉骨在双眼处投下一片暗影。善水看不清他此时的眼神。
霍世瑜也立刻觉察到了身后有人行近,转过头去,也是一愣,与那男子对视片刻。
那黑衣男子不再看善水。仿佛踌躇了下,终于还是停住脚步。
善水看了出来,这两人相识。
自己要说的话已经说了,也只能说到这地步。至于这突然出现的男人是谁,和她干系不大。再留下也没必要,抬脚便往自己原本要去的那条小径而去。白筠神色紧张地跟了上来。
与那年轻男人越来越近。相对要路过之时,善水见他的目光再次落到自己脸上。这次看清了,带着丝刀锋般的锐利和审视。
她并不紧张,只是平静地从他身畔而过。
白筠紧走几步,终于赶上了她。她扶住善水的时候,善水感觉到她手心发凉。
“回去了,这事不要说。”
终于下到山脚,后禅院的水墙黑瓦在竹丛里露出一爿角落的时候,善水这样吩咐了一声白筠。
白筠点头。神色间的不安尚未消尽。
~~
霍世瑜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前方小径上的那个背影。直到那抹娟秀的松石绿没入周围的浓绿之中,再也看不到了,才依依收回目光,转向对面那个正朝自己大步而来的男人,双唇微微抿起,脸色有些僵凝,一动不动。
此人正是霍世钧,字少衡。永定王府的世子,也是他的堂兄。
霍世钧仿似并不在意这位才十八岁的堂弟的态度。待那绿衣少女从自己身畔过后,便朝霍世瑜大步而来,到了近前七八步外的地方才缓下脚步,朝他略微点头,叫了声“紫珍”。声音不扬不抑,平淡无波。
霍世瑜终于勉强一笑,回了声“堂哥”,道:“你不是去了遂州藩镇威塞军处?这么快便回了?”
霍世钧道:“事情算顺利,所以未多耽搁。回来听家人说我母亲这几日身子不适,顺道便来探望了,这就回去。你是随我一道入城,还是有事未完要留下?”话里,竟丝毫未提及刚才见到的那一幕。
霍世瑜略有些尴尬。
他是德宗的长子,洛京里最显贵的少年人物,公卿子弟以他马首是瞻。但是在这个大了自己不过四岁的堂兄面前,他总觉得全身上下从头到脚,竟没一处是自在的。
这种别扭从小时,这位堂兄被自己父皇接入宫中教养之时便开始了。直到后来渐大,十八岁的他在漠北临危执掌帅印绝杀哒坦之后,他的别扭更甚了。
尽管那一年他才十四岁。但少年人的心里,那种浓重的失落却深深笼罩,挥之不去。
“他天生就是你的敌手。你若不提防,他总有一天会夺去原本属于你的东西。”
他的母亲,懿德宫的钟皇后,在他还懵懂的时候就对他说过这样的话。随了年龄渐长,他开始慢慢明白自己母亲话里的意思。
至少,他已经夺去了父亲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两个人并肩站于御书房那张檀木龙案之前的时候,父亲看着他的时刻永远都会比看自己多。
他好像一直处于一种尴尬的微妙境地里,所以下意识地也不愿与他在同一场合出现。只是没想到现在,两人竟会在此这样遇到。
“我知道婶子在此清修,晓得她不愿见客,所以也不敢打扰,”霍世瑜恢复了常色,看着自己的堂兄说道,“这里清幽,我还想再逗留下。堂哥有事尽管先去。”
霍世钧也未多话,只挽了下掌中马鞭,略微点头,便与他擦肩而过,朝着山门方向继续行去,黑色身影很快被浓荫吞没。
霍世瑜伫立原地不动,微微出神,山风扑打他的衣角,猎猎作声,他却浑然未觉。
~~
善水回了后禅院自己所住的院落中,洗头洗澡换了衣衫,坐在镜前让林氏和白筠替自己梳头的时候,林氏忽然想了起来,道:“方才瞧见里头那位夫人竟出了院,仿似去见什么客。虽不过片刻便回了,瞧着她脸上却有了丝喜色,真是难得。”
因这是女香客所住的院落,怕冲撞了别家的,所以前头还专门设了清静的客室,有男客来寻的话,这里的使唤婆子便会来通传。
善水立刻便想到了刚才偶遇的那黑衣男人。只是现在她的心思全被霍世瑜的痴缠所占,也没多留意林氏的话,只随口应了一声。
林氏拿犀角梳,替善水轻轻梳理一头浓密黑亮的秀发,赞道:“姑娘这头发养得真好。又松又软,摸到手心都似打滑了去。”赞了几句,见善水仿似心不在焉,一边的白筠也闷闷不语,以为是被登山过累给闹的,又念叨着叫往后别去,梳好了头,瞧着也快正午了,便出去打发雨晴去取饭食。
善水原本觉着那霍世瑜与自己不过萍水一遇,她称病躲到这里,过些时日,他想来也就会断了念头。没想到今日竟追到此处截住自己。细细想着他今日的言行,心中有些烦恼。前些天的松快早消失得无影无踪。
自己的名字虽已从花名册里勾除。但他若真不撒手,别说自己原本就是秀女,就算不是秀女,他求来一道旨意,自己也就只能乖乖打包出嫁。现在不用林氏再念叨,让她再去爬山她也没兴致了。算着父亲后日正好是月底休沐,会来看自己,只能到时再与他商议,看有无对策。
若真躲避不了。对方是天家贵胄,她为臣女,再不愿也只能受下这在旁人眼中的大富大贵。但现在,事情既然还没到最后,叫她坐以待毙,总是不甘心的。
善水不去爬山了,白日只在屋里看书做针线,更没心思去与里面那对主仆走动。对方这两日恰也未再来寻。到了月底这日,薛笠果然过来了。善水等他陪着因果大师叙话,身边只剩自己父女二人的时候,把前日霍世瑜过来的事说了。
薛笠登时眉头紧锁。沉吟片刻,道自己再去寻霍世瑜便匆匆而去。次日五月初一一早,正忐忑等待家中消息的时候,那红英竟笑吟吟过来告辞了,道夫人要归家去。
毕竟处过些日子,也算相识一场。善水收拾起心情,笑脸送那主仆二人到山门前。见一四五十岁大管家模样的男子领了数个汉子恭谨来接,目送她登上一顶蒙了青缎毡顶的阔大软轿下山而去。回味她上轿前轻拍自己手背,微微含笑,若有话说,最后却又未说的神态,心中倒是费解了半晌。
~~
永定王府在城北的开化门内,靠近皇城。占地广阔,算上后苑林池,高森围墙绵延数里,除去皇宫,洛京中再无哪家豪门宅邸能与之相较。
当年先皇赐下这阔大宅邸,是寄望这个自幼体弱的儿子能子嗣繁衍。怎奈他仍早去,只留一子一女。如今房宇虽广阔连绵,只一年里的大多时候里,除了王妃和世子郡主所住之地有些人气外,其余各处,不过是春日闲花寂寂落,秋时丹桂空飘香而已。
红英扶了叶王妃从马车下来,早在大门前一字排开等候的家人立刻来接。王妃往平日住的青莲堂去时,大管家霍鱼兴一旁跟随,小心解释道:“世子一早上朝,虽未能亲自去接王妃,却特意吩咐我路上小心。且回时,应会将公主从太后处一道接回。”
儿子今天虽没亲自去接自己,但他前日一归京,知道自己身体不适,连风尘都未洗去便赶至普修寺探望。虽见面时也没多话,不过问了几句安康,寥寥应数句问话后便匆匆离去。这也足令王妃觉到慰怀了。所以此刻只问了几句女儿所住的玲珑山房情况,听到说早备妥诸物,只等公主回来,微微点头便不再说话。回了佛堂,第一件事便命红英将带回的那观音绣像悬于壁上,案前供奉清露鲜果,拜毕,自己坐于平日抄读佛经的矮榻之上,凝视袅袅香烟中的观音慈容,静默出神。
红英不敢打扰,悄悄退出。
~~
霍世钧下朝,顺道入宫拜了祖母穆太后,陪着叙了片刻的话后,将妹子嘉德公主霍熙玉接了出宫。
按规制,只有皇女才堪配公主名号。霍熙玉照祖制,之前一直是郡主封号。一年前满十二岁时,被皇伯父德宗加封公主,号嘉德。每年这时节,王妃去普修寺清修时,熙玉便会被太后接入颐宁宫小住。今日王妃既回了府,霍世钧便将她一道接回家中。
熙玉金枝玉叶,因自小没了父亲,受太后祖母与皇帝伯父的宠,所以颇有些无法无天。霍世钧对这个小了自己将近十岁的的妹妹也很是疼宠。兄妹二人自年初分别,忽忽数月已过,现在才会面。见她穿了身大红宫装,如小鸟般朝自己飞奔扑来,闪身避开,这才伸出大手揉她发顶,道:“好招驸马的大姑娘了,还这样没规矩。”
熙玉十三,按说也可以开府招驸马了。只她自己根本没这心思,王妃也舍不得,所以想再留几年,等十六再论婚事。
熙玉见这哥哥竟避开不让自己扑到,顿时恼了,撅起嘴背过了身。
霍世钧好话说了不少,最后无奈,只得绷着脸,让她抱了下。边上的侍女们想笑,却又畏惧,纷纷低了头。
霍世钧被她抱了下,才见她回心转意,冲自己摊出手掌道:“我要的东西?”
霍世钧道:“哥哥我是去公干。遂州只有风沙,一抓一把,说几句也满嘴沙。你要不要?”
熙玉嘴又撅了起来,道:“哥哥你走前,我是特意跟你说过的!”
霍世钧:“我又没应过。”
熙玉这下真恼了,哼了一声,提起阔大裙幅便往宫车去,身后侍女忙呼啦啦一堆跟上。
霍世钧随意跟在后,眼中难得有一抹淡淡笑意。见她爬上马车里,火红裙幅一半还拖在外,侍女正忙着捧进去,忽然大叫一声,人已经从未关门的车厢里爬了下来,欢天喜朝自己奔来。不想脚被裙幅一勾,整个人便扑倒在地。边上侍女惊叫起来,赶着要去扶时,霍世钧已经箭步到她跟前,飞快将她扶起,皱眉道:“怎的这么不小心!”
熙玉蹲地上,膝盖生疼,呲牙咧嘴片刻,眼中还隐隐有泪花闪现,却已破涕笑道:“哥哥你真好。明明带给我礼物了,干嘛要骗我。一排驼铃,从大到小,还有我要的骷髅头,两只尖角碧绿,比琼苑里养的梅花鹿角还好看。是哥哥跟我说过的遂州沙羚?”
霍世钧又是好笑又是好气,道:“是!你要的东西,我就算登天也要给你弄,不顺些你,我还怎么过安生日子?只是你一个女娃娃,不喜胭脂水粉,整天的只向我讨这种陋物,拿回去了别让母妃瞧见,省得她被吓到!”
熙玉道:“谁稀罕那些玩意儿。我就爱哥哥你给我找的这些东西。”忽然眼珠一转,收了笑,正色问道:“你给我带了礼,有没有给那个女人也带?”
霍世钧知道她说的是谁。忍不住伸手轻轻扭了下她耳朵,道:“胡想些什么。她怎么能和你比!”
熙玉这才放心,笑嘻嘻道:“这就好!要是被我晓得哥哥你也带东西给她,我立刻就过去,拿刀割掉她鼻子,看你还喜不喜欢她!”
这血腥无比话从个漂亮如花的小姑娘嘴里说出来,却说得顺溜无比天经地义。边上刚才因侍奉不周畏罪下跪的王府侍女们知道此并非空话,肩膀微微瑟缩了下,头垂得更低。两年前王府里就有一个在两明轩服侍的侍女被当时还不过十一岁的公主拿刀刺花了脸,只因听人说她欲夜侍世子,那侍女后跳井而死。事后公主不过被王妃禁足半月令面壁思过,又厚恤那侍女家人,也就了了。自此府中侍女战战兢兢,再无人敢有什么别的念头。只因这嘉德公主若真恼了了,确实没她做不出来的。
霍世钧略微皱眉,不喜道:“好好的女孩儿家,不许说血腥事。回去了。”
熙玉望着他,可怜道:“我刚摔了,膝上好疼,走不了路。哥哥你抱我上马车。”
霍世钧先前避开她的扑抱,只是觉着这妹妹有些大了,不好似小时那样全无顾忌。现在见她这样恳求,无奈摇头,撇下还跪在地上的侍女们,抱了她往马车去,口中道:“最后一次了。往后再不许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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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霍世钧回了王府,将熙玉送回她住的玲珑山房。见她欢天喜地命侍女们捧了驼铃沙羚角进去了,便回自己所住的两明轩换去朝服。略想了下,往青莲堂过去。到了时,见侍奉自己母亲多年的红英面上带笑迎来,道:“公主刚也来了,王妃与她正在暖房里说话。”
霍世钧略点头过去,未入便听到熙玉叽叽咯咯的说笑声,候在门口的侍女见他来了,叫了声世子,忙打了帘。霍世钧进去,见熙玉正把头靠在她母亲身上坐于软榻,说着前些天在宫中的趣事。王妃被逗得不时抿嘴笑。霍世钧坐于一边,听熙玉转向自己时,应几句而已。片刻后起身要告退时,王妃忽然道:“世钧,娘有话要和你说。熙玉,你先回去。”
熙玉有些不愿,只是见王妃神色严肃,只好起身,冲霍世钧做了鬼脸才离去。
熙玉一走,少了她的叽叽呱呱,刚才还热闹的屋子里顿时寂静下来,显得空落不少。霍世钧站在他母亲面前,只问道:“母亲留我有事?”声音恭谨。
王妃看向安静立于跟前的儿子。他长身而立,肩背挺直。褪去了跋扈的猩红滚金绣狮兽的龙卫禁军冠束,着一身寻常天青色暗纹织金罗袍,腰束玉带。现在的他,虽少了几分张扬,只微微绷紧的下颚轮廓线条分明,还是透出了一丝她所熟悉的疏离和冷淡。
王妃暗叹口气,面上却微笑道:“不必拘着,你坐下,我跟你说。”
霍世钧也没多说,坐到了先前那张绣墩上,双手搭于分开的双膝之上,肩背仍耸张着,无丝毫亲近之意。
王妃静默片刻,终于道:“世钧,你年岁不小了。上月我入宫觐太后时,也与她说起过。从前那南楚公主虽没了,只她毕竟未过门,早也四五年过去。前两年你人不大在京中,见了我跟你提成家,你也不大上心,我便没勉强。外头那些毕竟不长久的。如今正好趁这秀选,娘中意了一户人家的女儿,想去求个旨意下来,你瞧可好?”
霍世钧抬眼,见她正面上含笑,殷殷望着自己。忽然想起自己小时,曾与这个母亲也就在这间暖房里亲昵相处的情景,心微微一牵。只很快便被另一种压也压不下的厌恶所盖。略微牵下唇角,道:“也好。迟早总是要娶的。母亲你看中什么人,随你心意就是。”
王妃没想到他竟这样痛快地便应了。有些惊讶。迟疑道:“你……真应了?”
霍世钧不大在意道:“母亲你看中就行。我又无需依缠裙带立于朝堂。娶谁都一样。”
王妃放心下来,笑道:“你能这样想,便是娘的福分了。我看中的正是天章阁薛家的女儿。容貌体态女红品德,无一不是上上,与你极是相配。娘记着薛笠还是你小时太学里的经师吧?”
霍世钧哦了一声,神色仿似略微有些意外。只很快便道:“随母亲你的心意吧。若无别事,我先去了。”
王妃见事情顺利,心情大好,点头放他。霍世钧起身行礼后便离去。
叶王妃虽是霍世钧的母亲,只她天生温婉。这些年霍世钧大了,积威渐重,她更不大管他的事了。虽说子女婚姻向来是父母做主,但搁在霍世钧身上,王妃先前却是有些惴惴,怕他不应。现在见他竟这样痛快地依了,实在是喜出望外。想了一夜,次日一早,严妆盛服装扮之后,便坐了马车入宫,去见颐宁宫里的穆太后。
穆太后年近六十,长居颐宁宫中,极少外出。从前老皇帝在时,便是个极能辅佐君王的皇后。因霍氏皇族人丁不兴,她的娘家穆氏便也是在那时候趁势崛起的。到了如今,朝中也就穆家能与钟家抗衡了。只不过穆家人脑瓜子一直都很清醒,知道自己与本朝百年望族的钟家不同,是以外戚身份起家的,所以行事一直低调。太后的胞弟已去,如今的当家人穆怀远是太后的侄子,嗅觉敏锐,行事老道,颇得德宗器重。不过四十多的年纪,便列三公之一太傅、任中书省从一品平章政事,兼领宗人府宗人令,与百年钟鸣鼎食之家的太师钟一白左右对立于朝堂之上。
如今德宗早过四旬,朝政她自然不干预了,每日在颐宁宫中礼佛之余,种养花鸟,初一十五见下宗族臣子的命妇,精神很是矍铄。
叶王妃被引入颐宁宫时,穆太后正在浇洒她自己种的一圃牡丹。听身边丁嬷嬷说永定王妃到了,鼻里只轻轻嗯了一声,并未回头,只不疾不徐地将那一圃的花都浇了个透,这才放下提壶,净了手慢慢擦干,往自己早间常歇的长春阁里去。
叶王妃这些年早习惯了这位姨母对自己的这态度,并无什么不快。只是跟随而入。待她坐定,便上前恭谨见礼问安。听她叫坐,这才坐到下手的一张椅上。
“气色瞧着还好,可见山中气息养人,”太后看了眼她,道,“宗泽去了多年,难为你年年这时候还惦念着肯替他去寺里修行积德,我这把老骨头倒要感念你了。”
叶王妃眼睫微微一颤,手指骨节捏紧处已微微泛白,要起身再下跪,太后已是摇手道:“行了行了,别动不动地就跪我了。说罢,一大早地来,什么事?”
叶王妃这才道:“姨母,外甥女前次与您也提过了。今日过来,是想向姨母求个旨意。少衡到年末便要二十三了,身边却一直没人,有些不成体统。正好趁了这次的秀选,外甥女想把他的终身大事给定下,也算了了桩心愿。”
永定王府里,除了熙玉惯会撒娇扮痴地哄穆太后欢心,她这些年对叶王妃一直不冷不热,对霍世钧这孙子,自小起也不大待见。四年前听到他下令活坑万计的俘虏,当场连叹杀孽太重,自己在佛堂连吃了三个月的素斋,念佛抄经。比起来反更疼惜霍世瑜。现在听叶王妃这样说,略一沉吟,道:“天下父母心。你既提了,我这做祖母的哪会不应。你看上哪家的姑娘了?”
叶王妃忙道:“天章阁薛家的女儿薛善水。”
穆太后咦了一声,皱眉道:“怎又是她?她不是身染恶疾被勾了名?且我听说勾名前,不止钟家去皇后那里提了,连世瑜也到皇帝跟前求,说薛家书香清名,心向往之,想求薛家女儿为妃。怎的如今你也看上了?”
叶王妃不晓得后头那两桩事,现在听说,也是一愣。见座上的姨母一双眼睛威严直视过来,不敢隐瞒,忙把自己前些天在普修寺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道:“外甥女见她容颜举止都是极好,那隐疾也并非不治,薛家又素有清誉,这才有了这心思。只不晓得如今钟家与世瑜如何做想?”
穆太后道:“钟家听说她有恶疾,已是不提了。世瑜那里倒还不晓得。”见自己这外甥女面上难掩一丝失望之色,沉吟片刻,道:“我乏了,你先退下吧。这事我晓得了,心中自有分寸,你等我消息便是。”
叶王妃见她这样开口了,自然不敢再多说,起身谢过,仍从老路退下出了颐宁宫。
穆太后等叶王妃离去,闭目独自想了片刻,边上跟着服侍了半辈子的丁嬷嬷也不敢出声打扰。忽然见她睁开了眼,道:“去把世瑜唤来。”
丁嬷嬷急忙应了声,下去派人传话不提。
~~
霍世瑜现在的心情极度恶劣。
他非常后悔,自己不该一时心软,竟然就会应了下来。但是已经应了,现在再无翻悔余地。
他毕竟是皇子,有他的尊严和骄傲。如果这样了都翻悔,他欲置自己之何地?
就在片刻之前,薛笠找到了他。屏退旁人之后,一语不发,薛笠竟对他下跪,行了叩拜大礼。
他是皇子,封安阳王,本是受得起这样的礼。但对方是他的太学恩师,朝中极有声望的清贵大臣,且又是他爱慕女子的父亲,他如何能坦然受之?立刻搀扶,不想薛笠却不起身,只叩头说了一句话:“薛家女儿资质庸钝,攀不上殿下的梧桐高枝。恳请殿下另择金凤,万勿捧杀我薛家之人。殿下若不应,臣不起。”
霍世瑜心中顿时如打翻的五味瓶。眼前晃过前几日在山道截住她时,她望着自己的一双美目,无半点眷恋之意。再看此刻自己恩师下跪叩首,他若再不撒手,成了什么人?
他血骨里天生的高贵和骄傲终于还是战胜了心中欲望,点头应了下来。
薛笠大喜,再拜之后,这才被他扶着起身。
这样,大概也好。
薛家高兴,他的母亲,懿德宫里的那位皇后也会高兴。刚前几日,她听说了自己去向皇帝请旨,皇帝不可置否,当时并未应、也未拒的事后,立刻暗地里召他过去,痛斥了一顿。最后丢下一句话:“你若真看上了薛家女儿,要了也可,正妃却必须是我钟家为你选定的人!安阳王,你自己也知道,你娶的不仅仅是一个女人,而是她身后的许多人。你只是被美色迷住了心窍。美色这东西,等你往后登上大宝,你就会明白,唾手可得,予取予求!”
送走了薛笠,霍世瑜心情便低落不堪。正想独自打马去南郊漫游片刻,见到颐宁宫的人来传,只好整了衣冠匆匆而去。
穆太后对这个孙儿很是亲和。叫了过来让坐身边牵住手,细细地问了起居饮食日常所为。霍世瑜自然打起精神哄她高兴,祖孙二人有说有笑,甚是和乐。
末了,太后笑道:“祖母听说了个事,你前些天跑去你父皇那里,想求薛家的女儿为妃?”
霍世瑜心情顿坏。只他毕竟不是孩童,知道该如何接话。一笑,道:“不敢隐瞒皇祖母。起先是有这念头。只如今已经改了。我的婚事,听凭母后做主便是。”
穆太后眼睛微微一眯,看他一眼,终于点头笑道:“一啄一饮,莫不前定。薛家虽清贵,却非你元命。你能说出这话,可见心眼是真大了。好,好,这样皇祖母便放心了。等你大婚之日,皇祖母必定亲自为你撑场,叫你当咱们大元朝最风光得意的新郎官。”
霍世瑜微微笑了下,压下心中的那丝苦涩。
求而不得才是最好,他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但退一步却是海阔天空,这是那日她最后对他说的一句话。
他现在已经退一步了,但愿就此海阔天空。
~~
五月初十。整个洛京城的几乎所有皇家宗族、大小官员以及家宅之人,不论门户高低是否参选,都在关注内务最后的遴选结果。过了午时,盖了朱丹印章的圣意终于由宗人府一道道地传递出去。
结果自然是几家欢喜几家忧。
正二品兵部尚书杨彦府上的嫡三姑娘被册安阳王妃,着钦天监择吉日大婚。而太师府的钟颐,终于还是定了河中府武平藩镇军节度使府上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