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韩真却没露面儿。
走到冷水镇官道上时,正有人家早饭时的炊烟袅袅升起。苏离离说:“木头,我们今后还回来这里,就在镇上开个棺材铺可好?”
木头说:“好。”
苏离离说:“你还会走么?”
木头并不回头道:“当初我走,只因为人子女,父母大仇不可不报。为此,我连名字也没告诉你。如今诸事皆了,我已无束缚。”
苏离离默然片刻道:“仇是束缚,那……情是束缚么?”
他回过头来,晨曦中看着她的眸子,阳光一般耀眼,“仇是束缚,不报难安;情也是束缚,心甘情愿。”
夏日的骄阳用清晨这唯余的一点温柔照耀着人们。
黄土地上,他们的影子被拉得修长。
梧桐叶落时,鸳鸯会老死。世间再多的缱绻风情,百年之后都是空幻,其实,有这一刻的相知相伴,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梁州地处西隅,连通雍、益,地物丰饶,而远离京畿。进可争天下,退可偏安立政,自古也是兵家必争地。出了冷水镇,西行十日,已入梁州地界。苏离离带的银子快用完了,整日思索生财之道。
木头说:“省着点用。”反正天气也热,住宿客栈只在柴房,四面透风,十分清爽。苏离离或枕在他腿上,或倚在他身旁,倒睡得很是安心。
问他:“你现在武功这么好,要点小钱还不是手到擒来。”
木头正色道:“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难道武功好就做强盗?”
苏离离一面听得频频点头,一面把铜钱数了两遍才交出去。
木头看她如此挣扎在道德与现实间,忍不住劝道:“你别犯难了,天大地大,饿不死我就饿不死你。”
苏离离也一本正经地教育他:“孔圣人六国流浪,穷困潦倒。这就是有所不为的下场。”
一路向西,这天终于赶到苏离离要去的雾罩山时,正行到一处山野人家,黑云卷地,劲风乍起,豆大的雨点凭空落下。木头忙拉着她躲到那茅草院檐下,看天上风云翻卷着,雷声隆隆滚来,将闷热一扫而空。
苏离离闻着雨水气息,凝神听了一听,问木头:“你听见什么声音了么?”
木头内力充沛,耳目灵敏,“屋子里有个女人在哭。”
苏离离奇道:“哭什么?”
“她没说。”
苏离离从院墙外茅草缝隙里看去,茅屋门扉紧闭,拉木头道:“我们悄悄去看看她在哭什么?”
木头想了想,允了,一手揽着她飞身一掠到了院里,房檐下站了。苏离离便从那破窗户缝望进去,见一个农妇,散着头发坐在地上抽泣,声虽虚弱却见哀恸。地上一动不动地横躺着个男人,也是农夫打扮。她看了一回,转过脸来。
雨声嘈杂中,木头板着脸瞪了她一眼,问:“看见什么了?”
苏离离脸上闪着同情的光,却颔首道:“商机。”
农妇农夫都是本地人士,这两天因为下雨,山上泥水足,冲下一条当地人称烙铁头的小红蛇盘在柴房木茬子下。农夫早上去抱柴没注意,被它一口咬在手上,又吐又晕,没过多久便一命呜呼了。
木头细细看了看他手上的伤口,确像是毒蛇牙印。指甲乌紫,面色发青,也是中毒迹象。苏离离拉了那农妇道:“大姐,如今盛夏,人这么放着不是个办法,这附近可有卖棺材的?”
农妇低着头,摇头不语。
苏离离又道:“我会做棺材,不如我给大哥做一具,两天就好,早点入土为安。”
农妇终于抬起头,红肿的眼睛像两只桃子,水色泛滥道:“你为什么要给他做棺材?”
苏离离回头无奈地看了木头一眼,木头挑了挑眉。她转过脸道:“不为什么,就想这两天借你这儿一住,有米饭就借我们吃一口,让他捉野味来做菜。”她一指木头。
农妇看了看木头,犹豫了一下,点头道:“好,我也不能让他就这么卷着席子埋了。”
俗语云:“桑、皂、杜、梨、槐,不进阴阳宅。”苏离离带着木头在附近山上找了几株松木,就农妇家的菜刀借来。木头内力贯注,两刀劈倒一棵,扛回去。论大小,只好做半花的十三圆。材料工具都有限,做不到十足的好。难得苏离离许多时不曾摸到棺木,劲头十足。
那农妇也不挑剔,哀容顿消,只剩下一脸的麻木,没有半句言语,用家里剩下的糙米做了饭三人吃。第二天,棺材的帮底做好了,苏离离没有尺子,估摸着做了七尺长。头上横挡约莫一尺八,三块板拼成的,农妇将房里箱盖子砍了一块,说拼在那前挡上吧。
苏离离接到手里看了看,道:“这里的木料尽够了,哪里需要去砍箱子?”
农妇也不说为什么,执意如此。苏离离就给她镶在前挡上,尽量做得周正了。晚上拉了木头到院子外面山道上说:“这大姐在骗我们,他们不是本地人。”
木头问:“你怎么知道?”
“她给我那块镶在前挡的木块是柏木,只有晋中祁县一带才这样做棺材。不论何种材质,在前板上必定用柏木,至少也要拼上一块。可她却跟我们说她是本地人。”
木头道:“她下盘沉劲,会武功。”
苏离离锁眉道:“你早看出来了?”
木头点头。
“那现在怎么办?”
“不怎么办,大家各自有事。我们给她做完棺材就走。”
苏离离望着远处漆黑的山形,沉思了一会儿,道:“好。”
虽然离别经年,再见到木头仿佛没有任何时间的隔阂,两人锯着棺材,宛如夙日投契。第三天上,棺材完工了。没有油毡铺底,没有大漆罩面,就这样一具白皮棺材,将那个男人郑重地葬了。那农妇沉默地站在新起的坟堆前,目光却有些深邃狠厉。苏离离和木头在小溪边洗尽了手,正要告辞时,她忽然开口道:“你们是要进山?”
苏离离道:“是。”
“你们有事?”
“有事。”
“什么事?”
苏离离见她如此追问,道:“我舅舅早年在这边经商,生意坏了才到雾罩山上的道观里做了道士,后来死在这儿。他生前托人捎信儿,说想要回乡。如今我们来看看,把他灵柩带回乡里。”
农妇默默听完,审视了她片刻,道:“小姑娘,这是个是非地,不要去了。他武功虽好,去也是白白送死。”她说着,一指木头。
苏离离呆了半晌,笑道:“怎么会呢?这样荒郊野岭,有什么是非?”
农妇面色如常,不露悲喜道:“我说完了,你们走吧。”言罢,径直往茅屋里去。
苏离离立在那里想着什么。木头等了一会,见她不说话,问:“还走么?”
苏离离转过身,看着远处山峦,嵯峨峻峭,朝晖夕阴。青山一点横云破,别无半分戾气,思忖了片刻,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去么?”
“你自然有你的理由。”
苏离离垂首想了片刻,有些皱眉,摇头道:“我要进山。”
木头说:“那就走吧。”
太阳出来,山路上的泥泞半干,还有些滑脚,却有不知名的白色小野花摇曳着。木头拉着她一路爬山,山梁垭口上风急而呼啸,苏离离辨了辨方向,道:“左边走。”左边半山腰上有一面土坡,正在山腰背风的弯里。草色青翠,郁郁葱葱。慢慢走过去时,便见地上有个大坑,似被新挖开,已冒了些嫩绿的草苗出来。
苏离离在那一块地方左右转了转,最后拄着竹杖站在坑边。站了一会儿,她挑了块干净地方坐下来,望着山下道路田庄发呆。木头见她不说话,一撩衣摆,坐到她身畔,轻声道:“这里是不是你父亲的坟茔?”
苏离离摇头,“不是,我爹是死在这里,我和程叔把他葬了,没有留任何标记,我自己都不记得在哪里了。”她看一眼大坑,“这里砌作荒坟,埋的却是天子策。”
木头默然想了一阵,“是不是你言语不慎,让祁凤翔知道了?”
苏离离并不忧虑,眉宇之间似乎还有一丝淡然的笑意,“没有,我没有对他透过半个字。”她想了一会儿,笑了笑,道:“那个东西也没什么好。这么多年都在害我,我心里挂着这事,总是个羁绊。这样一丢,我的事也完了。”她站起来,面北跪下磕了一个头,神色虽浅淡,却看得木头一阵难过。
苏离离望空道:“爹,女儿这些年过得很好。那昏君无道,已为天下人所诛,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
木头在她身侧跪下来,也磕了个头,道:“伯父大人,离离虽无亲人,今后我便是她亲人,必定爱她护她,不令她再受颠沛之苦。”
苏离离转头看他,见他神色郑重,心里被一阵突来的感动击中,却嘻嘻一笑,拉着他手起来道:“我们这是发的什么傻,跟演戏似的了。”
木头正色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苏离离收了笑意。山间空寂,触目凄清。
木头牵起她双手道:“三年前你救了我,我便已定了这个心意。姐姐,只要你是一个人,我必定跟着你,护着你。这一年多我在三字谷,许多次夜深人静时想,哪怕离开谷底死了,能见你一面也情愿。只可惜我若离开谷底,还没见着你就死了。”
苏离离听着,沉默中却微笑起来,“你何时变得这么多话。”
“言随心而发。”他捏住她的手,“你应了我么?”
“什么?”
“这一辈子。”
那将是怎样一种平静从容而又精彩的人生,苏离离只需遥想,便已心驰神往。她拉起木头的手,低头轻吻在他手背上。这是一种积淀的感情,在棺材铺那无数个日夜里回旋,在不知所踪的地方止不住地思念。因为真挚而厚重,经历时间而薄发。
她不动声色,却心意圆满,淡淡笑道:“好。”
夏日炎炎,荷花映日,经过一片荷塘时摘两片硕大的荷叶顶在头上遮阳。傍晚时走到山脚,寻了间破旧的土地庙。木头在外转了一圈,捉了两只肥肥的山鸡,扒毛开膛,变戏法般摸出包细盐抹上,用荷叶包了,敷上泥巴,放到火堆里烤。
苏离离奇道:“看不出来你还会这一手。”
“以前在我父王军中学的,可惜那时我还小,没用心去学。”
苏离离望着天上星汉灿烂,幽幽道:“我小的时候都没怎么出过门,后来出来了又东奔西跑……现在想想,什么也不知道……”她手支了腮望着木头,“你那时候还有什么事,说来听听?”
木头用树枝翻着火,想了一阵,“要说过去对什么人印象最深,其实是祁凤翔。”
“你们一早就认识?”
木头道:“认识。在幽州军中见过,还打了一架,平手。我在那里呆了两天,跟他说了许多话。”
苏离离觉得这两人都不多话,“你们说什么呢?”
木头添着柴火,“无非是男儿功业,戡乱守成什么的。”
他轻飘飘一句带过,然而苏离离又怎不明白。江秋镝家破人亡,数年来命悬一线,当年再多的豪情壮志,像是蓬勃的火星,不及燃烧已被掐灭。苏离离挨到他身边,挽了他手臂道:“木头,你心中有憾么?”
木头认真想了一想,道:“说不上来。我父王从前是少林寺的扫地和尚,先帝平乱时,救了先帝,从此便追随左右,封王拜将。四年前,他临死对我说,当年他离开少林,方丈大师劝他,宦海沉沦,功业弹指,何必去那喧嚣浮世,可他没听从。直到身败名裂,才觉得后悔。”
苏离离仰起脸道:“他既然选了,又何必后悔。就算他现在还在少林寺扫地,难道就是心满意足的一辈子了?”
木头看着她面庞,一本正经道:“那也没什么,只是我肯定不满意。”
“为什么?”
“那就没我这个人了。”
苏离离“噗嗤”一笑。木头转过头来,看她眼睛映着火光有种流动的潋滟,有些怔住了,捧了她的脸缓缓凑近。苏离离怎会不明白他的用意,不由得端正了脸色。待他靠近时,只觉他五官在眼前放大得怪异,又忍不住嘻嘻一笑。
木头幽怨地望着她,苏离离止了笑也凑上去。彼此有些试探地接近,亲吻在一起,轻轻熨帖,吮吸,辗转加深。
不用人教,他已按上她的头颈,舌头撬开了她的唇。
抱着她亲吻,像潜入碧波潭的水底,屏息,却有温热的水从肌肤上流过,缓慢轻盈。苏离离招架不住,搂了他的腰半是回应,半是承受,只觉这种温存的触感使人安心,欢喜,又有些微微发热的迷醉。纠缠缭绕的气息融合在一起,柔软却深刻。
良久停下,木头像从水底透出一口气来,抵在她额上。苏离离低声笑道:“鸡烧糊了。”他笑了一笑,转头扒开恹恹欲熄的柴火,将那两个烧硬了的泥团子扒出来,就火边敲碎壳子。浓郁的香气飘了出来,苏离离食欲顿起。
木头吹了吹凉,撕下一条腿子递给她道:“今天你生日,我请你吃鸡腿。”
苏离离错愕了一阵,方想起今天差不多该是她生日了,“今天七月初七?”
木头点头。苏离离接过来嗅了嗅,鸡肉带着股清香,虽不是精细的烹调,却是质朴纯粹的做法,赞道:“不错,看来你深藏不露。今后我们吃的饭都由你来做了。”
木头也不推辞,“只要你吃得下。”
苏离离当然吃不下,这种野味即时即景地尝一尝尚可。天天吃他做的饭,除非万念俱灰,想戕害生命。正待取笑他几句,山野小道上忽然数十骑马蹄声疾劲而来,暮色四合中仿佛是几个兵士。

第十一章歧山惊闻讯

为首一人方脸阔额,头上的盔缨飘飞,衣甲灿然,纵马直至面前。木头不露声色地将苏离离挡了挡,那人已然勒住马,执鞭指他二人道:“你们是什么人?”
木头眸子微微的冷,道:“路人。”
他极不客气道:“这山路已经封了,你们怎能私自进山。来人,把他们拿下!”
木头左手往后把苏离离微微一推,右手拿过她的竹杖,手臂舒展,行云流水般优美地划到地上,一地碎石缤纷而起,“啪啪”作响打在每一个人脚踝上。用力,角度,无不精确。他将竹杖一拄,对着错愕的诸人道:“我们只是过路,还是不劳各位拿人了。”
那将领一把擎出佩剑道:“你要做什么?!”
木头看着他那把剑,锋刃光华,亮可鉴人,仍是平静道:“不做什么。我们即刻就要下山。诸位有事请行。”
将领怒道:“小子,你知道这山里有什么吗?也敢在此乱闯!”
“有什么?”
那人犹豫了一下,终是摇头道:“事关天下大事,跟你这山野小民说了也不知道。你二人行踪可疑,不能不拿回去细审。”
木头微微蹙眉道:“可你们加起来也打不过我,拿不住啊。”
那将领也皱眉道:“我不是正在犯难么?”
苏离离从木头身后侧出半身来,道:“敢问军爷,是哪位大人麾下?”
那将领一脸得色,“梁州州将早在三月前就被杀死了,如今占据梁州十一郡的乃是天河府的赵将军。”
她又问:“哪位赵将军?”
“姓赵,讳无妨。”
木头容色一冷,抱拳道:“各位还请入山公干,我们这就下山。”一把拉了苏离离便走。那将领也不纠缠,看他们转身往山下去。苏离离默默地被他拉着走,突然问:“木头,你说程叔待你好不好?”
“好。”
“那害死他的人怎么办?”
“杀。”他回转身站住,“但天下同名者甚多,这个赵无妨未必是掐你脖子的那个。”
苏离离冷笑道:“他说山中有什么东西关乎天下大事。我爹当初被官兵追杀,死于此地,此事稍做打听,也不难知道。若是我爹的天子策被赵无妨得了去,别说我爹,我都要死不瞑目了。”
木头沉吟片刻道:“若是被他得了去,便不该还派人来找。我们且下山打听一下,看是不是那个赵无妨。”
他话音刚落,便听见后面“啊”的一声,紧接着刀剑声起,乒乒乓乓响个不住。木头拉着苏离离跑回到方才生火的地方,转过一个弯,便见那十余个兵已倒地五六人,剩下的连同那个将领与一个白衣人影斗在一起。木头细细一看,那白衣人一身粗麻,正是先前死了丈夫的那个农妇。
她武功招式算不上精妙,手上的兵器却十分奇怪,似乎是个大竹筒。她将筒口对着谁,谁便避之不及。她手腕转动,那竹筒四转,围攻她的人便不得不纷纷矮身躲闪。那将领破口大骂道:“凌青霜你个臭婆娘,躲在这里暗算老子。”
那农妇更不答话,手指将竹筒上的机关一扣,密密的银线飞出竹筒。那几人闪身避过,只听铿锵之声钉在石墙上,竟是寸长银针,闪着幽蓝的光,显然是有剧毒。那七八人环伺左右,农妇顾此失彼,手臂上已着了两剑。那将领怒道:“大家小心着些,她的银针总有射完的时候,不怕砍不死她!”
苏离离幼年时便对官兵没有什么好印象,此时一见那农妇势弱,对木头道:“救那大姐。”
木头长身而起,落入阵中,只一招便夺过了那将领的剑,那人一见是他,立时恨道:“我便知道你们不是什么好东西!”木头嗤嗤两剑划开他前襟,他再不敢说话,连连退到马旁,上了马急急地跑了。
那剩下的三兵两卒也尾随而去。木头收剑站住,看他去远,天已渐渐黑尽。农妇倒在地上喘息,捂着肩臂伤处。苏离离过去扶她,手触到她身边竹筒时,她叫道:“别碰。”苏离离忙缩了手,那妇人道:“小心伤人。”苏离离便听出她话里的善意来,转到另一边扶她坐起。
木头转过身来,抱拳道:“前辈便是人称晋阳归飞鹤的凌前辈?”
“我是凌青霜,我们夫妻隐居已久,可不是什么江湖前辈了。”她抬头看着木头,“这位小兄弟,你年纪轻轻不仅招式奇妙,内力更是精纯,必不是自己的修为。”
木头坦然道:“是一位前辈高人为救我性命传了给我。大姐为何要杀这几个兵士?”
凌青霜咬牙道:“赵无妨的手下杀了我丈夫,凡是他的人我都要杀!”
苏离离虽觉她如此行事太过偏激,此时也不由得问道:“这个赵无妨是何许人也?”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狠毒阴险之徒,引了千余人袭击了梁州边郡,鏖战数月竟拿下了梁州十一郡。方才那个为首的,便是他兄弟赵不折。”
苏离离迟疑道:“他们是来找什么东西么?”
凌青霜冷笑一声,“什么好东西,也就是两个月前,在后山发现了金沙。赵无妨令人提炼,以做军资。不料前两天他的金子被人偷了个空,他们将山封了,四处拿问。赵无妨搜罗在手下的那几个江湖异士逼问我们,我丈夫性子急与他们争执起来。他们之中有善使毒物的,放了条小红蛇把我丈夫毒死了。”她说到这里,眼里浮出悲色。
苏离离见天色已晚,扶了她起来,三人走到山脚下茅屋。凌青霜用一块圆铁封住那竹筒,对苏离离道:“我们夫妻都擅使暗器,你们帮过我,我无以为报。你不会武功,这个流云筒就送给你防身吧。”她打开机关给苏离离看,道:“你要小心,这里面有机簧,钢针射出时力透铁石,不可误伤了自己。”
苏离离也不知这暗器厉害,接过道了声谢。凌青霜不再说什么,也不管身上剑伤,转身从他们昨日来路走了。苏离离把那流云筒拿在手里翻看着,抱怨道:“让那几个家伙一闹,这半夜三更的,我们到哪里落脚去。”
木头看她一脸疲惫,七分真实,三分假装,道:“这里是不能呆的,先到前面镇上吧。”
苏离离皱了眉,作弱不禁风状,“我走不动了,今天又爬山又下山,还被官兵吓。”
木头白了她一眼,蹲下身,“我背你。”
苏离离大喜,将流云筒用绳结了,斜挎在腰上,伏上他背。木头的肩背不见得很宽阔,却坚实平稳,令人安心。伴随着他不徐不急的步伐,像儿时催眠的摇晃,夜风拂面中,苏离离抱着他脖子迷迷糊糊地眯着。她温软的鼻息扫在他脖子上,有些微微的痒,却像背负着世间的美好,心怀珍惜。
迈过地上一条沟渠,晃了晃。苏离离模糊地问:“重不重?”
木头说:“不重。”
小镇上,最大的一家客栈还亮着灯,伙计倚在柜后瞌睡着。忽然柜上有人叩了叩,他惺忪睁眼看去,但见一个年轻男子,剑眉星目站在面前,他笑着说:“给我一间客房。”脸上的神气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
笑容让伙计愣了一愣,才看清他背上还背着个人,那人似是睡着了,伏在他肩上,隐约看见白皙的额头和如画的眉尾。伙计将他们引进房去,关上门出来,心中犹自疑惑不定,这人容色俊朗态度谦和,深夜背着个人赶路倒像赶得心情愉悦。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苏离离早上在客房的床上睡足了醒来,打了个呵欠,欠起身看时,木头坐在她脚边,背靠了墙闭目养神。苏离离轻手轻脚地爬到他身边,静看他的侧脸,一如那年在院子里相偎醒来的清晨。轮廓优美,挺直的线条不失圆润,就像他本人刚毅而不坚执,感情沉默却深刻。
木头眼睫微微一抬,睁开眼来,跟她目光对个正着。他声音略有些沙,一本正经地问:“怎么?我脸上有钱?”
苏离离“噗嗤”笑了,戳着他肩,问:“早醒了吧。”
“你打呵欠的时候。”
苏离离也背靠了墙,跟他并肩倚仗坐着,打趣道:“江大侠住这么好的房间,我倒好奇,你一会怎么付房钱。”
木头“嗯”了一声,直了直腰,腿一挑跳下床来,“在这儿等等,我去把赵不折的剑当了。”
苏离离大喜,赞道:“原来你也不是不知变通之人啊!不错不错,昨夜你夺了他的剑我就想着能卖个一两二两的。可惜啊,赵无妨的金子让人偷了;不然我们顺手用用倒不差。”
赵不折的剑乃是龙泉上品,一把卖了五十两,还是因为没鞘才折了价。苏离离一边在房里喝着才出锅的姜汁肉末粥;一边痛惜着木头不会谈价钱,要是她去必定能多卖十两。拈一块生脆的咸菜嚼着,说:“木头,我们现在有几十两银子,到剑阁去玩玩,然后回三字谷吧。”
店中特色小包子,垫了松针蒸成,只比拇指稍大,薄皮酱馅,一口一个,鲜香可口。木头咽下一个,方道:“好,等我把赵无妨杀了就去。”
苏离离“啪”地把筷子一拍,“你敢。你再去做这种事,我这辈子也不睬你了。”
木头神色不改道:“我的武功今非昔比,杀他只是举手之劳。”
苏离离怒道:“胡扯。赵无妨那是什么人,连祁凤翔都没捉住的人。你看他身边又是毒蛇猛兽,又是暗器刀兵的。你武功好,武功好有什么用,让蛇咬一口还能不中毒?到时候我来给你钉薄皮花板么?!”
木头抬起清亮的眸子看着她,“这人害死程叔,还伤过你,你爹的东西也可能在他手上。他若不死,你心里总是放不下的。”
苏离离默然了一阵,缓缓摇头,“我放得下,我昨夜在路上已经想好了。他拿到了天子策也罢,没拿到也罢,随他去吧。这些都不重要,只要你好好的。”她说到这句骤然停住了,声音像瞬间有些凝固。
木头慢慢放下筷子,看着桌上的碗,忽然一笑道:“好吧,你说不杀就不杀。”