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放宽了心。或者真像您预感的,这次会遇上棘手的情况。我才走过没两回,可您该是清楚的,以前不是没遇到过大风大浪,船翻货沉,却都熬过来了。这次,我会格外注意,多长几个心眼,遇到麻烦,第一条保命,第二条保命,第三条还是保命,带出去几个人,照旧带回来几个。”墨紫这是安慰,也是承诺。

岑欢本以为墨紫同自己的儿子一样,只当他迷信,可听了刚才一番话,虽说这趟货是非走不可,然而墨紫显然要比二郎对自己的感觉重视的多。同她合作还不久,但她行事稳重,脑子转得极快,而且从不说空话。如此这般,吊着的心就放下了。

“二郎做事欠周全,墨哥你多费心。跟你说句对东家可能不敬的话,自老妻离我,我就只望我家大郎二郎能安生度日,给我娶两个儿媳妇回来,添子添孙,我也知足了。钱财身外物,赚多了,又带不下九泉去。”都是替人做事的,岑欢对墨紫不怕掏真心。

“岑叔,我明白的。”墨紫笑了笑,“要不,这回二郎就留下。反正你不说我不说,姑娘也不会知道。”

“墨哥,这是折煞我了。我若自私如此,还配当望秋楼的大掌事?既然决定要去,二郎怎能落下?如同墨哥之前所言,一路多些小心便罢。也可能,我是真老了。”岑欢连忙摆手,愧得一脸红。

“爹,您是操心太多。”二郎让墨紫眼神暗示过,立捡好听的说,“我出门,大哥不是还在?您老人家就看着他,让他少惹祸。还没等他收敛,我就回来了。”

岑欢终于大笑,说了几声不错。

“出发吧。”墨紫看日头,时候不早了。

外表看起来十分普通的马车,缓缓移动。岑二跳上最前面一辆,对老父再点了点头,以示告别。墨紫撩起衣角,上了最后一辆,与车夫并驾。堂而皇之,出了望秋楼,一路向北,经过守城军查验,放出城门。

人若问怎么没查出私货来呢?那她会回答,哪有人那么傻把私货装在车上?三辆马车上装的是望秋楼自酿的好酒。当然,烟幕而已。真正的目的在于——运人。什么人?看下去便知。

大约一个时辰,三辆车就到了洛州城外的仙女镇。这个镇,因大大小小的渡江码头而生生不息。从这儿水路三日,便可抵达南德边境。江边上形形色色的商人们来往至深夜不绝,码头附近的集市开足十二个时辰,不受宵禁的制约。船工,脚夫,小贩,在这儿就像儿入了大海,忙不完的活儿,做不完的买卖,只要勤快,就能托儿带口过吃饱穿暖的好日子。

可墨紫闻进江水味时,却发现车道两旁与往日不同。

“墨哥。”岑二郎跑过来,“有没有发现,人少了一半?”

“恐怕真受到大求与玉陵打仗的影响了。”墨紫想到那日在望秋楼听到的话,“听说大周和南德的水军驻守江界,气势汹汹的。而且关谍发放比从前严苛,还调高了过境的缴银数目,一般小商贩未必负担得起。”这时,就是有钱的变得更有钱的机会,只要瞅得准。

“别说一般小商贩是缴不起,就是缴得起,也宁可暂时放一放,等形势不那么紧张了再说。如今很多人担心无辜受到牵连,所以不愿冒险过境。”岑二郎从上都回来没多久,有些消息算得上新,“我在上都时,看官兵当街对图抓人,后来才听说是大求奸细。若是真的,大求的野心就可怕了。”

“大求,是狼之国。”墨紫说道。

“这说法挺新鲜的。”岑二郎想了想,“都知道大求开国皇帝是马背上的牧族,因此叫蛮夷的,马鞑子的很多。大求国内不信佛教道教,是拜鹰和月亮为神。狼之国,我可是头回听说。”

墨紫心想,她也是头回说,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多半,又是深藏的记忆。但她是玉陵人,为何能说出大求的事来?她也不认为自己说错。

听到前面车夫吁一声,马车停了下来。

没时间探究另一个自己,她跳下车,看着面前那根高大的石柱,上刻三个漂亮篆字——野舟渡。

跨过石柱一步,江风簌簌,那是她最喜欢的气息,


●● 第61章  江上无波(一)

仙女镇,仙女江,皆因仙女峡而得名。

仙女江比河流宽不出多少,江面平静,船只航行犹如走地一般平稳。每到好时节,洛州城里的人常包了画舫游江,踏春避暑赏秋庆冬。往上游,看青山伟峰,白云飞鸟。往下游,看田园风光,野花芳树。民间传说中,不少才子佳人因此相会,成就一段佳话。听说,这是善良仙女的庇佑。

船和水,是墨紫最喜欢的组合。虽然迄今为止,她也不过走过两回江,但当她第一次奉裘三娘之命航船时,站在江浪之上,身后如同生出一双驭风的翅膀,那种自由的心情令她豁然开朗。

“墨哥,老关来了。”岑二提醒墨紫。

墨紫定眼一看,朝自己笑呵呵走来的,可不就是那短小精瘦,灰发夹银白,一脸黝黑褶皱的关老头么?

回以爽朗的笑容,墨紫上前抱拳招呼,“老关,这次又要你多多照应了。”

“哪里哪里,墨哥你这么说,就是还记仇。关公面前耍大刀,我还输得不够惨?我早说过,今后只要你在船上,就没有第二个的头儿。”老关,单名一个江字。生在船上,长在水里,外号泥鳅。

今年五十有三的关江,从未靠过水以外的东西谋生,从手握桨橹,也是五十三年。论起航船来,半年前,他只服他自己,并自信无人比他更熟悉水。但随墨紫出过一次货后,他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话不是古人随便编著玩的。

“老关,这话是让我惭愧吧?若没你的经验技术带着咱们几个,就我纸上谈兵的,大概等着沉了。”墨紫不夸大自己的功劳。

关江呸呸两声,“晦气,晦气啊。”双手合十,朝江面一拜,“龙爷爷莫怪,年轻不懂事,信口胡说。请保我们一路无波无难。”

墨紫当然不信这个,但她并没有表现出特立独行,反而也是一拜。这叫定他人的心。要知道,人心不稳,才真影响大局。

“咱的船呢?”突然从岑二肩头露出一个嬉笑的脑袋,三角眼倒眯。那是三个车夫中的一个,绰号臭。

另外,正挽着袖子要卸货的那个胖子车夫,绰号肥虾。一个靠车篷抽烟斗,面无表情的瘦子,绰号水蛇。

墨紫运出城的不仅是酒,还有这三个车夫。光从外号就能知道,那也是水性极好的人。而且,虽然长得截然不似,他们却是嫡亲的兄弟。听老关说,三兄弟原本一直打生活,后来家乡遭了变故,只得离乡漂泊。后来遇到老关,就替他出个船,接些散活维持生计。老关将人介绍给墨紫,她瞧三人水下功夫了得,人品也不赖,自然愿意用他们。为了掩人耳目,平时三人就在望秋楼的后花园里打杂。因此车夫是兼的,船夫才是正业。

“不就在你眼前?眼睛睁那么大。”老关大拇指往身后一翘。

一艘六米乘十米大,三桅的乌蓬货船,正在码头上静着。

“又变了?”臭鱼话最多,“上回是红漆,这回是没漆。而且帆布上泼了什么,深一道浅一道的?”

“上回是红漆,这回红漆掉了。臭鱼,你眼真够利的,帆还没扯起来,就瞧出深浅了?”老关觉得臭鱼胡扯。

“可不是。我这双眼,摸着黑下水,给你捞上乌贼来。”臭鱼显摆自己的本事。

“行了吧,你。”老关不跟他废话,“赶紧装货上船,日头落下去之前,趁退潮,能多走上一段。”

说完,老关对墨紫说,“墨哥,上回你跟我说要改的那几处,我已经改好了,你也瞧瞧去,看改得对不对。”

墨紫点头。快步上舢板,落到甲板,进了船舱,拉起角落一块木板,走下梯子。梯旁有备好的灯,拿出火褶子点亮,边看边想,那几人若赶不上,可别怪她污了他们的银子。

就在这时,仙女镇镇口骑进几匹快马,嗒嗒——嗒嗒——真是马如风,人如箭。为首那人,赫然是那二郎。仲安石磊紧跟其后。后面三个,青一色灰袍扎腰,绑紧小腿裤脚,蹬着步云靴,目光炯炯,看上去也干练得很。

突然二郎胯下马首一扬,前蹄高抬,停在一间茶水铺子前。

有小伙计笑脸迎人,“客官,喝杯茶歇歇脚?”

二郎并未下马,自高而下,俯视着伙计,“请问,野舟渡往哪个方向走?”

“向东五里。”伙计才说完,看到空中银光一闪,慌忙伸手捧住,是锭碎银子,不由大喜过望,脑袋倒蒜似的,“谢谢客官,谢…”

然而,应他的只有马声嘶扬,六个人六匹马已经远去,只留下一路飞尘。

“二百两银子,千万别给了个骗子。”石磊赶上前,与二郎并驾齐驱,“我瞧那厮贼眉鼠目,眼珠子左摇右摆,委实不可信。”

“不可信也得信。”仲安也骑上来,“咱们这叫病急乱投医,就看运气了。而我瞧那位墨哥眉清目秀,还有最后选喝敬酒的样子,应该确实有门道。最好他跟咱们同行,路上倒也有一趣伴。”

石磊咄一啸音,“趣伴?油嘴滑舌走私货的臭小子,我听起来一句真心话也没有。要不是你们答应他不报官,等事一完,回去我就带人把他抓了,还有他东家。”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二郎俊脸微沉,“一个小小私货贩子,不必费神计较。重要的,是眼前事。”

石磊对仲安敢瞪眼,对二郎却没有火气,耸耸肩,“娘的,便宜那小子。”

五里地,以六匹好马而言,片刻功夫。二郎目力又好,看到那根高耸的石柱,野舟渡三字苍劲挺拔。

“想不到能在一块渡牌上看到如此好字。”仲安偏文,对其笔法称赞不已。

石磊则是四下张望,见渡口上有好几十艘船,大小不一,抓抓头烦道,“这么多船,哪艘是啊?”

“笨石头,不是说叫永福号吗?”仲安举目,看过一个个的名字。

“永福?走私货的叫什么永福啊?”石磊呸呸着。

二郎没说话,他找的是人,不是名字。很快,他就找到了。

在那苍茫天色中,一身旧青衣,一块灰方巾,好不轻易,跃入眼中。


●● 第62章 江上无波(二)

墨紫站在船的了望台上,举目眺望远处波浪的形状,

头顶上她亲手做的风车,能显示风向,并估计风速。别以为这些容易,她虽然能设计出最好的军舰,那是在一切软体已经具备的情况下。如果要一个部分一个部分经由自己的手造出来,拥有理论不等于拥有全部,如同她做的铅笔一样,风车也遭遇了失败再失败,尤其是计算风速这项功能,不知费了她多少脑细胞,

因此,怀揣着引擎的至高理论,墨紫知道要造出一台来,遥遥无期。没有已经建成的九十九层,一百层的高度不能凭空出现。

“开始落潮了,东南风,风速二。”她转头对着老关喊。

“好咧。”老关开始指挥三兄弟松帆,大叫一桅杆。

墨紫往下看他们几个作业,心想,这人若再不来,就别怪她不等了。眼珠一转,突然六人六马进入视线内。领头的,白袍锦带,面若玉,眸若星,高冠明珠,气宇轩昂。不是那家二郎,又是哪家二郎?

她发现他也正在看她,于是挑眉抬头,嘴角一撇,笑得阴阳怪气,嚅嚅言语,“切,算得好时候。”

六人驱马过来,打算收舢板的岑二瞧见了,不由大惊失色,抬头就问墨紫,“墨哥,怎么又是他们?该不会是冲我们来的吧?”

墨紫心知是她自己敬酒吃来的,可也不好当着岑二的面承认,只得说,“或许从别处得来的消息。你先别慌,我来处理。”

说话的当儿,人和马都已经到了永福号前面。

石磊低声嘟囔,“这厮怎的也在?”

仲安呵呵笑道,“好啊,果然是跟咱们一路。”瞥一眼身旁,见他神色不变,仿佛早料到人会在的笃定,“看来,你又料对了。

二郎沉声,交待一左一右两人,“按之前商量的办。”

他一旦认真吩咐,仲安石磊也正了神情,各说一声是。

“这可真巧了。”墨紫从了望台抓着粗绳滑下,几步蹬过木梯,自舱顶就到甲板,双手缚背,笑脸迎人,“几位看来是找着门道了。”

“好说好说。”“官方发言人”总是仲安兄,“小哥,没想到又瞧见你,一路还请多关照了。”

岑二急着来一句,“谁跟你们同船?”

墨紫依旧笑着,“他说得不错,谁与你们同船呢?我们往云州去,和你们不同向啊。”

“嗯?不是吧?有人说永福号要去我们去的地方。小哥,你若认识船主,烦请替我们引见引见。”仲安在马上也笑。

“这船是去云州的,你们是去…”岑二怕码头上人多口杂,藏了半句,“引见什么!你们搞错了,快走,别耽误我们开船。”

“怎么了?”老关听得有些热闹,走过来。

“这位老人家可是船主?”二郎说话了。

“这个嘛——要说的话,算是。”船买在他名下,不过不是他出的银子。

“我们想搭船过江,请老人家行个方便。”二郎的眼锋淡淡扫过墨紫,看向老关。

“刚听几位似乎与我们不同路。”船就那么大,说话大声点,能听得一清二楚,

“不是啊。这船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石磊身量高壮,声量也敲钟一样。

墨紫头皮一麻,暗骂他笨,什么叫船去哪儿人去哪儿,干脆说你们走私货顺便捎上我们好了。让人听了不奇怪吗?

“几位到底要去哪儿?”老关处惊不乱,摸摸花白胡须,“我的船到云州,几位也是?”

“正是。”仲安干脆,“我瞧老人家的船甚大,就捎多几个吧,我们多付船资。”

“去云州的不止我这船,几位去别处打听打听?”去哪儿都不能带,老关想了个理由,“这船让这二位包了,不载他客。实在不好意思了。”

仲安心里暗笑,果然同事先说的一样,决定权绕回墨哥手上了。

“这位小哥,我等也不是初识,何必如此不通人情?行江无趣,人多些也热闹不是?”他开始同墨紫交涉。

“先生话虽有理,但我也是奉我家主人之命办事,实在不好私自做主。”墨紫眯眯眼,双手摆得起劲。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包船费用不少,我们愿承一半,你们就可少花一半。这多出的银子,你们如何处置,我们可不管。”仲安发挥他们的专长——诱之以利。

“谁在乎那点银子?”岑二哼一声。

“你这小子!”石磊此时特意压低咆吼,“不在乎银子,在不在乎小命?”

“你…你什么意思?”岑二见对方突然压低声,自己气也虚了。

“什么意思你心里清楚。告诉你们,要不让老子上船,老子就把你们干得那些勾当在这里大声嚷嚷。若引来官兵,可别怪老子不通人情。”石磊一声声老子的,气势汹汹,满脸恶形恶状。

“你!”岑二心道不好,私货可都上了船了。于是,俯到墨紫耳边,“墨哥,怎么办?”

“好像也只能带上他们了。”墨紫乐得顺水推舟,“要是他们真要做绝,让官兵来查船,咱们可就完了。”

“可东家那儿怎么交待?这是咱们最后一趟买卖,要泄了密,也不得了。”岑二左不是右不是。

“先让他们上船,进舱里商量。站在这儿时间长了,招人猜忌。”墨紫这么建议。

岑二能不同意吗?虽然感觉是请客容易送客难,总比惹来官非强。

“三位先上船来,凡事都有的商量。”墨紫做了个请势。

三人加两人进了船舱,就见乌漆抹黑的舱里,宽敞可又破又旧,除了一张瘸脚矮桌,再没有别的家什。

“连张椅子都没有。”石磊看不上,“会不会漏水?”

“要放了椅子,人躺哪儿睡觉?”岑二鼻子里喷气,“放心,看着破旧,绝对不漏风漏雨。再说,你要享福回家去享。”

“小兄弟说得是。”仲安笑脸,又对石磊说,“石头,单这不漏风不漏雨,就比你的篷子强了。”

“你们既然有船,何必非搭我们的?”岑二听得他说到篷子,以为是船篷。

“小兄弟,我说的是他平时住的屋棚。”仲安解释,

岑二瞧他们可不像穷人,以为诓自己,冷哼一声,别过头去不愿搭理了,

墨紫见火药味浓浓,也不介意,合抱双臂,挑眉去看领头那位。


●● 第63章 江上无波(三)

墨紫看着二郎。二郎也看着墨紫。两人的目光都带着探视的意味,也有着不妥协的固执。

“事到如今,似乎我们也没得选。”墨紫的笑,无奈中有点狡猾。

二郎觉得那笑很碍眼,“事到如今,不是吃牢饭,就是让我们上船,的确你们没得选。”

“岑二,那就由我作主,同意他们上船可好?东家那里,我会解释。”墨紫喝这杯敬酒,是因为她突然想通了,无论能不能离开裘三娘,有银子傍身总是好的。裘三娘为难她的三百两银子也罢,还有勉勉强强要替她回了四奶奶也罢,皆说明靠人不如靠己。她终会自立门户,该要盘算盘算了。

“何必解释?你二人不说,我们不说,这船上的人不说,你们东家怎会知道?”仲安是个狡猾的,“说了,好事都变坏事,功臣也变奸臣。若是多疑的主子,恐怕从此信任也有了隔阂。”

“…”岑二心道,确实是这个道理。他和墨紫要是守口如瓶,而老关他们从不未见过裘三娘,瞒住上面其实不难。但他有了这个心思,却不知墨紫是什么想法,便忐忑地望了她一眼。

墨紫也正好看过来,只说了半句话,“若是此行顺利…”

岑二一听,不错,若一路无事平安回来,裘三娘那边不说也没关系,于是连忙点头,帮墨紫补上剩下的半句话,“若此行顺利,自是无妨。”

墨紫笑笑,点头算应。

战线统一了。

“既然说定了,那我们就让人赶马上船。”石磊以为大家这就坐在一条船上了,殊不知——

墨紫手一伸,“等等,船咱们是同意你们上了,但具体怎么个上法,也一起说清楚的好。”

“条件?”二郎站在昏暗的舱中央。周围漆黑漆黑的篷,连扇窗子都没有。混浊的空气里有各种各样的味道,除了酒之外,其他的难以分辨。贼船是这样的吗?

“条件。”墨紫开诚布公,“第一,马不能上船。既然你们都知道我们走的是私货,最忌讳的便是控制不了的响动,一旦招人注意,就完了。而且,你们的事似乎也见不得光,骑马太容易惹眼。”

“什么见不得光,我们是——”石磊觉得墨紫将他们归为匪类,立时不爽。

“第一条我同意,马不上船。”二郎一手拍上石磊的肩,石磊灭声。

墨紫满意他的合作态度,继续说道,“第二条,船资。一人五十两,六人三百两,单程,现时缴清。”

“五十两?你抢啊?”又是石磊,他脾气耿直冲动,再配合他的身强力壮,显然是适合动手而不是动脑型。

“我不是抢,我是坐地起价。”懂不懂?既然上了贼船,总要有心理准备吧。

“什么!”居然更嚣张,石磊吹胡子瞪眼,撩起袖子,摆出干架的姿势。但很快发现自己的两个同伴冷静得神情不动,只好压下火去,心里却直骂。

“小哥,单程的意思是——”仲安虚心好学。

“就是从野舟渡到南德境内将你们放下船的这段路。”墨紫进而说明,“当然,若是双程往返,船资可以优惠,也是现在付清。但你们要是错过返回的点,过时不候,船资不退。”坐飞机就是这么收的,她拿来用一下。

“那么双程的价钱是多少?”这么个单双程,仲安心想有意思。

“一人九十两,六人五百四十两。船往返六日,你们要搭伙吃饭的话,那就一口价六百两,全包。”小小算盘,啪啪响。

石磊真想上前将唯一一张破桌子给踩个稀巴烂,坐个破船六百两,她不止是抢钱,简直是吸血虫,贪得无厌。而且——对了,而且他们已经给了她二百两。

“不能再商量?”二郎的声音很冷很清,任谁都能听出他的心情极差。

站在墨紫身旁的岑二竟因此身体发冷,但他不出声,他知道墨紫谈价钱的本事。

“不能,我已经给了你们最好的价钱。”墨紫果然不让。二百两她想藏起来不让人知道,而三百两是额外要交给裘三娘的数,至于多要的三百两,给岑二。

“怎么不能商量?”石磊气急了嚷,“就算你说六百两,我们也只给四百两,你已经拿——”

“要知道,我们若将事情捅出去,你们的船也别走了,所有的私货充公,你们也按律受罚,重罪的话,可能脑袋都保不住。”二郎截去石磊的话,否则这交易真要一拍两散。可同时,他也不明白眼前青衫人何故这般泰然处之。

“我知道。不过,你把我们抖出去的同时,我也把你们抖出去。我们是走私货,难道你们的秘密又能藏得住?”心知这三人身份不低,墨紫因此借用他们不能言的秘密。

好厉害!聪明的人在他身边屡见不鲜,自己也是极能拿捏人心的,却想不到小小一个仆人竟能做到令自己刮目相看。二郎眸瞳深敛,周身旋绕不去的傲气突然淡了下去,这是他第一次对一个平民佩服。

“仲安。”他看着面前那张普通的暗脸,出声叫身旁的人。

“在呢。”仲安忙回。

“给他六百两,再叫我们的人拿东西上船。”他吩咐道。

石磊的眼睛瞪到不能再大,然后渐渐,渐渐小了下去,垂着头一声不吭了。他心里清楚,尽管洛州官追究不了他们,但他们背负的秘密确实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让这小子歪打正着。

“小哥,咱们几时开船?”仲安能适应,奉上银票两张,而称呼间变成自己人。他有文人的某种狂肆,相信英雄莫论出身。

“只要你们一上船,就出发,越快越好。野舟渡外就有官驿,可以寄放马匹。”一条船上,一根绳上,墨紫也不介意暂时成为同舟共济的蚱蜢。

“石磊,你去寄马。”哪能看不出这位同袍的火气,二郎让他出去透透再回来。

石磊呼吸重了又重,踩步子那么用力,几乎摔了舱帘走的。

仲安快步跟着,小声劝着,跟了出去。

“舱里气浊,二郎兄不妨也到甲板上吹吹江风,看看水景,换个心情。”他心情不好,她心情很好。

听她笑着说二郎兄,二郎浑身不自在,“白羽。”

“…”墨紫呆了呆。

“名字。”二郎不耐烦,这厮不是很聪明?

墨紫哦了一声,“人都叫我墨哥,幸会!”

怪不得每回见面不愉快,原来一黑一白,天生不容。


●● 第64章 两岸猿声(一)

“姑娘,这会儿船该出发了吧?”白荷服侍裘三娘起身。

“该是时候了。”裘三娘刚歇罢午,云鬓松散,面泛桃花红,神情慵懒姣美。

就在墨紫化身为墨哥出府去的这日上午,谢媒婆又来了一趟,说裘三娘和萧三公子的八字天作之合,同时就下了文定。不但文定,谢媒婆还说因上都路远,出嫁的日子最好就定在卫姨太太回去那天,有王府众亲随保护,裘府送亲也能省些力。这么一来,离婚期只有十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