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离离接过他递来的抹布,擦干上面的水,“我爹宁死也不给那昏君,我想并不为着这是多么了不得的东西。这更多的是他的志节,威武不屈,贫贱不移吧。”匣子带着乌金色泽,非铜非铁,光可鉴人。
木头仔细地查看了一番,疑道:“当真刀不能开,火不能熔?”
苏离离看他那样子有些跃跃欲试,一把拍掉他手道:“你敢用刀砍,我砍了你!”
木头委屈道:“我还不如个匣子。”
苏离离一时语塞,愣了半晌,一咬牙狠心把匣子递出去道:“砍吧砍吧,我说笑呢。”
木头一把将她拖进怀里,“你舍不得砍我,我也舍不得违你的意,砍你的匣子。”苏离离听他说得明白,怔了怔,却淡淡笑了。
木头看着她温柔的笑容,问:“还回去卖房子么?”
“卖呀,我就那点财产了。”
“那这个匣子呢?”
苏离离低头看了看,“祁凤翔有钥匙,还是给他吧。要是他交出去还能救命当然好,救不了也怪不得我了。”
木头眼睛明亮,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想说什么,又止住了。
木头和莫大下山去了雍梁边界,一去半月,说是为着一旦开打,歧山大寨好即时应对。苏离离闲散了十余日,没事跟莫愁练练骑马,有时手指扣着天子策的匣子极目眺望,天高云淡,不起波澜。木头要她一心一意地喜欢他,她便一心一意地喜欢。
不为什么,因为那是木头,是和她一起做棺材的人,是在惊慌中给她慰籍的人,是为了她的安危可以舍弃生命的人,像一个港湾,一触便心安。苏离离不是贪恋世间五光十色的人,她是在浮世中被遗弃流离的孩子。如果说祁凤翔有什么触动过她,便是他偶尔流露的那份宠溺,却从不能让她安心。
每一次稍微升起的希冀,都会最终被他掐灭。他既不会靠近,也不会远离,于是她转身走了,仍然记着他。苏离离容易忘记恶,却把些微的好记在心里。因为在她十多年的生活中,前者多,后者少。并非美德,只是为了自己活得开心愉快。她要的也就是如此而已。
木头回来时,有些晒得黑了,风尘仆仆的样子。莫愁一路跑到寨门口,莫大便一把揽在她肩上,相偕而归。苏离离也大方上前,挽了木头的手臂拖回去,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异样。这种等待仿佛妻子对丈夫,是她不熟悉,也从未设想过的。
苏离离自以为惊世骇俗地说:“木头,你娶我吧。”
木头淡定地应了句,“好啊。”
苏离离看他不惊不惧不喜不忧,再逼一句:“什么时候娶?”
“你定。”
苏离离终于败下阵来,讪讪道:“再说吧。”
木头容色严肃,一本正经道:“明天就可以啊,你实在着急,今天也成。只是今天已过了大半,白天的礼仪来不及了,晚上的内容似可斟酌……”
苏离离一脚踹过去,“斟酌个屁,你想得美!”
虽是玩笑,却知道他想什么。只是她拒绝,他便也不躁进。
九月二十三,苏离离背着流云筒,木头背着两人的行李,牵着两匹马跟莫大辞行。莫大劫了赵无妨的金子,一部分入库,一部分同去的兄弟平分。莫大自己分了十两黄金,全都送给苏离离,说:“其他的钱是寨里的,我不好随便拿出来送你。”
苏离离扔回五两道:“老规矩,平分。”
木头听他说得公允,点头道:“莫大哥能拉起这么多人来,全在仗义轻财。”
莫大狠狠道:“你小子拐着弯骂我别的东西一无是处吧!”
木头无奈地扯了扯唇角,“我说的事别忘了。”
莫大也摆着臭脸道:“忘不了。”
三年多过去了,这两人还是和当初一般话不投机。
十月初二,苏离离站在了京城西门外,看看时候尚早,拉了木头去看程叔的坟。不大的坟冢上草叶萧条,两人跪倒磕了三个头,径去栖云寺找十方。栖云寺破败如旧,那门匾却已掉下来了。二人穿过接引殿,踏上大雄宝殿的石阶,木头陡然警觉起来。
只听极细的破空声,“嗖”地一响,木头伸手在苏离离面前一划,已拈了两枚袖箭在手上,道:“出来吧。”他并不疾言厉色,也不大声呼喝,自有一股从容。角落帷幔后有什么东西落地,一个小和尚穿了身缝补破旧的衣裳一手拉着帷幔,却愣愣地看着苏离离。
只片刻,他叫道:“苏姐姐!”
苏离离站着没动,他又叫了一声,“苏姐姐!”跑上前来,被木头一手抓住领子,问苏离离:“认识?”
苏离离这才猛然蹲下身来,拉着那小和尚的手,道:“于飞!于飞!你怎会在这里?!”
木头松开他领子,于飞激动地抓着苏离离的手,“苏姐姐,我当初喝的是假死药,吐了许多血,在宫里耽搁了三天才瞒过耳目送出来,足足躺了半个月才能起床,险些真死了。”他一边说一边便哭了,悲喜出于胸臆,不似往日深沉郁悒。
苏离离只微笑着听他说,待他说完,摸着他光头缓缓道:“你没死就好。”
“他刚才用袖箭射你。”木头冷淡地插了一句。
于飞急道:“我不知道是你,那是师傅留给我防身的。门外匾额放在地上,自己人一看就不会进来。我听见人进来,心里害怕,就把袖箭按出来了。”
苏离离瞪了木头一眼,“好了,他不是故意。”回视于飞道:“十方是你师傅?”
于飞道:“嗯,我现在这样叫他。他正要想法子送我出城……其实做和尚比做皇帝快活,”他忽然抬眼看着苏离离的神色,迟疑道:“如今祁……”苏离离神色平淡,打断他道:“那你师傅呢?”
“阿弥陀佛,贫僧在这里。”十方玉白的面孔,洗褪色的淡蓝缁衣,不知何时合掌站在殿门口,“施主找贫僧何事?”
苏离离看他态度宠辱不惊,沉吟道:“我有一件东西,拜托你交给你主子,他用得着。”
十方尚未答话,木头忽然道:“我会拿去给他的。关在哪里?”
苏离离愕然,十方仍是不愠不火道:“大内天牢,最里面倒数第二间。”
木头点头道:“我知道了,走吧。”
苏离离跟了他出门,临去望了于飞一眼,见他依在十方身边,略放下心来。走下那青石台阶,木头伸手握了她的手,苏离离手心微微有些冷汗。木头站住道:“他救这小皇帝,于他而言弊大于利。”
苏离离怔了片刻,将另一只手合在他手背上,黯然道:“我知道。”
木头摇头道:“你不知道。”
苏离离慢慢道:“我知道。他喜欢叶知秋的女儿,却又被他父亲抢去这种话,赵无妨传不出来。当初我跟赵无妨撒谎,他将计就计自己编了这么一个谣言,让人传出去。他要天下人知晓,父兄待他不仁,以利他将来不义。否则以十方耳目之广,这种传言他早就该听到,又怎会毫无因应,以致下狱。”
她拉起木头的手,“他对我好是真,算计我也是真。我愿意把天子策送给他,就让十方拿去好了,你又何必自己涉险。”
木头看了她半晌,微笑道:“我和他有话说,我拿给他就是。”
两人牵着手从小山丘上下来,已是正午。找间小店吃了点东西,苏离离买了些菜蔬吃食,洗漱之具,回到如意坊街角的苏记棺材铺。去年离开时,只觉世间孤单零落,漂泊无涯。惟今相伴而回,心神清定。人生之跌宕变化,非人力所能窥测。
木头拧断了锁,二人进得门来,但见浮尘沾在窗棂上,院子里还散着木料,那口没做完的棺材原样摆在那里。什么都没变,只有苏离离放在枕上的那张字条不在了。苏离离笑笑,放下东西便打了水来擦灰。
木头将地洗了一遍,八尺长的竹枝扫帚划得地上条石刷刷做响。午后斜照进院中的阳光,映着空中尘埃飞舞,纤毫毕见。苏离离想起木头说的“尘质摇动,虚空寂然”,忽然走到院中,从后抱住了他的腰。木头回过身来拥着她和扫帚,地上照出奇特而和谐的影子。
收拾完这一院子已是傍晚时分,简单吃了点东西。苏离离点了截蜡烛,找出床单被套来换上。木头烧了水洗澡,洗完又给苏离离盛满一大桶热水。苏离离进浴室插上门,见桶身湿着,想到这是他刚才洗澡时身体发肤或触碰过的东西,脸上就有些发热。
洗完换好衣服出来,见木头一身白色的底衣也不觉冷,挽着袖口站在院子里看那屋檐。苏离离走过去,“看什么呢?”
木头似叹似问:“姐姐,你说这里是家么?”
苏离离被他这一问,也有些怅然,“怎么不是呢。我攒了好几年的银子才把这么大的院子买下来,总算有个落脚的地方。那几年和程叔一起,虽过的清贫,想想却很留恋。”
她解开头发,挽着的发梢有些沾湿了水,垂在衣服上。木头回过头来拉了她双手道:“我当时那么惨,自己也不知道昏在哪里,醒了就看见你指着我说,要是死在这里,只有薄皮匣子给我睡。”
苏离离一拳捶在他胸口,“你这臭小子,都四年了,怎么这么记仇啊!”
木头把她捞到怀里,闻着她洗澡后的味道,懒洋洋道:“我当然还记得别的。”
“记得什么?”
他望着她的眼睛里有星星点点的欲望,“记得你的腿,你裹着一张浴巾把我踢到了薄皮匣子里,我却一直记着你的腿。怎么会那么好看。”
苏离离大窘,想挣开他,却被他捉住了亲吻。在这个属于他们的院子,在这个仅有他们的院子,贴在他怀里,缠绵而心动。苏离离吊着他的肩膀,轻声道:“我只铺了一张床,怎么办?”
木头低低道:“好办,一起睡。”
他半抱半举地将她拖进房间。蜡烛淡淡地白,火光下有些剔透。放下她时翩然一转,也不知是谁把谁推到了床上。苏离离踢掉鞋子,跪到里侧,木头也跪上床沿,抽开她夹衣上的腰带,解掉了淡蓝夹衫。手从她里衣的领口伸进去,由肩背直抚到腰上。细麻的白衫子滑在胯间,腰与臀的曲线柔和而分明。
两人跪在床上,木头的衣裳却被苏离离扯开,半露着胸堂,和腰腹上隐隐浮现的肌肉,身形虽有些瘦削,却坚实有力。她手指缓缓摸上去,带点跳跃的痒,像轻轻地撩拨。木头呼吸乱了,将她一把按在胸口,有些粗暴地吻在唇上,手掌抚着她的背,细腻的触觉令人不忍释手。
苏离离穿过他肋下,摸到他背上微凹的脊线,他的背猛然绷了起来,身上的毛孔仿佛随着她手指所到而开合舒张。胸腹肌肤赤/裸地贴在一起,激起强烈的爱欲。木头微微推开她,低头吻在她肩上,一手沿着她脊骨探进垮在腰间的衣服,一手捏着腰往上抚在柔软的胸乳上。
苏离离被他的动作逼得折腰向后,微仰着头抵在木墙板上。淡褐色的木料衬着她身体像暗夜里开出的一朵雪白的栀子。抵御不住他双手唇齿的进攻,忍不住轻吟了一声。叫得木头头皮一麻,抓着她腰间半垂的衣衫猛力地一扯,衣服嗤地一声撕了开来。
苏离离皱了眉,轻声道:“你干吗用撕的。”
木头直了直身,深吸了一口气,将身上的中衣甩脱,“它挡着我了。”他又抱住她。
“你要把我脱光了。”
“嗯。”
苏离离有些胆怯道:“然后呢?”
他扯着她菲薄的裤子,“然后你躺着。”
苏离离下意识地挡着他的手,“你怎么知道?”
木头舔了舔她的嘴唇,一把将她带倒在床上,“我看过医书。”
“什么医书讲这个?”
他扯着裤脚将她剥了个精光,道:“《房中秘术》。”
苏离离急切地寻找被子躲藏,也不忘骂道:“我呸,这哪是医书,你哪来的?”
木头诡秘地一笑,“韩先生的,被我发现了。”
“啊?”
韩蛰鸣光辉的形象顿时猥琐了。
苏离离拖着被子不放,直叫:“吹蜡烛。”木头看也不看,随手一挥,五尺外的蜡烛应手而灭,一缕青烟袅袅而起。屋里一时有些暗,看不清东西,他拉开了被子俯下身抱她。脚尖分开了她的脚尖,小腿上的汗毛撩在她皮肤上是轻微的痒。肢体辗转腾挪,本能地寻找欲的出口,爱却缠绵在每一处温软的鼻息里。
“嗯?”昏暗中苏离离轻声询问,却忽然“啊”地一声,手推拒在他胸口,又不十分坚定。“咝——木头?”她忍不住叫他,他并不回答,压着她的肩,一手捉住她腰肢,用力锲进了她的身体。因为紧窒而缓慢,在撕裂的疼痛里揉进一丝酸楚,激得苏离离的眼泪刹那间涌了上来,轻声呜咽,半是受不住的柔弱,半是磨人的引诱。
木头全身都绷了起来,如满弦的弓,却生生停在那一刻。手臂紧紧地箍着她,身体某一处传来喧嚣的快意,让他一阵阵发抖。半明半寐的月光照清了彼此的脸,在十月寒薄的空气里,呼吸可见。生命定格在某一个瞬间,时光迭加着掠过,捉不住一个片段却心意迁延。身体的契合如一个落定的誓言,不曾约好,却共同发见。
心底有种大怆然,从中生出喜悦圆满。苏离离眼睫上沾着泪,却抬起脖子缓缓吻到他唇上。柔软而温存,绵密却熟悉,年轻的身体自觉寻找快慰,触抚盘桓。迷蒙的痛混杂着难以言喻的酥麻,让苏离离下意识地收拢了腿,却将大腿内侧敏感的皮肤磨在他身上,擦出了十分的妩媚情致。微微有些强迫的姿势,占有无微不至,承受无处可逃。
木头食髓知味,渐渐用力。她被他按住肩肘,身体纠缠的空隙间微微抬腰躲闪,却挑起深浅轻重不一的触感。她紧紧地收缩,他用力地占领,像至爱的亲昵,又像殊死的搏斗,爱欲交织着将最强烈的感觉刻入了骨髓。
苏离离仿若浸在了热水里,水流一波波袭来,直至汹涌得将她淹没。轻声的呻吟带着战栗的尾音,听得木头想吞了她,仿佛精纯而深厚的内力在体内奔涌,排山倒海般扑来。他死死按住她的肩,深重地粗暴地贯穿了她的身体,像矫捷的兽抱住猎物时的龇牙一喝。身子从云端坠落,死一般的快感迅猛而强烈地从全身一掠而过。他闭上眼,感受这一刻的黑暗与甜蜜。
像嘈杂后的寂静,带着纷乱的呼吸,放松了身子相拥在一起。睁开眼来,世间万物仿佛如旧,又仿佛都是新的。待得喘息平顺下来,苏离离疲软地抬手掐在他终于松懈的胳膊上,用力地掐,用力地掐,奈何手腕软得发抖。木头揽过她来,温言相劝道:“你力气不及我,还是不要做无谓的反抗了。”
苏离离本拟气势夺人,奈何声气儿也细弱了,“你个混蛋,好疼的!”
木头吻着她的额,“那一会儿我温柔点,试试看还疼不。”
“不要!”
木头含情脉脉地看着她,苏离离坚定重申道:“我要睡觉了!”
木头微微笑着,并不答话。
这夜,他用事实给她证明了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再豪迈坚定的言语也赶不上丁点儿的实际行动。
第二天懒懒睡到中午,苏离离趴着不想起来。某人陪着躺了半天,手脚又开始不老实了。苏离离无奈而愤恨,勉强爬起身,被木头一把拖回去,按住榻上,运起内力把她从肩背揉到小腿脚踝,一身酸乏顿消。
换了衣服起床,洗手下厨房。将鲜鱼汤做汤,熬得奶白;蒸了昨天腌好的米粉肉,肥瘦合宜,软糯相兼。冬瓜切了薄片,炒了碎虾米,晶莹剔透。
木头拈一片冬瓜,大赞好吃,苏离离将他瞪了一眼,“哪里好吃?”
木头把她从头到脚地看了一看,态度和蔼真诚,“哪里都好吃。”
吃完饭,木头收了碗,苏离离让他摘了牌匾,在大门上写上“店铺出售”。傍晚天将黑不黑,木头将天子策的匣子用一块包袱包了,打个结背在背上。
苏离离看他系着脚上鞋袜,忍不住道:“你小心些。”
“嗯。”木头回头看她,“有什么话要跟他说么?”
苏离离愣了一阵,“没有。”
“那我走了。”
她轻轻打个呵欠,“早点回来。”
“知道。”
看他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苏离离关上门回床上倒头睡觉了。
*
注:李师爷吟的诗,第一句诗出自白居易《杭州春望》,第二首出自陆游《对酒》。
第十三章谈笑皆兵马
一个人的轻功与耳目之聪敏,与内力强弱休戚相关。木头此时的功力,只需提一口气,便能跃入十丈宫墙,暮色中倏来倏往,如影似魅,浑不可见。趁着酉时初刻换岗,掩入了大内天牢。牢内的侍卫一声不出,已被他尽数点倒。
能蹲天牢的人,历来不是封疆大吏,就是王子皇孙。古礼刑不上大夫,故尔天牢虽是牢,却是待遇最好的牢,徒然四壁却洁净干燥。木头无声地行到最末倒数第二间,隐身黑暗之中,便看见了铁栏那一面的祁凤翔。
他优雅地,甚至可以说是万分优雅地抱膝坐在稻草杂乱的地上,将一袭白衣穿出了几分“跌落涂泥不染尘”的味道,正借由一方不及一尺的小窗,翘首望月,不知所思。他左手拇指和食指捏着一根稻草,慢慢捻揉着,稻草在他指间柔顺地曲折团蜷。中指微微曲起,忽然一弹,稻草团白光一闪穿过碗口粗的熟铁栏隙射了出来。
木头抬手接住,缓缓走进栏杆,水银一般的月光下浮出他俊朗的眉目,星一般明亮的眼。祁凤翔方徐徐回头,看到他时一怔。目光从他的脸上看到脚上,逡巡探究。江秋镝不复是那个沉默冷清的少年,脸廓英挺深刻,身形挺拔矫健,眉宇间却多了一份洞察的平静。
祁凤翔微微眯起眼睛,脸上神色似笑非笑道:“是你。”
木头也不说话,打开挽着的包袱,蹲下身将乌金灿然的匣子从铁栏间递进去,放在地上。祁凤翔骤然收了笑,愣了一愣,“你拿到这里来给我?”
木头并不站起,抚膝道:“不要告诉我你没有暗人随侍来见你。”
“你以为这里就这么好进?”祁凤翔缓缓摇头,语重心长道:“你不是个自大的人,却总是在不经意间贬低别人。看来这几年虎落平阳也没有磨平了这份傲气。”
木头慢慢站起身来,“我不是来和你议论人品的。有人愿意把它送给你,仅此而已。”
祁凤翔平静却不容置疑道:“我不要。”
顿了片刻,木头方问:“为什么?”
祁凤翔眸子里的光冷冽如刀,缓缓站起来,走到铁栏前,手足间却有细细的精钢链,淅娑作响。他拾起匣子,并不转身,却一扬手,匣子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精准地从狭窄的窗口飞入了夜幕。须臾落地,空旷地一响。他注视着木头的眼睛,眼里是深不见底的暗色,淡淡笑道:“不为什么,我不要她的东西。”
木头微愣之下,看出他几分负气,不由说道:“你很喜欢她。”是陈述不是疑问。这不可见的情绪,轻易被他捕捉,出言便直指人心,竟让祁凤翔一时答不上话来。他并不承认,也不否认,却道:“男人之间不必谈女人,说说你吧,现在做什么?”
木头想了想,眼睛越过他头顶看着灰白的厚砖墙上,一只小壁虎趴在那里,凝固不动,“也没做什么,比你略好一点。”
祁凤翔伸开双臂给他看手腕上缚着的镣链,态度是十足的怡然大方道:“我并没有什么不好。一个人无论处在何种境地,都是一种经历,从中可以领悟种种真意。我虽经历起伏,却好过你大事未了,就从此围着女人的裙边转。”
他收了手,察量木头的神色,颇有几分感慨道:“那年在幽州戍卫营里我问你,清平世界,辅国安邦,可是人生快事?你说乱世之中激流奋击,才为快意。我曾经想,有朝一日天下大乱,你或可做我臂膀,或可做我敌手,却万万没想到你……”
他开始说到经历时,木头尚露出几分赞许之色,此时却笑了,声音低沉悦耳。祁凤翔也微笑道:“你笑什么?”
木头微微摇头道:“祁凤翔,时至今日你不替自己担忧,还在想着煽惑人。”
祁凤翔见他看了出来,也不辩,仰头望着牢顶道:“我有什么可担忧的。我父皇怕内乱要废我权爵,偏生又露出几许父子亲情来,不忍杀我,当真迂腐。身为皇帝,这种事情犹豫不决,能有什么建树。”
他如此置评令人匪夷所思,木头却点头道:“不错。他实在该将你杀了。”
祁凤翔悠悠道:“他要将我废为庶人。不如今后我也远离朝堂,和你们一起寄情山水。我们三人在一处,必定十分和睦亲爱。”
木头唇角抽了抽,却不动怒,道:“有的人仕途遇挫,便心灰意冷,散发弄舟;但你不是,你只会越挫越勇。”
祁凤翔定定地看着他,默然片刻,收了戏谑态度,道:“那你说现在我该怎么办?”
木头也肃然道:“半月之内,我救你出牢门,你从此不再招惹她。”
“我怎么招惹她了?”他反问。
“那支簪子是什么意思?”
祁凤翔抬了抬下巴,“世上没有人比你更明白它的意思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可不要浪费了。”
木头冷容道:“倘若我不应呢?”
祁凤翔带着三分散漫,“别忘了四年前你是怎么重伤到了京城的。此事不了,你别想安宁,昨晚的温柔乡也长久不了。”
木头脸色愈加冷,“昨夜四更檐外那两人是你的人。”
祁凤翔笑出几许狎亵,“做这种事需得心无旁骛,才能细品其中滋味。你这样子岂不大煞风景,想必她也没什么趣味。”
木头终于有些恼了,咬牙道:“再来一人,我便杀一人,别怪我不给你面子!”
祁凤翔收了笑,指点着铁栏,话锋一转,“我要出这牢门是轻而易举之至。”
“那你为什么不出呢?”
“你说呢?”
木头直言道:“你虽可以出去,却怕名目不立!我能让你出来仍然做你的锐王,掌你的兵权。”
祁凤翔打量他两眼,“江秋镝,我把你送到三字谷治伤,不曾跟你讲价钱,也不是让你今日来跟我讲价钱的!我已说过,女人的事没什么好谈的,你我都不是吃威逼这一套的人!”
他这几句话说得十分决断,木头不置可否,默然片刻,却用目光指点着窗口外,淡淡道:“外面是哪里?”
“出门右拐下一排石梯,是一个校练场。你再不快些,只怕那匣子已送到父皇的御案上了。”
木头转身就走。
祁凤翔在他身后懒洋洋道:“只有一种女人我不存他念。”
木头站住,“哪种?”
“我下属的女人。”
木头的瞳仁微微缩起来,也淡淡道:“只有一种男人我杀起来决不留情。”
祁凤翔已然笑道:“哪种?”
“抢我老婆的男人。”
祁凤翔一时哈哈大笑,牢外有大内侍卫闻声而动。他看着木头的身影倏乎一闪,直如幻梦般消失在石壁拐角,手指叩着石壁,兀自低声道:“你比原来有趣了嘛,难怪能讨人喜欢了。”
窗外微风不起,月凉如水。
苏离离一觉睡到二更,在枕上细听了听,万籁无声,木头还没有回来。她爬起床来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觉着非得找点什么事来做才好。点了支半截蜡烛,端到厨房灶台上,将一只大红薯削皮切丁,和上稀薄的面浆。烧热了油,用竹漏勺舀一勺,浸入油里炸至面色金黄,便是一块外酥里糯,香甜可口的苕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