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离离细细打量了他两眼,方跑上前去抱了他腰道:“怎么去了这么久?没事吧?”
“没事,甩几个在后面追的人,绕了一圈耽搁了时间。”他解下背上的包袱,打开,仍是那个乌金匣子。
苏离离疑惑地望着匣子,木头抚着匣子道:“他不要。”
“为什么?”
“他不要你的东西。”
苏离离望着匣子有些默然,愣在当地。木头也不再说,只陪她站着。
这本是祁凤翔接近她的目的,他废尽心机地找到钥匙,她废尽心机地隐瞒抵赖;如今她情愿双手奉上,他却拒不接受了。苏离离有些豁然开朗地了悟,却又有些不明所以的怅然,站了半晌,微微一叹,正要说话,忽然闻到一股焦糊味道,跺脚道:“糟糕。”
跑回厨房时,见那块苕饼已炸得焦黑,忙捞起来磕掉。木头也慢慢跟进来,将匣子放在桌上,洗净了手,却拈了一块她炸好的苕饼咬了口,道:“这是什么做法,怪好吃的。”
苏离离兀自倚在灶台边,看着新放入油锅的竹勺和饼子,缓缓道:“木头,你能把他弄出来么?”
木头靠在门边,吃着那块饼子,舔了舔唇,淡然道:“可以,最迟十月二十,他会出来的。”
苏离离缓缓倚过去站了。木头见她面色不豫,便笑了笑,将那半块饼递到她嘴边,苏离离张嘴咬了一口,嚼了会儿,咽下去方道:“这是以前在梁州街头见着的一种做法,简单又好吃。刚才看见这里有红薯,突然想起来,就做来试试。”
第二天,苏离离要他把大门上的匾摘了下来,却抚着“苏记棺材铺”那几个大字发愁道:“这块匾可怎么办好?扔了怪舍不得的。”
木头说:“劈了当柴烧吧。”
苏离离怒道:“这是我店子的名牌!”
木头凑近去,细细看了看那字,道:“我家以前有一块匾,是皇帝写的。当日我父王取下来砸了,也没见怎么舍不得。”
苏离离“哼哼”一笑,“谁家没有皇帝的匾了,我家还有两块呢,我爹说那字没他写得好。再说了,皇帝写的匾能有我棺材铺的好?”
木头看她脸色不善,唯诺道:“那是肯定比不上的。”思之再三,终于把这块匾扛到程叔坟边埋了。
四日后,店铺出手了,苏离离看着价钱合适,也不计较多少。签房契文书的时候,心里有些失落,像和一件极重要的东西作别。这里曾经是她的家,一年之间,她把中原转了个大圈子,如今已把家安在了他的心上。
木头议好了十月十五来收房子,找了一家较好的银庄,把钱存了,收好票据。
木头说祁凤翔会出来的,却也没见他做什么。苏离离成日与他厮守在一起,总不觉腻烦,将这市井小院住出了几分世外桃源的味道。院子里那具旧棺材风吹日晒也没多大用处,木头拿来练雕工,盘膝坐在棺材盖子上,一笔笔刻着。
苏离离见他默默地坐在那里,也爬上棺材盖,从后抱住他腰,柔声道:“你每次这么刻着东西,心里都在想事。”
木头停下刀子,道:“是么?”
“嗯,我看得出来。”她把脸贴在他背上,静默了一会儿,“木头,我过去两年间不曾追问过你姓甚名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你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无论你是谁,要做什么,我都不介意;无论你是谁,要做什么,我都和你在一起。你说情是束缚,心甘情愿。你甘愿为我做的,我也甘愿为你做。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因为我而有所顾虑。”她说得懒懒散散,殊无体统。
木头低头坐了一阵,有些释然的笑意,“当真?”
苏离离像条懒蛇缠在他背上,“当真。只要你记得答允过我,要回冷水镇开棺材铺。”
木头沉吟片刻,商量道:“我们开医馆好不?我跟韩先生学医去。”
苏离离一听他要学医,顿时眉飞色舞,拍手笑道:“好极了。我在你医馆旁开棺材铺,必定生意兴隆。”
木头向来不跟她计较口舌之利,贵在身手灵活,折转身来就将她捉住,吻了下去。苏离离挣扎了两下,再说不出笑话,细碎的亲吻带着扭动中身体的碰撞,片刻时间便作成一幅旖旎图画,将那三分缠绵悱恻越演越烈,大有星火燎原之势。
苏离离深知木头是个想了就做,神行一致的人,急切间拧他脸道:“不能在这里!”
木头半抱半压着她,诡辩道:“我又没说要在这里。”
“哼哼,你是没说,可你正在做!”
木头也不推辞,“那就做到底。”
“不行!”
“为什么?”
她义正严辞地说:“这是在棺材上,这样子太没职业道德了!”
木头额上青筋一跳,跃下棺材盖,一把将她扛了起来。
苏离离垂死挣扎了两下,已被他捉进屋里,砰地踢上了门。
十月十五,木头一早起来收拾了两人随身衣物,院子里那破旧棺材早被他劈成柴块堆到厨房里。太阳刚出时,买家已遣了人来收房,二人交了房子,牵了两匹马出京城西门而去。由官道直过冀州,沿途只见驿站往来快马,都说梁州赵寇犯边。
两日后行至霍州城,木头与苏离离正坐了一家店堂里沽酒小酌,便见一骑快马系着兵部加急的大铜铃,一路扬尘而过,行人车马纷纷避让。木头看那人马过去,抿着杯口沉吟道:“我猜十月十八,祁凤翔必会出天牢。”
苏离离正品着一块枣泥糕,入口微苦,回味香甜。听他这样说,疑道:“因为赵无妨来犯?”
木头点头。
苏离离到:“这赵无妨倒会挑时候,反帮了忙。”
木头微微笑,“祁凤翔心里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我们走后,莫大哥便置办军旗兵服;若是我们十月初十未回歧山,他便将人马扮作赵无妨兵马夜袭祁军大营,游而击之,引到安康、石泉。赵无妨兵马既惊,自然要寻访探究。莫大哥再去赵无妨营边放点小火什么的,一来二去,三来四去,祁、赵两家自然就真打起来了。”
苏离离一块枣泥糕噎在嘴里,“你教他的?”
木头道:“我只是动了动嘴,关键还得莫大哥办得好。那日我跟他下山,将雍、梁一线走了一遍,看看何处可攻,何处可守,心里也怕他收拾不好。如今看来,李师爷说得不错,莫大哥果然有些将才。”
“莫大哥怎会听你的?你们两一向不投机。”
木头放下杯子,缓缓斟酒,“男人义气相交,不一定要投机。”
苏离离脑子半天才转过一个弯来,“那祁凤翔也不一定能出来啊,他太子大哥也许自己领兵到边界?”
木头摇头,“祁焕臣活不久了,他大哥怕自己出京,到时父亲死了,祁凤翔占住京城得了先机,宁愿把他放出去。真是愚不可及,没有兵权,据住一个朝廷半分用处也没有。这一点上祁凤翔比他大哥明白,他这次出京,必不回去。”
“那他要怎样?”
“不怎样,留驻山陕,等着他爹死了,兄弟好翻脸开打。”
苏离离叹道:“哎,这就是书上说的停尸不顾了。”
木头颔首,“也不是不顾,只是顾不上。”
苏离离道:“他打他大哥想必容易取胜。”
木头看看檐外铅灰色的云朵,悠然道:“那倒未必。祁凤翔不要你的天子策,必然有自己的办法出狱。他按兵不动,只是要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我把他弄出来,不过是先下手为强,要他被动罢了。”
苏离离彻底地糊涂了,“木头,你能不能讲得浅显一点。”
木头斟酌了一下辞句,解释道:“他现下回到山陕驻地有两个难题。一是军资尚握在朝中,如若断了,他难以为继;二是兄弟一旦开打,他必须速胜,否则内讧太久,天下群豪必来瓜分祁氏,祁凤翔地处中心,便会落在四面围困之中。这第一点,我是要他落我手下,好不来算计我们;第二点有些棘手,我现在也看不出他有什么法子敢行险至此。”他微微蹙眉思索。
苏离离听了一遍,仰脸半晌,叹道:“真是复杂。”
木头看着她面庞细腻的肌肤,突然一笑,道:“锐王殿下得脱牢笼,心里只怕郁郁不乐。”
“为什么?”
木头温文尔雅,款款道:“无论他愿不愿意,总是我把他救出来了。他既然这般傲气,不受你的好,那就受我的好吧。”
苏离离的天子策,祁凤翔可以断然地说不要;然而木头抢在头里这样一搅,祁凤翔却不能说我不出来。这下落人口实,必是祁凤翔心里一大痛,有苦说不出。
苏离离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仿佛不想木头这样涮他,又仿佛有点畏惧他,“你就不怕他报复你?”
“一个人欲成大事,不可一味阴鸷,必要有容人的气度。我是在帮他磨砺性情。”木头一脸无害地将一箸土豆丝夹进了苏离离的饭碗里,“别光吃糕点,吃饭。”
*
十月十八日晚,圣旨下到狱中,着祁凤翔统兵山陕,以挡外寇。祁凤翔听了个明白,咬牙谢了恩。回到府里,终于气得摔了桌子上的玉镇纸。祁泰收拾地上的碎渣子,心中诧异,不明白主子为何出了天牢却气得脸上都藏不住了。
他恭身出门时,听祁凤翔低声吩咐道:“传信儿给雍州,计划变了,就地待命。”第二日,祁凤翔轻骑简从,一日夜间到了霍州城。
其时,木头与苏离离已悠哉游哉地行到了歧山脚下。莫大亲自到山间接住,一路跟木头述说别后情形。这番闹腾,竟未损一兵一卒,木头也禁不住夸了他几句,加上苏离离从旁凑趣。莫大那飘飘然的情状,差不多要腾云飞仙了。
回到大寨,苏离离一路走着,却见寨门都翻新了一遍,疑道:“怎么?李师爷又推太乙数了?”
莫大道:“可不是么,他那天足足推了一夜,早上跟我们说,十二月十九甲子日前后有天劫,很凶险,叫兄弟们都要小心。我不是看他这次一路给我出的主意都不错,我可不想听他的。兄弟,哦不,妹子,我跟你说,说来也怪,那次你们走后,李师爷像变了个人,也不整日浸在酒坛子里了,倒正经了不少。”
苏离离笑道:“想必是大哥的英明神武感召了他。”
当晚,木头与李师爷、莫大又凑在一起不知计议什么。苏离离睡得半酣时,恍然觉得床边有人,惊得一下坐起来。待看清是木头,方松了口气,揉眼道:“回来了。”说着往里让了让,倒下去又睡。木头看她一副朦胧不清的样子,娇憨万状,挤上床来,合着被子,侧身抱了她道:“姐姐,明天我要下山,你和莫大哥他们一起……”
话未说完,苏离离骤然一个清醒,翻身抓住他臂膀道:“你说什么?!你不跟我一起?”
木头轻声解释道:“不是不跟你在一起,是暂时小别。”
苏离离沉默半晌,“你不跟我一起,那我跟你一起下山。”语气平平,不带起伏,却有十分的坚持。
木头迟疑了片刻,道:“我下山有事,你跟着我奔波,既辛苦,也不方便。”
苏离离有些气恼道:“你总是有事,也不跟我说。我让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却没叫你撇下我去做。你要是再敢偷偷摸摸地走了,看我不把你休了!”
木头瞧着她横眉怒目的模样,沉默中轻声笑了。苏离离见他发笑,本是恼怒,心里却陡然一酸,声音微变道:“你还笑我!”她一低头,狠狠地咬到他唇上,横征暴敛。
木头束手就缚,待她透出一口气时,方摸着嘴唇抗辩道:“你轻点。”
苏离离抵在他额上微微喘气,“我要跟你在一起。”
“好。”木头笑着应了,三分无奈,却有七分迁就。
第二天清晨,木头背着二人的行装,苏离离仍旧只背着她的流云筒,又一次告辞出山。木头将一封书信交给莫大道:“行事仍需小心。”
莫大接来揣在怀里,挥手道:“知道,知道,要你罗嗦。”
苏离离蹙眉,“你们又搞什么?”
木头也不答话,牵了她手便走。
*
十月二十日,祁凤翔抵渭南,招来十方手下探报,问明了赵无妨袭边之事,当日便起五千马步军,直扑歧山县。他十八日出京,二十一日便围歧山,可谓奇兵突至,古往今来都少有如此神出鬼没之用兵。两千步兵攻上山去,但见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祁凤翔站在歧山大寨门前,将马鞭折起来,轻轻敲着手心。大寨中整洁不见人影,平坦的寨门前,黄土地下插着一只长箭,翎羽向外,杆上系着一封书信。祁泰辨明无毒,解下来呈上祁凤翔。祁凤翔将马鞭递给他,自己接了信来,抽出信纸展开。
一笔行楷,挥洒清矍,颇得先贤遗风,书曰:
“锐王殿下均鉴:仆以鄙陋之质,远遁以避兄之兵锋。山陕方寸之地,东有兄之家雠,西有赵氏强寇,南有诸方流贼,却讨歧山游勇。击小失大,不智也,兄其熟筹。
向者贱内蒙兄拔擢,以司造箭,今亲制箭镞一翎以赠,聊表问候。书不尽意,愿闻捷音。
江秋镝顿首。”
一番言语称兄道弟,说得极其谦逊而低调,晓之以理,喻之以情。祁凤翔看了两遍,回视地上箭羽,银牙咬碎,却气得笑了。一下下把那张纸撕成零星碎片,抛了满天,咬牙切齿地笑道:“不捉住你二人,我跟你姓江!”
一众兵马入寨搜了个遍,没有一个人,只有一圈猪嗷嗷觅食。手下偏将出寨回禀道:“寨子里的贼人都跑了,要不要一把火烧了这营寨?”
高手过招,输赢自知,烧个空寨泄愤不是大将之风。祁凤翔默然半晌,缓缓摇了摇头,挥师下山。
回军途中,露宿荒外,北风萧瑟,吹得他胸怀凌乱。祁凤翔秉烛夜读,以千古悠思寄托这一朝寥落。帐下参将来报,叛将欧阳覃奉太子之命已兵抵太原,显然是要将他祁凤翔拒之于外了。祁凤翔听了也不怒,冷笑了一笑。
忽然军中探子来报,歧山上那伙山贼又回去了,在山上张灯结彩,纵酒戏乐,好不嚣张。一旁偏将听了,个个大怒,摩拳擦掌,告请回军剿灭。
祁凤翔斜身坐着,一手支颐,食指按着额角,拇指按在腮边,安静地听完,沉吟半晌,却淡淡笑道:“不怪你们,是我意气用事了。既已失算于人,跟几个山贼较什么劲。”
料得他二人不在山上,心中筹谋片刻,坐正了命道:“传令东线各部收至太原以西,三秦兵马回扼潼关。”
*
苏离离与木头此时却已入雍州腹地,住在客栈上房,裹一条厚棉被里,趴着看窗外飘起的初冬细雪。雍州地接西域,地貌风情与中原已大相迥异。苏离离仰头看着那细雪珠漫天飞扬,笑道:“我以前看我爹的诗书,上面有一句‘大雪纷飞何所似,未若柳絮因风起’。雍州的雪花这般细碎飘飞,倒胜过了柳絮轻盈。”
木头搂着她肩头,淡淡道:“嗯,古时传说‘凤凰鸣于歧,翔于雍’,雍州以前也叫凤翔,正是创业开基的好地方。据此用兵,必应古谶,从此名扬千古,永垂不朽。”
苏离离听他说得一派正经,其实是嘲讽之意,心里担忧道:“你说他会不会去找莫大哥的麻烦?”
木头将脸埋在她脖颈,闷声应道:“这个时候,只怕都下了歧山了。”
“啊?”苏离离一惊,推他道:“你意思他会去?”
木头抬起头,“不去便好,去了更好。”
苏离离看他说得笃定,料得又有应对,颇为踌躇道:“其实吧,祁凤翔待我还是不错的,到底……也没把我怎么样。你……也不用跟他计较……”
木头板起一张棺材脸,凉凉道:“我也没把他怎么样啊,你急什么?”
苏离离看他脸上神气,比歧山的陈醋凉皮还要够味了,伸脚丫子扒着他脚,讪笑道:“我不急,我当然不急。我就是觉得吧,他们那些争天下的人就是一堆虎狼,随他们去吧。我们何必混在虎狼堆里,撩须拔牙的,嘿嘿……”
木头冷着脸道:“他也未必就那么喜欢你。你不走,他跟你不清不楚地混着;你一走,他折了面子,自然气不过……”话未说完,房檐上极轻地一响,苏离离没听见,木头内力浑厚,已然拥了她坐起,扬声道:“徐默格,下来!”
第十四章前生乌衣巷
房顶上一时无声,顿了片刻,方有轻微的瓦片响动。苏离离懒懒道:“我想喝水。”木头起身倒了一杯水给她,窗口人影一晃,徐默格一个翻身已轻巧地跃了进来。苏离离喝一口水,抬头看他,但见他黑衣不改,刀痕纵贯的脸上却用黑纱蒙起来,只露出两只眼睛,烛火掩映下猫一般警惕。
苏离离噙着一口水险些喷出来,呛得有些咳嗽却失笑道:“扒……徐……大哥,你上次要除疤,这次又用纱挡住尊容,莫不是找着小情人了,突然这般端庄起来。”
徐默格眼神一抖,仿佛有些尴尬,苏离离裹着被子嘻嘻笑。木头一回身坐在床沿,身正肩直,态度大方却隐含危险,“我记得跟你主子说过,再有人跟我们,见一个杀一个。”
徐默格闷声道:“是,你光听呼吸之气就辨出我,我怎敢跟近。只奉命远远尾随,看你们到了哪里罢了。”
木头道:“那怎么远到屋顶上来了?”
徐默格低声道:“我刚才发现店外十丈都伏了人。”
“多少?”
“近百。”
木头略一沉吟,一把拉起苏离离,伸手取了包裹,道:“马上走。”苏离离急急套上鞋,披了从莫大那里搜刮来的一领狐裘,跟他疾步下楼。走到楼梯上时,木头已然听见外面脚步声纷杂细微,他当机立断道:“楼梯下面去。”
楼梯之下倾斜狭窄的空间里堆了桌凳箱笼一类杂物,木头拉开一道空隙,三人缩身藏入,便听见大门外一人沉声道:“上。”
门“砰”地一声打开,身穿青色军服的人抢入客栈,涌上二楼。当先一个头领模样的人,生着一张尖尖的瓜子脸,还是十足的葵瓜子,站在大堂中心,游目四顾道:“不要放跑了一个!”军士纷纷拔刀,二楼上响起了兵器相击,打斗吆喝之声。
只听一人大笑道:“老子随便来逛逛,没想到还让狗崽子发现了。”随着他话音一落,两名军士摔下来,各中刀伤。
那尖脸头领目光一凛,喝道:“赵不折,雍州是罗将军属地,你梁州小贼,怎敢来此招摇!”
楼梯下三人只觉头顶上重重一落脚,抖下些细灰,显是有人从二楼跃到了楼梯上,又从楼梯跃到了大堂里。方脸阔额,正是赵不折,他手上两轮双刀,四纵开合,进退有据,一边打架,一边斗嘴,“好不要脸,你家罗将军取雍州不到一年,还有三分之一在祁凤翔手里,也敢说雍州姓罗!”
尖脸头领冷笑道:“祁凤翔捉襟见肘,已退回潼关去了,这三分之一自然姓罗,还轮不到你们姓赵的来抢!”他拔刀迎上,赵不折一面挡住他,一面又料理了三人,嘴上仍不闲着:“我呸,谁家的地不是抢来的,乌鸦笑煤灰,自己不知道自己黑。”
他跃下楼梯时,另有五人随他跃下,个个都是好手,困斗良久,已所剩无一,青衣军士也死伤过半。赵不折虽勇,双拳难抵四手,眼见越来越多的人围到身边,肩腿相继中刀,虽勉力支持,却难以招架。那尖脸头领觑空,以刀柄击向他颈后大椎穴,赵不折膝盖一曲倒地,立时被四个人按住用粗绳索牢牢缚了。
尖脸头领剧斗之下,喘息道:“到底……拿住你了。”方才众人打斗,声音杂乱,如今骤然安静下来,便见那尖脸头领凝神听了一听,断然喝道:“什么人,出来!”
木头内息自敛,徐默格运力屏气,只有苏离离不懂内功让那头领听了出来。她一惊欲动,木头先一步按住她手,未及因应,徐默格忽然起身,几步一蹿到了大堂,顿时数十把刀向他身上招呼。
他身形飘忽一动,竟绕过众人直奔向店外。尖脸头领当先出门道:“快追!”身后军士鱼贯而出,最末两人押了赵不折跟上,刹那间走得干干净净。地上尸首横陈,诡静非常。苏离离有些害怕,偎向木头身边,低声道:“徐默格跑得掉么?”
木头想了想,“跑不掉,对方人太多。”他拉开杂物,将苏离离牵了出来。
苏离离深吸一口气,低声说:“那我们跟去看看。”木头将包袱甩到胸前,伏身道:“你趴我背上。”苏离离依言趴上他脊背,木头提一口气,出了门隐入夜色。
四面景物不住向后飞掠,碎雪却飘得小了。苏离离伏在他耳边,听他呼吸绵长规律,心里忽然有些羡慕这样的身负绝技。少时,上了一处官道,两旁有树,隐约看见那队军士在前,果然赵不折身后又再捆了一人,正是徐默格。
木头放慢了脚步,隔着四五丈远远随着。苏离离在他耳边轻声问:“我们救他不?”
她声音低回,气息轻拂在耳朵上,木头有些心猿意马,却也低声道:“先不忙。”正了正神,已来到处露营的阔地,扎着七八处大帐篷,正傍着一湖水。
其时细雪已停,空气清寒。云遮月藏,略有微光,映得波纹起伏,珠沉渊而水媚。
木头放下苏离离,牵了她手,两人缓缓弓身走到近处,伏在过膝的衰草间。草叶缝隙中看去,地上燃着篝火,一人背对他们而立。赵不折与徐默格被粽子一般扔在那人面前,徐默格沉声不语,赵不折大骂狗贼。
尖脸头领向站着那人躬身道:“将军,这赵不折捉住了。”
那人点点头,“嗯,搜他身上。”苏离离听他说话,语气虽随意,却令她觉得莫名严肃。尖脸将领带了人按着赵不折搜身,赵不折奋力挣扎,敌不过几人合力。随身的暗器,文书,金银陆续掏了出来。
尖脸头领拔下他靴子一抖,靴筒中有细长的东西掉了下来。他拾起来,必恭必敬交给站着的那人,那人对着火光看去,却是一支簪子,簪身有些微的透亮流纹,簪头却是两粒晶莹的明珠。
苏离离一眼望去,下意识地伸手去摸随身背着的小布包,里面装了碎银子,装了手帕……还有一支簪子。祁凤翔送来的那支还在,可那人手上拿的那支一模一样的又是什么东西?
那人斜执了簪子,道:“松了他的绑。”军士应声割断了缚着赵不折的绳索,赵不折忽地一下站起来。那人慢条斯理道:“赵将军,适才多有得罪。你既到我雍州来,我有一言相劝。”
“如今祁家势大,旁人打不过他,他们自家要打了。你我都是偏乡僻壤蜗居之人,这时候何必互相过不去呢。我们两家正该结盟,同讨祁氏。灭了祁氏,划地平分,那时再打也不迟啊。”
赵不折本自正衣理物,听了这话,笑了一声,“哈,罗将军,那你抓老子来做什么?”
那位罗将军道:“正是想请赵将军对尊兄说一说兄弟的意思,除此而外,赵兄再勿无故入我雍州了。若是听明白,这便请吧。”
赵不折沉吟片刻,道:“同讨祁氏本是好事,在下一定转告兄长。”他看了罗将军一眼,“只是这支簪子能否还给兄弟?”
那罗将军道:“赵将军怎对一支簪子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