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冬天也不结冰?”
“要结几日,不过是一层薄冰。”
木头再想了片刻,断然道:“这位大哥,这里住不得了。”
“怎么?”
“河水突然断流,必是因为前几日地动,山石阻住了水路。上游连日下雨,河水正该暴涨,不出几日便要冲破阻石。到时流下来,这里地处河弯,又在低洼之地,会被河水淹没的。”
农夫瞠目结舌,半晌摇头道:“那……那怎么会,我祖祖辈辈都住在这里,又没个近亲,叫我搬到哪里去。”
苏离离听得明白,从旁劝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房屋冲掉了可以再建,只要人没事。”
农夫仍是摇头道:“冬天发大水,那是从没有过的事。不可能,不可能。”
木头既无奈又急促,“地震之后,河水先涸而后发,前朝是有先例,记录在册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那孩子挣脱父亲的手,去扭苏离离的衣裾,怯生生道:“饼……”
脚下隐隐抖动,三人俱是愣住了。苏离离正对河岸,一指道:“你们看!”上游河道有什么白色的东西蠕动着过来,是波浪。木头大声道:“快跑!”
他一指河对岸,“往河弯那边跑,越远越好!”一边扯起苏离离就走,那孩子拉着她衣角,一绊,险些跌倒。苏离离拉住那孩子的手,拖了他便走。孩子哭道:“爹……”一时拉扯不清。
木头用力将她一拽,连挟带抱,提气飞跑。跃入河道,奔了百余丈时,水声已近,木头一脚踩在水里,大喝一声,拉起苏离离提气纵跃,离岸沿半尺。一个大浪打来,顿时万千力道如入棉絮,被波浪卷到水底,随沉随浮。
苏离离不谙水性,全身入水便慌了,幸而木头将她抓得极紧,也不知在水里翻卷了多久,方被他拉到水上,只觉头顶一轻。她睁眼咳水,木头抹着她脸上的水,道:“你没事吧?”
苏离离喘息道:“没事。”回顾方才河弯,已是一片泽国,那父子二人都不知去向。
水面漂着些浮草杂物,也有家具桌椅。水流湍急凌乱,似要将数日的压抑都发泄在下游的土地上。一个方形长箱子浮在水上,木头伸手一捞,捞那件木质家什的一角,细看之下才看出是一具黑漆棺材,尺寸偏小,板子也才四寸厚。他攀了棺材边缘,将苏离离顺了进去,自己扶在棺边,被水冲到岸边一撞,又带入了江心。
苏离离急叫道:“你也上来!”木头摆手,这棺材载了她,已入水两尺,他再上去,非翻覆不可。棺材在水里摇晃,苏离离一点不敢乱动,却牢牢按住他手背,生怕他被水冲散。木头道:“别怕。”上游来水似源源不绝,一时半刻停不下来。
两人在急流中回旋脱不了身,像巨大的力量在拉扯。水流至柔,木头欲要用力,又无从用起;欲要借力,又无处可借。他自己倒不怕水势多大,可这具棺材几经摔打,一旦散架,苏离离在这般波涛中能坚持多久。水声中木头果断道:“把你的流云筒背好。”
苏离离茫然地点了点头,流云筒缚在她的背上。
木头沉声道:“姐姐,你听好。我在碧波潭一年,水性已练得极好,你不要担心我。”
苏离离看着他明净的眼,骤然明白了他的意图,用力抓住他的手,眼里迸出了泪意,用力摇头道:“不,木头,不要。”
木头一手扣着棺沿,曲了食指和拇指,竖起余下三指,道:“三天,你不要走远。三天之内,我会找到你。”
苏离离哪里听得进去,连连摇头大声道:“不,不,不。”
木头反手抓住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一吻,唇上的温热透入她皮肤。他微微一笑,“相信我。”
内息随经脉而行,浑厚的内力都凝聚在掌心,他注视着她的脸庞,用力地一推。苏离离坐着的棺材劈波斩浪,如离弦之箭冲向水流边缘。木头却朝着相反的方向更快速地沉去,一个浪一卷,不见了。
“木头——!”苏离离看着他湮没在水里,嘶哑地喊叫,天水茫茫,寻不见他在哪里,苏离离眼前顿时一片模糊。
棺材在岸边一撞,余力未消,竟直冲上了平沙水岸。棺底磨着沙砾,顷刻间停了下来,“啪嗒”一声,侧板向外倒下。苏离离坐着一动未动,眼望着面前浑浊的水,二十年来聚散于她,总是如此匆促。
她轻声叫道:“木头。”悱恻凄楚,空旷无边。苏离离伸手抚摸着手背,默然坐了半天,揉了揉眼,将流云筒取下来摇了摇,对着棺材挡板扣动机关。十余枚钢针铿然钉在挡板上,所幸还没有被水浸坏。她唯一的武器,照样背好,站起身将凌乱的头发挽了挽。风寒水冷,湿透的袄子贴在身上。
木头在身边这许多时候,一直是他照顾着她,苏离离百事不用上心,竟也没磨平了心志。她曾经一无所有,也不畏惧再次失去。苏离离冷得抱紧自己,一步步朝前面平地上走去。走出几步,又回头看看水,生怕木头一会就从那里冒了出来。看半晌,又转身走。三天,他从不骗她。想到这一点,心里稍稍安定。
河岸上半坏的棺材兀自伫立,像一个最沉默的告别。在她危险的时候,是木头和棺材救了她,这是一种宿命,还是巧合。她又回头看了那棺材一眼,它仿佛给了她莫名的熟悉的力量,带着一点贯穿生死的哲理,让这力量坚定而可靠。苏离离深吸一口气,寒风中渐渐走远。
暮色四合时,才看见一处人家,屋子很窄,挤了十数个人,都是逃难来的流民,敌视地看着她。苏离离无处可挤,也无饭可讨,只能央他们给点火。其中一个老者迟疑了片刻,摸了一块打得快光了的火石火刀给她。苏离离真心实意道了谢,又走出里许,才找着个背风的地方,捡起一堆枯叶,打了半日才将火打燃。
手脚已是冷得麻木了,她缩成一团烤着,渐渐才觉得三魂七魄回到了身上。往日跟木头行走江湖,有时也会在荒郊野岭受冷,但与他在一起,似乎也不觉得冷。这难道就是佛家说的境由心生?只觉情之一字,永远参悟不透,时有新奇,是人生中从未领会。苏离离摸着手背,似有他唇吻的余热残留,低声念道:“木头,木头。”
仿佛这两个字从唇齿间辗转出来,便能与他亲近一些。眼见得皓月千里,静影沉璧,心里思忖他应该也脱困了,又在哪里,也许就在来找自己的路上。这样一想,心中几许雀跃,听得道上马蹄声响,也失了警觉,站起身探去。
一队快马过来,是兵。苏离离连忙要躲闪,已被看见了。几个兵痞游上前来,勒马道:“喂,这小子是哪里来的,身上带了多少钱啊?通通拿出来。”
战乱之时,官兵盘剥百姓,是惯常的事。苏离离尽量放粗了喉咙道:“各位军爷,小弟是逃难出来的,既没有钱,也没有粮,正是活不下去了。”
那兵头看了她一眼道:“一身衣裳倒是整齐,既然活不下去了,爷帮你结果了,棉衣就充军吧。”说着跳下马就抓她,苏离离将他手一挥,退后两步抱了流云筒道:“一身衣服而已,军爷眼皮子就这么浅?”
她不动声色地打开挡盖,心里盘算着木头跟她讲过的搏击方位,怎样才能将这些人都射杀,心道:“你想搜刮老娘的盘缠,老娘正要你的盘缠。”乱世为活命,人心都不善。
那兵头也不多说,已抽出了刀,苏离离对着他扣动机关,流云筒一转扫向余下诸人,钢针迭发,千丝万缕般撒去,须臾百发。
那队兵马约有二十人,俱各中针,或倒地,或强立,呻吟不已。她心下暗道:“糟了,我这样将针钉到他们身上,一针两针片刻也扎不死人。”果然有受伤较轻的拔刀上来砍她,苏离离转身就跑。跑出两步被那人捉住,横了刀在她脖子上,却不抹下去,狠声狠气道:“说!你是不是锐逆的奸细?!”
锐逆?瑞丽?那是南疆地名啊,是个什么东西?苏离离尚未答上话来,后面大队骑兵赶来,为首一人声如洪钟,不怒而威道:“让你们前哨探路,却这般磨蹭,天明怎与太子……唔,皇上……的兵马会合!”
一个兵士禀道:“将军,这有个奸细,伤了我们的兄弟。”
苏离离听那将军语速声音,心中急切地回想,他是谁,他是谁?!我怎听着耳熟?!
那将军略无迟疑,道:“既是奸细,杀了便罢。大军当前,犹疑什么?”
苏离离听得这话一急,灵犀顿通,大声叫道:“欧阳覃,欧阳覃!”
兵士都是一顿,欧阳覃策马上来,一时间没有认出她。
苏离离方才想到是他,脱口而出,此时脑中却思绪纷繁,欧阳覃不是跟随祁凤翔的么?可他说太子……皇上,太子那是祁凤翔的大哥啊。两人水火不容,欧阳覃怎会去与他会合。她仿佛记起李师爷说过,祁凤翔手下大将欧阳覃叛变到了他大哥的阵营里。
不待她想好,欧阳覃已认出了她,几分恍然,几分迟疑道:“是你?”
完了,这下不好编了,苏离离讪讪一笑,缩头举手道:“嘿嘿,是我。”
第十七章军中谈契阔
欧阳覃退了两步,神气有些矛盾,打量了她两眼,慢慢审问道:“先帝才一晏驾,锐王就叛逆朝廷。如今皇上正亲自提兵诛灭。此地不日便有一战,你怎的做了锐逆的奸细?”
锐逆,原来是锐王叛逆,苏离离吞了口唾沫,殷殷解释:“我不是奸细,是他们要抢我的东西,我不得已才用暗器射伤了他们。就……就……就是几根针,没人死吧?啊?”她环顾诸人,转过脸来满意地点点头,“没人死。”
欧阳覃被她一番不伦不类的抢白,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微眯了眼睛似在沉思,不阴不阳道:“这么说来,你和祁凤翔没什么关系啰?”
他怎会这样问?苏离离心中有个疑题一掠而过,不容多想,当下也试探道:“我跟那逆贼当然没有关系!我这辈子见都没见过他,我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欧阳覃半冷不热地笑了笑,道:“那便罢了,你且跟我走吧,待此战过后,我令人送你回去。”他回头道:“给她一匹马,大家加紧赶路。”
苏离离骑到马上,一缕神魂才算归位,跟在欧阳覃身侧,穿山越林,心中却思量开了。欧阳覃明明见过她跟祁凤翔在一起,她说没见过,他就默认了。有个隐约的想法在心里成形,但大军当前,这种事大意不得,又怎能仅凭臆测。
一柱香时间,远远可看见营地篝火。营中兵马过来接住,只说皇上有召,欧阳覃独个去了。少时,他手下亲兵过来,将苏离离引到一处大帐的后面。这方形帐子一分为二,后帐又分隔两方,一方放了杂物,一方有张木榻。那人引了她到榻边,径自出去。
约莫过了盏茶时分,欧阳覃掀帐子进来,手上拿了一个馒头,一叠衣物,掷到榻上,冷冷道:“换上,此时起,扮作我的亲兵,不许离开我一丈远。今晚你就睡这里,不许出去。”
“哈?”苏离离诧异,“那你也睡这里?”
欧阳覃脸色更沉几分,“我当然不睡这里,我在隔壁大帐。”
苏离离头疼得紧,却勉力维持着逻辑,“那你又不许我出去,我肯定就隔你超过一丈远了;你不许我离开你一丈远,那我只能出去。”
欧阳覃哭笑不得,摇头道:“你现在不用出去,我叫你出去才出去……哎,什么和什么呀。咳,反正我说你听着就是了!”一摔帘子,走了。
苏离离拿起衣服一看,是套兵卒的衣裤软甲,琢磨了半天才套在衣服上穿好了。合衣倒下,盖了硬如门板的被子,啃着那冷馒头。馒头如梗在喉,衣甲硌在身下,恍然想起前些日子,在那边远小镇的客栈里,与木头神仙眷侣,心里蓦然一酸。
脑中忽然一道灵光闪过,欧阳覃为什么要将她带在身边?内心慢慢浮起一种畏惧,怕什么呢?怕落到祁凤翔手里。可祁凤翔到底有什么可怕的,她又说不上来。正因为说不上来,却又愈加怕得厉害。帐帘缝中望见营里灯火,苏离离数着这一天算是过去了,木头啊木头,你在何方?
她下午泡了冷水,寒风里走了半日,头疼得厉害,恍惚要睡着时,听见什么东西轻微声响。苏离离骤醒,只盼是木头来了,却听见极低的人语声,喁喁不清。木头独来独往,不会和人说话,她慢慢掀了被子爬起来,蹑手蹑脚走到帐侧。大帐外围是厚棉,里面只用两层帆布隔开,前帐之人虽将声音压得极低,隐约也可听见只言片语。
一人语调低沉,断字却清晰,道:“……务要确保无恙。”
欧阳覃似乎很为难道:“那天明行事如何?”
“照旧。”
欧阳覃半天不说话,那人良久方道:“正月十五之前,还要赶到铜川布置。”
苏离离听得一惊,方才揭了被子,冷热不调,鼻子一阵痒痒。她努力忍了忍,将头埋在臂弯里捂死打了个喷嚏。这个喷嚏声气儿甚小,夤夜静谧中还是让那边说话的两人一顿。
她忙蹑行至榻,躺上去装睡。刚摆好姿势,欧阳覃已掀了帘子走进来,悄然无声,令她备感紧张。苏离离刻意微微动了动,揉着鼻子,又埋在被子里睡。欧阳覃平静道:“苏姑娘,你不要装睡了。”
她置若罔闻,仿佛睡沉了,心里却丝毫不敢放松。僵持了片刻,欧阳覃默然而出,苏离离缓缓睁开眼,哪里还能有半分睡意。
她鼻塞头沉,蜷在褥子上吸鼻子,回想当日与祁凤翔遇见欧阳覃的情形,欧阳覃连祁焕臣的帐都不买,又怎会投向太子?他一开始就装作一介莽夫,不仅她没识破,连祁凤翔也没识破,将几人骗到睢园去斗赵无妨。这人演戏之技艺可谓绝佳,极可能是祁凤翔授意假投太子的。
正月十五,铜川之行,那是木头写给祁凤翔的纸条,其余还有谁知道?难道是纸条子落到了别人手里,还是祁凤翔想对付他们?许多种可能浮现心底,苏离离心中暗暗定意,此地是非难料,明日定要寻机逃走,去找木头。心下打定这主意,这才模糊睡去。睡得半醒间,似乎看见帐帘一动,木头缓缓走进来,俯看着她道:“起来!”
苏离离猛然一醒,见欧阳覃一张大脸凑在眼前,横眉道:“叫了你半天,怎不起来?”
“哎哎”苏离离应了一声,一动,只觉头疼得要命,强撑了起来,眼前浮光掠影。自己摸了摸额头,好象有些发热。她晃起身来,将流云筒背上,埋头跟他出去,忽然撞在他背上。欧阳覃回头皱眉训道:“你今日要警醒一些。”
苏离离揉着脑袋,“你走就走,突然停住干吗,要不我也撞不上你。”
欧阳覃瞪了她半晌,道:“你若不想横死,记得牢牢跟在我身边,我往哪里走你就往哪里走。我往前冲,你便也往前冲,知道么?”
苏离离心里警觉起来,点点头,“知道了。”
出了军帐,冷风一激,她先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涕泪横流。寻不找手巾,只好猥琐一把,反正不是她的衣服,袖子一横擦干净。平日看惯的马,在眼前如有山高,苏离离浑身无力,爬了半天爬不上去。欧阳覃缓缓策马到她身边,捉住她领子一提,把她提上了马背,看她东倒西歪,压低了声音道:“你就是要死也今天过了再死,别让我不好交待,嗯?!”
交待?跟谁交待?苏离离无暇多想,只能点头,“是是,我就是现在死了,也一定诈尸起来,跟牢了你。”
欧阳覃咧齿一笑,从随从身边接过一盒清凉油扔给她,命道:“抹上,清醒点。”苏离离依言抹到太阳穴上,凉风飕飕地刮着,灵台顿时凉得清明。跟着欧阳覃策马而出,从中军行到辕门,便见一人衣甲灿然,驻马当场,头上金冠映着天边的晨晖分外耀眼。
这人三十来岁年纪,眉目倒也英挺,五官有那么几分像祁凤翔,却全无祁凤翔的神韵。那人一见欧阳覃道:“你来得迟了些。”
欧阳覃脸色惶恐,重重抱拳道:“末将怎敢劳皇上等候!”
那皇上笑道:“不要紧,今日决战,正该同心。你是有功之臣,他日必定荣耀非凡。”
欧阳覃似被他感染,容色庄重肃然道:“今日一战,陛下伟业奠定,我等能效绵薄之力,实是大幸。”
皇帝陛下也庄重了神情,握他手道:“你能慧眼识人主,当日为朕揭发那叛贼谋夺天子策,欲有不臣之心,朕是不会忘的。”
他二人慷慨万端,苏离离听得胳膊上鸡皮疙瘩一层层地起,越发的冷战。才做了几天的皇帝啊,大敌在前,无屏息专注,却在遥想着飘忽的成功之后,还遥想得十分自我感动。这位皇帝陛下若有丝毫人主之智,就不该让祁凤翔坐大,落到如今这一步。
但见这人主手一招道:“走。”
几人便随了他从中军大道一直前行,渐渐看见前面队伍森然,剑戟林立。他们一行纵马过去时,几十面战鼓擂了起来,是金石相撞的清越激昂。人马从中分开一条道路,渐渐望至阵首,耳闻鼓,足踩鞍,不待厮杀,便已有了披荆斩棘的豪情。
几人一路骑到阵前伞盖下立定,欧阳覃绰刀在左,苏离离立马在后。
两阵对圆,对方中军一杆大旗,旗脚南飘,书了个端正有力的“锐”字。阵中人马分开,一骑当先而出,不徐不急,那马带着矜持态度,蹄法雍容,似闲庭信步。光看那马蹄子优雅地向前,便知道骑在上面的主子是谁。
祁凤翔一身银甲,如雪白蔼,连盔缨都换成了素白,迎风轻飘。每走一步,既是稳如泰山,又是纵逸仙姿。他站定阵前,缓缓屈了屈腰,道:“大哥别来无恙?”
苏离离骤然听到他磁悦的声音,脑子里似是一晕,心怪这伤寒太厉害,忙扶稳马背。
大哥皇帝冷笑道:“谁是你大哥,你这逆祖叛贼!父皇尸骨未寒,你就提兵叛乱,还不快快下马受死。”
祁凤翔低低地笑,毫不疾颜厉色,“既然父皇尸骨未寒,大哥怎么就把金冠束上了?”
对方愣了一愣,道:“我是皇储,父死继位。一国之君,为国之体统,自然正装冠戴,岂能服素。”
“原来如此,”祁凤翔前一句说得满是诗情,动静之间却又立现杀意,“上月你将我王府之中,上至王妃,下至门役,都斩首在京城北门,这就是为君之道?”
“哼哼,不错,大逆不道,当诛九族。”
祁凤翔仰天长笑道:“九族?我九族之中,以你血缘最近,你杀不了我,却杀一干妇孺。这也叫为君之道!嫉贤妒能,猜疑兄弟,胸中策不满百,笔下言不满千,你何德何能来参这为君之道!我今日叫你一声大哥,只因你今后听不着了。兄弟情分,今日捉住,你死个痛快!”
皇帝陛下似闻奇谈怪论,静了一静,方大笑道:“我是听不着了!今日我众你寡,你的士卒连饭都吃不饱,你纵然想胜,也难比登天。是我让你死个痛快!”
祁凤翔长剑出鞘,剑尖斜挑,微指他大哥道:“好,你来决此战。”
他大哥尚未答话,欧阳覃已是双目凛凛,布满战意,听了这句暗语,大喝一声,三军惊愕,只见他长刀一抡,凌空划过一道圆弧。
阳光下白刃一闪,从皇帝陛下颈上挥过。方才那生龙活虎的嘴巴,金光灿烂的头冠瞬间跌入尘土。鲜血飞溅,身首异处。身后军士瞬间俱骇,祁凤翔同时地将剑一指,手下军马排山倒海般压了过来。
欧阳覃叫道:“快走!”
苏离离奋力一打马,随他冲出了阵去。她从未如此接近地看一个人被砍掉脑袋,方才的景象仍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短短数十丈的距离,却似跑了半天。后面有箭射来,在耳边呼啸而过,她左腿上一阵钻痛,夹不住马鞍,身子便往地上坠去。欧阳覃一把将她抓住,单手提了飞驰。
片刻之后,迎面有人伸臂捞住她的腰,欧阳覃松了手。那人将她死死地按在胸前,用力之巨仿佛要把她肺里的空气都榨出来。她的脸偎上他冰冷的铠甲,记忆中的畏惧疏离与隐约迷恋撞入心底,她再也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人流在身边涌过,那是他万千功业的奠定,在一步步累积;那是压抑他心志的家族身份,在他手中挫骨扬灰。主帅已失,敌军摧枯拉朽般瓦解,胜利华丽而盛大,快意绝伦。手中的人却是意料之外,希冀之中的贺礼。
祁凤翔静静抱着苏离离,在这舞台大幕后,轩昂默立。
一见祁凤翔,小命定遭殃——对苏离离而言,这是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
苏离离这一觉睡得昏沉,忽冷忽热。仿佛又看见昨日急流中,他注视着她的眼,身影湮没在水里。苏离离轻声哭道:“木头。”脸上有绸布细滑地蹭着,鼻子里闻到一阵幽香。
她缓缓睁开眼,眼前有些模糊。苏离离拭掉睫上的泪,摸到柔软的枕头,一张标致的脸庞,半尺之外凝视着她。祁凤翔一肘放在枕上,手支着头,侧身躺在旁边,看不出什么神气儿。苏离离也无暇去看,吃惊地一退,后脑正撞在墙上,疼得“哎哟”一声叫,这才觉得浑身酸痛无力。
祁凤翔伸手抚着她的头发,举止温柔,语气冷淡道:“你乱蹦什么?”
苏离离半趴在床上,露着侧脸,手拉了拉衣领,吃了一惊,不由得死死拽住了。自己全身的衣服都被剥掉,却着了一件丝寝衣,衣带不系,裙裾松散。被褥厚实温暖,心里却生起一种恐惧,咬牙道:“你……你……”嗓子干哑,却说不出下文来,半天才迸出一句,“你脱我的衣服!”
祁凤翔躺在旁边,似将她阻在床上,无形的压迫感随着他手臂一动,遍布苏离离全身。他扯了扯被子将她盖好,温柔的态度将她心里那个极大的恐慌轰然点着,眼泪迸在眼眶,牙齿几乎都要打颤了。祁凤翔看破她心思,莞尔似笑道:“衣服是找附近民妇给你换的。你腿上中了箭,军医来敷了药,又一直发着高烧,天黑的时候才褪了热。”
苏离离迟疑道:“是么?”
祁凤翔语气诚挚道:“你若是疑心我对你做了什么,那大可以放心。我要强暴你,必定会在你清醒的时候,那样才能让你印象深刻。”
苏离离现在便清醒得很,对他的印象也足够深刻。她看不出他究竟是喜是怒,是玩笑还是当真,是想将她留在人世还是扔进地狱,当下不敢反驳嬉笑,只得低低地“嗯”了一声。
祁凤翔唇角扯起一道弧线,微笑道:“我忙了一天累了,顺便在这里歇了歇,看着你却又睡不着。你这人看着软弱,性子却又硬又坏。这么蜷在床上,外表温顺畏惧,心里却不知在打着什么鬼主意。定然在骂我吧?”
苏离离看着他的眼睛,溶溶如秋水般流滟,轻轻摇头道:“我没有骂你,你一直待我很好。”
祁凤翔眸子微微一眯,静了静,方道:“也不见得很好。只是我有一个疑问,一直想找你问问,可你总是躲着我。”
苏离离轻轻挣开他的手,镇定下来,“你想问我什么?”
祁凤翔收了手,也不怒,淡淡道:“我想问你,倘若当初我告诉你于飞其实有救,我其实很喜欢你,你会走么?”
苏离离摇头道:“我已经走了,说这个没有意义。”
祁凤翔默然片刻,沉吟道:“我有时候在想,是不是我这样的性子你始终爱不起来。可以动一动心,必要之时却又能决然离开。那其实还是不喜欢的呀。”他仿佛自言自语,“你又不是什么良善守矩之辈,江秋镝有时迂腐得紧,你怎会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