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杰彻底放了心,“可不是嘛。咱一直都只接弩司的活计,来去也就那几位大人,但都水司的大人咱还是头回招待,可他有官印官凭,不招待也不合适。”
节南点头,“我先瞧瞧人再说。”
两人说话间就进了一个四方小院,简单的回字廊,三面有屋,院中和雕衔庄其他院子一样,没有多余的摆设,青石红砖铺得平整。
正屋敞着大门,节南能瞧见一位青衣八品官正喝茶,大约三十出头,看不出半分赖样,却十足沉稳。
节南跨过门槛,淡然一笑,“这位就是范大人吧?”
范令易放下茶杯,起身作揖,“敢问姑娘哪位?”
江杰如实作答,“这是我家公子请来坐镇工坊的——”
节南截话,“账房。”
范令易打量节南好一会儿,“那就是说姑娘还做不了主?”
“正是。”节南一眼觉得这位难应付,“东家不在,暂不接活,对不住范大人,让您白跑一趟。”
范令易却回了座位,从袖中掏出一张折好的纸,墨透出纸背,“一位是工坊大匠,一位是工坊账房,一切以东家的话为先,那就好办了。”
节南顿时两肩担山,心想这是着人的道儿了。
偏江杰拖后腿,“六姑娘您瞧吧,俺大字不识几个。”
节南只好展开纸来读,读得双目瞪亮,抿唇咬牙,最后呵笑,“原来范大人同东家是旧识,早说就好,不至于怠慢了大人。”
纸上写:今朝打秋风,明日还君情,白纸就一文,我认三百金。
一张借条。
一张王泮林写的,有他落款的,借条。
这年,金价贵,一两黄金就值十几两银子,三百金要四千银。
“不知东家向范大人白讨了什么,欠下这么大笔银子?”节南忽想,姓王的,排九的,其实不是避暑,而是避债去了?
范令易诚答,“前年九公子与我上巴州花楼,第一花魁恰巧抽中我的签,愿意随我出行一日,九公子以此交换,充作是我,同那位巴州名姬游玩去了。”
这么个打秋风?
节南要笑不笑,“怪不得贵呢。能与第一美人同游山水之间,的确千金难换。”这人不用画山水之后,喜欢实地采风了!
范令易也许没听出其中讽意,语气不变,“我方才已同江大匠讲明,先期需要百筒开山炮,三十六架弩床,三百六十支钢箭,摇车五十台,云梯五十架,千斤吊车五十架,黑火粉万斤——”
节南忙道,“范大人且慢!摇车这些我们工坊本来就不造,弩床钢箭开山炮,这张欠条足够支付,但这黑火粉万斤,大人还加上一个先期——”抢得比土匪还狠!“范大人要知道,朝廷严禁武器私卖,您就算是当今宰相,我们东家自己欠了您几万几十万贯钱,我们也不能卖这些物件供您私用。”
范令易看着节南,“谁说我自己用?”
节南自有准备,“不是私用,那就是用于水利。就我所知,因去年不少地方大修水利,工期漫长,今年朝廷暂无任何新工事,除非紧急抗灾,而范大人所需的物资多用于工程初期。既非公,则为私。”
范令易那张官样面谱脸卸下,换上诧异,“姑娘知道得不少。”
节南不说自己特别关心南颂朝堂,平时有事没事读文心小报,一字一句仔细研究。
“你说得一点不错,朝廷暂无新修水利的打算,以正在进行的工程为重,只是今春巴州雨水多,江水上游暴涨,我已向上面提议造堰。”范令易开始解释。
这些话,他没跟江杰说,原来也不觉得有必要说,想不到眼前这位女账房当真不含糊,连都水司今年的部署都知道。
节南哦了一声,缓道,“范大人该知,从提议到过议,再到三司发钱购买物资,没有一年半载是下不来的。更何况巴州江水常决堤,已成久患,多少年也没动上一动。如今您那边才提议,这边就要我们出这个送那个,我们实在不好做。当然,若您能拿出三司使盖印公文,确认要造江堰,我们该出力时肯定出力。”
范令易表情终显一丝无奈,“不瞒姑娘说,我上官不肯受理,除非当地已筹齐先期物资,才愿意往上递折子。”
所以,这位正八品的大人就自己贴钱?
第263引 轻松挥霍
北都沦陷,颂朝在都安建起新都,连皇帝都另立了一个,更不提官场更替。然而换来换去,换不掉为官之道,换不掉等级分明。
像范令易这般,想为地方做点事,但上司不肯冒险,叫他筹齐先期物资,根本就是让他知难而退的借口。
节南看得出来,范令易却死心眼子,正儿八经来筹备。
“范大人做了多久的都水监丞?”节南想,看看这傻官能不能救吧。
“今春刚从巴州调上。”范令易回道。
“范大人巴州人?”
范令易摇头,“不是,在巴州当了三年县衙主簿,三年知县。”
“哦,那巴州第一花魁所在的花楼一定不属范大人管辖。”节南看范令易笑得尴尬,“我没别的意思,范大人既然知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且容我给你讲个都水司的规矩吧。”
“愿闻其详。”范令易并非死板之人。
“都水监知事虽然负责工事,却没有在哪儿进行水利的直接提权,你就算筹齐先期物资,他也不会上报,范大人你不过白费工夫罢了。”
范令易一怔,随之笑道,“惭愧,我也犯了人生地不熟的忌讳,为官六年,竟还要由姑娘提醒。”
节南对这位自愿筹资的官员搞不了恶劣,“这事你大概可以找主管农桑的巴州地方官。农事最重,江水决堤泛滥,淹没农桑,秋收惨淡。”
范令易叹口气,“早在我还是知县时就已经向上官提过,知州只道银钱紧缺,阁部不理三司不允。今年我调任都水监,还以为终于能促成此事,想不到仍无从做起。”
节南鬼主意多,“范大人肯定是举子出身,不知是否看过范文正公的《岳阳楼记》?”
范令易道,“自然看过。”
“范文正公一文红了岳阳楼,也红了滕子京,却有多少人知道范文正公当时是看图作文,滕子京根本没有重修岳阳楼,倒是借了这篇《岳阳楼记》完成政绩,升官走人之后,由后来继任者重修的。人人赞滕子京,我笑人云亦云。不过,反过来看,像这般一首诗一幅画一篇文而红遍天下的事情,当真不少。巴州地处偏远,众州府中默默无名,若范大人找些当朝名人,诗词歌赋赞一赞叹一叹,没准传到皇上耳里,修堰之事或许也就水到渠成了。”最近的吹捧例子就是刘彩凝这位才女,节南因此有妙想。
范令易眸中惊奇,从未想过这个法子,“…姑娘见地不凡。”会有用吗?以名人宣扬之力?而且熟知官场之道!
节南哈哈一笑,“范大人别这么夸我,我这人不读正经书,就爱找旮旯角落,不知《岳阳楼记》这背后的故事真还假。不过名赋名画意义深远,范大人可以参照一下。水利工事动辄百万,你东凑西捡,搭上自己家产,买到的物资也只是杯水车薪,我们损失不算大,可惜大人一片良苦用心化为泡影。”
范令易连连点头,“听君一席话,我茅塞顿开。今日来,原是想听听九公子高论,见他不在,才要兑了他那张借条。九公子不重诺,尝尝率性而为,我真怕他不认账。”
节南听了,眼儿转一圈,“这么,范大人,买卖上的事我做不了主,却管账房。钥匙就在我这儿。你拿着九公子写的借条来讨银子,按理我当还银子给你。三百金换五千贯钱,您要觉着好,我立刻给你取去。”
江杰直眼。
范令易良心官,所以会犹豫,“好是好,就怕九公子怪罪你…”
节南马上接话,“怎么会啊!九公子很讲道理的,只要账本和借条对得上,又是他亲笔写下的欠条,事关安阳王氏之高名,应该夸我还来不及,毕竟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也了一桩心事。”
说罢,也不等范令易深思熟虑,节南就到库房里取了钱箱,当面点清五千贯的钞子。
范令易见节南如此爽快,也不多说了,接过道谢,“这银子我绝不私用,等到将来修堰,就当九公子捐给这项工事的,为他刻碑纪念。”
节南笑得眼眯成线,“这个好!钱财身外物,哪及名留芳。再说,范大人要真拿下修堰公事,给九公子送上买卖生意,也是返还了嘛。”
“呃我本不好意思真拿钱两,才提出换成实物。如今却拿了钱,若需物资,可能就要在巴州当地购入了,不能以公谋私,为友人谋利。”
节南心里笑不动,“范大人高风亮节,我相信九公子一定明白。”
送走范令易,花出去五千,节南快乐地锁上库房门,一回头瞧见江杰神情古怪看着自己。
“六姑娘,咱账面没多少钱。”才想这姑娘懂行,眨眼白送人五千贯。
“九公子不在乎钱。”原来挥霍是件很爽的事,而更爽的是,光明正大胡作非为!
江杰不知怎么接话。
节南轻巧转移话题,“江师傅,带我瞧瞧新造的火铳啊。”
“行。”江杰一想,九公子那么能干的人,敢把库房钥匙交给六姑娘,轮不到他瞎操心,“六姑娘上回给咱的图纸太妙。传闻古有神器飞天鸦,如今早已失传,但六姑娘的旋式发射器倒似飞天鸦之形,而且半空发箭,解决火铳炸手的毛病。”
节南没得意,“火铳这东西毛病太多,威力有限,只有你家九公子当宝。”
走过丘顶,漫步入山,茂林之后山路陡下,很快来到一座山谷。
山谷人为挖成,谷地开阔,造着好几个大棚。大棚里工具琳琅,好多奇形怪状,见所未见。匠人数十,热汗挥洒,专心致志。
离大棚较远的平谷,几人围着一大架的木轮铁弩,忽然砰一声,一物如大鸦嘴,飞上半空,往下喷出五六发铁箭,铁箭空中爆火,落地炸起泥石,惊了隔山鸟群。
江杰喜道,“嘿,六姑娘一来,大家伙就争表现,这坑炸得肯定大。”
节南抱臂远观,“记得别把功劳再归到九公子身上去,以床子弩改良过的攻城器发射火铳箭,就不能称之火铳了。”
江杰不含煳,“九公子说了,这东西要成功,那得算作炮。”
炮,颂朝早有其名。
第264引 拔脑找打
右手还很灵敏的时候,节南和其他人一样,笑过火铳,瞧不起火炮,觉得那些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经不起考验,也难怪各国官部的态度先热后凉,一度热闹的火器沦为笑话,最终还是回归平常百姓家,逢年过节放烟花。
然而,跟着王泮林打交道,也许周而复始之中瞧出了些不寻常,也许出于对匠工们孜孜不倦的钦佩,她那颗对工造冷淡的心时不时会热起来,甚至无力的右手也生痒。
节南到底还是走过去看坑。
江杰亲自丈量尺寸,兴奋地报,“一丈七到两丈,石头比之前碎裂,箭头最深钉进两寸…”
节南跳入坑底,抬头看看方才飞天鸦的位置,环顾四周。
江杰不知节南看啥,只说好好好,飞天鸦威力足。
节南冷不防泼下一盆冰水,“不要再在飞天鸦上花工夫了,不实用。”
江杰哀叫,“为啥啊?”
“飞天鸦早失传了,仿不出书上说得霹雳雷霆的威力,肯定就有哪里不对。飞鸦轮盘上天,从空中再往下吐火箭,若不能解出其中奥秘,本身是有很大缺陷的。上空才发,可容敌人充分准备;无目标旋射,不分敌我;发射床太轻,射高不能射远,只能两军对垒时起个先发。”给图纸的时候干脆,等到真正应用起来,才感到不好。
江杰说,“先发就先发。”
节南却现实得多,“不,南颂只会守,颂军只会守,防御是今后重中之重,不会喜欢这种半吊子的飞天鸦。不能运用,就没必要钻研。上回我看你们往木管填火药,炸起来碎木片十分惊人。木片杀伤力有限,要是铁片呢?我看书上记载,曾经有人造石炮,炮管一人双臂合抱那么粗,也填火药,却不了了之。”
江杰听后,想了好一会儿,但摇头,“火铳都让人笑没用,炮这东西还不如床子弩,好歹火铳能打个对面仗。而木管经过反复试用之后失败,我们还是认为用弓弩出色的弹力发射好。”
“这么嘛。”节南挑挑眉,“看你们对火药推崇备至,我近来也渐渐期待了,不过只在火铳上寄予厚望,是否眼光狭隘了些?到底你们推崇的是火药之力,还是弓弩之力?”
江杰愣住,“这…”
“如果是火药之力,枪能用,炮当然也能用。我们不能只在弓弩上改良,而应该发明全然不同以往的武器。”铁浮屠之所以强大,正因为师父和众匠们不拘泥以往,炼成了一种全新的铁料。
节南不能造弓了,反而可以跳出弓弩之形,看武器之质。目前这座工坊里造的都是改良添火药,试用时能让人眼一亮,轰声鸣耳,但满足感消失得也快,让她不自觉同当世最强的弓弩比较,就发现其实并不优越太多。
江杰这时脑袋里全是节南的话,连节南说走,也没反应过来。
直到人走出老远,他突然一拍脑瓜,冲着节南的背影高唿道,“木管容易炸,就改铜管铁管,行不行?炮就是大个儿嘛,把枪管放大几圈,多填火药,改装铁球,行不行?”
节南回头笑,“我管库房,你管工房,你自己瞧着办。趁着东家不在,胡作非为又何妨!而且,我十五日后正好要跟人打架,你要能赶上,我直接拿着试手,没准一战成名。”
这就趁乱添乱了!
江杰眼珠子凸得白亮,立刻跑向工棚,找众匠商议去也。
节南回库房待了一会儿,并不像口头上说得那般轻巧,出来时拿了几管失败品,才悠悠转到长石屋前,与赫连骅会合。
赫连骅抱怨,“看个账本要那么久?”再看节南手上多了一只包裹,“什么东西?”
节南把包裹往他手里一塞,“当丫头的哪儿那么多话?拿着就是了。”
赫连骅哼,“不巧,我还是左拔脑,有必要提醒帮主,勿沉溺于美色。其他营生打杂不要紧,自己的营生就得把握在自己手里,别当了摆设还给人背包袱呢。”
节南假装打呵欠,表示对方乏味,“你别是左拔脑了,我把帮主让给你,你直接和王九唱反调去。不然只要我当着帮主,就喜欢看俊生”再加个但书,“只有一种我沉溺不了比女人还好看的男人。”
赫连骅气得七窍生烟,“那是故意扮作的女相,小爷我堂堂大丈夫,虎王面铜铃眼”
节南扑哧笑出,“回去让小柒给你吃一剂山中王的汤药,再到我跟前说这话。”明明是粉花脸桃仁目,细皮嫩肉。
赫连骅在柒小柒手里吃了两回药,闻七丧胆,对这么古怪的药名一点不怀疑,好奇就问,“吃了山中王,就能变成虎王面铜铃眼了?”
节南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在赫连骅意识到自己可能上当受骗时,却陡然一本正经起来,“我想到了,真能变的。先弄晕了你,再给你额头上刻个王字,眼皮上纹一对虎目,呀呀,江湖名号都有了…倾城狂肆邪梦虎!”
赫连骅出拳。
那一拳,没有收敛,集他这些年的苦练,汹涌如一股劲流,直扑对面那张狂肆笑脸。
气死他也!
所以,他没瞧见节南眼中正恨技痒的炫彩。
节南抬起左掌,仿佛推得很慢,游左游右,似打着什么,再五指一握,将赫连骅的拳头捉了正好。
赫连骅本来诧异节南怎敢接拳,让她的五指捉握的瞬间,明白自己的劲气已经被她化解。然而,明白得太晚,那五根葱白的手指,看着纤细,却带千斤力,只觉自己拳头骨咯咯作响,痛到极点又不痛了,就好像拳头不是自己的,脱离他的感官之外。
这要换做拽一点的江湖人,早吓呆了。
但赫连骅是丁大先生的弟子,就算自学成才,那也是捧着丁大先生平生绝学的精华要义自学的,加上他又爱钻研武学,功夫绝对上乘。
让节南那么狠狠一握,拳头麻痹的瞬间,赫连骅突然往前一蹬,借着节南定住自己拳头的这个点,身体横腾半空,变幻出一招“横看成岭侧成峰”,另一手五指化做峰尖,往节南左腕扎去。
第265引 依葫芦瓢
怪石屋外,赫连骅被“倾城狂肆邪梦虎”这外号激出斗心,更让节南轻而易举化解了他的拳势发出全力,身如剑,指如峰,任是谁的腕子,都未必受得了。而且,他自认这招出得极快,对方肯定躲不开。
节南确实没躲。
赫连骅,起初是让王泮林送来的,受软筋散牵制而不得不服,又知道她姓桑,想要从她这儿拿到对燎四王子有利的物证,顺势加入兔帮。所以他无忠心也无诚心,动不动就搞离间,是典型幕僚的做法。
节南不需赫连骅的任何心,但他留在她身边,必须给她放乖,踏踏实实干活,既然口头警告没作用,就只能动手了。
所以,她这一动,也不留情,抬起右袖就扫向赫连骅的五指尖峰。
赫连骅连想都没想,当然更不可能犹豫,遇神杀神,遇袖撕袖的一股凌厉奔去切腕。
“啊!”
明明只隔了一层衣袖,却感觉撞到了一座山,疼得赫连骅急忙缩手。
节南轻笑一声。
正是这声轻笑,赫连骅一股不服输的劲儿又窜上来,喝道,“远近高低各不同!”
同时,缩回去的手刀打出无数道掌,看着远近高低,影踪不清,不知要打哪里的要害。
节南道声好,左手放开赫连骅的右拳,侧身一让。
赫连骅以为节南要闪,一边得意一边喊,“别想躲!”
节南却出腿,听声辩位,看也不看,往侧旁高踢一脚锵啷啷
一只鹿眼大的铜丸撞到石屋大门,滚落地面。
赫连骅大吃一惊,“你怎么…”识破了?!
节南嘻道,“我在丁大先生手上吃过这招的亏,不过丁大先生比你光明磊落,一把戒尺早拿手,你玩得是袖里干坤,前头远近高低无实劲,其实是出暗器来砸我的后背心。赫连骅,我代丁大先生拨正你吧!”
她说罢,神情变得极其认真,从路旁折下一支柳,缓吟,“横看山岭侧成峰”
峰字陡收,足尖看似轻巧一点,人飘来,右袖翻飞如祥云涛涛,半肩乌发若山上深林,右手并指刀,毫无凌厉,莹白似玉。
相同的一招,赫连骅是强劲之势,节南却是柔丽清美。
赫连骅不知节南右手废了,但看节南竟学去他的功夫,还用翻袖改进他的直拳,根本瞧不见她的右手,就不敢硬碰硬,怕像刚才那样撞打石头。
所以,赫连骅闪身侧让,倒也不甘示弱,右手成爪捉向节南的肩头。
赫连骅捉了个空。
原本近在眼前的妙影,突然飘左忽右,前后远近,只听她淡淡再诵“远近高低各不同。”
赫连骅不及叹,胸门前,小腿肘子,左脸面,各被她的袖子甩到一记,等他不自禁往后退,就觉心俞穴钻疼钻疼。他心中道糟糕,竟忘了这式的真正意图,回头往下瞧,背上多出一根柳枝,叶子青绿飘飘。
赫连骅当下就哇哇大叫,“桑六娘,你真打啊!”
还以为这根柳枝插到肉里去了,赶紧伸手挠背,哪知枝条悠哉落地。
“不识庐山真面目”节南的声音就在赫连骅耳边响起。
赫连骅叫,“糟啊”
两道黑峰戳眼珠,赫连骅赶紧闭上眼,只觉疼酸出泪。这时,他脚底打转,双掌生莲花,拍出道道掌风,以防节南偷袭。
这一式“观音座下莲花渡”也是师门绝学。
但等赫连骅打出五六朵“莲花”都没拍着什么,睁眼瞧一圈,居然不见桑节南,正奇了怪“只缘生在此山中!”
爽朗笑声空中落。
赫连骅才知道把眼皮往上翻,却已经迟了,脑袋上方千斤坠,他嗷一声被打趴在地,吃了一嘴泥。
节南从他后脑勺沿着嵴梁骨点下足尖,最后在他腰椎尾跃上,漂亮一个前身翻,双足落地不起尘,拍拍手,道声,“丁大先生了不起,能将诗词融入武学,妙哉!”
赫连骅面扑泥地,没动弹。
节南哎呀,却听不出半点内疚,“这就挂掉了?柳枝刺破的只是衣衫,千斤坠减了九百九十九斤,蜻蜓点水的轻功走嵴梁,为保赫儿活生生的倾城姿容,我可是用足了心思。”
赫连骅顿时抬脸,呸出好几口泥,转头怒瞪,也不顾眼泪鼻涕一把流,“桑六娘,别把你那套邪门歪道的功夫与我师父的相提并论!”
看不明对方的身手,但看得出对方的功力,让赫连骅心惊胆颤。
他赫连骅远不是这姑娘的对手!
而他曾以为,这姑娘只是让王泮林操控的草人面人泥人,也许有些小聪明,也许长得还不错,也许会点绣花拳脚舞月剑,哪知好到恐怖的身手!
不但是身手,还有收放自如的绝杀之气!
这样一个高手,只怕不止杀过人,而且杀过很多人!
邪门歪道!
绝对不是正派武学!
然而,赫连骅内心惊艳于节南的悟性,能将前两式依葫芦画瓢,后两式全然率性,却更好拔炼出精髓,比他这个照着师父武笈自学的,强胜得多。他甚至不知道,这四式功夫会有如此多重的幻化,竟能真得达到诗词的意境。
节南笑而不语。
面对木头脑瓜,她不会浪费唇舌,更何况这小子显然是拈酸吃醋,嫉妒她悟性高。
“赫连。”稳声唤徒,丁大先生一身苍衫,广袖拢成对,从长石屋里迈步而出。
节南不知丁大先生在门后看了多久,只能猜这位该看的都看齐了,大方浅福,“原来丁大先生也在。”
她戏耍四句诗,随便施展他的功夫,还添油加醋擅自篡改,他会教训她,也顺便帮徒弟出气吗?
丁大先生对节南笑得和善,“我正巧在庄子里刻版,听说桑姑娘来了,就来碰个巧,谁知江杰跟我说你已经出了坊,差点以为失之交臂。”
节南想来想去,这位没有跟她碰巧的理由,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丁大先生何事找我?”
丁大先生也就直说,“为上回祥瑞饭馆之事再道一声对不住,也想问问姑娘的伤势如何了。”
第266引 三根骨头
“都陈年老黄了,丁大先生无须介怀,一点小伤早已痊愈。”
节南垂眸淡答,一抬眼,惊见丁大先生已到自己面前,突捉向她的右腕。
节南眼一睁,瞬时眯笑,反将右腕主动送上,连带一大段袖子。
赫连骅起先呆呆听着,心想师父与桑节南还真交过手,料不到师父忽然闪动,把那姑娘的手给捉了。哪怕隔着衣袖料子,他也大吃一惊,喊声“师父!”
但赫连骅立刻发觉,不远处那二位已经完全无视了他。
丁大先生其实就是给节南诊脉,诊完后看看节南的左手。
节南立送左腕,眼笑弯弯,还很关心地问,“我这脉象如何?”
丁大先生探过左手脉,沉吟锁眉,“顽皮活泼固然不让人生乏味,紧守自尊却未必讨得了好处,桑姑娘对谁都如此防备,今后只会更加辛苦,而我于你并无恶意。”
脉象平稳。
但是,身中赤朱的人,脉象绝不平稳。
这姑娘作假,而且作假的理由就一个,戒备。
节南敛眸,没再假笑,“丁大先生说得对,只是我长成这样皆因时势造人。”
谁会说自己是恶意的?谁会承认自己心怀鬼胎?哪怕眼前这位看上去很正派,还不是会打她后背,突然来袭!她爹之死教她万事霸气开做,任何时候不能示弱;师父之死教她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策无遗漏,诡道占先。而王九也罢,这位丁大先生也罢,都深沉似海,反而让她不要防备过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