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事前赵府和饭庄都作了充足准备,将上席设菜的伙计一律换成婢女,捞蟹捞鱼皆少年,戏班必须严格使用专门通道和出入口,全庄有赵府的护院负责,进来出去一定要看牌子。
说到底,包了庄子,也是弄得像赵府别园一样,唯太湖风光特别,从庄里可看湖上,还很方便坐画舫,到附近的湖面赏玩。
这日一起出行的,不仅仅是女眷,还有几个年少的赵家儿郎,以及赵青河。
自从赵青河身世揭晓,府里的议论就没消停过,各房面上尊重老太爷的决定,私下并不乐见其成。
赵青河可不是一般的私生子入户,将以大老爷第一任嫡妻的嫡子身份记族谱,不但分家占大优,还成为仅次于大老爷的家主候选,这让他们很难接受。
毕竟,这个侄子冒出得太突然,他们无法用血浓于水来亲近他,表面客气着,更多得是猜忌疑虑。
如今才过去半个月,赵青河刻意躲着他爹,年夜饭桌上直接撂话不认亲,让人看来也并非随口说说,故而各房能暂观望。
受大太太郑重托付,赵青河来帮忙保护女眷们安全。
他可以说不,夏苏却在邀请之列,他这个兄长当然要随行。
大年初一他连累她再遇凶险,而且吃花生吃到她嘴上去了,虽然一起愉快看过新年日出,半个月来却觉得她有些冷漠。
夏苏甚至不惜改变昼伏夜出的作息来避他,身旁总有别人,让他头一回埋怨家里人多。
他实在不太喜欢这般相处,又不懂如何哄回,只擅长跟着赖着,慢慢陪磨。
正午开席,长屋长案,女子一大间,男子一小间。
今日饭庄里,除了夏苏,就是一屋子赵家儿女,没有别家,所以不放帘子,两边的绵纸格门皆拉开,一边戏台一边花池,爱听热闹戏的,爱看捉湖鲜的,任君挑选。
赵大太太看菜上得差不多,使人喊来巡庄的赵青河,“累你忙了半日,辛苦了,快去你弟弟们那桌吃酒,。”
夏苏悄然抬眼,就和那双冷锋的眼睛对上,视线一颤,又落他唇上,心头狂跳。
她慌地耷拉下眼皮,暗念石头脸不俊不俊,拣菜吃,无滋味,只是胡乱想着——弟弟们?赵大太太对大老爷的夫妻情不浅,事事齐心,这回显然帮忙在父子之间穿针引线。
赵青河看过去,一桌半大不小的儿郎,也有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十二。因为都岁数不大,没有赵府其他人想得复杂,瞧他的目光多好奇,也有些翘盼。
就他所知,四郎六郎忙着读书大考,又过了二十,与十来岁的弟弟们平时玩不到一处。这是突然多出了一个大兄,不知厉害关系的少年们,大概以为他能带他们玩耍?
无论如何,不能当这些少年的面驳回赵大太太的话,赵青河不多言,走到隔壁那间,落座。
二太太睨着,嘴角刻薄抿住,一转眼对大太太笑开了花,“听说三郎不愿认大伯,我们还担心你们不好受,如今看来到底是骨肉亲情。”
老太太不在,大太太就是最大,可她没摆架子,哪怕二太太打着笑脸揣着酸溜溜的心,仍态度晴好。
“如二太太所言,不管三郎认不认,骨肉血亲不可否,父子就是父子。”
夏苏一旁听了,心里叹气,出身果然难改,自己再不愿,也是徒然。
她,和他,都一样,逃得一时,最后却一定被过往追上。
这么想着,她心情不由沉,吃酒都少了贪杯的兴致,听九娘说着备嫁的琐事,看花池那里开瓮挑蟹,冷冷淡淡瞧桌上撤去席。
但望赵青河,见他带着赵家小儿郎们捉蟹钓虾,时而爽朗得像个大孩子,时而又很稳重,将每个弟弟照顾周到。
她想,这人原来就有兄长气质么?
大概看少年郎们玩得欢,十七娘就抱怨起诗社散了,又不爱听戏猜灯,怪没意思。
赵二太太总对别人挑剔,自己亲女儿是掌上明珠,想法子让女儿开心,“要不咱上画舫吧,难得出来一趟,怎能不游太湖?”
大太太道,“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不过要等等华夫人,我让她准备着呢。”
华夫人来得很快,“大太太,都布置好了,不知何时上船?”
“就这会儿。”大太太站起来,拉着华夫人的手往外走,与她笑言,“已经开始跟我抱怨无聊了,一台子好戏也没人认真听,劳烦你让班主他们吃饭去罢。”
华夫人吩咐了掌事的去办,一手揽着大太太,另一手揽着二太太,“赵府里就养着伶官,今日老太太又没来,姑娘公子们自然无心听戏。湖上风光好,我还打听过,正巧今日不系园游来太湖,在湖正中开集,有文人墨客当场作字画竞卖,也有名倌吟诗助歌舞,还有名书古画鉴赏。姑娘公子们即便上不得船,也能就近看热闹。
不系园是杭州闻名遐迩的大画舫,文人才子聚会之所,不时还办书画雅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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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更。女排打进决赛啦!
第88片 不系出日
一听不系园,除了大房里的九娘和十一娘,其他赵家姑娘们立时雀跃。她们能起诗社,自然对书画也知道几分,更何况不系园名声响亮,难得到苏州来,机会珍贵。
大太太与几位太太商量一下,对华夫人嘱咐,“不能上不系园,但可驶到近处看一会儿。”
华夫人笑应了,关照船娘们去湖心。
夏苏站得稍远,却听得只字不漏,不知不系园,也知有画展可瞧,神情较之前大振。
“妹妹之面色变化,委实昭然。”赵青河是船上唯一成年男子,夏苏是船上唯一待字亲戚,他全仗着义兄妹的名头,毫不避嫌,与她袖碰着袖。
所幸夏苏也不敏感这种事,“我又非偷鸡摸狗,昭然如何?”九娘之外,她只得赵青河一个说话人。
九娘正回头找夏苏,见赵青河与夏苏并立,直觉竟是好俊的一对人物。她性子温和偏静,赵青河身世揭晓后,还未曾与他照面,此刻正好,上前盈盈施礼,诚意道声三哥。
赵青河一怔,大太太有心刻意,他可不理会,只是赵九娘发自真心,却令他不好敷衍,淡然哦了一声。
夏苏闻画心情舒畅,慢腾腾道,“九娘,你三哥应了这声,你可问他要份大一点的贺礼。”
赵青河忍不住笑出,“九娘莫上苏娘当,这贺礼就得问她要,她管着家里的银子,三哥我从她那儿支银子,十足可怜。”
夏苏冷白一眼,“你归你送,我归我送。”扯。她何曾掌过他手里的银子,顶多抠过分过。
“这样好,一份变两份。”赵青河继续闲扯,“九娘得跟我说声谢。”
九娘真张口。
夏苏拉着赵九娘却走,“就算要谢,等拿到礼再谢,谁知是不是空口白话。”
赵青河一向不急于洗白自己,且在这点上,他万分赞同夏苏。事实胜于雄辩。
他只道,“别忙着走,妹妹莫非不想和我上不系园?”
夏苏刹住身形转回头,以乌龟的速度来说,简直成精了,“你有何办法?”
“泅水过去?”赵青河抬眉,好看的眼,好看的笑。他今日既非来当大众保镖,也非来当孩子王,只来凑某位妹妹的热乎。她之心愿,就是他之挑战,越难越有意思。
夏苏瞥开眼,对心跳全然放弃,“满出来了。”
猜妹妹的字谜,也是一大乐趣,但赵青河也放弃得极快,“什么满出来了?”
“自信。”夏苏咬字。
“谢妹妹夸奖。”稀奇了,居然没来“兜财手”那招?
夏苏哼笑,“谁夸你?自信满出来就是自大自狂自我毁灭。”
赵青河无语,瞪了她半晌,按着太阳穴呵笑,“乌龟妹妹有尖牙。”
九娘看两人斗嘴,不觉得不妥,只觉得羡慕,即使是在大家族出生长大,兄弟姐妹那么多,她也不曾经历过这般轻松却亲近的相处。撇开两人其中难言的感情,实实在在是彼此信任的。
“不系园!”十七娘欢呼。
烟波浩瀚的云水湖面,水光笼罩着一艘大舫。它仿佛第二轮金日,拉近四面八方的船只,吸引,聚拢,又散开,却停得不远,呈明月之下星罗棋布。而日光月光,都掩盖不住船身三个刚劲大字,不系园。
这番景象,连几位太太都望入了迷,任船娘们驶得很近,忽听不系园上有人喊赵青河之名。
那男子满头灰白发,身旁有位笑容可亲的妇人,似一对夫妻。
夏苏并不认识,但也不稀奇,赵青河这几个月一直在画市里探路,人脉开拓。
倒是大太太二太太显得惊讶,又同声招呼那对人物,态度十分尊敬,称其董先生董夫人。
这位董先生三言两语,道明两点,不系园不随便放人上船,不系园是观学识慧的好地方。董夫人也想请岁数较长的姑娘陪同。
于是,大太太二太太就允了适时提出请求的赵青河,让赵家儿郎,九娘和夏苏,登上不系园。
乍看起来,赵青河并未想到特别上船的法子,只是运气好而已。夏苏如是想,却听到赵青河与董先生的对话,当下愕然。
赵青河道,“多谢先生帮忙。”
董先生道,“不必客气,前头那位就是喜爱丹青的义妹么?”
赵青河答是,“不系园仅停留太湖一日,而长辈之请不可推辞,才劳驾先生特意跑这一趟。”
董先生道,“无妨,不过举手之劳。若只因女儿身就受到拘束,岂非可惜?令妹能作一手好画,难能可贵啊。”
赵青河谦言,“算不得多好,却真用心。她尚未许人,我这当兄长的,自然想多宠着她些,待她嫁入夫家,未必能有这么自在了。”
董先生叹,“的确如此。就说这赵府,大户广宅规矩多,要不是教着四郎六郎,老夫恐怕也帮不到令妹…”
原来,董先生是赵四赵六的夫子。
赵青河请来这对夫妻,就是要让赵府夫人们变点头哑巴,看似一场偶遇,看似十分运气,全是他一手谋就,从接下大太太的邀请开始执行,最终一定会让夏苏登上不系园。
除了许人嫁人那句多余,夏苏无甚怨言,也自叹不如。
董夫人如面相一般亲切,发现夏苏落后,就笑等着她赶上,“我家先生十分喜爱夏姑娘的画,让我今日找机会跟你再购一幅,不知可否?”
夏苏即便不如赵青河长袖善舞,也懂得人情世故,只是她性子不爱兜不喜绕,直接就问画的事了,“不知先生喜欢谁的画?”
夏苏的话直,却正对董夫人的脾气,遂也不费舌客套,“我家先生已有一幅你仿的李公麟人物白描,这回想购你的画。”
她的画?夏苏一怔,兀自低头想了片刻,才道,“董夫人,只怕我画不好,您还是说一位董先生喜爱的大家吧。”
赵九娘不知夏苏擅画,更不知她擅长摹画,连董先生都求她的画,心里正佩服,听到这儿就糊涂了。
九娘问,“仿李公麟的白描难道不是苏娘所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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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片 又见暮江
董夫人代夏苏答,“是夏姑娘画的,却不是夏姑娘的画。
赵九娘豁然开朗,随即又奇,“苏娘仿李公麟的白描可获董先生赞,想来画功不同一般,为何说画不好呢?”
夏苏对上董夫人明朗的目光,答赵九娘问,“摹仿与自绘是两种境界,我并无自绘的天赋。”
董夫人温和笑着,“画来看看就是,你不是我家先生的学生,不必怕他苛责,顶多当心他不付银子。”
这是董夫人说笑,夏苏尽管慢一拍,还能跟上赵九娘,一同笑,“我尽力一试。”答应了。
董夫人趁九娘和夏苏说话,回头对丈夫眨眨眼。
董先生开口,“夏姑娘既然应了,可容老夫指定题目?”
夏苏转身行礼,她自幼从画师多位,十分尊重师者,“先生请说。”
“冬去春到,夏姑娘就画一幅春暖花开的小青绿吧。”
“是。何时交画呢?”董先生一句话,别人听不出名堂,夏苏就理解了。主题:春暖花开。设色:青绿。内容:小写意。
“夏姑娘自觉水到渠成之时。”董先生道。
“先生也教画么?”夏苏沉思半晌,突然问道。
董先生摇头,捋过黑中渗银丝的胡髯,“老夫喜赏,画无才,勉强习得一手不难看的书法,也是为了摆教书先生的门面。不过,老夫以为,读书与画画相通,急智惊才者,细水长流者,资质各不同。”
然而,教她的人,恨不得她一夕学会天下大成,丹青笔不可离一日手,稍有退步就挨训罚挨戒尺,如此复复年年,练出上乘摹技,夏苏却反而不会自画了。
董夫人这时唤董先生过去,似看到熟识,而赵九娘自觉走到前头带弟弟们,留夏苏和赵青河在最后。
“听说今日雅集的字画是不系园主人亲自相请,由苏州各位收藏大家出借,虽只有四十六幅,皆为珍贵藏品,平时无缘得见,其中不仅有你最喜爱的唐寅书画,最古可追溯至南北朝王羲之的字。不系园还邀请到苏杭一带的画家和名鉴,要在顶舱举行评画茶会,当场开价竞购,也能以物易物。妹妹若有看中的,不妨告诉我。”赵青河放慢脚步。
“告诉你又当如何?”夏苏嘴角轻勾,一抹“你买啊”的笑。
赵青河也笑,“我自会想办法让妹妹高兴的。”
夏苏静静走了一会儿,“能上这条船已是足够…”想谢他,却压在舌尖说不出口,这人欠她的旧债太多。
前头少年们开始出现方向分歧,九娘明显无力,夏苏赶紧推赵青河一把,“别说空话,不如管好他们,让我把所有的画好好看完。”
“得令。”赵青河迈着大步去了。
他人高马大,往少年中一站,鹤立鸡群,立刻就显威势,只只乖啄点头,说往哪儿就往哪儿。
九娘退到夏苏身旁,微笑道,“想不到三哥竟治得住十二弟。十二弟倔起来,亲四哥的话都不听,母亲也头疼。”
“都怕赵青河的拳头吧。”进入一层的大舱中,夏苏眼眯了,心醉了。
九娘骇笑,“怎么会?倒是三哥待苏娘真好,令我羡慕。我从前瞧四哥和七娘客客气气的,以为兄妹虽有血缘,毕竟男女之别在先,等我瞧了你们,还是觉得这样才好…”
夏苏没听见。
她眼里只有一幅幅红木杆挂起来的画,想着果然比自己夜里随意逛找的佳作杰出,有些迫不及待,抱着无比的尊敬和崇拜,全神贯注地欣赏起来,浑然忘我。
从南北朝到当世今朝,从水墨到青绿的复古和循回,从山水到花鸟的大小写意,她曾那么熟悉,又陌生了,今日重温传世大家们,他们的画笔,他们的故事,他们的风骨,再来感动她。
一花一木,一山一水,人物动物,真物虚物,或黑白,或青绿,或淡彩,或明彩,真正的杰作必定触得到心里某个柔软的点,能停留记忆长长久久。
她有多久没看到这么多名家真迹?
上一回,还是在父亲的画库里,肆无忌惮地观赏,无需抱持怀疑,无需时刻警惕,无需在大量的伪片中艰难找出一片真,这种畅快的,单纯的感觉,她几乎要遗忘了。
这般畅快中,对圆满结束观赏的期待合情合理积蓄到最高,却忽然一脚踩空,如同从万丈深渊坠落,不但惊吓之极,还失望愤怒,令夏苏忘了身处何地,不自觉喝出一声——
“此画系伪作!”
尽管这层舱里的人不多,却在书画界大小有些声名,而今日展出都是珍贵藏品,听闻有人道伪作,个个抖擞精神,涌过来瞧好,一来看看自己的眼力如何,二来看看他人的眼力如何。
只是瞧清夏苏为女子时,已有大半人质疑她的话。
一时之间,众人纷纭,大谈赵伯驹。
从赵伯驹字千里开始,接力似的,赞他艺林昆仑,擅长精工细笔,又有水墨山水的画风,较唐人浓郁,更清润明丽。
此画一如他的风格,山水采用青绿,取实景,同时大胆赋予想象,山石勾勒,皴笔细密,布局大气且周致,更不说此画卷有多位名家题跋,若是伪作,也是千里还魂,等等等等。
夏苏听得这番背书,但觉滑稽,只是小胆不愿惹事,正打算灰溜溜装不相干——
“妹妹,这不是——”
赵青河沉稳的声音入耳,夏苏的心头突然大定,抬眼发现人就站在自己身旁,不由露出笑容,“不错,正是《暮江渔父图》。”
赵青河紧锁眉头,目光冷敛。
大年夜,夏苏以一幅画化解性命攸关的危机,准备要手撕的,不是《暮江渔父图》,又是什么?
就他和那群盗贼团伙几回交手下来,对方若那般着紧的画卷,不太可能是伪作。
如果那幅是真的,眼前这幅当然就是假的。
“这位姑娘为何说此画系伪?”音若钟,直击在场每个人的耳鼓,几乎同时循声望去。
舱门外走进两位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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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更。
第90片 拙雅不违
均四十左右的年龄,一胖一瘦,胖者福相气和,瘦者清面濯眼两人面相迥异,却都有一种奇异的气度,令人们不敢造次。
赵青河见夏苏咬唇,知她心思,而自己也另有想法,代答道,“我妹妹自小习画,常被人赞有些天赋,难免心高气傲,一时妄语,望各位君子莫同我们计较。”紧接着,他向胖者行礼,“云卿先生,晚辈赵青河,久仰先生之名,幸会。”
云卿表字,此人姓张,为今日不系园主。
不系园的拥有者是谁,无人清楚,它的园主则为包船举办展市或集会的人。
赵青河事先打听得十分详尽。
“你很面生,却一眼就知我是谁,看来这句久仰并非客套之辞。”张云卿哈哈笑道。
赵青河坦荡道声不敢,再施礼。
夏苏没在意两人的对话,只是听过张云卿的声音后,立刻看住他身后的瘦者。
刚向她提问的,是此人。
不过,这时其他人已轻易接受赵青河的解释,将注意力集中到张云卿身上,都围过去找他说话。
赵青河轻轻拽了下夏苏的衣袖,示意她跟着。
夏苏走出第一层,发现董先生夫妇和九娘他们不见了,问过赵青河才知,她竟看了一个多时辰的画。
大家等不了那么久,董先生带着赵家儿郎们直接到顶舱茶室坐,董夫人和九娘回华夫人的画舫,与赵府太太和姑娘们说话吃点心。
“才一个多时辰而已。”她觉得那是眨眼的工夫。
湖上北风偏东,清冽澈寒,让强烈的水光蒸出微暖,赵青河眯狭了冷刀的双眼,揶揄某人大脚,“也不是谁都有妹妹这般大的脚力。”
“不是我不缠,是家里不让我缠,也算歪打正着。”夏苏淡然提过,语气一转,“对那卷画,你有何打算?”
他明白她,她何尝不明白他?他又一回“踩扁”她,转移众人视线,无非不想引起轩然大波,却绝不是撂手不管。
“妹妹确信是伪作?”赵青河问。
夏苏点头,眸光似水,“自然。该卷的画匠功力一流,无论是工画还是沿自李思训父子的笔法,研究深透,与赵伯驹的风格和布局极像,但细部过于追求仿真,反而失了神髓,有呆板滞感,偏于极致工笔。你大概也不知,这卷《暮江渔父图》是否为赵伯驹的画作,前人曾有过一场争议。因为南宋流传下来的名画册录中没有提及,全凭画卷上的千里印章和题跋,再经当时精通赵伯驹画作的鉴赏大家赏定,才添到赵伯驹的画作之中。那几位大家一致认定的,正是赵伯驹画里的士气。无论如何,这卷画以这样的神秘感独具一格,令收藏家们趋之若鹜。我在船上所见的那卷,要比此卷出色得多,应该是真作不假。”
“若非听到姑娘这番言谈,公就相信你兄长之前所说,以为姑娘信口开河。”钟音沉沉,那位矍铄的中年人竟然跟来了,只是这回他身后有两位随从,张云卿却不在。
赵青河全不惊讶,似乎早知有人听他们说话,对长者恭敬行礼,“敢问这位先生是何人?”
“公也姓张,江陵人氏,就叫张江陵,与云卿是远堂亲。”对先生那声称,张江陵很受得起的样子,“刚才姑娘说到赵伯驹画里士气,容公请教。”
夏苏习惯以画结交,全然自我自信,淡道,“画宜拙,与雅不相违。此画不拙,仅雅,非赵师之笔。”
张江陵笑声比说话声明爽,“说得好,我但觉那幅画违和,却说不上来哪里,原来是一个拙字。”公,变成了我,亲切七分,“不知赵姑娘与苏州赵府是否有渊源?”
赵青河插言,“晚辈与苏娘为义兄妹,我姓赵,苏娘却姓夏,先生问得巧,我二人正栖身于赵府。”
“两位恕我直言。”张江陵沉思后再开口,“听说赵府大老爷乃江浙一带鼎鼎大名的鉴赏家收藏家,如今由他借出来的古画,却让他家两位小辈识为伪作,不知是欣慰长江后浪推前浪,还是恼自己鉴错真伪呢?”
欸?!夏苏和赵青河顿看彼此,神情皆愕。
“先生的意思,《暮江渔父图》是赵大老爷的收藏?”对上心的事,赵青河习惯多问两遍。
“正是。”张江陵点了点头。
夏苏还在发怔,赵青河却已有所思有所动,“先生有所不知,此画这时虽是伪作,却未必是赵大老爷当初鉴错了。”
张江陵听他话里埋伏笔,兴致大起,问道,“此话怎讲?”
“说来话长。我兄妹二人这会儿正要上楼吃茶听画,先生若不介意,可同我们一桌坐,我慢慢说与先生听。”赵青河相邀。
张江陵对这两个小辈亦有好感,十分干脆应了。
到了顶舱茶室,夏苏自觉与董先生换了座位,和少年郎们坐成一桌。
两桌虽然不相邻,她能见赵青河侃侃而谈,而两位先生的神情时不时惊讶,疑惑,了然,赞同,张江陵更是伸手拍了拍赵青河的肩,显然欣赏他得很。
她猜赵青河在说那桩以假换真的案子,尽管苏州府已结案,但不管是本地的董先生,还是外地的张先生,很难再遇到像赵青河这么了解内情的“说书人”了,必然喜欢这个悬疑重重的故事。
“你说咱们画什么好?”十二郎却不让夏苏继续神游别桌,对着本桌唯一的“大人”,力排“众议”,认为应该征询一下她的主张。
夏苏垂眼,见桌上一大张宣纸,还有好墨好笔。
不用她问,十二郎充大人,摇头晃脑说道,“每桌出一幅字画,必须与别桌交换,且以一回为限。”
赵青河一上船,也反复强调物物交换,夏苏并不明白其中意义,“你们随便涂两笔就是。”
儿戏罢了,她又不是半大不小的孩子,还跟着凑热闹。
十二郎却不依,“三哥说你擅画,比我们几个都画得好。”
夏苏看着这些面色期盼的少年,神情更淡,“那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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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片 猫也不从
十二郎撇撇嘴,内心很怀疑赵青河对夏苏的推举,因他怎么看,眼前只有一位话闷还不得要领的呆大姐。
“你难道不知座上好些苏杭名师,平日求他们一幅画就需奉上不少银两,今日却可能不费一钱。字画由不系园统一收上,分为上中下三等,各桌照等别再行抽号,等别越高,抽号越前,就越早选画。”
夏苏识画不识人,除了自己这桌和赵青河那桌,还有不系园主张云卿,就是两眼一抹黑,谁也不认得。不过,十二郎啰里啰唆一长串,总算让她听明白了。明白是明白,还是没有动笔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